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在地毯上翻來滾去,手腕和腳踝上的鎖鏈叮當作響。
這裡是談雲閣,只有他一個人。近侍喜鵲小五每天在固定的時間會來服侍,待不了多久就必須離去,說不上幾句話。負責報告的黃鷹翼宿已經有近一個月沒來了,想來是萬事纏身,抽不出空來。
自從被鎖入這如同冷宮般的談雲閣,他已經虛度四年的時光。原來只是及肩的紅發現在已經過腰,隨意地披散著。小五曾經想要幫他梳理束冠,他拒絕了,反正除了小五以外,誰也看不到他的樣子,這樣披著反而自由得多。
上一次羽盈來談雲閣是什麼時候?似乎已經有幾十年那麼遙遠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還不放他出去?難道真的想把他就這樣關一輩子?神族能活兩千五百年,他才九百歲,只度過了人生的三分之一,連壯年都還算不上。難道下半生就這樣被鎖鏈鎖著,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是在室內不斷地轉圈?
「不要……我不要就這樣過一輩子,不要,不要啊……」
將身體貼在冰涼的門扇上,曲起手指,尖尖的指尖在門上留下淺淺的痕跡。
「我在這裡,來看看我啊……」
急促而有節奏的敲打聲從房間另一端的窗戶傳來,那是黃鷹翼宿來報告時的暗號,朱雀已經有近一個月沒聽到聲音。但是,從來也沒像這次那麼急促大聲過。
「子緋大人!子緋大人!大事不好了!」黃鷹翼宿早窗外高聲叫道。他以往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高聲,今次怎麼如此大膽?
「何事如此慌張?」房間另一端的朱雀回答,卻沒有移動的欲望。
「族長要下嫁龍族世子!不是龍族世子入我族,而是族長出嫁!連日子都定下了!」這個大嗓門是雕鷹井宿,四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出現在談雲閣外。
朱雀一怔,隨即笑道:「羽盈怎會做這等自貶身份的事?我一萬個不信。」
「星君明鑒!但星君知道,四年前,星君進入這談雲閣後,族長心神迷亂,經常獨鎖深宮,日不理政,夜不能寐,拒絕接見任何臣工。那龍族世子便以讓任何人都為之汗顏的耐心接近族長,使得族長不忍再給他臉色看。族長這一軟化,龍族世子就變本加厲,像牛皮糖一樣粘著族長。族長身體不適的時候,他更是衣不解帶地侍侯著,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在追求族長。整個天地都傳開了,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們說,如果這樣追求還不被打動,不是石頭人就是鐵石心腸。而且我飛禽一族是母系社會,一妻多夫,族長就算已經有了正室又怎麼樣?哪個飛禽女子沒有三四個丈夫?他們贊歎敬佩的是龍族世子的堅韌不拔,貶損鄙視的是族長的冷血無情……」
「哪又如何?」朱雀大聲打斷他,「那只是些閒人不負責任的亂嚼舌頭,無聊至極!理他們做什麼?」
「星君說的是。但是,眾口爍金,族長又是極愛面子極易心軟的人……」
「不要告訴我羽盈會因為這個原因就出嫁!」
「星君明鑒!族長與那龍族世子四年來日夜相處,朝夕相對,日見親密,難免日久生情。特別是近幾日來,族長是更見嬌媚。屬下等猜想,恐怕他們已經……恐怕已經……」
「已經什麼?說!」
「屬下不敢說!」
「快說!別婆婆媽媽的!」
「屬下猜想,他們恐怕已經珠胎暗結了!」
頓時,談雲閣內外寂靜一片。
飛禽一族最痛恨的便是龍族的風流在心,兩族間從不通婚,除非是被強迫的。而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在飛禽一族中生長,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飛禽一族的弱點便是女子當政,而雌性一旦被占有身體,有了孩子,一切禮教規矩一切理智就會為母性本能所吞沒。為了保護丈夫與幼兒,她們會不顧一切。青凰羽盈是雌雄同體,自然也不例外。
「你們說日子已經定下了,是什麼時候?」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花好月圓之夜。就是後天。」
「哈!還真會挑日子!後天,這麼著急,看來你們的猜想恐怕是真的。」
鳳凰得交合之氣,二十八天使會誕下受精卵。
「屬下等請星君速速拯救我飛禽一族,解除族長的心魔。絕對不能讓族長出嫁,棄族人而不顧啊!」
談雲閣外,朱雀七星,跪成一片。
談雲閣內沉默著。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海樣深。他們有九百年的恩誼,四百年的夫妻之情,如果他去勸說,或許能有效。但是如果羽盈顧慮夫妻之情的話,也不會把他鎖在這如同冷宮般的談雲閣四年,不聞不問。自己去勸說,真的會有用嗎?
