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寬敞、舒適的船隻平穩地行駛在河面上。河岸兩旁滋出嫩綠的柳枝,隨春風搖曳著。粉色、紫色、黃色——百花披上萬色,嫣然鬥艷。春風帶著輕柔笑靨撩拂過萬物,春燕不時啾唧著滑剪過碧藍晴空。
春日愈濃、春景宜人。
船頭躺椅上,裳於晨懶洋洋地感受著春日陽光的沐浴。
如此美好的春日,如此悠然的時光,應該有個絕佳的心境相匹配才合適。但,此刻他心裡卻很不爽朗——雙目再次半瞇著瞟向不遠處正在垂釣的賢兒與渝沛。
「笨蛋!笨蛋!笨蛋!」賢兒大叫著捋起袖子,毫不客氣地敲打渝沛的腦袋,「叫你松線,是讓你放長魚線懂不懂!誰叫你把魚竿扔到水裡了?!」
「明明是、是你說:「快松,快松——』」誰知道到底要松什麼東西?他是誰啊,當今大尚天朝五皇子,讓他釣魚?吃魚他還成!
「還敢還嘴!」賢兒拿起僅剩下的魚竿,獨自盤坐在地,利索地將魚線甩了出去。靠水吃水,釣些鮮魚上岸後擺個魚攤,她好歹可賺些碎銀子。原以為這小子能當個幫手,可他卻險些讓她釣魚的傢伙全部報銷,「走開!早該料到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賢兒不耐煩地揮手趕人。
渝沛頹然地走到兄長躺椅旁,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撐著雙手,揚起頭,將眼睛瞇成一條線,與日光對視。
「大哥。」
「嗯?」裳於晨隨口應聲,目光仍停駐在賢兒身上。
「大哥,賢兒實在是個特別的女子。」太不一樣了,跟他從前接觸過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她沒有其他女子或真或假的嬌羞怯澀,沒有其他女子或虛或實的賣弄風情。她總是把喜怒真實地掛在臉上,不顧形象,自在地舉手投足。她嬌俏可人的面容與靈動的活波個性,他都……好喜歡。自從在她面前再難說句完整的句子開始,他就曉得他真的、真的喜歡上她了,「她總是一身男裝,舉止也挺粗魯。但我發現,她其實長得不錯。」豈止不錯,他甚至覺得天下女子中只有她才是最標準的美人!
「渝沛,要叫賢兒姐姐,她比你大很多。」裳於晨不動聲色地掩飾著自己的不悅,看了弟弟一眼,幽幽開口。由於他傷勢的緣故,他們在孟州城停留得太久了。期間,渝沛對賢兒越來越親近、粘纏,他早料到這不是好兆頭……等等,自己這是——吃醋嗎?
「很多是多少?」對了,他還不知道她的年紀。
「五歲。」他隨口應答。吃醋?是,他承認。
「原來只有五歲!」渝沛坐直身子,長吁口氣, 「大哥,母后比父皇年長八歲,不是也成夫妻了。大尚律法沒哪一條規定妻子不能比夫君大,是吧?」
「是。」裳於晨脫口而出,看著賢兒的眸光於不知不覺間變得深沉起來。
「方纔聽船家說晚上我們就能進京都河界了,是嗎,大哥?」渝沛回首偷望了賢兒,馬上又紅著臉轉回頭來。
「是。」
「這次回宮,我要賢兒留下來陪我。」渝沛壓低聲音滿臉通紅地向兄長通報自己的打算。
「什麼?」裳於晨的目光仍舊深沉地緊鎖著賢兒,忽然他愣了下,猛地轉過頭來盯著弟弟,「你剛才說什麼?!」
「我是說,我要賢兒陪我留在京都。」渝沛紅著臉,傻笑出聲。
「上一句!」他伸手按住弟弟的肩,一臉鄭重地俯下身。
「我問大哥是不是今晚就能到京都——」
「不是這句!」
「我好像說——母后比父皇大八歲,大尚律法沒規定妻子不能比夫君大……」渝沛邊重複方纔的話,邊謹慎地望著兄長越逼越近的臉。
「再上一句你說了什麼?嗯?」裳於晨微側頭,緊抿唇角,等待弟弟的回答。
「我問你賢兒比我大幾歲……」皇兄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語氣簡直跟父皇一模一樣。明明艷陽春日,怎麼忽然冷得打顫?!
