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不翻身 第九章
    「九魚樓」這幢三層的酒樓雖然在前一陣子換了東家,但絲毫未影響紅火的生意,光顧往來的富賈名紳只多不少。

    夥計、廚師仍是原來的,新東家是個年輕、英朗的小伙子,據說是老東家的遠親。他一來便重金頂下了這火爆的「九魚樓」,老東家竟然也心甘情願地放手給他。反正原汁原味的招牌菜不換,「九魚樓」這塊金字牌匾懸在那裡,誰還會管東家是誰?

    離飯食時刻還早,店舖裡利索的店夥計們往來穿梭做著迎客的準備。酒樓新東家洪爺吩咐下來,今日「九魚樓」三層不開市,他要為一位老遠來的摯交洗塵。一大早他沐浴更衣端坐三層,交待夥計們如若有點名找他的直接帶上去。

    「我找洪爺。」賢兒徑直走進「九魚樓」,攔住一個店夥計,說道。

    「小爺,您跟我來。」小夥計慇勤地帶路。

    店夥計帶著賢兒來到三層最裡側的單間。

    「洪爺,您等的客來了。」小夥計在門外高喊。

    「這麼晚才到!你這磨磨蹭蹭的慢性子改掉成不——」

    洪言打開門扇,笑意僵在唇邊。門外不是他等的人,竟是那只「小螃蟹」。他朗然低笑,道:「你找我?」揮手讓夥計下去,他伸手拉賢兒入內,關上門扇。

    「這裡有點銀子,我要替我老爹祝宛風贖身。」賢兒將一個小小包裹扔到他懷裡,「他笨得要命,當你的差使想必也不合用。本想你早晚會因為他笨手笨腳地轟走他,可我急著離開沒時間等。」

    「祝宛風是你爹?」洪言頓了頓,接道,「你就用這麼一點銀子想從我『九魚樓』帶走一個大活人?」

    「銀子給你了,你到底要放人還是要耍賴。」賢兒活動著手指,語氣帶著威脅。話音未落她忽而覺得一陣眩暈,眼前變得一片花白。她退後兩步靠上身後的桌几。明明已經封住了自己的穴道止住了血,但卻無法抑制疼痛,她已經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抵制劇痛,可是,痛到極點後意識仍是不受控制地開始抽離身體。

    「小螃蟹,既然可以選擇放人與耍賴——我洪言選後者又有何妨?」洪言將手中包裹拋起再接住,笑著看向賢兒,「你們父子不如一起留在我『九魚樓』,我好吃好穿地供著你,金銀財寶只要你開口我便給,而你要做的只是跟在洪爺身邊,不管洪爺我身在哪裡。」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瘋了!他第一次對別人有強烈的興趣,而這個令他倍有好感的人竟然是個瘦小的男孩。不知為何自從見到這孩子後他開始心動難抑,尤其他在他身邊時,這種動了心的感觸便更加強烈,這就是一見鍾情嗎?他怎麼能傾情於這樣一個瘦小的男孩子?他難道有斷袖之癖不成……斷袖之癖又怎樣?他為何不能喜歡上這只「小螃蟹」?

    賢兒只是深深地看了眼被他玩弄在手中的包裹,未置一詞地向外走去,才走幾步雙腿忽然不受控制地癱軟下去。

    「小螃蟹!」洪言上前扶住賢兒肩臂,卻被她掙扎甩開。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額上的汗珠已滴落下來,「你怎麼回事?哪裡不舒坦?」

    「你少管!」她口氣不善,但聽起來卻虛弱無力,她說著站直身子繼續向外走。

    「等等,我給你請大夫,你現在不准離開。」洪言說著趨步上前攬住她的身子,懷中瘦小的身形微微一僵,接著抬臂握拳襲向他面門,他放開她,輕巧閃過襲擊,伸出手按住她肩臂,她的肩膀瑟縮了下,身子一軟跌向牆邊的躺榻。

    洪言沒有料到武功甚至在他之上的小螃蟹此刻竟然不堪一擊。他將手中包裹扔到桌子上,走向賢兒,腳步卻在離她幾步遠的時候突然頓住——地上為何會有鮮血?洪言抬起眼看向賢兒,他愣住了。

    只見賢兒咬著唇攀著榻沿站起身,仍不放棄地舉步向門扇走去,她整個背部已被鮮血染紅,血水順著她的衣襟褲管淌落在地面上。

    「你受傷了?」誰讓他受了這麼重的傷!