有用與否姑且不論,就算他想去阻止,這談雲閣被鳳凰布下了結界,要出去是千難萬難。就算朱雀與朱雀七星合力,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將其解開的。而一旦擅自攻擊這飛禽之長所布的結界,就等於是叛逆的行為。
但是現在顧不得了這些了,時間不多,惟有姑且一試。
***
八月十四夜,月已經近滿。
神木梧桐,大紅的喜練遍布,一片忙碌的景象。從喜事的決定到婚禮,只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實在是忙得夠嗆。對於這樁婚事,所有的飛禽族人議論紛紛,搖頭者有之,歡喜者有之。但有一樣卻是不得不承認的,那就是通過這聯姻,兩族將修萬世之好,造福萬民。
但是,鳳凰是唯一的,而水族之長卻有七個兒子,大可以讓青龍天寒入贅,取代朱雀的正室地位。為什麼青凰羽盈非出嫁不可呢?
慶隆殿內,有著石青色長發的女子獨自一人對著天地二字叩拜。香煙繚繞中,燭光閃動,嬌媚的絕世容顏上兩道石青色的刻紋閃著金色的光澤。
一股熟悉的氣息出現在她背後。四年來,她不願意去碰,不敢去碰,生怕一碰,事實就是自己最怕的。四年的時光就在矛盾中這麼過去了。現在,這股氣息終於再次出現。四年了,還是那麼熟悉。
鳳凰回頭,朱雀站在那裡,雪白的窄袖衣袍,鮮紅的發長至及腰,披在肩背上,靛色的眼睛凝視著鳳凰。四年了,他的-麗與火氣似乎並沒有減退。
為了沖開鳳凰的結界,朱雀與朱雀七星們努力了一天一夜,終於趕在八月十五前成功了。
「你來了,我料定你今天必定會出現。」鳳凰沒有站起來,石青色的眼睛看著朱雀。
「你是不是打算等過了八月十五,一切已經無可挽回的時候,再告訴我你要下嫁龍族世子的事?」朱雀說,「或者,你根本就打算瞞我一輩子?因為你將我鎖在談雲閣,告不告訴我都一樣。」清亮的聲音突然提高,「-我畢竟是你的正室,就算你要出嫁,也得先休了我才成!」
「我會給你一紙休書。從此以後,各自婚嫁,兩不相干。」
沒想到鳳凰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就這麼直接地堵了回來,朱雀咽住了。
片刻後,朱雀緩緩說道:「自那混沌分時,天開於子,地辟於丑,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為之長。而那龍族,誕生於人類的思念之中,誕生於人類的獻祭行為,誕生於人類對神的祈望和崇拜之情。一旦人類不再尊崇他們,他們就將煙消雲散。」稍做停頓,朱雀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鳳凰是唯一的,不老不死,不生不滅,與天地齊壽,與日月爭輝,是天地間的至尊。就算天地重回混沌,所有生靈歸於無,鳳凰也將是唯一活下來的那一個,等待著天地重開之日。每一個飛禽族人都是你的血脈,生死相依,榮辱於共。對著這天地二字,我問你,你為何執意如此?我再問你,你要留下來的人怎麼向後人交代?我還要問你,你真的想把飛禽一族棄之不顧嗎?」