父皇、母后、大尚律法都搬出來了,還妻子、夫君?這孩子想得未免太長遠了吧?!他忽然放開弟弟,清清喉嚨,拿起旁邊茶几上的瓷壺為自己添了杯茶水,飲一口才道:「渝沛,你喜歡賢兒——」
「大、大哥,你胡說什麼。」他慌亂得手舞足蹈,回頭看了看賢兒仍在專心垂釣,才長吁了口氣,紅著臉湊到、兄長耳邊接道,「我好喜歡她,真的!好喜歡……」
「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裳於晨放下手中的茶杯,看著弟弟清晰緩慢地吐出四個字,「到此為止。」
「啊?」什麼叫到此為止?到底什麼東西要到此為止?
「渝沛。」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舒展了下頎長的身軀,然後在弟弟面前坐下身,道,「你的喜歡到此為止——不,渝沛,你的喜歡最好永遠消失。」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渝沛瞪大眼睛大喊大叫。
「噓!」裳於晨探手摀住弟弟的大呼小叫,壓低聲音,道:「你一定要知道為什麼?」
「當然!」渝沛扒下兄長的手,急躁地坐直身子,「大哥,為什麼?」
「賢兒——」他頓了下,隨後正色接道,「她是我的。」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恍然了。他竟然可以把這幾個字如此平靜、真切、專注、且佔有慾十足地說出口,就好像這的確是個事實。
「不可能!」渝沛震驚得一個不穩向後仰倒,又立刻爬起來正襟危坐,「我不信!誰會信!」
裳於晨一言不發地與弟弟對視,片刻後,他突然手撐著船板緩緩起身,逕直走向專心垂釣的賢兒身旁,照她的樣子盤腿而坐。
「賢兒。」
「千嗎?」
「你不小了。」
「我知道。」
「我也不小了。」
「關我屁事。」
「現在訂下吧。」
「拿訂銀來。」
「我給過了!」
「不記得了。」
「你真的忘了?」
「我到底還跟你訂了什麼!」
「你我終身。」
「你我終身……啊?!」顧不得手中最後一根釣竿也最終落人了水中,賢兒猛轉過頭瞪著他,「你說什麼?!」
「我們的終身大事不能再拖了。」他一手撐腮,一手拂過她驚詫、錯愣的小臉。
「你、你——我、我——」她瞪大雙眼,詫異地結結巴巴,根本無法讓自己表達出完整的詞句。他、他、他在說什麼,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什麼叫「我們的終身大事……」?他方才有沒有說過「我們」?
「噢,你也覺得我們該成親了——是啊,住在一起這麼久,彼此該有個名分了——」他完全明瞭她要說什麼似的重重點頭,一副故意擺出的喜上眉梢、曖昧的樣子,加上他特意將音調拖的長而又長,旁人聽來定會認為他們早就私訂了終身,只差拜天、拜地、拜父母了!
他的玩笑太過了!太過了吧!
賢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用力地、疑惑地、憤懣地、澀然地瞪視他!