    「不要離開,你要止血才行!」洪言心內緊緊揪痛起來——因為他的傷嗎?因為他的痛嗎?難道自己對他……

    動了真心?!

    「我不會留下。」賢兒輕而堅定地接道,「有人在等我。」

    「洪爺,點名找您的客還真不少。您又有客——」還是剛才的小夥計在門外高喊,他話音未落,門扇已被人重重推開。

    「裳於晨。」他來了?雖然視線已經模糊,但她仍知道眼中這裹著濕濕白袍子高而清朗的身軀是他的。

    「賢兒!」她的臉慘白得毫無血色、身子不住地發著抖,他毫不猶豫地抱住她搖搖欲墜的瘦小身子,抬眼看向洪言,不容質疑地開口:「你出去,從此刻起誰也不准踏進這個房間。」

    ☆☆☆☆☆☆☆☆☆

    窗外的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房內所有的燈火都被點燃,將房間映照得如白晝一般。

    裳於晨坐靠在躺榻上,賢兒赤裸的身上包裹著藥布,披著他早已乾透的白袍,趴靠在他懷中沉沉地昏睡。

    賢兒的傷口被他悉心治療包紮後已無大礙。此刻,他才開始細細體會自己的心疼。她的傷口觸目驚心,透過她的傷處他彷彿看見她舉起燭台劃破自己肌膚時的景象——她挑剝皮膚,剝離血肉,探尋埋沒在身體中那枚章印……當時,她瘦小的身子在多麼堅強、多麼勇敢地隱忍著皮肉割裂開來的劇烈痛楚。他知道她忍受這一切駭人的疼痛是為了他,但她卻不知她的痛能夠如此這般地牽引著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她不僅是剜割著自己的身體,也在割據著他的心!他的靈血與骨肉都沉浸在劇烈的疼痛中難以自拔,即便刀刃斷木刺入胸膛的慘痛,也無法愈越他此刻的苦痛。

    賢兒低低地呻吟著,緩緩睜開眼睛,掙扎著想起身。

    裳於晨扶著她小心地坐靠在自己懷中。

    「我好像睡了很久——」忽然發現自己竟然赤著身子,她訝然得不知所措。

    「還疼嗎?」他知道她的尷尬,抬手輕柔地用衣袍包緊她的身子,「我在說什麼!當然還會疼!我知道,就算我是神醫在世也無法替你趕走那樣慘烈的傷口所帶來的疼痛。」

    他說著撫上她的臉,心疼地看著她,「賢兒,傻丫頭,你為什麼不要我幫你?我起碼會讓你的疼痛少得多!」

    她注視他,然後將頭輕輕靠在他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緩而清晰地說著:「我其實不是祝賢芋,你也不是裳於晨,但我不在乎。可我不能確定你是否跟我一樣不在乎。我怕你退縮、怕你遲疑、怕你恍惚、怕你離開,我怕自己—不能再愛那樣的你……」

    「賢兒——」他溫柔地抬起她的臉,專注而虔誠地拭去她臉上的汗珠與不覺間流下的淚水,他紅潤的眼睛真誠地注視著她,緩緩說道:「你不要怕,不要怕。是我害你吃苦,我不該有絲毫猶豫的。我知道我錯得不可原諒。我知錯了,所以賢兒,請你繼續愛我。你一定要愛我,不管我是誰、不理會我的過去、不追究我的怯懦,請你愛我。」

    「我愛你!」她堅定而鄭重地開口,「裳於晨,我愛你!我會長長久久地愛你。」什麼是愛?她終於懂了!因為他,她可以拋卻一切!為了他,她寧可「鹹魚不翻身」!

    他用心聆聽著她的愛意,閉上雙眸疼惜地吻上她前額,髮絲,臉頰。

    「真的是她嗎?牽引我與你相遇,讓我深深地愛上你。」自從他看到了畫屏上的椋玲妃後,他便開始不由自主地步上了一條似乎早已鋪成的道路。

    椋玲妃,真的是她在操縱著一切嗎?或許她的安排別有目的,但他仍滿懷真摯的深深感激!他的額頭抵著她面頰,低喃著:「謝謝你愛上我,賢兒。」

    她不答話,側過頭,抬起手扶住他的臉,輕輕吻上他有些冷的唇瓣。他冰冷的唇,小心的吻讓她更加體會到了他的心——他珍惜她、深愛她,他是真的!而她的真,他有沒有感受到?