「我就是來懺悔的,希望天地能原諒我的罪過。」
朱雀嗤笑一聲:「你還有罪?」
「我不配做飛禽之長,從來都不配,早就應該另選賢能了。」
「荒唐,不就是一個龍族的小鬼嗎?為了那樣的小毛頭,你居然說出如此妄自菲薄的話,連族長之位都不要了。我飛禽一族,種族九千,族人千億,雄性是這千億中的四分之三,除去年紀不合適的,相貌不好的,能力不足的,還有數十億之眾,難道就沒有比得上那個龍族小鬼的?難道,他比我族的江山社稷還重要?你忘記自己四年前說過的話?你是怎麼評論那個龍族小鬼的?」
「你說的是,飛禽一族的雄性何其多,可是青龍天寒卻只有一個。子緋,一族都把我當至尊,敬我、怕我、利用我,我表面上是前呼後擁,可實際上我卻是孤家寡人,苦不堪言。千年來,只有你膽敢違抗我的意思,將每個月的中選者揍的不成人形,每到那一天,就是我最高興的日子。你越是反抗,我越是高興,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是平等,我知道有一個人不是把我當主子看,而是真心實意地愛我,護我。可是別的時候呢?你和他們有什麼區別?青龍天寒出現以後呢?才一個月,你的心就亂了。」
青凰羽盈幽幽地看著朱雀。
朱雀胸口一窒,幾乎喘不上氣來。相處了九百年,他真的了解羽盈嗎?
鳳凰繼續說道:「我努力想留住你,但是沒有成功,我惟有把你關入談雲閣。我看著青龍天寒,竭力想知道為是什麼吸引了你。每了解青龍天寒一點,我的害怕就加深一分:我不能讓你從談雲閣裡出來,不能讓你再接近他,否則,你的心就會永遠離開我。我擋啊擋,你的心留住與否且不論,你的人總算是留住了,但是經過這四年,我的心卻失落了。理由是什麼,你應該知道。就是四年前你心亂的原因。」
朱雀用力咬著嘴唇,不發一言,鳳凰別過頭,望向別處。
「青龍天寒,不是英雄豪傑,依照他的天資,恐怕永遠也做不了英雄豪傑,他只是一個溫和的普通男人,幾乎沒有任何一眼就看得出來的特點,但奇怪的是,即使是人質的處境也沒有讓他垂頭喪氣。他不把我當飛禽之長,不把我當天地間至尊的鳳凰,而把我當仰慕的女子,一心一意只為我著想。在他的面前,我不必故做矜持,不必壓抑自己,不必為維持形象而不敢生氣不敢大笑不敢粗暴,我可以哭,可以發洩,可以依靠在他身上,享受被保護的感覺,享受做女人的感覺。」
「難道你在我的面前你就放不下矜持?難道在我面前你就必須壓抑自己?難道面對我你就不可以哭不可以發洩?我是你的正室,有四百年的夫妻之情,難道你還放不開嗎?」
「你是我撫養長大的,說是夫妻,其實說是親子還比較合適。我們的婚約也許本來就是個錯誤。」
「那麼,當初你為什麼要和我定下婚約?」朱雀大叫。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啊?一句錯誤難道就可以將一切都抹殺嗎?