「啊——」這時,一聲淒涼的慘叫劃破春日晴空,驚起岸邊樹梢棲息的鳥兒。只見渝沛抱頭仰天長嘯,接著,他掩面奔入船艙,嗚咽著告別自己的初戀。
☆☆☆☆☆☆☆☆☆
入夜,船兒行進京州都城外的運河。已可見進入京都的城門,城門附近燈火通明如晝。因為五皇子在皇宮內城失蹤的緣故,負責城門守備的將領官兵們顯得比平時更加戒備、緊張。每個進出城門的百姓都會被阻在城門內外,經過詢問、盤檢,耽擱好一會兒,百姓們不知這樣嚴厲的盤查到底所為何事,難免有些抱怨。顯然,五皇子失蹤的消息被封鎖得異常嚴密。
裳於晨命船家將船靠岸而停,他撩起袍擺邁上河岸。
「渝沛,過來。」他回首,輕道。
「大哥……」雖然他早已想通、早已理解大皇兄不可能跟他回去,可他還是不願就這樣與皇兄分開。他知道今日相別,日後定難想見。
「到家了還愣著?」裳於晨見他仍遲疑著不肯上岸,乾脆探身將他拉了上來。
「大哥,我……走了。」渝沛咬了咬下唇,眼圈一下子紅潤了,他咬咬嘴唇,轉身向城門走去。他想告訴皇兄是老天要他和賢兒緣無分,他認命了,不然,方纔他絕不會毫不結巴地與賢兒道別;他想告訴皇兄,他不會說出皇兄與皇姐的事,請他放心;他想告訴皇兄,這些日子能在他身邊真是太好了;他還想告訴皇兄……太多了,想說的太多了——可是,至此他卻不知該從何開口向皇兄訴說……
「渝沛。」裳於晨突然叫住弟弟,上前幾步一把抱住弟弟。良久,他長歎口氣,道:「你看,你都快和我一般高了。」說著,他放開弟弟,笑著抬手拂亂了他額前的髮絲。
「大皇兄!」渝沛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淚流了滿面。
「回去告訴母后,我很好,皇姐很好。」他抹了把弟弟的淚,道,「渝沛,我知道你現在懵然,但總有一天你會懂兄姐的。不許哭了,記住皇兄的話。去吧,渝沛,回家吧。」他不再多說,向前輕推了推弟弟,揮揮手。
終於,渝沛抽泣著轉身離開。
裳於晨走回船上,示意船家開船,他則一動不動地立在船尾,望著城門的方向。遠遠的,但見城門外一陣騷亂,接著官兵、百姓黑壓壓地跪拜了一片。他輕輕一笑,對著夜空深深地吸進口氣,再緩緩吐出,雙手罩上面容用力抹了一下,這才轉身步入船艙。
「你在幹嗎?」一進船艙便見賢兒大包小包地收拾細軟,竟然連船艙內的茶碗、茶壺都不放過。
「停船,我要下船。」賢兒將最後一個包裹牢牢地打上死結,接著喊道,「船家,你船上的物件太舊了,小哥我幫你帶走處理掉,你別忘找裳大爺要銀子買新的!」拖著—串大大小小的包裹旁若無人地向外挪,卻被一堵沒長眼的「白牆」堵在了艙口。
「怎麼?你沒和那小子一起走?」她往左邊鑽。
「為何要走?」一閃身,他擋住她。
「你走不走是裳爺您的事,我走不走是小哥我自己的事,回見!」她往右側挪。
「到底怎麼回事?」他伸臂截住她,「別停船,接著開!」感覺到船身真的在向岸邊靠攏,他大喝道。
船身輕輕一顫,復又向前開去。
「喂!停下!停船啊,我要下船!」
「不許走!」他看著她,低聲道,「你忘了你的責任?你收了我的訂銀。」
「我的責任?裳於晨!」她仰起臉瞪視他,怒道,「我收了你的銀子,自有保護你的責任,但誰准你任意拿我取樂了?我沒有責任逗裳爺開心吧!」無聊時隨便逗弄她,他拿她當貓狗嗎?不對,比這嚴重得多!她好歹也算個姑娘家,他隨便拿她的終身開玩笑,將來他若故意傳出去,她還混不混了!
