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一出現,便有一個頂著一只盤子的老婦人看到了我——她當然不是看到了我,而是看到了一具紅外線觀察器,一副氧氣機筒,正在向她飛了過來。
那老婦人驚駭之極,只是木然而立,既不知逃走,也不知叫喚。
那實是我的幸運,我飛快地在她的身邊經過,可是前面又有幾個人在走過來了,我連忙閃到了牆角停了下來,將東西放在地上。
我心中實是焦急之極,艾泊還在金字塔內部等著我,而我卻在這裡遇到了人,艾泊會不會因為等不及我,而做出一些傻事來呢。
我只盼那幾個人,快快在我的身邊走過,但是,剛才那老婦人,這時卻飛奔了過來,那幾個男子,大聲地呼叫著。
她在叫些什麼,我聽不懂,但是卻可想而知,她是在向那幾個男子投訴她剛才所見到的怪事。接著,她便看到了我放在地上的氧氣筒,她尖聲怪叫了起來,指著氧氣筒,又講了一大串活。
那幾個男子,就在我面前站了下來,當他們之中的一個,彎身伸指,去敲打氧氣筒的時候,我只消略動一動手,便可以捏住他的鼻尖!
他當然看不到我,他做夢也想不到,就在他的面前幾寸處,有一個人蹲著——一個隱身人。
(我一見到有人,想到自己身上一絲不掛,雖然明知人家絕看不到我,我也立即蹲了下來。這是習慣。)他彈了彈氧氣筒之後,又提了提那具紅外線觀察器,這時候,我真想出乎將他們這兒個人打倒,繼續向前飛奔而出。
然而我卻知道,要打倒這幾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這幾個人一倒,知道古城中發生怪事的人更多,我更不容易脫身了!
我強忍著,只聽得那人突然笑了起來,講了幾句話,其余幾個人也笑著,那老婦則漲紅了臉,也在不斷他說著話。
看這情形,分明是那幾個人不信老婦人的話,而老婦人正在分辯。
那幾個男人笑了一會,便離了開去,那老婦人遠遠地站著,又看了片刻,才咕嚕地走了。
我松了一口氣,連忙又提起那兩件東西來,向前急奔而去。
天色究竟是剛亮,古城中的行人還不多,我得以到了那兩口井旁。
我連忙攀下井去,才一到井底,我便覺出事情不對頭。
我如今的視線,雖然已減退到了幾乎零,但是眼前是極度的黑暗,還是光亮,我卻是可以分得出來的。如今我就覺出,井底並不黑暗,而是有著一種十分明亮的光線,正由甬道的前面射來,像是在甬道的前面射來,像是在甬道的盡頭處,安著一具探照燈一樣!
我呆了一呆,舉起了紅外線觀察器,湊在眼前,眼前的景像更清楚了,在甬道的盡頭,有的亮的光芒發出,那種白而灼亮的光芒,我一看便可以看得出那是“透明光”!
我向前急奔了幾步,叫道:“艾泊!艾
泊!”