鳳凰看著他:「『表之鳳凰,裡之朱雀』 ,你應該聽過這句話吧?」」
「是。」
朱雀自然聽過,四年前青龍天寒在得知他的身份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那麼,你懂這句話的意思嗎?」
「飛禽之長青凰羽盈主外,朱雀子緋主內。」
鳳凰呵呵一笑:「說的好。可惜那是你我定下婚約以後的解釋。而這句話在之前就流傳了。它的意思是,表面上鳳凰是族長,可實際上,朱雀比我這個正式的族長更有族長的樣子。」
「那是他們胡說八道!」朱雀急忙大叫,點點冷汗從額頭上冒出來,未知的恐怖讓他惶恐莫名。「不要被那些閒言碎語所迷惑!鳳凰是至尊,是飛禽之長,千古不變。」
「是,我是飛禽之長,幾千年、幾萬年,永遠都是。從有記憶起,我就為保護飛禽一族而忙碌,幾乎沒過過一天清淨日子。盤古開天地以來,天地間的明爭暗斗從未間斷過,每個稍有實力的神族都夢想著成為天帝,讓四方臣服,統馭天地。一千三百年前,天下烽煙驟起,殺機四伏,我為了保全飛禽一族,四處周旋,身心俱疲,甚至……算了,我不想提這些了。可那是什麼日子啊,面對明槍暗箭,表面上有無數族人跟隨,可能依靠的人卻只有我自己。然後呢?『表之鳳凰,裡之朱雀』?」
鳳凰笑了起來,絕美的容顏更加-麗,石青色的眼中卻沒有任何笑意。
「可是……可是……」朱雀想說些什麼,頭腦中卻一片空白,「可是,無論外人說什麼,畢竟你才是飛禽之長,無論如何這是一個事實。族長之位是你的,誰也代替不了你。」
「族長之位?族長之位?呵呵呵呵……」
鳳凰放聲大笑。朱雀想起來了,他確實從未見過鳳凰如此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鳳凰永遠都是端莊溫柔,永遠都是拘謹有禮,幾乎就是吉祥的代名詞。
「子緋,你不覺得這族長之位實在荒唐之極嗎?」
「荒……唐?」
「你看看獸族,猛獸與仁獸素來不和,白虎與麒麟為了誰才是獸族真正的族長,斗了幾萬年。父親殺了兒子,兒子殺了父親,母親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執掌大權,謀殺丈夫其它妻妾的孩子,甚至謀殺親夫。亂倫悖德之事,從未間斷。你看看玄武一族,執掌幽冥,掌握著天下生靈的生死大權,只要大筆一揮,生死就定下了,誰不對玄武族族長的位置垂涎三尺?斗爭的慘烈與獸族相比,有過之而無下及。再看看龍族,龍族是年輕的一族,最初各江河湖海溪井有無數個部落,每個水域都自立為王,彼此殺伐征戰,弱肉強食,部落一旦被吞並,族人不是被殺盡,就是成為奴隸。常俊他成功了,統一了各部落,成為了水族之長。可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是攀著多少人的屍體才爬上來的,你能數清嗎?」
「可是……可是……」朱雀呢喃著,他想反駁,卻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語。鳳凰說的都是事實。
「他們爭奪的,就是族長之位,是天帝之位。他們想成就的是千秋帝業,追求的是萬古流芳。子緋,這風光的背後,暗藏多少荒唐,這族長之位上,聚集多少冤孽啊!」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這是天道。」
「我知道這些都是天道。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古今同理,萬世不移。我本來准備好規規矩矩地在這個位置上,就這樣永無休止地過下去。直到天寒出現,我才突然醒悟過來,原來我只想安安靜靜地過幾天太平日子。我累了,我做不了這個族長,也不想做這個族長了。」
鳳凰說到最後,雙手掩面,竟然隱約有嗚咽之聲。掩面的雙手指縫間濕潤了。
「你想過太平日子,你不要當飛禽之長,你要出嫁為人婦。你走了,你舒坦了,你可以不把我放在心上?」朱雀說道,雖然心痛,可他不想放棄希望。
鳳凰是他的父親,是他的母親,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丈夫。九百年來,鳳凰便是他的一切。突然間這個最親的人要離去,要拋下自己,他怎麼能讓它發生?