「取樂?」他別開頭,看向別處,低喃著重複。
「別以為收了你的銀子,你就可以隨便拿我終身大事逗悶子!我是喜歡錢,可好歹也要點姑娘家的面子!你實在太過分、太無聊、太缺德、太欠扁、太——哎呀,幹嗎?」她慷慨激昂地歷數他的可惡,控訴未完卻被他忽然轉過來的臉嚇了一跳。
裳於晨轉過頭來定定地注視賢兒,正色道:「今日我說的……若是真的呢?」
「啊?」賢兒傻傻地眨眼。
「我想對你說——」他頓了下,接著緩緩開口對她輕訴,「我是真的。」
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她,他愣忡了。她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奇異感覺,卻又無論怎樣也想不到為何自己會有如此感受。再認識她久些,便開始被她的一顰一笑所侵蝕、感染,被她的一舉一動所牽引、收服。她是那麼開朗、雀躍、調皮、俏喜……她就像一隻可愛小巧的雀鳥,活躍、忙碌地飛旋在他周圍。
今日,他本想做些什麼、說些什麼讓渝沛死心,可當自己的話出口,卻發現每一個字都那麼自然、真實,就像它們早已羅列在心中。是否為了防止她展開翅膀飛離自己,是否為了防止其他男子發現這隻小鳥兒的美麗,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把她據為己有了?是的,原來,他早已小心翼翼地把她收藏在心內,他將她藏得太深太深,深到無跡可尋,深到險些忽略了她。
一直以為對她只是單純的喜歡,這份喜歡晶瑩、透明,沒有任何雜繁慾念。直到這次受傷,直到渝沛想要「搶走」
她,他才開始重新審視這份「喜歡」。也許,在不知不覺間,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比如——他的「喜歡」……該責怪自己對感情太過遲鈍,居然事到如今才開始察覺。
「光——當——乒一一乓——」
賢兒手中包裹接二連三地向地面砸去。
「怦、怦怦怦——」
這是什麼聲音?是她的心發出來的?她沒有聽錯,他說……他是真的……他是真的!等等,這傢伙捉弄她的技巧已經練就得爐火純青了,不行,不能上當!絕不能讓他下一刻捂著肚子指著她鼻子笑她「又上當了」!
亂了節奏的心跳聲讓賢兒方寸大亂、手足無措、心神不寧——
忽然,「砰」的一聲響,船身劇烈晃動起來,裳於晨迅速伸臂攬過賢兒,卻無法在晃動下保持平衡,他的背脊重重地撞向艙板,發出沉悶的響聲,隨後,他抱著她緩緩滑坐在甲板上。
未完全長好的傷口開始隱隱撕痛,他極輕地呻吟了聲。
「你怎麼樣?怎麼樣?」賢兒從他懷中矯捷地翻身趴起,半跪在地,急問道。
「還好——」他吸了口氣,接道,「但你的手若能移開些,大概會更好。」
賢兒低頭,原來她一手正緊緊地揪著他胸前的衣服,而另一手則重重壓在他曾受傷的地方。
「賢兒,我的袍子很貴。」他揚起唇,笑得莫測。
「嘿嘿嘿——」她連忙放開雙手,諂媚地幫他整理衣袍。
「方纔你的手壓到我的傷口,疼得要命,也不知道剛長上的新肉是不是撕裂了……」他糾緊的濃眉在向她證明事態很嚴重。
「嘿嘿嘿——」想賴上她?賢兒趕忙收起手背在身後,再不敢碰他。
「我該要你賠我。」他看著她,緩緩地坐直身體,語氣似假還真。
「沒錢!沒錢!」果然開口要銀子了!賢兒鼻尖開始冒汗,緊張地握緊雙拳,一個不穩跌坐在地,她邊大叫著邊向後蹭,想與他拉開距離。
「你的確該『陪』我。」他定定地看著她,忽然向前探身,伸臂握住她撐在甲板上的手臂。
「我說過我沒銀子!」他這回怎麼這麼小氣,再逼她賠錢就乾脆一掌劈暈他!
「銀子?」他輕輕一笑,不著痕跡地挨近她,接道,「那東西,我不要。」
他停坐在她身側,收斂起笑意,看著她低柔輕道:「賢兒,陪我,如果你願意,就在我身邊停歇下來,讓我隨時隨地可以看到你——看我在說什麼……」說著,他溫柔地伸出手撫上她靈秀的眉眼鼻唇,停駐在她泛著紅暈的頰畔,「你是一隻如此忙碌的小雀兒,怎麼會乖乖地待在我左右。如果你覺得悶,想飛到別處去,那麼就讓我陪你,不管你飛到哪裡,想去哪裡,都要像現在一樣把我拉在身邊,可以麼?」
賢兒呆呆地望著面前溫柔的他,過了許久,只見她小巧的紅唇錯愕地張了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我可以嗎,賢兒?」他更加貼近她,一字一字地輕問。也許是剛剛的跌倒觸碰到了傷口,也許是賢兒的躊躇、錯愕讓他緊張、無措,他感覺此刻自己每一下心跳都牽痛著四肢百骸,疼得有些難耐。這種疼痛讓他開始不安,怎麼會如此不安?難道僅僅是為了他——在乎她的答案?
