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艾琳一直拖延著下樓的時間,直到終於忍受不了飢餓感。她甚至曾想讓人將餐盤送到臥房來。
但最後她打開門,堅決地踏進走廊。躲在房間用餐以逃避亞瑟,只會證明她有多膽小。
她很訝異自己竟感到神清氣爽。她本以為會整晚輾轉難眠,卻睡得異常香甜。真幸運,她想著走下樓梯。至少她未因為缺乏睡眠而雙眼浮腫,或皮膚暗沉。
她選了件綠色印花棉布洋裝及白色縐領,做為首次面對亞瑟的服裝。她覺得鮮亮的顏色會顯得更有自信,而她需要盡可能保持冷靜。和一位紳士在書房裡瘋狂、熱情地做愛後,早上應該和他說些什麼?
「早安,小姐。」尼德出現在走廊,一臉關切。「我正要請女僕上樓詢問你是否要在臥房用餐。」
「你真體貼,尼德。但我只有生病才會在臥房吃早餐,而我幾乎從不生病。」
「是的,小姐。如你指示,早餐在早餐室裡,莎麗及她姊姊昨天下午都整理好了。」
「太好了。」她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深呼吸以增加勇氣,才穿過走廊,走進早餐室。
儘管擔心著和亞瑟的會面,她仍花了幾秒鐘欣賞房間的變化。
清理並上過臘的早餐室閃閃發亮。誘人的香味從側桌的銀製餐盤上飄來,溫暖的春日陽光從窗戶灑入。只有花園仍因雜草叢生、樹葉零亂而破壞景觀。但不久也會改善,新園丁今天便要上工了。
她很訝異亞瑟並非獨自坐在餐桌旁,瑪格也在。
「噢,你來了。」瑪格說。「我才在擔心你,正想派人上樓看看你是否不舒服。」
意識到亞瑟似乎正頗有興味地看著她,艾琳努力不要臉紅。
「我剛才還告訴尼德,我非常健康。」她說。
亞瑟有禮地起身,拉出椅子。「我們以為你昨晚可能做了太多運動。」
她努力克制,只怒視著他。
「在舞池裡。」他非常無辜地說完。
她仔細盯著他的臉看了幾秒。淡淡笑意下,她仍看到一抹憂慮。老天,他真以為她得在床上躺一天才能從和他做愛的震驚中恢復嗎?她又不是脆弱的小花。
「別荒謬了,爵爺。」不理他拉出的椅子,她拿起盤子走近側桌檢視菜色。
「亞瑟在捉弄你。」瑪格很快地說。「我當然不會擔心你昨晚跳太多舞,也許那件可怕的事件才是主因。亞瑟和我剛才還在談起,好可怕的事件。」
「我一點事也沒有,我保證。」艾琳看著盤裡冒煙的餐點。
「我建議你吃魚。」亞瑟說。「做得很好。」
「炒蛋也可以試一試。」瑪格建議。「我發誓,莎麗的姊姊是很棒的廚師。」
艾琳每樣東西都拿一些,轉身才發現亞瑟仍扶著椅子。
她坐下來。「謝謝你,爵爺。」
他看著她盤中堆放的食物。「顯然你的胃口並未受到最近這些事件的影響。」
「絲毫沒有,爵爺。」
他在她對面坐下。「我自己今早也特別餓。」
她受夠這些暗示了,她想。她拿起刀子,在吐司上抹奶油。「你今天計劃如何進行調查,爵爺?」
他的表情轉為認真。「因為昨晚的混亂,我忘了提到我們前往伊畢的謀殺現場前,我的確得到一項有趣的線索。」
艾琳放下吐司。「什麼線索?」
「可能是土星的男人名字。他似乎在幾天前去世,我打算今早去拜訪遺孀。」
「真是令人振奮的消息。」艾琳開心得忘了責怪他沒有早些提到這項線索。「你必須帶我同去。」
他揚起」道眉毛。「為什麼?」
「剛孀居的寡婦也許不願與不相識的紳士談起私事,但有女人在場,她會比較安心。」
亞瑟考慮了一下。「也許你說得對。很好,我們十一點三十分出發。」
艾琳稍稍放了心。無論他們之間有什麼變化,某件事並未改變。亞瑟仍將她視為調查的夥伴,並願意聽從她的建議。她會經常記得這一點。
瑪格的笑容很愉快。「換個話題,亞瑟剛告訴我他知道我在寫小說。真是讓人驚訝,不是嗎?想想我還一直害怕他若發現真相會把我送回鄉下去。」
艾琳迎視桌子對面亞瑟的雙眼,她笑了。只要牽涉到他認為該保護的人,什麼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不知為何,我一點也不訝異他早就知道你的工作了,瑪格。」
☆☆☆☆☆☆☆☆☆
