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停在那道紅銅色大門前,他俯視她,露出一絲莞爾,「我可不可以開一下門?」
她現出赧色,會意地放開從上公車開始就沒有離手的暖掌。他一直任她牽繫著,直到他的住處,她全身充斥暖洋洋的恍惚感,忘了他開啟大門需要兩隻手。
進了門,她忽然失去了平日大方無畏的活潑,半喜半腆地站據一方,瞄著可以透露他私密一面的天地。
沒有雕琢的驚艷、沒有低調的奢華,只有出乎意料的素淨。
敞亮的客餐廳,冰潔的青石板地上,唯一的白色布沙發似碧波上的孤帆。簡單的幾個有歷史的古舊收納木櫃靠牆放著,裝飾性的擺飾一概缺乏,牆上有一幀中年女人的旗袍半身黑白照,頓有文秀書卷味,大概是家中長輩,算是唯一的掛飾了。
太簡單了,簡單到彷彿這裡的主人提一隻行李箱就可以遠走他鄉,全然不必牽掛多餘的身外物,他真是十足的裡外合一了。
「想一直站著嗎?」他倒了杯水給她,解釋著:「抱歉,沒什麼好招待你的,讓你來這沒別的意思,在這裡說話不容易被打擾。」
沒別的意思嗎?她倒是希望他對她另眼相看的。他總是節制有禮,未曾表露過對異性的本能渴盼,她也不認為自身條件能讓他心嚮往之,今天得到他釋出的近似動情的訊息,已超出她的預期了。
「沒關係,白開水很好。」像證明什麼似地,她咕嚕喝了大半杯,走到白紗輕揚的窗邊俯瞰周邊的街廓。
原來他們住得得這般近,他到程家館子才能如同家常便飯。
「這些天做這些事,心裡不好受吧?」他在背後開口,她嚇了一跳,不是他的語氣,她沒見他抬高嗓門過,他一貫的沉靜安定,似緩緩流淌的河,她驚異的是他話裡的意思。
「你──知道了?」她結巴。
「小義想辦法找到了拍照的人,拿到了照片。」他原本以為的不明動機,不過是屢戰屢敗的駱家珍得不到響應後的放手一搏,令他啼笑皆非。「家珍有個有求必應的父親,很難不任性,我是她少有的挫敗,真要到手了,就不會是寶了。」
「那──今天為什麼要去?」是在試探她嗎?
他細思了一下,「我想知道,怎樣才能讓你快樂。遇見我之前,你煩惱應該不多吧?」
她呆了呆,不敢搶白,凝神以待。
「你很喜歡我嗎?」他微笑問,語氣無異於常。
她楞住,沒想到含蓄的他會直截了當問了這個心照不宣的問題。
「呃……嗯!」只遲疑了兩秒,便重重地點下頭。
沒什麼不可承認的,喜歡他是件好事,她願意讓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不想只作他的朋友,她想要……完完整整的擁有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不驚也不喜,表情控制得當,但多了一份凝思,像是接到一份十分棘手的工作任務,需要審慎妥當的處理。
「不用煩惱,這是我的事,如果你沒有一樣的感覺,不必勉強為我做什麼。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談感情,你放心,店裡的事不會受到影響的。」她極忙為他轉圜,她可不想他的敦厚性情發揮在男女之情上,那比拒絕她更令她難堪。
「別忙,我沒說不喜歡你。」她的確很緊張,很把他放在心上。
如果,時光多倒流幾年,他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她的;她是年輕了點,但並不幼稚,行事總會考慮到對方的感受,即使在不對感情想望的現在,她的一顰一笑仍能帶給他如初夏般明亮的喜悅,和熏風拂身的自在。然而越發如此,他越不能躁進,他不能阻止她鍾情於他,卻可以控制未來傷害的發生。
「你真的……也喜歡我?」她唇角漾開了驚喜。他能想像,再多給予她一點強烈的字眼,她就會像拿到期盼已久的耶誕禮物的孩子一樣,興奮地跳起來了吧。
他平靜的心翻動了一下,最終,他還是得面臨這一刻。他真不忍心破壞她的快樂啊!不為了保有自己,純粹是為了她。