「賢兒?」他輕喚她,修長手指移向她嫣然唇畔,期待著她輕啟朱唇緩緩回答她願意,他可以……
他的手指剛碰觸上賢兒的嘴唇,賢兒瘦小的身子忽然輕輕一顫,緊接著她慌亂地側過頭,不再看他。
「賢兒,你喜歡我。」他輕輕扳過她的臉,柔聲道,「我一直知道,你喜歡我。」她平目的言行舉止、他受傷後她的心焦如焚和她此刻澀紅的雙頰都告訴他,她是喜歡他、在意他的,只是讓他難以安心的是——她的喜歡有多深,有沒有深到「愛」的程度。如果這份喜歡只是「喜歡」,如果這份喜歡永遠不可能轉化成「愛意」,他又該如何?想到此,他的心重重一沉。
究竟何時對她動了心,他自己也無法追溯。他喜歡她的歡躍、她的活力、她的忙碌甚至她平日裡小心謹慎的吝嗇與她對他明目張膽的搶掠。終於,他發現她原來早已經糾結了他的心思與注意。她瘦小的身影越來越佔滿他的心、他的夢,讓他沉重了十二年的心不再難以喘息,夜深夢迴裡不再只剩對葉師傅一家的愧疚與歉責。
他知道他再不可能讓她飛離開他身側,即便她的喜歡永遠只能是喜歡,即便有朝一日她會碰到真愛之人。他承認他是如此的自私、狂佞、過分。今生,他不會再要求什麼,只希望有她相伴。
如何留住她?如何才能讓她永遠不飛走?也許他該打造一隻無與倫比的鳥籠將她牢牢地禁錮起來。想著,他俯下頭吻向她的唇,感覺她在退縮,他忽然將她推倒在甲板上,壓制住她欲逃離的身子,再次吻向她嫣然紅唇。
「裳於晨——」賢兒大叫,她從不知道武功高強的自己會如此毫無辦法地被別人強壓在地,她此刻為何沒有絲毫力氣抵抗,他明明不會武功、明明不堪一擊,但為何她沒有辦法逃離開他,他像是突然間變了一個人,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決絕的眼神,如此咄咄逼人的舉動。她怕這樣的他!她是如此怕他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舉止!
賢兒的喊叫,使他微微一怔,看著她失去靈動光芒的慌亂雙眸,他用力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時,他的唇深深地、疼惜地吻上了她的額頭。接著,他放開她,輕道:「賢兒,請你允許我留在你身邊。」他的語氣懇切、堅定、虔誠,「就算你對我的感情只是喜歡、就算你一輩子也無法把這份喜歡幻化成愛戀……沒關係,只要我可以看到你,只要你准許我,留在你身邊,我不會再逼你接受我。但是,我要你承諾,當你發現你的喜歡不再只是喜歡時……當你發現自己已經愛上我的時候,請告訴我。賢兒,我就在你左右,所以,到那個時候,別遲疑、別耽擱,馬上告訴我。」
「裳於晨……」賢兒緩緩坐起身子,靜靜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他的一字一句流進她心間,盤旋迴繞。她該怎樣回應他?她喜歡他,沒錯。想愛他,也沒錯。可,愛是什麼?她真的不懂,她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去「愛」他!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愛上你,我不知道會要你等多久。也許有一天你等的不耐煩了就會走開,就會離開我走得遠遠的。」會嗎?他會嗎?她的心越跳越厲害,為了他即將出口的答案。
他望著她,輕柔低笑道:「賢兒,即使要你愛上我需要一生,即使需要我等一生,我也會毫不猶豫、毫無悔意地等下去。」
沒錯,他會等!從今後的每一天他會沉浸在期盼中,會沉醉在等待中。他會!他將手緩緩伸到她面前接道:「如果你對我的感覺還沒有把握,不要緊。賢兒,此刻,只要你把手交給我,你便訂下我的一生了。」
