雪後的槿林,一派蒼冷清爽之氣。
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轉眼,一黑一白兩道人影騎著駿馬飛馳而過,寂冷的空氣中竟也遺落聲聲爽朗的笑語。
馬上二人,竟是一樣丰神如玉,飄逸如仙。即便是在皇城,也難尋得如此出色的人物。
一身白衣錦袍的青年眉宇間透著幾分尊貴高雅之氣,像這雪後的槿林,風骨清雋,落落大度。一身玄衣的青年卻如這無盡清冷的雪意,彷彿任何人被他那雙冷麗的瞳看上一眼,心頭便不免一凜一顫,失魂於那波光瀲灩中。
「無楨,看來你又是慢了我一步。」墨塵在前方斷崖前勒停了馬,朗聲道。
無楨一直緊跟著他,此刻,見他經過一番顛簸,原本白瓷般潔淨的臉上竟也染上幾分妃色,言語之間,意興飛揚,不由有些心恍神移。
「如果可以與你一同縱橫天地,無憂無慮地遊戲人生,該是何等愜意之事。就算輸給你一次半次,又有何妨?」無楨感慨道,此話倒真是出自真心。
「莫忘了你的江山社稷。」墨塵投以深深凝眸。
無楨遙望遠處群山蜿蜒不絕,緩緩說道:「正如你所說的,我不是抗得起江山這副重擔的人,我生性過於淡漠,欠缺野心,要是做個太平皇帝還可以,要在亂世中光大溱國,怕是力有不補。」繼而,他回頭微笑說:「不過……我找到一個更合適的人了。」
「難道……是你的十四皇弟筱雁?」
「墨塵你真的深知我心。」無楨點頭。
「因為你偶爾會跟我提起,但是……」墨塵眼裡不無擔憂之色,「我曾經屈指算過,如果你登不上皇位,那將有殺身之禍啊。」
「墨塵你過慮了。」無楨搖頭笑道:「筱雁性格堅忍,胸有大志,他想要的無非是這個江山罷了,如果我滿足他,應該不會有什麼禍事才對。」一說起他向來喜歡的皇弟,無楨便不由露出讚賞的神色。
見墨塵還在沉吟著,無楨又道:「那你不妨再為我們算一算。」
墨塵抬眸,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閉目,屈指為他細細算來。
良久,墨塵才重新睜開眼眸,一臉詫異之色。「奇怪,奇怪……」
「怎麼了?」無楨不解。
「以前我幫你算,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晰,但還是可以算出一些眉目來。這次卻如同陷入一團迷霧中,什麼也看不真切了。」墨塵屈指復又算了一次,終於無奈地搖頭放棄。
他略有愧色對無楨道:「或許是我進來疏於修行,所以法力受到影響了吧。」
「那未來既是你我都不可窺測的了。這樣吧,我盡人事,而你聽天命,我們來猜猜溱國最後是誰做了皇帝吧。」無楨坦然笑道。
墨塵見改變不了他的心意,輕輕一歎:「無楨,你有時真的將自己的安危看得太輕。如果筱雁真如你所說的那樣值得信任,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我不阻止你了。只是,你這個即將讓賢的太子,也要妥善安排一切才是。」
「這個當然,我已讓父王擬訂另立太子的詔書,來年春天,就正式退出太子之位,筱雁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執政了。我想他盼著這一天也盼了很久了。之前的幾年,因他年紀還小,而且我也想看看他是否是帝王之才,所以才耽擱至今。」無楨策馬前行,朗朗一笑道,「現在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墨塵不語,但心中還是不免有些憂慮,見他笑得自在自信,也就策馬跟了上去。
聆雪居外,白雪掩映著華光,殿內,卻是燈火輝煌。
無楨凝視著眼前的人,燈下,那雙墨瞳熠熠生輝,燦若晨星,那個人談笑著,每個眼神都彷彿撩動他內心最無法提防的地方。
「無楨,無楨……」墨塵微笑著在他眼前晃晃手,「想什麼呢?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無楨忙收斂心神道:「在想今年要如何留住你罷了。年年約你賞梨花,年年都是空盼望。」