「我,並不如你想像中的那樣好。」一說出口,他便從她的臉色得知了這是很不高明的開場白、很糟的拒絕理由。無視她黯然的瞳眸,他繼續說下去,「你能不顧一切的喜歡有過很糟紀錄的男人嗎?」
她釋懷地笑,「我知道你有過婚姻,難道──你想告訴我,你傷過許多女人的心?」
他垂下眼,還是一臉平靜。「你想知道,我不會隱瞞你,聽完了,你再決定,是不是要繼續投入下去。」
她不說話了,認真地看著他。
他輕輕替她拂開幾根散落在眼前的髮絲,溫柔地笑了,「記不記得,你告訴過我,有關你母親定情的故事?」
她點頭,目不轉睛地。
「那是個令我羨慕的故事,我的母親運氣就沒這麼好了。十幾歲她到台灣唸書,愛上一個刀口舔血的男人,那男人也就是我父親。我父親和駱進添,家珍的父親,曾經替他們所屬的集團立下許多功勞,替上頭的人拓展了他們所謂的生意版圖,黑白兩道沾染涉足,一般人所熟知的娼、賭、包工程,無一不做。」
她略顯訝異,但表情變化不大,也不吭氣。他接著說:「十歲那年,我母親以死相逼,要我父親脫離那看似風光,其實暗藏凶險的日子,我父親拗不過我母親,加上我也大了,瞞也瞞不過孩子的眼睛,他們帶了我,不惜得罪一干朋友,移居到我母親在馬來西亞的娘家,過了四年這一生她最平靜、最快樂的日子。」
她仍然沉默。她猜得到,他的年少幸福必然終止在異域了。
「我父親這一生街頭闖蕩,並不懂得如何做正經生意,錢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下敗得所剩無幾,到最後坐吃山空,死於一場交通意外。我母親因此生了一場大病,在求助無門之下,我們又回到了台灣。」
那不會是一段容易捱過的歲月,卻在他的輕描淡寫中略過了,她約莫明白了,他如何養成了那不易動情的心性。
「你們,又回頭找了駱先生?」
他頷首,苦笑,「似乎不得不說是宿命,我們始終脫離不了這個圈子。駱進添不計前嫌的幫了我們,還了我父親欠下的錢債,請名醫治好我母親的病,讓我完成了大學學業。那幾年,集團一番變動後,他掌握了絕大部分權力和資源,和競爭對手岑卓適分庭抗禮。畢業後,我也被安排進了駱進添的底下企業做事,成了不可缺的要角幹部,開始償還他的多年恩情。」
她再怎麼鎮定、怎麼無預設條件,亦難無動於衷──這麼溫文寬和的男人,連眉頭都很少皺一下的男人,竟來自於她從未想像過的世界!她知道,他不會是單純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無論企業名號多正派響亮,他始終在為駱進添做事,當然,做的不會是善男信女的慈善事業。
「這有什麼不對嗎?」震撼一過,她心念一轉,重新振作,安慰地笑,「你並沒有殺人放火、逞兇鬥狠,你只是所事非人……」
「天聆!」他制止她,笑容未曾淡去,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好跟壞,不是流於表面,如此膚淺劃分的。那幾年,所有關於錢上面,需要合法轉移、巧立名目安排的事,我都做了。你想像得到的,洗錢、生意綁標、威脅利誘,雖然不是經過我的決定,也是經過我的執行而完成,我能說自己一塵不染嗎?」
她啞口無言,霧氣遮住了視線,她怔了好一會兒,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急切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是嗎?你不是脫離了他們嗎?你現在在做正經生意不是嗎?麵館不就是我們的努力嗎?」
一連串的問號,讓他忍不住動容,他拭去她眼角的水氣,「有些事,永遠是個記號,抹滅不了。三年多前,因為一件股東內鬥風暴,許多不能搬上檯面的事被有心人掀開了,基於圈子裡不成文的原則,公司裡兩位高級主管承擔了這個責任,進了牢,保住駱進添不受牽連,我,就是那兩個人之一。」