訂下他的一生——只要她抬起手再放進他的手心裡,他的四合院、他的錢財、甚至他自己就是她的了。多划算!只要一個小小的動作,她祝賢芋從此就名正言順地鹹魚翻身了。她很想馬上抓住他的手,她怕他會突然覺得自己太吃虧而反悔。可是,身體裡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力量徑直衝到她雙臂,這力量使她沒有力氣抬起手。為何明明心裡清楚自己是多麼想握住他的手,可身體卻如此不願配合?懸在她面前的手修長而秀美,堅定地伸展著、等待著、期盼著……她抬眼,恰對上他同樣蘊含著期許的跟瞳。她看著他,定定的,目光深處隱含著無措與惶然——為自己莫名其妙的身心不一。
他望著她,眸光裡掩飾著焦慮與急躁,她的遲緩與僵滯牽動著他的心甚至波及到了胸前傷口,傷口開始作痛,這痛楚漸清晰、漸強烈,他強忍著、壓抑著、堅持著,他始終不肯收回自己的手,生怕她會忽然在下一刻探出小手卻撲空。
突然,船身被什麼重重地撞了一下,整條船在河水中劇烈地顛簸起來,船艙內異乎尋常的氛圍終於被這突來的意外劃破。
「待在這裡不要動。」賢兒臉上的躊躇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躥起身,剛要跑出船艙,小臂卻被裳於晨緊緊拉住。
「賢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他若有所指地站起身,輕道。
「你是我的鏢,有我保護你,怕什麼怕。」她抬手氣蓋雲天地拍拍他的肩。話音未落人已衝到艙外。
她的話讓他的心輕輕一顫。她會保護他……他的唇畔輕輕漾出笑意,帶著些微安慰與滿足。但,那丫頭知不知道——不管她的武功多麼高強,不管她將他保護得多麼周到安全,不管她多麼忠於職守地守護著她的「鏢」,他還是怕,因為對於他,所有的威脅與危險都不及她對他「無動於衷」來得可怕!他有多怕,她根本不明瞭啊!這不解風情的傻丫頭。他該拿她怎麼辦……
「船家!你怎麼開船的!」
聽到賢兒響徹夜空的怒吼,裳於晨不再多想,向艙外走去。
「小哥,我怎麼開船的?冤死了——」船家大哥扶著手中船槳,伸手指著對面不遠處豪華得離譜的巨型樓船說,「您該問問他們是怎麼開船的——」
賢兒隨著船家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隻極其氣派的大船橫衝直撞地霸佔著河面,把平靜的水面攪和得波濤暗湧、混沌不堪。
「不像話!」賢兒捋起袖子喝道,「小哥我今天要為河除害!」
「賢兒!別胡來!」裳於晨步出船艙疾步走向賢兒。
「裳於晨別過來!船家大哥,勞煩您也站遠點,一會兒拆解那條破船時若誤傷你們,我可不管賠湯藥錢!」說著賢兒輕點船板縱身躥起,一個輕旋踏上船頭,她輕巧地使力一蹬,整個身子便像一隻靈巧的雀鳥般飛到了對面那艘大船上面。
「賢兒,聽話,回來。」裳於晨輕叱。她是如此敏捷靈巧,他根本來不及拉住她、阻止她,他甚至沒有能力挨近她。親眼看著她飛離開他,竟無能為力,恍惚間以為這彷彿像是預兆——心下一緊,他討厭此刻心頭的隱隱悵然與淡淡失意……她,一向是這樣的不是嗎?灑脫、不羈、靈動,他怎麼會不知道?只是,這一次心底確有一種惴惴不安,這不安似在提示他,他終是留不住這美麗雀兒的……
「裳於晨,等我教訓了這破船的主人自然會回去,你別讓我分心!」賢兒輕輕躍起跳躥到高高的樓艙頂上高喊,「這條破船是哪頭笨豬的!給我滾出來!」
一片無人響應的死寂。
賢兒在船艙頂上挑釁地走動、跳躍,嘴上喝著:「混賬東西!再不出來,小哥我拆了你的破船。」
「拆我的船?口氣不小!哪個不知趣的小輩在這裡大喊大叫,沒規矩!知不知道,只要老夫願意,便能要了這條河!」狂傲的聲音與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船艙內走出一人,他站定在甲板上,氣定神閒、孤傲威儀。他微微抬頭看向賢兒接道:「莫不是跟你那沒心沒肺的乾爹混太久連人都不認了?來啊,升起『藥王旗』——」
「是——」一呼百應的齊喝,接著,原本光線暗淡的大船忽然間燈火通明,不知從哪裡冒出眾多穿著一致華袍的年輕男子規矩地站守在甲板四周,桅桿上,一面華麗大旗緩緩升起,旗上「藥王」二字巍峨肅穆,有著唯我獨尊的氣魄與囂張。
「藥王旗……」賢兒囁嚅。當那個傲的離譜的聲音響起時她已萬分後悔自己跳上這艘船了。抬頭望望天,果然陰雲遮月,倒霉啊!她怎麼一不小心得罪了小器巴拉的藥王啊!