    真的愛他……不管他過去是誰。

    真的愛她……即便有一天她會飛離。

    深深親吻著,而耳畔似乎聽到了彼此心中默默低喃著愛的誓言……

    ☆☆☆☆☆☆☆☆☆

    照亮整條街市的華燈逐漸暗了下去,「九魚樓」結束了今日火爆的生意,夥計們麻利地收拾著桌椅碗碟,忙活著一天中最後的工作。

    「洪爺,您又有客——」小夥計忙得不可開交,卻不敢怠慢今日第三個點名找東家的客人,他把客人直接帶到三樓盡頭的單間,匆匆關上門扇轉身接著忙活自己的活計去了。

    洪言忽然轉身向外走與來客撞了個正著。

    「我來了,赤焰。」說話之人身形修長,儒雅清秀,正是赤焰等待多時的大椋七始族七族之首陽家長老繼任者陽澤。他身上的「長老符」印記剛剛顯現出來,便受命前來接應赤焰,共同尋找大椋小公主的下落。

    「我看到了!」赤焰邊說邊向外走。幾日前接到大椋密信,陽家已有族人身上浮現出長老符,繼任長老即將來頤州與他會合,令他驚喜的是這個人竟然是與他從小便熟識的摯焚好友陽澤。

    「好久不見,你打算就這麼迎接我?」陽澤拽住赤焰後領,將他按在桌前椅子上。他隨後落座,身上散發出渾然天成的優雅從容,他不緊不慢地問道:「你要去哪裡?」

    「我竟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赤焰忽然揪住陽澤的衣領恨恨地說,「他身上有那麼重的傷!那傢伙怎麼能就這麼帶他走!」

    「你說什麼?」陽澤推開赤焰的手,路上接到赤焰的密信,他已經找到了知道小公主下落的葉大人,「不管你在說什麼胡話,現在,帶我去見葉大人。」

    「葉大人?對!他們一定在『琴箏樓』。」赤焰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從椅子上跳起來,不由分說地拉起陽澤就走。

    「等等,赤焰,這是什麼?」陽澤目光掃向桌面,看到那個小小包裹,他不待赤焰回答將包裹緩緩打開。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神秘的直覺告訴他,必須打開這個毫不起眼的包裹,裡面似乎有什麼在呼喚著他。

    解開系扣,揭開裹布——難以置信!包裹中竟然是大椋皇室至寶「火雀陰章」!

    長久的沉默不知持續了多久,陽澤看向赤焰,他正愣怔地看著「火雀陰章」,一動不動。

    「你——」赤焰是七始祖繼任長老,大椋聖物離他近在咫尺他卻毫無感應?!陽澤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他肅然地看著他,忽然厲聲開口:「赤焰,你知罪嗎?你知道自己罪責有多重嗎!」

    「是,陽澤。我見到了小公主。原來『他』就是小公主,我見到了我應該守護的小公主後竟然又丟掉了她,我實在是罪無可赦!我竟然忽略了那時的心動難抑就是在提示我面前的『他』就是大椋皇室的小公主!」他低語。自責自己為何連如此重要的信息都可忽略?

    「你該知道公主殿下在哪裡。」陽澤恭謹地用絲緞絨包重新包裹好「火雀陰章」,「速速準備,我們立刻迎我大椋公主回朝。」

    「等等——」赤焰腦中忽然顯現出葉黔的話,他鄭重地看著陽澤,堅定地說道:「葉大人說過,身為母親的長公主會希望子女幸福。陽澤,既然小公主要以這種方式將『火雀陰章』交給我,她必然已經知道了一切。我想,她已經做出了決定……小公主該有她的幸福。」

    也許,那個白袍男子便是小公主最終的決定。他知道,對小公主的心動不會有錯。而,對「小螃蟹」的心動也絕不會有錯。錯在他不該混淆忽略了這兩種心動,他不該到此刻還大逆不道地回味著她在身旁時那種從未有過的動心感受。

    他不該不顧大椋皇朝而一心想成全「小螃蟹」想要的幸福。

    「赤焰!你難道忘記你的使命?忘記你身上的『長老符』?」陽澤怒喝,但當他看到他眼中堅決卻又柔和的目光時,他猛然間明瞭了什麼,他試探地低問:「還是,你需要忘記小公主?」

    赤焰的目光暗淡下來,輕輕回道:「族規中記載著七始族不可以愛上大椋皇室血脈,所以,我需要忘記……」

    陽澤默然地抿了抿優美的唇,上前一步雙手用力握上老友的肩臂,了然而真誠地安撫著他,也許赤焰的決定將會使他們受到族規嚴厲的懲罰,但他不願破壞赤焰不惜一切對小公主的成全。懲罰若來,一起扛下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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