「無楨你這是在為難我了。」墨塵無奈地笑笑,「你知道我長年在極北之地閉關清修的,只有冬季三個月可以出來走走,雪開始融化的時候,我就要回去了。」
「今年也是如此?」無楨知道自己是多次一問。
「今年也是,而且……」墨塵似乎欲言又止,「這次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無楨一震:「辭行?」
「明年是我修行三千年的大限,在這個緊要關頭,我絕對不能受外界的干擾,若心神稍有異動,便會走火入魔。因為這一次閉關,我也不知何時才能夠功成而出,也許一年,也許十年,更甚者一百年都出不得關。所以才想先來向你辭行的。」墨塵莊重說。
「十年,百年……」無楨臉色蒼白,喃喃道:「這樣的時間,已足以耗盡我們凡人的一生。」他抬眸望著墨塵,眼前的他依舊容光如雪,那模樣和自己初次相見時沒有一點變化。墨塵的生命,和他的原本就不同。他不由苦澀一笑:「也許等你出關之日,我早以化為沁梨山畔的一堆白骨了。」
墨塵聞言也是眼露黯然的神色。
「罷了,罷了!」無楨忽然朗然一笑,「我們今日不妨大醉一場,為你我多年知交的這份情誼做個紀念。縱然來年你不能與我把酒言歡,我也可以就此安慰自己一輩子了。」
雖然看見無楨眼裡有化不開的寂寥,墨塵還是展顏而笑:「人生在世,能有幾回醉呢。做神仙的,有時還不如凡人自在逍遙。今日,就等我喝光你所有私藏的佳釀,讓你日後再也不能在我面前炫耀好了。」
「好好……你等著,我去搬你最在意的那些寶貝出來。」無楨轉身進了裡屋,不一會,零零總總搬了幾十個酒罈子出來。
兩人也不多說,一人一個,拍開封口,一仰頭就咕咕地灌了大半下去。
墨塵喝得快,卻極靜,極穩。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一轉眼,地上已空了好幾個酒罈子。
飲了酒,無楨臉上不時便浮起一層淡淡的嫣紅,恰似三月的桃花,在春風中裊裊嬈嬈地開著。
墨塵的臉色卻是越飲越白,幾近月色,映著窗外的雪意,倒白得有些透明了,讓人一眼看去,總覺得好像很快就要淡去無痕一般。
「來,你嘗嘗這個。」無楨倏地從地上拿起一個細長的瓶子,遞了過來。
墨塵接過,只見那小巧玲瓏的瓶子通體翡翠,一望便是上等地寶玉製成。「看這裝酒的瓶子都如此名貴了,想必裡面裝的一定是瓊脂玉液了。」
「這是宮裡去年才釀成的好酒,釀酒官給它取了名叫『天香水碧』。一整園的青芷就只釀成了這麼一小瓶的酒啊,說它是瓊脂玉液真是一點也不為過。」無楨輕輕地笑著,看著墨塵對著玉壺嗅了嗅,然後慢慢淺嘗了一口。
「這酒好烈的性子,入口清香甘醇,一下腹卻好似火燒火燎一樣。」墨塵輕蹙著眉,月白的臉色一下子飛上了兩簇紅雲,像雪裡落了一地紅梅,清高中竟有幾分艷色。他又嘗了一口,凝了凝神,不由脫口讚道:「好酒,好酒,連狐族最富盛名的狐酒都難及它萬分之一。」
無楨溫和地勸道:「那是我為了有朝一日能和你賞梨時準備的,既然以後沒什麼機會給你,今日就讓你飲個暢快吧。」
墨塵甚是愉悅,他也不捨得像飲其它酒一樣一口氣灌下去,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嚐。喝了十幾罈酒都毫無醉意的墨塵,此時竟覺得酒意漸濃,眼前也朦朧起來。
一抬眼,無楨的臉在對面模模糊糊地重了幾個影,每一個都似乎溫柔地笑著,那個笑,隔著薄薄的一層霧氣,似有若無,似真似幻,總覺得他笑得難以捉摸。
「我,好像醉了……」墨塵的手撫上額頭,對著無楨勉強一笑,「奇怪,怎麼會這般厲害呢,這酒真的……很……」話未說完,他手一滑,人已側向一旁,斜斜地倒在地上。
「當然了,那酒裡有你們狐族最忌諱的幽羅樺,我用了一年的時間去尋找,又用了一年的時間等它開花,然後讓人研究如何將花粉混入酒中而不被人發覺的方法又花了一年。足足計劃了三年了,我才能在今日騙倒你。」無楨慢慢笑開了,「其實,我可以進行得這麼順利,也是利用了你對我的信任。你是君子,所以你不會去窺探我的內心。其實只要你屈指一算,要知曉我的計劃是不難的,但你確實沒有。」
他輕輕地抱起墨塵,幾縷散發便從他鬆開的髮髻上垂落,掩在那張思慕許久的臉上。