「賢兒丫頭,不升起旗子你就不認得老夫了?平日裡白疼你了!」在月光與燈火的映襯下才真正看清「藥王」的面,容,他雖自稱「老夫」,有著一頭勝雪銀髮』可面容卻是年輕且俊逸的。
「藥王伯伯——」賢兒乖巧甜笑,「賢兒實在不知是您,真不該打擾您夜遊的雅興。」說著她準備躥回去,忽然眼前金光一閃,她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啊呀——好大一錠金元寶,看來這小心眼兒的老頭心情不錯,沒在意她的造次。
藥王背手而立,聲如洪鐘:「丫頭,說,臣小子躲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賢兒長吁口氣,回頭看看自己的船,裳於晨剛剛還立在船頭喊她回去,這會兒卻人影全無了,他溜得竟比她還快!
「好!」藥王背手而立,「賢兒,做買賣明碼標價,要多少銀子你才肯把晨小子交出來,說個價碼,老夫絕不還價。」
「呃——」好買賣啊!賢兒半瞇起眸子,將手裡的元寶拋得高高的再接住。雖說裳於晨是她的鏢,她本該護著他的,但……手裡的金元寶真的好沉啊!
「藥王伯伯這是你自己說的,君子一言九鼎,不許後悔——」
「絕不後悔。」
「好——」賢兒高聲道,「一言為定,我要——」心裡默數三、二、一……果然,下一刻裳於晨無奈的聲音響了起來。
「如此年歲了何必再冒充散財童子。」一道雪白的影子閃出船艙,裳於晨啞然失笑,「您老人家根本就知道我的行蹤,特意駕船游水追到此處的吧?」望向正小心擦元寶的賢兒,「賢兒,我是你的鏢還記得嗎?如若我再不出來,你是不是準備找柄秤台把我論斤論兩地賣給那老傢伙?」
「你又沒有幾兩肉,那樣賣你我多虧本。」
賢兒把手中元寶揣進懷裡,盤腿坐在船艙頂上,接道:
「放心,我沒忘你是我的鏢。但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我收了藥王伯伯的銀子,怎樣也得要你露個面才算有信譽啊。」
這麼陰險?這丫頭果然是做奸商的好胚子,裳於晨啞然地看了看賢兒,然後望向藥王,道:「您老人家放著藥材不管,找我幹嗎?」
「老夫聽聞你中了毒、受了傷,現在可全好了?」藥王半瞇著眸子,看著天上的星斗,背在身後的手指輕輕划動,好似在算計著什麼。
「沒好,我現在弱不禁風。」裳於晨漫不經心地扯了扯袍擺,接道,「所以,別跟我說你有個故人——」
「老夫有位故人——」藥王瞥了他一眼,逕自說道,「這位故人的故人身體有恙,交給你了。」
裳於晨淡淡接道:「您老的『鬼面帖』早就融掉了,別指望再讓我替你醫治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所謂『故人』。」
很早以前他曾為藥王醫過病,看在有些交情的份上留下張三月不融的「鬼面帖」,豈料他老人家物盡其用,一點不肯浪費,三個月間竟有幾十位他的「故人」拿著同一張帖子找到他。這樣也罷,只要拿帖之人出得起他要的東西,為人醫病也算他分內之事——關鍵是那些「故人」根本不認識藥王老頭兒是哪根蔥。最可惡的是這老頭發帖子的方式,那些日子,他經常閒晃在大街上,看著哪個行人順他的眼便追上去死纏著問人家自己、家人或是知己好友有無疑難雜症……
這樣的日子直到帖子融掉的一刻,才告一段落。今天不知他從哪裡又冒出個故人來,這一回沒有「鬼面帖」他絕不再出手。自己發帖子謹慎得很——這老頭兒手中應該沒有「鬼面帖」,除非……
這時,藥王身子微微一滯,輕輕咳了下。只要有此舉動,說明他老人家心下不爽,這個時候最好有多遠躲多遠。
賢兒趕忙旋身而起,飛躥回到自己船上。剛剛落地,一道暗影直飛向賢兒後心。
「賢兒!」眼看賢兒來不及躲閃,裳於晨奔上前伸出手臂為她擋住襲來的物體,而那一團小小的影子不偏不倚地正好飛進他手掌中,他直覺地攥住它,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手中的東西,這狡猾的老傢伙果然有了把握才開口——「鬼面帖」正靜靜地躺在他手心裡!