「可是飛禽一族呢?這個天空呢?千億族人呢?誰來守護他們?」
「『表之鳳凰,裡之朱雀』,你是我的半身,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比起軟弱的我,你更像飛禽之長。我走了以後,飛禽一族有你帶領,一切都會平安的。」
「你把這些扔給我一個人,你忍心嗎?」朱雀閉目,勉定心神,「你自私,你混沌,可你別忘了,你是我飛禽一族的立族根本,沒有鳳凰,何謂飛禽?非是鳳凰,何以服眾?」撲通一聲,朱雀雙膝落地,「羽盈,你再看我一眼吧。我求你了,別把我扔下,別讓短短的四年抹殺掉四百年的夫妻之情,別因為外人的無聊閒話而前功盡棄呀。」
猛見朱雀下跪,鳳凰急忙伸手相扶,但伸到一半便縮了回來。
「子緋,你為什麼就不明白,我選擇出嫁,並不是因為外人的無聊閒話,他們怎麼說都和我沒有關系。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想要跟著一個托付終身的男人,想要過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獸族和玄武一族成了龍族的附庸,龍族的勢力空前巨大,天地四方他們已經有其三。與他們強行對抗並不是上策。」
「但是我們不是已經交換了人質嗎?只要龍族的世子在我們這裡,他們便不敢輕舉妄動。」
「常俊是什麼人?他有七個兒子,天寒是嫡子,但不是唯一的嫡子。犧牲一個兒子不是他做不出來的事情。但是如果我去他們那裡的話,便有了比較有力的保證。至少常俊如果有什麼動靜,我會立即知道。」
「那麼這麼大的事情你為什麼要辦的倉促?難道不能辦的更隆重?讓影響更大一些?」
鳳凰苦笑:「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不錯,我的肚子裡已經有了他的骨肉,如果不趕快的話,就來不及了。」
「有什麼來不及?為什麼你非奉子成婚不可?難道就不能讓這兩個孩子留下呢?我們來照顧他們。」
「他還不知道孩子的事情。他向我求婚,只是因為那一個晚上。讓孩子留下我也想過,但是,你容得下嗎?」
鳳凰伸手,在朱雀的面頰上輕輕撫摩著。
「你氣量太小,嫉妒成性,即使現在嘴上說不在意,可是等親眼見到這兩個孩子後呢?你能容忍他們的存在嗎?」
朱雀無語。他確實無法保證自己在真的面對鳳凰與別人生的孩子時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所以,我要帶這兩個孩子離開,到他們的父親那裡去。龍族最重視的就是血脈,最緊張的就是血統的延續,他們會千方百計讓有龍族血統的子孫認祖歸宗。比起在憎恨龍族的飛禽一族中,他們會得到更好的照顧。」鳳凰把手放在肚子上,臉上滿是母性的光輝,「我會保護他們的。」
「……我懂了……看來,這一切你都料理好了。」
朱雀站了起來,臉上表情一片空白,「羽盈,九百年來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天,是我的主人,我全心全意的愛你,怕你,護你,敬你……」
揚起右手,在空中一招,掌心中出現一團紅光,從那紅光中一支長槍緩緩出現。
「你說我是你的半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寧願你死,也不願你棄族人而去。」
槍上紅纓一抖,銳利的槍頭直指鳳凰胸口。
「明日我會昭告天下,說飛禽之長青凰羽盈驟染惡疾,涅盤修養。明日不會有婚禮,以後也不會有混有龍族血統的孔雀大鵬出生!」
鳳凰看著他:「你,認為我該死嗎?」
朱雀沉默。