四十分鐘後,她打開臥室的門,來回望著走廊。空無一人。幾分鐘前,她聽到亞瑟回房更衣準備前去拜訪葛倫特的遺孀。瑪格此刻則一如往常,正努力寫著稿。
一切都表示書房中不會有人。
她踏進走廊,快速走向家用織品櫃,穿鞋的腳在地毯上安靜無聲。
她一走到織品櫃前,又回頭看看走廊,確定沒人在注意她的行動。接著她進入狹小昏暗的房間,關上門。她摸索著找到打開暗門的橫桿,小心翼翼地拉動。
書架往後滑,她移到陽台上,往下看,確定僕人並未選擇現在打掃書房。如她所預期,長形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
抓起洋裝裙擺,她快速走下旋轉梯,穿過房間來到她和亞瑟做愛的地方。
她焦急地找遍附近,但完全看不到藍色襪帶。一定在這裡的某處,她想。
昨晚瑪格離開前,她並未注意它不見了。她一發現左腳的長襪滑到腳裸處,以為襪帶一定是她匆忙脫下衣服並換上睡衣時脫落。她今早特別在晨光中又找了一次。
幾分鐘前她徹底找過房間,仍找不到襪帶,這時她才發現很可能是遺失在書房裡。想到范班寧曾看到它,以及他可能會有的明顯結論,讓她差點歇斯底里起來。
扮演成熟、神秘而世故的女人是一回事,讓高尚優雅的紳士在完全不相關的地方發現她的襪帶又是另」回事。
發現地毯上顯然看不到襪帶,她放心地歎了口氣。那表示班寧前一晚或許也並未看到。可惜,這並無法排除某位僕人今早曾看到的可能性。她趴下來尋找沙發的下方。
「在找這個嗎?」亞瑟詢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聽到他的聲音,她嚇得快速起身,並千鈞一髮地避過桌角,沒撞到頭。
她穩住身子,抬頭看到亞瑟站在二樓陽台,隨意地靠在欄杆上,藍色襪帶掛在他右手的手指上。他一定是注意到她溜進家用織品櫃才跟進來的,她想。
她生氣地站起來。
「老實說,」她說著,小心地壓低聲音。「我的確是在找那個。你一定早就知道我會擔心它在哪裡。你可以早點說,省得我擔那麼久的心。」
「別擔心,昨晚班寧發現前我就看到了。」亞瑟毫不在意地往上拋再輕鬆接住。「他絕猜不到他到達前不久,你才對我盡情的使過壞。」
她扮了個鬼臉,雙手抓起裙子,走上樓梯。「請容我告訴你,爵爺,有時候你的幽默感真的很詭異。」
「有些人會告訴你,我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無論詭異與否。」
「他們會有這種看法實在並不難理解。」她停在樓梯頂端,伸手想要襪帶。「可以還我了嗎?」
「我不想還你。」他把襪帶放回口袋。「而且我決定開始收集。」
她瞪著他。「你不是說真的。」
「另外再買雙襪帶,記在我的帳上。」亞瑟說。
她還來不及罵他,他便吻上她的唇。等他終於抬起頭,她已經喘不過氣來。
「回頭想想,你最好多買幾雙襪帶。」他很滿意地微笑。「我想要大肆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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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前幾天才埋葬我丈夫。」葛太太抬頭看著掛在壁爐上的晝像。「真是晴天霹靂,實驗室發生意外,那台有電的儀器。一定是很嚴重的電擊才讓他心跳停止。」
「請節哀順變,葛太太。」艾琳輕聲說。
葛太太茫然地點點頭。她是個瘦弱的女人,滿頭華髮塞在舊帽子下。貧窮但有教養,堅忍而聽天由命的性格沉重地壓在窄小的肩膀上。
「我警告過他小心那個機器。」她緊抓住手裡的手帕,下巴緊繃彷彿緊咬著臼齒。「但他不肯聽,他永遠都在用那機器做實驗。」
艾琳望向亞瑟,他站在窗戶旁,一手拿著茶杯。他帶著冷漠的面具,但完全掩不住戒備的神情。她很確定他現在的想法和她一模一樣。根據最近的事件判斷,使葛倫特致命的實驗室意外絕不只是單純的巧合。