除了回聲以外,並沒有回答。
我知道意外已經發生了,我又向前奔著,我開始感到了空氣的混濁,但是我還可以呼吸,不致於要動用氧氣筒來維持。
我奔到了甬道的盡頭,那小圓門之前。
透明光是從小圓門中射出來的,在小圓門中,還有一個人,那正是艾泊,他的上半身在小圓門中,下半身則在小圓門外。
他不再是隱身人,但也不是普通人,他的骨骼,清楚可見,但是肌肉卻還看不到,我連忙將他拖了出來,他一動也不動,我觸手處已只是微溫,而當我去探他的鼻息之際,他已經死了。
我呆呆地蹲在他的身邊,究竟蹲了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腦中,只感到一片混亂,極度的混亂。
然後,總算有了一點頭緒。
我看到那黃銅盒子在小圓門之內,而那塊發射著“透明光”的礦物,則已跌在盒外。我開始明白,艾泊一定是太急於恢復原狀了,他以為只要屏住氣息,便可以抵受金字塔中數千年來未曾流通過的惡劣空氣。
所以,他在我走了之後,便立即打開了小圓門,鑽了進去,打開了黃銅盒子。
他的心太急了,所以他在未曾全身鑽進去時,便打開了盒子。
在他打開盒子的那一瞬間,那礦物放出的一定是“反透明光”,這使他的骨骼顯露。但由於小圓門還開著,塔內的空氣和外面的空氣發生了對流,空氣的成分起了變化,“反透明光”也立即成了“透明光”,所以艾泊始終未能完全復原。
而這時候,艾泊早已因為惡劣空氣的沖擊而死去了,艾泊的情形,使我對透明光又多知道了一項事情,那便是:一個人已經死了,那即使接受透明光的照射,他也不會再透明了。
我將那礦物放回盒中,蓋上了盒蓋,戴上了氧氣筒,將艾泊的屍身,從小圓門中塞了進去,頂著他向前爬行了過去。
艾泊和我相識的時間不長,但對我的幫助卻很大,沒有他,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這座金字塔。他竟這樣地死了,實使我十分痛心。
我相信艾泊心理上一定有著極嚴重的不正常傾向,所以才變成透明人之後,他的恐懼、焦急,也遠在一般人之上,至於是什麼使艾泊心理不正常的,我卻是無法知道了。
艾泊至死仍是一個透明人,我不能使他的屍體被人發現,所以我要將他的屍體,弄到那座金字塔的內部去,永不讓人看到。
不一會,我便已頂開了第二扇小圓門,來到了那一間有石棺的石室中。我關好了門,喘了一口氣,將艾泊的屍首,放到了石棺中,合好了棺蓋,這才打開了那只黃銅盒子。
剛一打開那只黃銅盒子之際,我的眼前,幾乎是一無所見。
在那不到一秒鍾的時間中。我心中的恐懼,實是前所未有的,因為我若是見不到七彩的“反透明光”,就是我的理論破產,我也無法回復原狀了!
但幸而那只是極短的幾秒鍾時間,接著,奇幻瑰麗的色彩,便開始出現了。那是突如其來的,前一秒鍾,我還在極度的失望之中,但是後一秒鍾,我卻如同進入了仙境一樣。
在我的眼前,突然充滿了各種色彩的光線之際,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我手舞足蹈,我看到了自己的骨骼,首先出現,接著,我的皮肉也出現了,我的心中,突然又充滿了信心,我頓時感到我無事不可為!
我讓自己充份地接受著絢爛美麗得難以形容的“反透明光”的照射,直到我肯定我的每一部份已經絕不透明之際,我才合上了盒蓋。
盒蓋一經合上,石室之內,頓時一片黑暗,我將黃銅盒子挾在肋下,向外走去。
然而,方走出了一步,我就站住了。
如今外面應該天色大明了,我怎能出去呢?
別忘記我是一絲不掛進來的,難道我就這樣走出去?
我忍不裝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金字塔的內部震蕩著。我之所以會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笑了出來,那當然是心情愉快之極的緣故。因為我終於已經恢復成為一個普通人了!