無楨悠悠一歎,又溫柔地望向懷中沉睡不醒的人,「我是個卑鄙小人,為了留住你,只好用這樣的手段。墨塵……也許這次,你不會原諒我了。」
修長、潔淨得彷彿潔癖的手抽起那根白玉的髮簪,讓那一頭烏髮流泉也似地散了開來,雪白的枕,墨黑的發,像恍然開了一朵黑色的曼殊沙華,映著墨塵白裡微紅的臉色,有種說不出的旖旎。
無楨從未如此細緻地端詳過他,任何人,在乍一照面時,便被那雙絕美的眸子攝去了心魂,還來不及看清他真正的面目。而今,那雙眸隱沒在眼簾之後,才發現他的五官原也是這般清秀而美麗的。眉是遠山橫,挺秀的眉峰此時因醉酒而微蹙;濃濃的眼睫猶如蝴蝶的翅,靜靜地休憩在他的眼下;鼻樑不算特別高,卻很挺,也很清瘦;唇不點而朱,若微笑也僅是稍微劃過一個弧,不卑不亢地,閒閒逸逸的。
醒著時,他的氣質絕對清越而高華,因他清修多年,雖然容姿秀麗出眾,然眉宇間神色冷澈如冰玉,神勝於形,彷彿世間一切紛擾和囂華都難以進入那清淨的一雙眼。
然而此刻他酒醉不醒,白瓷的肌膚下燃著淺淺的紅,毫無防備的面容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清艷。
「難道說,狐精生來就是這般媚惑的麼?可以顛倒眾生,可以傾國傾城的存在。」無楨深吸一口氣,伸手撥開披散在墨塵頰邊的發。
一直以來都壓抑在他清逸絕塵的氣質下,被那清心寡慾的脾性所掩蓋的誘惑本質,在主人神智不清時從骨子裡游逸而出,恣意虜獲被它引誘的人。
輕輕一揮袖,撲滅了床前的燈火。
微微一揚手,鬆開了自己束髮的絲帛。
那枕上,黑髮與黑髮抵死糾纏,三生不晚。
窗前的月色,無聲而羞澀地爬上那同樣糾纏的肢體,彷彿為其籠了一層曖昧的輕紗。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無楨不信,情之所向,但願與他暮暮朝朝,至死方休。
身下的人清涼而微微顫抖的身軀在無意識中推拒著,無楨不曾因此停下自己佔領的步伐。那一番攻城略地,雖然強硬,卻也小心抑制著不造成更大的傷害。
消魂奪魄之時,無楨不由想,褻瀆神靈的滋味便是如此了吧,在深深的顫慄和狂喜中,頂著自己的罪前行,無畏,無懼,也有無限的快意。
隱隱地,聽見深邃無邊的黑暗,飄落一聲歎息。
——既是緣,也是孽,縱是清高無慾如墨塵者,也逃不過的……
窗外開始下雪了,寒氣很快逼了進來,無楨感到墨塵輕輕一顫,好看的眉蹙了起來,似是不勝寒意。那微紅的血色已從他雙頰漸漸褪去,瑩白的膚色反而比先前更蒼白,甚至白裡透著微青,臉色在月下顯得有些慘淡。
無楨察覺到他的異樣,忙更用力擁緊他,拉過一旁散亂的被褥,將他裹得嚴嚴實實的,卻仍止不住身下人愈來愈劇烈的顫抖。
「墨塵,墨塵,很冷麼?」無楨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留下來吧,來年雪化了,花開了,或許就不那麼冷了。」
墨塵似乎聽到他的低語,側過臉,微微呻吟了一聲。
彷彿做了一場深深長長的夢,又彷彿陷進了一個無法脫身的沼澤,夢裡面有個人溫柔地低語:留下來……雪化了,花開了,或許就不那麼冷了……
意識逐漸恢復,他努力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有些不明就裡,醉酒後會這麼頭痛麼?而且,全身乏力,四肢百絡似乎功力盡失的樣子。等到完全清醒過來,他倏地一驚,對著身旁的人喝道:「無楨,你!」
「我在你的酒裡下了幽羅樺。」無楨平靜而坦然地說。
「怪不得那酒的性子會這麼烈。無楨啊無楨,枉我對你如此信任,你竟這般待我?」墨塵一時氣結,暗地裡試著運氣,只覺丹田處劇痛無比,內息紊亂如麻,一口氣緩不過來,真氣逆行,瞬時攻入心脈,傷了他的五臟六腑。
「無楨你真的害慘了我……」拼著吐出幾個字,墨塵臉上血色一現,再也壓抑不住沸騰洶湧的氣血,哇一聲嘔出一大口血來。
血色如花,剎時噴染上無楨的衣裳,暈開艷絕淒絕的顏色。
無楨見此變故,也不由大驚失色,扶住他,一時手足無措:「怎麼會這樣?墨塵?」
