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綿綿陰雨,使得大雨街的宅邸有如從虛幻黑暗世界冒出來的房子。無論原因為何,艾琳覺得這地方的氣氛不只陰鬱,還很荒涼,令她想起露西那位垂危僱主的房子,但這棟宅邸更大。彷彿許久前曾有人在聖梅林大宅去世,之後這大宅就開始衰敗。
艾琳查看聖梅林給她的名片,以確定出租馬車來對了地方。大雨街十二號,地址沒錯。
出租馬車的門一開,車伕扶她下車,再卸下裝了她私人物品的皮箱。
車伕留她站在街上,臨去前還滿臉懷疑地看了看大宅的前門。
「你確定地方沒有錯嗎,小姐?」他問。
「沒錯,謝謝你。」她微笑著,感謝他明顯的關心。「稍後會有人來幫我提行李,你可以走了。」
他聳聳肩。「如你吩咐。」
他爬回駕駛座,揚起韁繩。艾琳看著馬車消失在街尾,強壓下沉重的不安。
出租馬車一消失,她才意識到她正獨自站在霧氣瀰漫的街上。
也好,她快速走上階梯,並告訴自己。最好不要有人看到聖梅林的未婚妻搭著出租馬車抵達他家。她這樣突然出現在社交界,一定會讓上流社會感到有趣及好奇。等工作結束,她也會以同樣神秘的方式消失。
興奮輕竄過全身,她就要變成神秘女郎,一位女演員。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她一輩子都在後台等著上台,現在時候到了。
今天她特地穿上最喜愛的服裝,深葡萄紅色的外出服,是葉夫人跟私人裁縫師訂做的。別在上衣的則是個優雅的表,也是前任僱主送她的離別禮物。
「一切會很順利,親愛的。」葉夫人送艾琳手錶時,慈母般滿意地說。「你很有活力及勇氣、且心地善良。你絕不會沉寂太久。」
她步上階梯,敲敲沉重的銅製門環。那聲音彷彿在大房子深處無止盡地迴響。
許久,她什麼都聽不到。就在她又開始懷疑是不是找錯地址,才聽到磁磚地板上的輕微腳步聲。前門一開,一個毛髮茂盛的年輕女僕往外看著她。
「有事嗎,小姐?」
艾琳想著要怎麼說。聖梅林說過他想在僕人面前也維持假象,但她很明白每個家庭的僕人都對僱主的所做所為一清二楚,遠超過僱主的想像。她直覺,即使女僕和其他僕人目前並不知道她是假未婚妻,至少也猜得到其中絕對有些異樣。
儘管如此,也不能用漫不經心的態度面對他們,她想。她是被雇來演戲的,就得表演得愈逼真愈好。不久她就會被介紹給女僕以及上流社會的人,所以他們都是她的觀眾。
「請通知你的僱主,羅艾琳小姐到達。」她用有禮但具權威的口氣指示道。「他在等我。噢,還有,請一位男僕到街上提我的行李,以免被偷走。」
女僕迅速行個禮。「是,小姐。」她往後退,讓艾琳進入門廳。
艾琳一直等到年輕女人消失,才敢放鬆,輕呼口氣。
她緩緩轉身觀察,門廳一如房子外觀般蕭瑟而難以親近。門上的窗戶只能透進少許光線,刻飾繁複的木製窗格使屋內更昏暗,無數古典雕像及伊特拉斯坎式古花瓶佔據著房間四周陰暗的壁龕。這地方如博物館般充滿霉味及灰塵。
她好奇地走向最近的大理石台座,戴著手套的指尖輕輕畫過。她皺眉看著明顯的痕跡,雙手輕拂以抹去指尖的灰塵。這裡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打掃了。
走廊處傳來比女僕沉重的腳步聲,艾琳霍然轉身。
她突然看到這輩子見過最英俊的男人。從高聳的眉毛,到巧奪天工的五官、閃亮的雙眼及天然的卷髮,全都是男性的完美化身。
若非他穿著正式的管家外套及長褲,真可當模特兒,讓畫家畫幅拜倫式的浪漫詩人畫像。
「我是伊畢。」他的聲音低沉。「抱歉讓您久等,爵爺正在書房等您。請跟我來,我會為您通報。」
她心中響起小小的警鈴。他的話並無令人不快之處,她想,但總覺得話中暗藏些許輕蔑。或許那只是她的想像。