在我根本是一個普通人的時候,我絕覺不得一個普通人有什麼好。我曾許多次夢想過(尤其是在年紀還輕的時候)自己是一個隱身人,或是一個具有第四度空間感的怪人,在想象中,成為一個隱身人,該是何等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但事實和想象卻是大不相同的,往往事實恰好是想象的反面。
我曾經做過隱身人了,那滋味絕不是好受的,以後,不論是什麼代價,我都不肯重做隱身人了。
我當然不能就這樣出去,我必需等到天黑,而氧氣是不夠我用到天黑的,是以我退出了石室,到了石室外的甬道之中,就在那井底下等著。
那一天的時間,似乎在和我作對一樣,在我好不容易看到井上的天色,已經灰蒙蒙的時候,到天黑還有一大段時間。
終於天黑了,我攀了上去,古城中還可以聽得到人聲,我只得仍等著,一直到了午夜時分,我才爬出了井,彎著身子,藉著牆角的遮掩,一直向前走去。
幸而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人,我一直來到了南道的出入口處,閃進了南道,以最輕的步法,向前走去,在用道的出口處,我打倒了那個守衛。然後在沙漠中,像是土撥鼠一樣地向前跳躍著,奔跑著,回到了營地之中。
一到了營地,第一件事,便是迅速地穿上衣服。等到穿上衣服之後,我才發覺自己的全身,都已被汗水濕透了,而我們所帶的水,是足夠我洗一個澡的,但是我卻不想再脫衣服了。
我在帳幕中躺了下來,想著急不及待,不等氧氣筒到來,便進金字塔內部去遭橫死的艾泊,心中也不禁十分難過。
我躺了一會,又起身將那只黃銅盒子小心地放人一只大皮袋中。然後又將那只大皮袋小心地綁了起來。我實是不能再小心而使礦物暴露在空氣之中了,我還能再作一次隱身人麼?只怕我的神經不允許了。
我將不必要的東西,全部棄在沙漠中,只帶了四匹駱駝,開始回開羅去。回去的時候比較簡單得多,路上並沒有遇到什麼意外。而當我又出現在那家酒店中時,那個胖侍者捨特望著我的眼光,就像是他在看一具幽靈一樣。
我在開羅只住了一天,便飛了回來。一下飛機,第一件事我便是和老蔡通電話。
老蔡在電話中告訴我,前兩天,他曾到過那個荒島,王彥和燕芬兩人,曾請求他,我一回來,不論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立即前去見他們。
王彥和燕芬兩人焦急的心情,我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自己也曾一度成為隱身人,我知道那種心理上的苦楚。
所以我並不回家,只是先和傑克少校聯絡了一下,告訴他我有一些東西從埃及帶回來,要他通過特殊的關系,不經過檢查便通過海關。那塊礦石如果在海關的檢查處當眾打開,大放透明光的話,那所造成的混亂,實是難以想象了。
傑克少校一口答應了下來,他是秘密工作組的首腦,自然有這種權利的。
然後,我再通知我公司中的一個職員,要他將一艘游艇停在最近機場的碼頭上。和將我的車停在另一個接近我家的碼頭上。我則在機場附近的地方徘徊了片刻。
等我到那碼頭時,那艘游艇已經在了。
我上了游涎,打開了海圖,那個荒島所在的位置,我當然是不會忘記的,我直向那個荒島上駛去。等我上岸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我大聲叫著王彥和燕芬兩人的名字,向他們扎帳的地方走去。
在我走到營帳前的時候,便聽得王彥的聲音,傳了出來,道:“衛先生,你回來了麼?”
他的聲音在顫抖。由於我自己也曾經成為一個透明人的關系,我自然可以了解王彥和燕芬兩人的心情。
我第一句話並不說“我回來了”,而是說道:“我已經找到使你們兩人復原的方法了。”
帳中靜了幾秒鍾,才聽得王彥和燕芬兩人齊聲道:“真的?你……不是在騙我們吧。”
我道:“當然不是,我自己也曾一度透明、隱身,但我現在,已經完全復原了,你們也可以和我一樣,立即復原的。”
王彥低聲道:“謝天謝地,那請你快來使我們復原。”我忙道,“現在還不能。”
王彥和燕芬兩人焦急地道:“為什麼?又有什麼阻礙?”我安慰他們,道:“一點阻礙也沒有,我已經知道,同一的礦物,暴露在正常的空氣中,發出的是透明光,但如暴露在真空中,發出的便是反透明光。”
王彥道:“那礦物……已不在我們處了
埃”
我道:“不要緊的,我在埃及得了一小塊,你們先跟我回去,在我家中暫住,等我設法布置好了一間真空的密室之後,你們兩人帶著氧氣筒進去,讓反透明光照射你們的全身,一切事情,便都會成過去了。”
燕芬道:“我們現在就跟你回去?”
我道:“你們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再在面上包一塊布,我扶你們走,一上岸就有車,直接到我的家中,而我家中又沒有人,你們是不怕被人發現的。”
他們兩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好,請你等一等。”不一會,他們便從帳幕中走了出來。他們都穿著衣服,但是頭上卻未戴帽子和包上布,那種情形,那種情形,看來實是異常怪異?