她胸口驀地發痛,淚串順著鼻樑滾落。
「我母親在我入獄後半年,知道駱進添食言了,沒有實踐諾言讓我脫罪,她受不了再次失去至親的煎熬,心肌梗塞走了。這件事,遠比牢獄之災、妻子要求離異更令我難以承受,我永遠也不能說服自己,我是個沒有罪的人。十五歲那年立下要讓她重獲幸福的誓言,成了諷刺。天聆,我曾經讓兩個女人傷心,她們相繼離開了我,我沒有把握能讓任何人得到幸福,這就是我不能愛你的原因。」
她拚命吸著氣,仍不能阻止淚水不斷地淹沒眼眶,她握緊了拳頭,結實地嘗到了月圓月缺的苦澀。她深知世上沒有完美的幸福,然而眼前那張痛楚都化在牢獄歲月的淡定臉孔,如此令她心臟揪緊,她寧可他憤世嫉俗,也不要他失去對人生的積極追求,一切變得可有可無。她與他之間的距離,並非是他不堪的過去,而是他決定不再愛任何人。
她用手背擦了擦涕淚,猛然攀上他的肩,用力吻住他的唇,「匡政,我不在乎……」
他的面頰染上一片濕濡,唇瓣都是鹹味,他掩住她的唇,嗄聲道:「不要太快下決定,不要說你不在乎,我並不需要誓言安慰。回去吧!就算你打了退堂鼓,明天,我們還是朋友,如果程家不介意我的過去,程家麵館可以一直開下去。對不起,瞞著你這麼久,我一直私心希望,能風平浪靜的過日子。」
「匡政……」她握住他的手不放,沒有退縮。「我只想知道,沒有這些事,你會不會接受我?」
指尖輕輕擦過她的臉,「沒有這些事,我就不會遇見你了。這世間的事,沒有『如果』,也沒有『早知道』,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但是還沒發生的,我們可以盡量讓它不要有遺憾。」
她後退一步,不再徒勞的說服他;愛的語言,不該是巧言說服,經歷千山萬水之後,他已經失去強大的動力追求所愛,對他來說,那些無異海市蜃樓。
「我相信你,你是個好人。」她放下杯子,轉身帶上門離去。
他癡立著,隨著她的背影消失,一陣茫然湧至,他竟無法確定,拒絕她是對還是錯?他感到了一股悶痛,隨著心跳逐漸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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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二──十──號。」
叫號聲拖拉得懶怠無力,女客人一進問事間,瞧見斜歪在小桌上的女人似一攤泥,惴惴不安地在程楚明面前坐下。
「程先生,我想問,我最近才認識兩個月的男朋友人怎麼樣?和我合不合?這是他的八字。」女客謹慎地拿出一張紙條。
趴在桌上的程天聆換了一個方向,瞅著女客,懶洋洋地脫口:「你不花時間和心力瞭解他就想知道他跟你合不合,是不是太投機取巧了?談戀愛的是你不是嗎?」
女客楞了楞,程楚明面色僵硬,扇著扇子直陪笑,「抱歉、抱歉,我看一看……這個男人嘛,個性耿直,就是脾氣大了點……」
程天聆往椅背靠,姿態沒有起色,骨頭似被抽光軟癱在椅子上,有一搭沒搭聽著兩個人問答。
「那程先生,你看看這個人以後事業會不會有成、可不可靠?」女客緊張著問。
她糾起眉,瞟向女客,撂了涼涼幾句:「有成不代表能一輩子愛你,愛你的人不見得有成,結婚又不是在選投資股票,花一點錢就想以小搏大。」
「程先生,你這位小姐──」女客變了臉。程楚明一陣尷尬,向女客解釋,「不好意思,她說話是直了點,不過也不是沒道理,你這個對象雖然不見得能發達,但中規中矩,為人老實,這點可重要了……」
視若不見地略過程楚明的眼色,她不以為意地托著腮,手指在計算機鍵盤上無意識地敲打著。
「程先生,他這個人是獨生子,有個照顧他無微不至的寡母,你看以後我會不會有婆媳問題,能不能搬出去住啊?」女客再接再厲問。