但就算葛太太懷疑丈夫被謀殺,也沒有表示出來。也許她並不特別在乎,艾琳想。老舊的客廳很暗,適合喪家的氣氛,但遺孀卻顯得緊張且絕望,而非悲傷。艾琳敢發誓,儘管女主人言語得體、舉止合宜,內心卻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敬畏於亞瑟的名字及爵銜,葛太太不得不接待他們,但她顯然不知所措。
「你知道我叔公藍喬治數周前在實驗室被強盜所殺嗎?」亞瑟問。
葛太太皺起眉。「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丈夫和藍喬治年輕時曾是親密好友嗎?」艾琳沉著地問。
「當然。」葛太太扭著手帕。「我很清楚他們三個以前有多要好。」
艾琳感覺到亞瑟挺直身體,但不敢轉頭看他。
「你說他們三個嗎,葛太太?」艾琳問,希望語氣不曾露出太多好奇。
「他們有一陣子真是分不開。在劍橋認識,你們知道的。但他們都只在乎科學,而非金錢。真的,他們一心投入實驗室及可笑的實驗。」
「葛太太,」艾琳謹慎地開口。「我想知道是否——」
「我發誓,有時候我真希望我丈夫是攔路盜匪。」葛太太全身發抖,接著彷彿體內某處的水壩潰堤,壓抑已久的火氣及憤怒傾洩而出。「也許還會留下一些錢。但沒有,他只著迷於自然哲學,幾乎每分錢都花在實驗室的儀器。」
「你丈夫都進行些什麼實驗?」亞瑟問。
但那女人似乎沒聽見問題,她的怒氣有如洪水。「我們結婚時,葛倫特有份可觀的收入,否則我父母絕不會讓我嫁給他。但那傻子從未做過投資,且沒有顧慮到我及女兒便花掉了。他比賭性堅強的賭徒更麻煩,總是說他需要最新的顯微鏡,或另一副點火鏡。」
亞瑟想要插嘴,導回話題。「葛太太,你提到你丈夫有第三位朋友……」
「看看這裡。」葛太太揮舞著拿手帕的手。「看得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嗎?沒有,什麼都沒有。幾十年來,他賣掉銀器及畫作以籌錢去買實驗室的東西。到最後,他甚至賣掉最珍貴的鼻煙盒。我以為他絕不會和它分離,還說過要它陪葬。」
艾琳仔細端詳壁爐上的畫像,上面畫著禿頭的矮胖紳士,穿著老式的及膝長褲及外套,一手拿著鼻煙盒,盒蓋上鑲著巨大的紅色寶石。她望向亞瑟,看到他也在端詳那幅畫。
「他賣掉畫裡拿著的鼻煙盒嗎?」亞瑟問。
葛太太用手帕擤擤鼻子。「對。」
「你知道誰跟他買的嗎?」
「不知道。我想我丈夫是拿去當鋪了,甚至只當一點點錢。」葛太太的下巴氣得發抖。「但我根本沒看到錢,你們知道嗎?他從來不會告訴我他賣了它。」
亞瑟看著她。「你知道他何時典當的嗎?」
「不知道,但一定是在他用電子儀器害死自己前不久。」葛太太用揉縐的手帕抹去一、兩滴淚。「也許就是那天。我似乎記得那天早餐時他還帶著,接著他出門散步,去了很久。他一定是那時候去了當鋪。」
「你何時注意到鼻煙盒不見了?」艾琳問。
「就是那天晚上我發現他的屍體時。那天下午我出門去看生病的朋友。回家時,我丈夫已經回來,並鎖在實驗室裡一整天了,那是他的習慣,甚至沒有出來吃晚餐。」
「這很尋常嗎?」亞瑟問。
「很尋常。他只要一開始做實驗,就常在實驗室待上數小時。但上床前我去敲門提醒他上樓時要把燈火熄滅,卻沒聽到回應,我開始擔心了。我說過,門上了鎖,我還得拿鑰匙來開。就是那時,我……我……」她停下來擤鼻子。
「你發現他的屍體。」艾琳輕聲替她說完。
「對。過了很久我才清楚了些,注意到鼻煙盒不見了。接著我就知道他一定是那天把它賣了。天才知道他把錢花到哪裡去,因為錢不在他口袋裡。也許他決定把錢還給逼債比較急的債主之一。」
一陣短暫的沉默。艾琳又和亞瑟會意地互視一眼,誰都沒開口。
「但我沒想到他會捨得那個鼻煙盒,」葛太太過了一會兒說。「他很喜歡它。」
「那天下午你出門時,你丈夫是獨自在房子裡嗎?」亞瑟問。
「對。我們有個女僕,但那天她沒來。老實說,她已經很少來了,有一陣子沒拿到薪水,我想她已經在找別的工作了。」
「我瞭解。」亞瑟說。
葛太太認命地環顧四周。「我想我必須賣掉這楝房子,這是我的遺產。我只祈禱賣完後的錢足夠償還那些債權人。」