「本來幽羅樺只會令我在短時間內真氣渙散,神智不清而已。但是,我所修行的玄狐道有極苟刻的禁制,你讓我破戒,害我走火入魔,以致氣血攻心,現在不但法力盡失,還落下沉重的內傷。」墨塵伸手抹去唇角的血絲,淒然道:「三千年的苦修,在今日毀於一旦。」
「墨塵……」無楨見他臉色慘白如紙,心裡一陣陣揪痛。
「罷了,罷了……」墨塵掙開他的手,仰頭長歎,「大錯已釀成,現在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了。只能怪我太大意,低估了人心凶險……」他掙扎著想要下地行走,卻沒想到一用力,又是咳血不止。
無楨要去拉他,他也不讓,只是逕自扶著床頭喘氣:「現在……你如願以償了……也該讓我走了吧……你又何苦強留我在此?」
「墨塵,我知道你惱我,但是,想要跟我算帳的話,也要等你傷好了再說。」一望之下,墨塵的衣袖因剛才的咳血已被染得血跡斑斑,無楨不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一心留你在我身邊,但令你傷重至此,並不是我本意。我只想,來年可以與你一起把酒言歡,賞花對月……」
墨塵聽他說得誠摯,也不再掙扎,回眸望著他道:「記得以前,你也曾經這樣說過。那一次我負了你,也許這次就當我還你的吧。你我本來緣淺,這般強求的話,是福是禍我也無法揣測了。」說罷,他垂下眼眸,深深深深地歎了口氣,神情裡有一絲絲倦意,彷彿眼見繁華落盡,卻無法挽留一般,寂寥的倦怠。
「墨塵……」無楨凝視著他垂首倦怠的樣子,想到終於可以得償所願了,竟看得癡了。
人生在世不過百年事,他從未想過要青史留名,卻只願像今日這般,將心愛的人留在身邊,以後暮暮與朝朝,都瞧得見他,聽得見他的聲音,就足夠了。
冬去春來,雪早已化盡了,梨花也次第地開,墨塵的傷卻還未痊癒。雖然有無楨細心照料著,但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
有一日黃昏,墨塵聽見宮外有熟悉的叫喚,哀哀切切的,縈繞不絕,便獨自步了出去,一眼就在碧草掩映間看見那只火狐。
「小無心……原來是你啊,你來催我回去麼?」墨塵輕聲說著,俯身將它抱起,愛憐的撫摸著它柔順的皮毛。
狐兒在他懷裡左蹭蹭,右蹭蹭,歡天喜地地叫了幾聲,濕潤的眼睛便直瞧著他,似乎可以在那晶瑩的瞳裡見到眷慕的色彩。
「無心啊,今年我陪不了你回去了,為了不耽誤你的修行,你自個兒回去吧。」墨塵溫和地說,「我現在法力盡失,內傷還未痊癒,那裡也去不得的。等我稍微好一點,再去找你好麼?」
火狐吱吱叫了幾聲,似乎不依,又似乎對誰洩憤似的露牙咧齒。
「呵呵……你說要去找他算帳啊。不必了,這本來就是我以前種下的因,得了這樣的結果,也無可奈何。」墨塵淡淡笑著說,「無楨的脾性,如果不是生在皇家,應該可以幸福平淡地度過一生。只怕現在因為逆天而行而扭曲了運命,對他來說,是禍不是福啊。然而我也沒有能力去改變了,只能見一步走一步了。」
小狐狸聽罷又叫了幾聲,有些不滿的樣子。
「你說我擔心他?」墨塵也不反駁,只是笑呵呵的,抱著火狐又走了幾步,「人間的愛恨情慾是一個漩渦,稍不注意,就會被捲了進來。『燕雁無心,猶自沉吟。』無心你以後要像你的名字一樣才好啊。走吧,回去吧。」
墨塵鬆開手,任那火狐脫手而去,那狐兒在芳草離離的曠野上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
「墨塵……」身後傳來無楨急促的叫喚,那個人見他不在,慌張地尋來了。墨塵向火狐揮了揮手,微微笑了笑,轉身迎著他走去。
狐兒跑了幾步,回頭,遠遠看見那兩人在芳草那方相擁,暮色在他們身後繾綣地燃燒,那個人笑得很溫柔,似乎在墨塵耳邊低低說著什麼。
——人間的愛恨情慾是一個漩渦,稍不注意,就會被捲了進來。
是嗎?真的是如此的?為何墨塵還可以如此溫和地微笑著?
幼小的它無法懂得人間的情愛纏綿,卻反覆念著墨塵循循善誘的那句話。
前車可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