「或許是吧。」鳳凰石青色的眼睛閉上了,片刻後猛地睜開,目光堅定,「但是我不這麼認為,至少現在我不能死。」
話聲未畢,身形一晃,往左側閃去。朱雀槍頭一轉,立即跟去,但被堪堪避過,隨即奮起直追,招招狠辣,意圖直取對方的性命。
炎之槍掃過,烈焰熊熊,慶隆殿內立即化作一片火海。
***
夜晚的天空中,群星閃耀,即將圓滿的明月散發著柔和的光。有著金色眼睛的垂髫少年迎著海風站在海面上,舉目望去,只是那麼灰藍的一片,簡直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海風卷起滾滾的浪活,一浪高似一浪地撲來,打在他的雙腿上,冰涼冰涼的。遠處的鷹角石巍然聳立,一丈多高的雪浪花,猛烈地拍打著礁石,發出轟鳴的、松濤般的巨響。
天一亮,迎親的隊伍就要出發前往梧桐,而他,龍族的世子,青龍天寒就要披紅掛彩去迎接他的新娘——青凰羽盈。為什麼成親前一天,新人不可以見面呢?為什麼天還不亮呢?他怎麼也睡不著,於是來到海面上守著,待曙光一現,他就准備立即出發。
一名婦人出現在天寒身後,黑色的發,金色的眼,看上去似乎已經相當於人類近半百的年紀。讓人驚訝的是,她左邊臉幾乎都被黑色的胎記所覆蓋,而且這胎記的顏色並不均勻,簡直就像糊上去的一灘黑泥,再瞧正常的右半邊,柏貌也是平平無奇。
她出聲呼喚:「天寒。」
天寒回頭:「娘!您怎麼這麼晚還不休息?」
那婦人正是青龍天寒的母親,也是水族之長常俊的正室——烏龍梓童。
「你不也還沒睡嗎?」婦人微笑,「怎麼著?興奮的睡不著嗎?」
「是有點……」天寒不好意思地賠笑,「好不容易啊,我沒想到爹爹會那麼反對……不過,幸好有娘親幫著我說話,多虧有娘幫我說服了爹。多謝娘!」
婦人搖搖頭,雖然是微笑著,卻似乎帶著萬般無奈。
「天寒,你真的決定了嗎?」
「那是自然!這是孩兒一直所盼望的事情啊!」
「但是你有沒想過,這樣真的能幸福嗎?鳳凰是不死鳥,不老不死,與天地齊壽,當你垂垂老矣的時候,鳳凰依然是青春茂盛。你們是無法白頭偕老的。即使這樣,你也願意嗎?」
「當然願意!我要娶羽盈,我的妻子只有羽盈一個。只要能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天的幸福,我也願意。」
「即使這短暫的幸福後面是無數災難?」
天寒因母親的問話而一怔,望去只見母親臉上滿是擔心,他笑了:「娘親不必擔心。即使有災難,我們也會努力度過。孩兒會做好心理准備的。」
婦人卻沒有任何放心的神情,又問:「即使這短暫的幸福會給其它人帶來不幸?」
「娘親!有情人終成眷屬,能給誰帶來不幸?我們成親後,兩族永世修好,天下太平,這不是大好事嗎?」
婦人歎了口氣:「兒啊,你的年紀還小,而且生來就是水族之長的世子,養尊處優,一帆風順,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
「娘親,您想說什麼?」
「娘沒什麼要說的。」婦人看著天寒,「只想要你記住,你的一切都是你父親給的,如果沒有你父親,你就不存在,你也永遠沒機會遇見鳳凰,更不可能可能與鳳凰朝夕相處;如果沒有你父親,你在鳳凰的眼中就什麼都不是,你就只是污泥中打滾的爬蟲,你永遠也不可能迎娶鳳凰。你明白嗎?你能得償所願,是踩在你父親的努力之上。」
天寒笑了,原來母親是要自己不忘父母養育之恩。
「是的,娘。孩兒侍侯爹爹和娘親萬萬年!」
***
神木梧桐,第一次被層層紅光所籠罩,散發著熾熱的火氣。慶隆殿已經為數丈高的火舌吞噬,幾乎成為一座紅彤彤的廢墟。
無數飛鳥在半空中盤旋,鳴叫,飛舞,靠近,然後被火焰逼退。
「快請族長與星君停止!這樣下去女娃小姐會頂不住的!一旦陰陽平衡被打破,整個梧桐都會化為火海!」
精衛女娃的侍從急急來報。