「臭小子,別懷疑手裡的東西,你師父為貪圖老夫的西域毒蛤將它押給老夫使用一次,老夫言而有信,使用一次,原物歸還。下次記得收回你白癡師父手裡七年不融的帖子,放在他那裡豈不浪費,不如交給老夫為你多攬些生意。」藥王抬手示意開船,接道:「去找頤州城內『琴箏樓』一位姓魏的姑娘,這是老夫替魏姑娘付給你的診費。」說著,他手一揮,一個綢緞包裹掉落在賢兒腳邊,賢兒撿起包裹打開,驚詫不已,布包裡的靈芝一看便知極其稀罕珍貴。
「您老人家不是不知道我的規矩,診費要什麼、要多少由我自己決定,出不出診也要看對方給不給的起我要的東西。」謝天謝地,七年屆滿,師父的帖子自溶期限已到。一根靈芝就斷定他會大老遠跑到頤州去,這怪老頭兒以為他是「萬草郎中」嗎?裳於晨淡淡地瞥了眼靈芝,轉身回艙。
不料,耳邊卻傳來了賢兒的高喊:「船家!靠岸!」
「靠什麼岸?!」裳於晨閃出船艙,怔怔地看著賢兒將靈芝重新包裹打上結,別繫在自己腰間。
「去頤州怎麼能走水路!」賢兒正顏正色一字一頓地答道。
「誰說要去頤州了?!」他蹙眉。
「它。」賢兒一臉正色地拍了拍腰間的靈芝。
藥王的手始終在掐算著什麼,倏然間他停住了手上的動作,瞭然於胸,他望著兩人半晌,轉而看向裳於晨高聲道:「這世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底有你這小子也降不住的魔!」若有所指地說完,藥王大笑起來,洪亮的笑聲從漸行漸遠的大船飄出,蕩漾在整個河面。
裳於晨注視著賢兒,忽而低笑起來。
「聽到嗎?這世上還有我降不住的魔。」他邊說邊走近賢兒身邊,俯低身子在她耳畔柔聲接道,「賢兒,你這個小魔頭,快告訴我,你到底在我身上施了什麼咒?」隨即,他緩緩地將溫熱的唇輕柔地覆上她的小巧紅唇……
啊……
賢兒僵直地愣在原地無法動彈,他的吻越來越深,直到她無法呼吸時她才恢復意識推開他,不料她用力過猛,推開他的同時自己也一頭栽進了水裡。
「賢兒!把手給我!」
「滾開!」
他趴在船舷探身把手伸向她,卻被她故意撩起的水花淋濕了全身。
「要罵人是吧?可以。」他捋開額前濕發,厲聲道,「上來罵!」他更向下探身一把拽住她手臂拉向自己。
害她掉進河裡還敢那麼大聲跟她說話?賢兒瞇起眸子順著他的力道攀上船。裳於晨從艙中拿出單被將她包裹起來,卻被賢兒毫不領情地抖落。她濕淋淋地站在甲板上瞪視他。
忽然,她衝進船艙重新拾起地上的大小包裹,喝道:「船家大哥!我要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