她陡地坐直,再度忍不住,「小姐,沒有他老娘就沒有他這個人的存在,你好的全都要,壞的不去面對解決,這世界有這麼完美便宜的事嗎?」
「程先生!」女客霍地推開椅子,「這是怎麼搞的?我也是人家介紹來的,你們都是這樣對待客人的嗎?」不等程楚明回神,白了程天聆一眼拂袖而去。
程楚明抑住火氣,冷笑著踱步到她面前,豎起大拇指,「程天聆,你行,我看以後就由你解答客人的疑難雜症好了,讓你坐在這吹冷氣太浪費人才了。」
「我說的是實話。」面有懨色地看著計算機屏幕。
「你當我三歲小孩?你今天要是不說清楚吃錯什麼藥,以後──」
門啪地一聲被推開,一團醒目的湛藍色衝到她面前,劈頭直問:「程天聆,你在搞什麼鬼?幹嘛關機啊?」
她抬只眼,面無表情,「這是我的自由,你有意見嗎?」
程楚明一頭霧水,向前道:「駱小姐,你今天來是……」
駱家珍一掌格開他,「閃開!」盛氣凌人,「我們說好的不是嗎?你以為不去麵館就沒事?你到底和匡政說了沒?今天整場秀我都沒見到你們在觀眾席出現,我精心安排的舞會也白搭了,你是怎樣嘛!」
「匡政不會去的,我不想勉強他。」她兩臂交抱,冷睨剛從秀場退出,艷色逼人的駱家珍。「還有,以後我不想再當你的搭橋,有本事自己去打動他。」
駱家珍怒意勃勃,「你真以為我是和你說笑的,你以為有匡政在麵館生意可以一直好下去?」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她起身直視駱家珍,「對匡政而言,他失去的還會少這一樣嗎?」
「你……」駱家珍啞然。程天聆的態度逆轉得真快,難道已知悉一切?
「你從不問別人要什麼,只管自己要什麼,和你在一起,有什麼快樂可言?他又不是神智不清,幹嘛找個麻煩回家整自己!」幾天的悶氣找到了出口,一點都不修飾地傾巢而出。
駱家珍回了神,不甘示弱,「你知道什麼?和我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給他,我可以彌補他失去的!爸爸最近準備把一間公司讓他負責,他可以跟以前一樣,拿回屬於他的。窩在那家小麵館,有什麼好的?那是他從前根本不會瞧一眼的小生意!」
她面色一整,怒目逼前,流露濃濃的鄙夷,「你們眼裡只有自己的價值,以為可以隨便擺佈別人的人生,想給就給、想拿就拿,他不會要的,他的母親就算在世也不會希望他和你們駱家有牽扯,你們害他害得還不夠嗎?」
「駱家沒有害他!他身為駱家人,自然承擔駱家事!」駱家珍不自覺惶退,氣勢大減。「爸爸是不得已的──」
她不以為然地低吼,「你就還給他清淨吧!做這件好事對你而言輕而易舉,對他可求之不得,你老是自以為是,從不去瞭解他,他如果莫名其妙選擇你,你才該擔心他看上的是錢而不是你!笨蛋!」
「你──喜歡他?」程天聆激動得雙眼泛紅,不像在為單純的朋友仗義直言。「你喜歡他,對不對?」駱家珍抓住她的肩。
「我是喜歡他。」一字字毫不含糊地說出,狠咬牙,「但是我不想勉強他!」
駱家珍冷嗤,「你撒謊!你不敢說,你在意他的過去,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剛好用來遮掩你的虛偽!程天聆,少對我說教!」
門板沉重的一甩,狠狠震動了她的耳膜,她兩肩傾頹,閉上潮濕的眼。
程楚明扭了扭從剛才就沒動過的僵硬脖子,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方才振振有詞的侄女,結結巴巴地用扇柄指著她,「搞、搞了半天,喜歡匡政的是你……不是你媽啊?程天聆,你那根筋不對,竟然惹上駱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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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抽油煙機轉動的馬達聲低轟響,熱氣蒸蒸迴繞,廚工忙碌穿梭,每個經過她面前的員工忍不住都會瞄一下滿頭汗卻站著發呆的她,再搔搔頭走過。