精衛女娃乃冤魂所化,在神木梧桐中以冤魂陰寒中和鳳凰朱雀的陽炎之氣,調和陰陽。現在鳳凰和朱雀大大出手,散發出的火氣是平時無法比擬。如果不是精衛硬撐著,恐怕神木梧桐已經成了天地間最大的火炬。
但是這個時候,即使是朱雀七星也無計可施。如果現在貿然闖入戰團,只有送命的份。
突然間一聲巨響,慶隆殿方向炸開了,巨大的火球四處飛散。爆炸聲消失後,一切似乎都平靜下來了。
在火海的中心,朱雀左手抓住了鳳凰左胸的衣服,以左臂壓制著他,右手高舉著炎之槍,銳利的槍尖直指著鳳凰的咽喉。只要往下一扎,便可取了對方性命。
鳳凰問:「真的不讓我走嗎?」
「廢話!這個位置是何等尊貴,何等重要!豈容你像丟垃圾一樣丟棄!你不應該捨棄族長之位,不應該出嫁為人婦,更不該棄族人不顧。你的肩頭有千斤重擔,你不能撒手而去!你不能只為自己著想!」
「說的好,說的對。我沒有擔當,我自私,我懦弱,我只為自己著想!現在有了你,由你來當這個族長,我放心,族人也放心!我讓賢,這樣不是很好嗎?」
「混帳!不要混淆視聽!」朱雀大叫。
「你認為我現在的決定錯了嗎?我只是愛上了一個男人,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只是想過安靜平和與世無爭的生活,難道這錯了嗎?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名譽,不要地位,不要尊嚴,我只要和我愛的人廝守,難道這錯了嗎?」
「大錯特錯!你瘋了,你瘋了,惑法亂制,褻瀆殿堂,悖德悖行!」
「好吧,既然這個理由無法讓你認同,那我就再告訴你一件事情吧。」鳳凰石青色的眼睛凝視著朱雀,「先前,常俊曾私下向我表示過,希望兩族和親,保萬事太平。」
「開……開什麼玩笑?那種男人……!」
莫非常俊的意思是,如果鳳凰拒絕和親,就要起刀兵。他不但會殺了宇風,也不會理會天寒的死活,然後所有族人都會被卷進戰火中。
「是的,他雙手粘滿了血腥,我又怎能下嫁?但是不和親又不行,於是……」
「所以,你就先選定了對象,他的兒子?相對清白的天寒?」
朱雀代替鳳凰說道。他似乎有點明白了,但還不是太明白。
鳳凰緩緩說道:「我從盤古開天地就存在,活的日子即使以萬年為單位來計算也很難算清,時間對我沒有絲毫意義。但是別人不一樣,生命只有幾十年的人類暫且不說,就算是長壽的神族,也只能活兩千五百年,而且那還是在無病無災的情況下。每過千把年,我就必須看著最親愛的人歸天,沒有任何人可以與我白頭偕老。每個人都說我高傲,其實我沒得選擇。在沒得選擇的情況下,我只能挑我不討厭的。」
「不要說的怎麼好聽!」朱雀大叫,「什麼叫沒得選擇?難道你就不會反抗嗎?即使死,也比受辱強!」
「你是說玉石俱焚?」鳳凰苦笑,「你不是說我是族長嗎?你不是說我肩膀上扛著千斤重擔嗎?那麼這玉石俱焚確實是非常好聽,豪情萬丈啊!確實能成就一人清名。但是子緋,你聽過這兩句嗎:『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盼母歸』。」
朱雀語塞,一股郁悶在胸口中發漲。他發現自己動搖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但是不管是對是錯,他都不想讓鳳凰把自己拋下。
「你要丟棄族長的身份,不過是為青龍天寒所迷惑!不過是被無聊的愛情沖昏了頭腦!」
鳳凰嫣然一笑:「這一點上,我們是彼此彼此。」
朱雀一怔,隨即明白鳳凰指的是什麼。如果當初鳳凰沒有把他閉入談雲閣,今天走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而在這裡竭力挽留的人可能就是鳳凰。