我竭力使自己覺得滿不在乎,轉過身去,道:“你們跟我來。”
我們走到了游艇泊的地方,下了艇,便駛著快艇回去,等到快艇又靠岸時,已是子夜時分了。王彥和燕芬兩人,戴著帽,又各以一條圍巾包住了頭臉,我扶著他們上了岸,我的車早已停著了。
我將王彥和燕芬兩人,直送進了汽車,駕車回到了我的家中,將他們安排在我的臥房中。我自己則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在書房安樂椅中躺了下來。
在這個城市中,要找一間真空的密室,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躺在椅上,仔細地想了一想,幾個規模較大的工廠一之中,可能會弄得出這樣一間密室來的,我打電話委托一個可靠的朋友進行這件事。
這位朋友被我從好夢中吵醒,但是他卻並不埋怨我,答應盡快給我回音。
我放下了電話,准備假寐片刻,因為一切事情,看來都快過去了,我緊張的心神,也得要松弛一下才行。我合上了眼睛,可是,正當我要朦朧睡去之際,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
我立即驚醒,一面伸手去取話筒,一面心中暗忖,我那位朋友辦事好不快捷。
我拿起了活筒來,“喂”地一聲,道:“已經有了結果了麼?”
可是那面卻沒有人搭腔。
我立即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我立即問道:“你是誰?”那面仍然沒有聲音,我道:“你要是再不出聲,我要收線了。”
那面還是沒有聲音,我收了線。
才半分鍾,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又拿起了話筒,這一次,不等我開口,那面的聲音已傳了過來,道:“是我,剛才也是我!”
那是帶有德國口音的英語,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道:“對不起,你撥錯了號碼了。”
那聲音道:“不,衛斯理,是我!”
“你是——”我略為猶豫了一下,便陡地坐直了身子:“你是勃克拉?”
那面像是松了一口氣,道:“是的,我是勃拉克。”
我向窗前看去,天色已經微明了,我略帶譏諷地笑道:“早安,勃拉克先生,你有什麼指教?”
勃拉克顯然是喘著氣,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魔王,如今成了可憐的隱身人,我回想起自己成為隱身人時的情形,當真要忍不住大笑起來。
勃拉克呆了片刻,道:“衛斯理,你從埃及回來,可曾見到羅蒙諾?”
我絕無意使勃拉克這樣的冷血動物也從隱身人恢復原狀,像他那樣的人,就算是服死刑也是便宜了他,讓他永遠成為一個隱身人,讓他永遠地去受那種產自心底深處的恐懼去折磨,無疑是最好的懲罰。
所以,我也根本不想去告訴他關於羅蒙諾的死訊,我只是冷然道:“對不起,我未曾見他。”
勃拉克忙道:“衛斯理,我絕不是想來麻煩你,我想問一問,你到埃及的目的是什麼?”
我“哦”地一聲,道:“我是應一個朋友之請,去參觀一項水利工程的,那是一項十分偉大的工程,我的朋友是這項工程的設計人之一。”
勃拉克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失望,道:“原來這樣,我……我……”我故意問他,道:“你有什麼不舒服麼?”
勃拉克遲疑了好一會,才道:“衛斯理,我想和你見見面,可以麼?”
我“哈哈”笑道:“見見面?勃拉克先生,你這話可有語病麼?你能夠見我,我也未必能夠看得到你啊,是不是?”
勃拉克的聲音,顯得狼狽之極,道:“衛斯理,別這樣說,你們中國人,對於已經自承失敗的人,不是從不計較的麼?”
我冷冷地道:“問題就在於:你可是自認失敗了?”
勃拉克歎了一口氣,道:“我還有什麼不承認的可能呢?”
我道:“我看不出我們見面有什麼用處?”
勃拉克道:“我……要你的幫助。”
我推搪道:“我又能給你什麼幫助呢?我好幾次幾乎死在你的手下,老實說,你是我的敵人,你如今反而來求我幫助,不是太可恥了麼?”
我好一會聽不到勃拉克的聲音,正當我要收線時,那面突然傳來了一下槍聲。
我不禁愕然,叫道:“勃拉克,勃拉克!”
可是那面已沒有任何回音了。勃拉克已經自殺了,我雖然未曾看到,但是我可以想到這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