她背靠著牆,盯著爐台前方巴不得有四隻手可用的葉芳芝。半晌,葉芳芝試嘗湯味後,滿意地合上鍋蓋,轉了文火繼續燉煮高湯,回頭板起臉,斥責杵站了一上午的女兒,「你出息點好不好?被婉拒了就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你到底想怎樣?」
她眼一濕,垂下頭。「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想讓他煩心。」
「總算說句人話了!這的確是你自己的事,顧前顧後的看了令人生氣,我要像你這樣,當年還能嫁給你爸爸啊?」指尖戳了她額角一下。
「媽,為什麼喜歡爸爸?」她忽問。當年她父親條件不是最好的一個,葉芳芝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他,愛意多年來未有稍減。
「喜歡就是喜歡,說得出來就不是愛了,只能算是附加條件。當年你外婆發現我喜歡的不是媒人穿線的你的醫生大伯,而是他還在當兵的毛小子弟弟,氣得三個月不跟我說話,我還不是堅持過來了。」葉芳芝得意地敞顏甜笑,回頭在料理台上切著胡蘿蔔丁。
「爸爸對不起你,先走一步。」她從後摟住母親的腰,臉埋在香肩上。
「誰說的?他給了我最好的二十年,還留下你跟弟弟給我。」菜刀停在砧板上,沉默地感覺到沾在肩上的濕意,一聲低歎,「別哭!小聆,你的心在哪裡就去哪裡,沒有人能代替你感覺一切,我沒有錯看你爸爸,這次也不會錯看匡政……哎!我說呢,哪來這麼個性情好、樣樣精通的男人出現在店裡,果真是來路不簡單,開這家店是牛刀小試了。」
她心狂跳,猛地哽咽,「你真的不在乎他以前……」
昨夜忍不住與母親傾訴一切,葉芳芝全篇聽完後發著呆地走了,什麼也沒說。當時她沮喪的想,很正常,沒有一個母親能忍受有前科的女婿的,是她仍抱存希望,如果說服了母親,她會更有力量面對抉擇。
「你都不在乎了,我在乎什麼?況且他現在好得很不是嗎?」笑咪咪的。
「媽,謝謝,謝謝你!」她喜極而泣。
不斷地啄吻母親汗意的後頸。她從沒有一刻這麼感謝上天,賜給她如此天性純良的母親,匡政說得沒錯,她是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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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換人了!
林義一走出電梯,看著坐在樓梯口靠牆打盹的女人,濃眉一挑,以為花了眼。
他走過去,搖晃女人的肩,女人立即掀開眼皮,看見他,又失望地垂下肩。
「是你啊!」無精打采的。
他可開了眼界,失了舞台的匡政一樣受女人歡迎,先前是黏皮糖駱家珍,現在是有個性的程天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根本不用替匡政擔心會吃素一輩子。
「程天聆,晚上沒事坐在這嚇人啊?」他嗤笑著調侃。
「我找匡政,他好幾天沒到店裡了。」她老實說著,驀地笑開,「你知道他去哪裡了?」
「他這幾天比較忙,呃──忙著找律師處理一些事情,有朋友可能要從美國回來……」他眼神閃爍,拿出鑰匙,轉問她,「你不會要一直坐這裡吧?進去等吧!我回來替他拿東西,他不到十點不會回來的。」
「不了,他不在,我不好進去,我坐在這等就好。」她縮回樓梯間。
他又是一訝,程天聆守分寸的性子和駱家珍是南轅北轍。
「你──真喜歡我大哥?」他好奇,匡政處處低調,如何吸引這年輕女子?