「謝謝你,伊畢。」
她把軟帽遞給他,他轉身要把它放在滿是灰塵的大理石桌面。
「算了。」她迅速搶回帽子,不讓他放到骯髒的桌上。「我自己拿。至於我的行李,我不希望留在外面街上。」
「我很懷疑有人會想偷您的行李,小姐。」伊畢的話明白表示他很確定行李中沒什麼值錢東西。
她受夠了他有禮的諷刺。「立刻派個男僕去拿,伊畢。」
他如貓頭鷹般眨了眨眼,彷彿無法相信如此直接的叱責。「只要有點常識的小偷都不敢偷這房子的東西。」
「那真令人安心,伊畢。但很多小偷都沒什麼常識。」
伊畢的表情凝住,不發一語便伸手用力扯動天鵝絨的拉索。
一名臉部細長、年約十八九歲的高瘦男人出現。紅髮藍眼,蒼白的皮膚上佈滿了雀斑,全身散發兔子般的緊張氣質。
「尼德,去拿羅小姐的行李,送到樓上今早莎麗準備的那間臥室。」
「是,伊畢先生。」尼德匆忙跑出前門。
伊畢轉向艾琳。他並沒開口說:現在你滿意了嗎?但她很確定他想說。
「請隨我來。」伊畢只說。「爵爺並不喜歡久等。」
不等她回應,伊畢逕自沿著光線昏暗的長廊走向大房子後方。
到了走廊另一頭,他帶她走進一間裝飾著沉重深色鑲板的長形房間。她看到書房裡並不像房子前方那樣拉上沉重的窗簾,鬆了口氣。棕色厚天鵝絨窗簾柬起來,露出窗外荒蕪、混亂、雜草叢生、四處積水的花園。
書房地毯骯髒得需要清理,幾項結實的傢俱樣式都過時多年。高聳、昏暗的天花板畫著很久以前某個可怕的黎明。大部分的牆面都排列著書架,皮封面的老舊書籍沾滿灰塵。
一道飾著鍛鐵欄杆的迴旋窄梯連接到二樓,樓上還有更多書架。
「羅小姐來訪,爵爺。」伊畢通報艾琳名字的聲音彷彿在念訃聞。
「謝謝你,伊畢。」亞瑟坐在房間另一頭、靠近髒亂花園的窗邊。他從厚重的雕飾桌子後起身。昏暗光線中看不出他的表情。他繞過桌子,步過長形房間向她走來。
「歡迎來到你未來的家,親愛的。」他說。
她突然明白他是在管家面前扮演他的角色,所以她必須如法炮製。
「謝謝你,真高興再度見到你,爵爺。」她行個最漂亮的禮。
伊畢退出房間,關上門。
管家一消失,亞瑟就停在房間中央,看著時鐘。「你怎會拖這麼久?我以為你一小時前就該到了。」
他這個慇勤未婚夫演得真好,艾琳想。顯然她的新任僱主並不想在私下繼續表演。
「很抱歉我遲到了。」她冷靜地說。「因為下雨,路上寸步難行。」
他還來不及回答,樓梯上方就傳來女人的說話聲。
「亞瑟,請替我介紹。」她溫暖輕柔的聲音往下喊。
艾琳抬頭看到一位小鳥依人的女人,約三十五、六歲,五官細緻,棕眸明亮,深蜂蜜色的頭髮上戴著簡單的假髻。衣裙雖然是昂貴的新布料,卻不是最新的式樣。
「請容我介紹藍瑪格。」亞瑟說。「她就是我提過的親戚,會在這裡住到我完成生意方面的安排。她會一直陪著你,充當伴護,避免你待在這房子裡時名譽受損。」
「藍夫人。」艾琳又行了個禮。
「請叫我瑪格。畢竟在外人看來,你就快成為家族的一分子了。」瑪格開始步下迴旋樓梯。「天,這真的很刺激。我好期待這次冒險。」
亞瑟走回桌子旁坐下,輪流看著艾琳及瑪格。
「我解釋過,我希望你們兩人盡可能轉移社交界的注意力,讓我可以在最高度的隱密中進行生意的安排。」
「是,當然。」艾琳低語。
「你們必須盡快安排參加最重要、最時髦的舞會及晚會,讓社交界每個人都知道我已經有未婚妻。」
「我瞭解。」艾琳說。
他看著瑪格。「身為艾琳的伴護及女性指導,你必須處理所有細節,確定她能讓上流社會留下立即且深刻的印象。」
「是,亞瑟。」瑪格的表情不知為何似乎有些勉強。
「她會需要合適的禮服、帽子、手套及所有裝飾品。」亞瑟繼續說。「每樣物品當然都得是最流行的式樣,出自一流商店。你知道社交界對服飾有多挑剔。」