「你賣掉房子後要怎麼辦?」艾琳問。
「我不得不搬去和我妹妹及妹夫同住。我討厭他們,他們也同樣討厭我,而且也沒有太多餘錢。生活會很困苦!但我還能怎麼辦?」
「讓我告訴你還能怎麼辦,」艾琳輕快地說。「你可以把房子賣給聖梅林,他會付你比別人更多的錢。此外,他還會允許你在這裡過完下半輩子。」
葛太太目瞪口杲地看著她。「你說什麼?」她快速但不可置信地看了亞瑟一眼。「爵爺為何要以高於市價的錢買下這楝房子?」
「因為你今天幫了很大的忙,他很樂於表示感激。」艾琳望著亞瑟。「對不對,爵爺?」
亞瑟揚起眉毛,但只回答說:「當然。」
葛太太不太確定地看著亞瑟。「你會因為我回答了你的問題而這樣做?」
他淡淡一笑。「我的確非常感激,夫人。但我突然想起,我最後還有個問題。」
「是,當然。」希望及寬心讓葛太太原本緊張的臉亮起來。
「你可記得你丈夫第三位朋友的名字?」
「崔福德爵爺。」葛太太微皺起眉。「我從未見過他,但我丈夫以前常常提起他。但崔福德過世了,許多年一刖還年輕時便死了。」
「你還知道他別的事情嗎?」亞瑟追問。「他結過婚嗎?我可以去拜訪他的遺孀嗎?有沒有孩子?」
葛太太想了想,搖搖頭。「我想沒有。早年,我丈夫曾數次提到崔福德因太專注於研究,不想受到妻子及家人的束縛。」她歎口氣。「老實說,我認為他十分羨慕崔福德能擺脫這些責任。」
「關於崔福德你丈夫還說過什麼嗎?」亞瑟問。
「他總是說崔福德爵爺是他們小團體裡最聰明的。他曾經告訴我如果崔福德沒死,英國可能會有第二位牛頓。」
「我懂了。」亞瑟說。
「他們自以為很聰明,你知道。」葛太太雙手緊握著膝上,部分怒火又回到臉上。「他們非常確定他們的科學實驗及高深對話可以改變世界,但他們研究自然科學有什麼用,我問你?一點用處也沒有。現在他們全都走了,不是嗎?」
「看來似乎如此。」艾琳輕聲說。
亞瑟放下未喝完的茶。「你幫了很大的忙,葛太太。請容我們告退,我們得上路了。我會立刻請代理人來和你洽談房子及債權人的事。」
「啊,除了她,」葛太太突然說。「她還活著。比他們都活得久,不是嗎?」
艾琳特意不去看亞瑟,她知道他也一樣呆住了。
「她是誰?」亞瑟並未提高聲調。
「我一直認為她也許是個女巫。」葛太太的聲音低沉而可怕。「也許她對他們全下了咒語,真的可能是她。」
「我不懂。」艾琳說。「多年前,你丈夫的密友圈子裡還有一位女士嗎?」
葛太太的臉上閃過另一道怒火。「他們稱她繆斯,靈感的女神。我丈夫及朋友以前絕不會錯過她週三下午的聚會。只要她一召喚,他們立刻到她城裡的房子報到,喝紅酒、白蘭地,談論自然哲學,彷彿他們全都是學富五車的大學者。我想是希望讓她另眼看待吧。」
「她是誰?」亞瑟又問。
葛太太沉浸在不愉快的回憶裡,聽到這個問題有些困惑。「噢,當然是衛夫人,他們都是她忠誠的奴僕。現在他們都死了,她卻還活著。命運真是詭異,不是嗎?」
不久,亞瑟扶著艾琳上馬車。他心中仍盤繞著葛太太告訴他們的消息,但艾琳上車時微彎下腰而撐起裙子的後方,仍讓他忍不住分神欣賞她迷人優雅的臀部曲線。
「你很會借花獻佛。」他輕聲說著,關上門,坐在她的對面。
「拜託,爵爺,你明知道就算我不在場,你也會對葛太太伸出援手。承認吧!」
「我什麼都不會承認。」他沉坐在座位上,注意力回到剛才在小客廳裡的談話。「我叔公被謀殺後數周,葛倫特便在實驗室中死亡,表示殺人者也許不只出擊兩次,而是三次。」
「葛倫特、你叔公,還有伊畢。」她抱著雙臂,彷彿突然感到寒冷。「也許這位神秘的衛夫人可以告訴我們一些有價值的消息。你認識她嗎,爵爺?」
「不認識,但可能的話,我打算今天下午便去認識她。」
「啊,是,正如你剛才認識的葛倫特太太。」
「沒錯。」
「你的爵銜及財富的確有好用的優點。」
「能使人打開大門,讓我詢問問題。」他聳聳肩。「可惜的是,卻無法保證他們說的一定是實話。」
也無法為他贏得決心從商、維持獨立,且自給自足過活的女人,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