她臉一熱,默認不答。
「你,不介意他曾經──」正考慮要不要挑明,她接口了。
「那是以前的事,和現在、和以後都無關。」她堅定地答。
他長長「喔」一聲,玩味地點頭──兩人都開誠佈公了,關係一定匪淺。
他低頭喃念著:「應該沒問題吧?在幼兒園工作,應該會喜歡小孩子……」
不理會他的自言自語,她問:「小義,第一次在邀月坊遇見你們,當時有人打群架,那些人,跟你們有關吧?」這幾天,她左思右想,才慢慢發現,只要靠近匡政,老是有莫名其妙的人或事出現,那些應該和他的背景都有關聯。
林義遲疑了一下,點頭,「大哥剛從裡面回來,很多人想找他,他當年雖然是管文職的,偶爾處理底下兄弟的事可有一套,人又大方,那天是駱先生派的人和岑先生派的人起了衝突。駱先生不放心大哥落單,怕岑先生把他收為自己人對付駱家,總叫一群人跟著他;大哥煩不勝煩,和駱先生抗議過,才能擺脫那些人輕鬆地走動。這幾個月看大哥真的沒動作,才相信大哥不想再回駱家了。」
「原來如此。」她若有所悟,目光忽又上下審查他。「你呢?你也是駱家派的人?」
他嗤之以鼻,「我林義才不做這種事,我從前是大哥的司機,他以前勸我再考大學,別永遠做底下人,誰知一考上,他就出事了。等他的這三年,書念得差不多了,現在剩幾個月就要畢業了。不過大哥也怪,回來後不大愛坐我開的車了,不是走路就是搭公車、捷運的。其實他想太多了,車子是駱進添給的,可也是他欠大哥的,當年大哥替駱家賺進多少錢,十部車送來也不為過。」
「匡政不是這種人。」她駁斥。
他不以為忤地聳聳肩,靈機一動,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抬抬下巴道:「這樣吧,我看你和駱小姐不大一樣,又不計前嫌,大哥沒事也會在我面前提上你幾句,看來你作我大嫂的機率應該不低,如果有機會,你能不能勸勸大哥,別老是想作普通人,這樣太可惜了!駱進添想把一家賺錢的公司交給他管,他該考慮接受的,拒絕不過是便宜了駱家,沒人會頒獎給他。大哥現有的財產雖然夠他過下半輩子,但是跟作為一家公司的頭頭比,還是有差,拜託你,勸勸他吧!」
她聽完,烏眉凝聚,低問:「小義,你想大哥快樂嗎?」
「那還用說!」他瞪著牛眼。
「那就讓他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吧!別干涉他。」她靠回牆上。
他摸摸鼻子,「罷了!兩個怪人倒遇在一起了。」
她閉上眼,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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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挺熟,電梯門開了也沒驚動她,長髮遮蓋了半片面頰,睫毛合著兩片陰影,嘴微微張著,垂落的手拿著一本打發時間的閒書。
她很有耐性,十二點了,他特意晚回來,想讓她知難而退,一見到她仍在原地等待,他迷惑了,他值得她這樣執拗嗎?