瑪格似乎停了一下,強自鎮靜。
「是,亞瑟。」她再度說。這次她的笑容絕對在顫動。
艾琳驚訝地望了她一眼,不知哪裡出了錯。但亞瑟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有什麼不對。
「很好,我想目前先這樣。」他說著拿起一本皮製封面的日誌及筆。「你們可以出去了,我相信你們有許多事要準備。有問題再來找我。」
艾琳想著他知不知道這樣遣退她們,像在對僕人說話。當然,她提醒自己,她的確是個僕人。瑪格和他的關係則完全不一樣,但艾琳訝異地發現,另一個女人顯然並不覺得受辱。事實上,她似乎急於逃出書房。
艾琳想起不久前亞瑟隨口提到瑪格必須負責所有的服裝時,她的反應很奇怪。她十分確定自己在瑪格眼中看到的是驚恐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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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等到兩個女人離開並關上門,他才放下日誌起身,走到面向花園的窗戶前。
他知道艾琳懷疑他沒有完全誠實。她想的沒錯,但他認為最好不要讓她知道所有的事實,也不需要告訴瑪格。他寫下這個劇本讓她們演出,其實另有原因,但她們若不知情,會更容易扮演自己的角色。
他在窗前站立許久,望著外面朦朧的花,想著他有多討厭這棟房子。
他的父母在一場旅館火災中喪生後不久,祖父就將他帶到這裡。那時他才六歲。因為之前不曾見面,他並不認識祖父。老伯爵為兒子私奔結婚而震怒。亞瑟的母親雖是年輕淑女,但家庭並不富有也沒有社會地位,老人家因此拒絕接納她及孫子。
祖父的確是非常擅於記恨,亞瑟想。
因火災而失去兒子,不只使老人震驚,更明白亞瑟將是他唯一的繼承人。他將孫子帶回大雨街陰暗的宅邸,並終其一生致力於教育亞瑟千萬別傚法父親浪漫又不負責任的態度。
他非常受教,亞瑟想。祖父從第一天就把責任義務深植入他體內。十年後,當老人躺在床上垂死之際,仍惦念著自己的任務。他對亞瑟的遺言是:「記得,你是一家之主。你的責任就是要照顧所有的人。」
他和祖父生活了十年,唯一愉快的回憶是經常去拜訪怪叔公藍喬治家的時光。
是喬治叔公給了他正面、支持的影響,他才能捱過老伯爵冰冷固執的脾氣,亞瑟想。不像幅員廣大的藍氏家族成員,藍喬治只期待亞瑟能做自己,擁有小男孩應有的願望、夢想及好奇心。是喬治讓亞瑟視之、愛之如父,而非祖父。
現在藍喬治走了,不到兩個月前被謀殺。
「我會為你復仇。」亞瑟默默發誓。「我發誓,殺人者一定會付出代價。」
女僕莎麗剛整理好艾琳的行李,臥室門口就傳來敲門聲。
莎麗打開門,看到一臉緊張的瑪格站在走廊上。
「我可以和你說句話嗎,艾琳?」瑪格左顧右盼,顯然在確認走廊上沒有人。「事情有點緊急。」
「當然可以,請進。」艾琳對莎麗一笑。「這樣就可以了,謝謝你。」
「是,小姐。」莎麗匆匆離開房間,隨手關上門。
艾琳看著瑪格。「怎麼回事?我看得出來你在圖書室裡就很不安。」
「說不安太輕描淡寫。」瑪格跌坐在椅子上。「正確來說應該是極度恐慌。」
「為什麼?」
瑪格翻翻白眼。「當然是因為我來這裡其實另有隱情。」
艾琳感到有趣。「我不也一樣嗎?」
「對,但你不會有問題。亞瑟在介紹所僱用你。」瑪格揮揮手。「他已面試你,完全知道你的能力,也在心中設定好角色。但我的情況完全不同。他若發現我完全不如他的期待,一定會大發雷霆。」
艾琳開始好奇,緩緩坐到床邊,端詳著瑪格。「你願意解釋一下嗎?」