「你不想讓我走,你難道真的沒有一點私心?」鳳凰說,目光似乎要看進朱雀的內心,「你的心裡就真的那麼干淨?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和他在一起?今天你攔我,真的是嘴上說的那麼好聽?」
朱雀呼吸幾乎要停了,鳳凰的話是那麼殘酷,像一個鋼鐵的耙子將他封閉了四年的心硬生生的扒開。
「我雖然是雌雄同體,但是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將性別完全轉換。我可以為他生兒育女,你呢?你憑什麼和我爭?」
「不要再說了!」朱雀大叫。
手中的長槍往下了一點,槍尖微微頂進了鳳凰咽喉部位的皮膚。
鳳凰說的是事實。但是他即使想過,也是稍縱即逝。鳳凰是他的天,他的一切,他不會背叛他。
鳳凰果然停了下來,靜默中,惟有火焰燃燒發出的劈啪聲。
「你愛我嗎?」鳳凰突然說。
「……」
「你希望我幸福嗎?你希望飛禽一族安寧嗎?」
「……」
「那麼,讓我走吧。」
「……」
***
不知不覺中,慶隆殿的火焰已經煙消雲散,曙光出現在天邊。當天大亮的時候,龍族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出現了。大紅的燈籠,大紅的綢帶,大紅的花轎,大紅的地毯一鋪就是幾十裡,喜娘彩女兩邊立。
當鳳凰換上鳳冠霞帔,就要步上花轎的時候,朱雀走過來。
「我送你一程。」
鳳凰驚訝不已,掀起蓋頭的一角看向朱雀,隨即一笑,將蓋頭戴好。
「這位兄台怎樣稱呼?」
披紅掛彩的青龍天寒上前對朱雀施禮。他雖然還未及弱冠之年,但今天日子特殊,便也束上了冠。
朱雀一怔,立即向鳳凰瞧去,隔著鮮紅的蓋頭,他什麼也看不到。將目光來回,金色眼睛的少年還等著他回禮。勉定心神,朱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讓聲音出口的。
「在下朱雀子緋。恭喜。」
這樣也好,對他們三個人都好。有些事情不應該存在卻偏偏發生過,那麼被遺忘是最好的處置。
到了海邊,朱雀一行便不應該再往前進了。於是送行的萬名飛禽衛士停下來,朱雀打頭,身後是黃鷹翼宿。朱雀七星的其它六人另有任務,不曾跟隨。
「翼宿。」
「是。」
「以前我總笑你沒出息,因為你被休過十三次,每次被休,你都會哭的死去活來。」
「子緋大人……」
「我現在明白了,我笑話你是多麼不應該。」說著,朱雀從懷中掏出了一張折迭的好好的字紙,火舌竄起,那紙立即化為灰燼。那是鳳凰給他的休書。「我恐怕才是最沒出息的男人……不但被休了,還要親手送他和別人成親,而且那個別人曾經是我所謂的『奸夫』。你說,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朱雀笑了。鳳凰就是鳳凰,是天地間的至尊,有情有義,大義凜然,委曲求全。鳳凰做什麼都是對的,而他朱雀做什麼都是錯的。
突然喉嚨一甜,一股熱流冒了上來,嗆得他想咽回去也不成。急忙掩口,卻已經來不及了。鮮紅的液體順著指縫溢了出來。
「子緋大人!」
「不要吵!」
朱雀阻止驚慌的翼宿。先前他為了沖破鳳凰的結界就已經耗了不少精力,方才與鳳凰一戰,他雖然終於將鳳凰制住了,卻是冒了極大的風險。表面看上去好端端地,-內裡恐怕受傷不輕。剛才他沒有將炎之槍刺下去了結羽盈的性命,並不全是因為下不了手,實際上是已經力不從心。
「不要聲張,我沒事,我沒事……。」
他現在不能倒下,鳳凰走了,一切才剛開始。要做的事情還多的很。
「就算羽盈走了,我還有你們,還有大家……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