「天聆,天聆。」他拍拍她面頰,她迷迷濛濛半睜眼,隨即又合上。
他在她耳邊喚,「你想睡這兒嗎?會被人看見的。」
她終於聽見他的聲音了,倏地坐直,揉揉重重的眼皮,興奮的咧嘴直笑,說不出半句話來。
一臉孩子似的憨態望著他,他心又軟,「到裡面去吧!坐這不難受嗎?」
他起身開了門,見她表情古怪,還坐著不動,笑問:「你不想進去嗎?」
「不是。」她兩手撐地,有些為難,「我……坐太久,腿麻了,你先進去吧!」
他看看她,二話不說,俯身攔腰抱起錯愕的她,走進門內。
她兩臂緊攀住他,臉埋進他衣領內,眼眶熱湧,心不斷地在體內撞擊,就要衝出口。她在他鎖骨上呵出一口熱氣,呵進他胸懷,他一震,鬆手將她放在沙發上,她不放手,呢喃著:「匡政,匡政……」
「在這裡。」他抬起她的臉,「怎麼哭了?剛遇見你,以為你從不哭的,現在發現,你和水龍頭一樣,說哭就哭。」
「是你讓我哭的,我本來不愛哭的,是你……」她環住他,棲息在他胸前,「我相信你,相信你……」
他默然,內心暗潮伏湧。他是希望她退卻的,失去她,他覺得可惜;不再看到她露出專屬他的笑容,他覺得若有所失。她的慧黠和率真總令他心口漫起久違的暖意,但是倘若他任意對她動情,對她是不公平的,她還有更好的選擇。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遇見你,是很美好的事,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曾經在包廂裡,對我說著和月亮有關的往事,那樣得之不易的深情,對我是一種奢求,你父親值得;而我,並不值得,我怕辜負了你。」
她安靜聆聽著,臉上沒有失望的情緒。過一會兒,她忽然起身,眸光生輝地看住他,「過來!」拉著他到窗邊,推開窗簾,仰望著黑色蒼彎。
「看!」她指著天邊,今天不是月圓日,那是一輪不夠飽滿的明月,相似的瑩輝,有缺陷的圓周。「人們總喜歡月圓,其實,不管月圓月缺,月球從沒真正缺過一角,它還是原來的那一顆,不過是受光角度不同罷了。不論你好過、低潮過,你還是你啊!過去那些好的事或壞的事,不能決定你值不值得,只要你想要,就可以擁有幸福;況且,不必一定要你給我,我也可以給你幸福啊!」
聞言,他朗朗地笑了,發自內心的怡悅,兩掌撐住她的腰,抱起她,讓她坐在窗台上,兩人視線相對了,她笑得眼似弦月。「匡政,月缺才好,月缺多過月圓啊!以後看見月亮,不是中秋,也能想起今晚這一刻。你瞧,多簡單,我們有自己的故事了,將來告訴別人,當時的月亮啊,就是今晚這一種,不完美,但是獨一無二。」
他無言以對,心頭被揚起的快樂卻無庸置疑,他愛憐地捏捏她的頰,「你真是個天使!」給了他生命缺口的安慰。
她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含著欲言又止,他揚眉,「怎麼?我也要說些話嗎?我不習慣,也沒你的慧心呢。」
「通常現在──男主角是不是該吻女主角了?」她微翹著唇戲問。
他顯然沒想到會聽到這句話,出現了難得一見不知所以的表情。她瞧見,忍不住放聲大笑,動作十分大,忘了坐在窗台上,瞬間失去平衡,向後仰跌。他大驚,快速攫住她一隻手,她身子滑出了大半,只剩兩隻小腿緊緊勾住他的腰,長髮在半空中飄蕩,底下是九層樓高的地面,她不見驚惶,還在格格笑著,他趕緊將她掣回,讓她在地板上站穩,心撲通狂跳著。
「你一點都不怕?」他皺眉。
「怕什麼?你一定會拉住我啊!」笑語中滿載了對他的無限信任。
他表情凝住,在淡淡的月光中,注視了她好一陣,直到她的笑容散去了,開始不知所措了,他攬近她,將她微亂的長髮用手指整梳到肩後,一隻手托住她的臉,輕而柔地啄吻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她屏著氣,怕得之不易的吻停止,才這麼一想,他真的停了。
她失望地歎氣,「這次也像是在親小狗嗎?」
他笑出聲,兩手捧住她的臉,含住她的唇,溫柔地深入,緊緊交纏。長期的抑制鬆動了,施放在這個不算狂野,但餘韻十足的吻裡。
他悄悄下了決定,願意再嘗試一次,再給出幸福,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