「我想我該從頭說起。兩周前亞瑟來找我,解釋他計劃介紹一位假未婚妻進社交界,詢問我是否願意擔任伴護。我告訴他,我很樂意幫忙執行計劃。」
「你真的很好心。」
「好心?才怪。我只是不想放棄機會。這是十四年前我參加社交季後,第一次有機會再來倫敦。」瑪格扮個鬼臉。「我結婚時,丈夫已經中年,罹患癌風,又厭惡各種的旅行。我們在一起時,我哪裡都不能去,只能偶爾去看我母親及阿姨。十四年來一直被困在小村莊裡,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
「呃,老實說,我知道。」
「噢。」瑪格一縮。「抱歉。我不是故意說個不停。重點是,我是個作家。」
「真的?真刺激。」艾琳高興得不得了。「你出過書嗎?」
瑪格微笑。「有。我替米娜娃出版社寫作,用的筆名是梅瑪格,因為我很確定挑剔的藍氏親戚一定不會贊成家族裡有小說作家。」
「太棒了。我看過你的兩本書,《秘密婚禮》及《求婚》。兩本我都很喜歡。」
「謝謝你。」瑪格臉紅。「你太客氣了。」
「那是實情。我是你的書迷,梅小姐,我是說藍夫人。」
「請你一定要叫我瑪格。」
艾琳遲疑著。「你說你的真實身份家族裡沒人知道?包括爵爺嗎?」
「亞瑟是我最不希望知道實情的人。」瑪格畏縮一下。「他對投資之類的事有很特出的才能,但我覺得他對一家之主這個角色看得太過認真。無疑是受他祖父的影響。」
艾琳想起伯爵謎樣雙眼裡的強烈自制。「是,我看得出他有某種程度的固執。」
「說難聽一點,亞瑟有時會很不知變通又獨斷獨行,而且專制獨裁到極點。此外,他也不贊同現在流行的小說。想到他若知道我正在寫那樣的書會有什麼反應,我就全身發抖。首先,他一定不會要我做你的伴護。答應我,你會保守秘密。」
「我答應。」
「謝謝你。好了,我想解釋的就是最新的這份稿子,有些部分我遇到了關卡,全都是時髦舞會及社交界交際應酬的聚會場景。我寫得毫無說服力,因為我對上流圈子完全陌生。」
「我以為你曾參加過社交季?」
「前後不到兩周,哈洛就認識我,並立刻提出婚約。更何況,都過十四年了,我可說完全脫了節。」
「我開始瞭解你的難題了。」
瑪格往前坐。「亞瑟要求我幫他進行計劃時,我只想到可以趁這好機會到倫敦來觀察並記錄社交圈的細節,所以我才會告訴他我很樂意。」她絕望地攤開雙手。「但現在我才發現,他期望我能處理進入社交界必備的禮服及繁文縟節。」
「啊。」
「我很抱歉,艾琳,但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裡找最時髦的裁縫師、制帽商或手套商。我知道我應該跟亞瑟坦白!但我說了,他絕對會送我回家,找別人當你的伴護。」
「嗯。」
瑪格充滿期待地看著她。「你在想什麼?」
艾琳微笑。「我在想沒必要拿這些討厭的問題去煩亞瑟。我相信我們可以輕易就處理好。」她想到她曾在走廊桌上的骯髒名片盤裡看到一疊名片。「以亞瑟的頭銜及地位,我們絕對會收到許多邀請,所以我們只需要有經驗的裁縫師,就能介紹我們到所有最時髦的店。」
「你知道要怎樣找合適的裁縫師嗎?」
艾琳輕笑。「我的前任僱主對衣服的品味有些不太尋常,她只喜歡紫色的衣服。但葉夫人絕對是時髦女性。我保證,她的每件紫色禮服都是由高級裁縫師所創造。因為我曾陪僱主到店裡數次,所以和她很熟。」
「但她一定會認得你。」
「我想我們不用擔心這個。」艾琳說。「受雇於葉夫人的期間,我瞭解到,好裁縫師不只靠技術達到事業高峰,同時也要能對最重要客戶的事守口如瓶。」
瑪格的雙眼閃亮。「身為聖梅林伯爵的未來新娘,你理所當然是一位很重要的客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