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羅馬一個顯貴門第。我三歲時,父親不幸去世、母親尚年輕,立意改嫁,托一個無子女叔父照管我的學習。他高興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收留了我,因為他想利用他的監護人身份,決定把他收養的孤兒,培育成一個忠於神甫的信徒。
對於狄法洛將軍的歷史,知道的人太多了,這裡就用不著我贅述。將軍死後,神甫們看到法國軍隊威脅著這個宗教之國,便開始放出風,說有人看到基督和聖母木頭塑像睜開了眼睛。人們完全輕信了這種宗教謊言,他們排著長隊請神保佑,整個城市被燈火照得如同白晝。信徒們帶著祭品,紛紛擁進教堂。叔父渴望親眼看看別人大談特談的奇跡,便把家裡所有人組織成隊,他穿著孝服,手拿帶耶穌像的十字架,走在前面。我跟著他,手舉一支點燃的火炬。我們都赤著腳,懷著一個堅定的信念,即我們越顯得謙卑,就越會博得聖母和她兒子的憐憫,會讓我們看到他們睜開眼睛。我們這樣列隊到了聖-瑪瑟爾被堂。這裡人們摩肩接踵,不停地呼喊:「聖母瑪麗亞萬歲!聖母瑪麗亞和她的神聖造物主萬歲!」守在門口的士兵只許祭祀的隊伍通過;不讓從教堂四周匯聚的人群進去。我們輕易地到了裡面,在欄杆旁,我們拜倒在聖母和她兒子的雕像前。人群在喊:「你門看,他們剛才睜開了眼睛!」大多數人處在什麼也看不到的位置,卻虔誠地跟著別人歡呼。而那些異教徒,特別警惕自己流露出懷疑表情,否則人們會毫不手軟地將他們殺死。我叔父凝視著聖像,歡喜若狂,喊道:「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一張一合了兩次。」而我,一個可憐的孩子,站得兩腿發酸,尤其是長距離赤腳走路,弄得疲憊不堪。我驀地哭了起來。叔父強迫我屏住氣,並要我一心想著聖母,而不是自己的腳。我們在教堂裡還看到一個名叫巴達施的成衣商,帶著他妻子和扶住枴杖勉強能走路的瘸腿小孩。好心的父母將孩子放在祭壇平台上,便高呼起來:「保佑他吧!保佑他吧!」他們時而向著基督、時而向著聖母,喊著同一個口號。半小時後,母親對兒子說:「聖母有靈,我的孩子,聖母有靈。」他們以為是時候了,便離開祭壇,口裡不停地喊著:「聖母有靈,孩子,你甩開枴杖吧?」可憐的孩子聽了父母的話,丟開支撐,從四級台階上摔下,頭磕在地面上。母親聞聲,跑去扶起,立即送到保健醫院包紮傷口,可憐的孩子骨頭挫傷,並不能離開枴杖。看完這個插曲,我們離開了教堂。在回家的路上,我們仍排著隊,喊著一般的口號。
回到家,我虛心地向叔父求教:為什麼聖母忍心讓這無辜的孩子跌得這樣慘?叔父回答我:「我的孩子,你以為上帝和聖母要給所有人創造聖跡?這種思想千萬要不得。為了獲得上帝宏大無比的恩惠,我們應有一顆虔誠的心,而不應有任何抱怨。」
要是在聖跡這一話題上大加發揮,恐怕幾本書都寫不完。我這裡只談一件事:在羅馬的波拉羅拉廣場,有一幅被稱為得-撒包納羅的聖母像。有人說那照著畫的長明燈用的不是油,而是聖母自身的乳汁。為了讓別人相信這一謊言,他們還往水晶玻璃燈碗裡,注入一種乳白色的液體給大家看。神甫用白色寬大的法衣和襟帶,接收人群呈上的念珠,再浸泡在那聖潔的液體內。我和叔父隨祭祀的隊伍,去拜聖母像。並趁此機會,到神甫跟前,請他接下我們的念珠,說了好一陣,他才肯接。他退還我們的念珠,並沒用乳汁浸泡。而用的是粘粘糊糊的油,擦了好一陣,才能裝進我們的口袋。
一七九七年,法國軍隊佔領了羅馬,建立了共和制。並且立即組織了一支國民衛隊。叔父的思想言談,與戰勝者大相逕庭,但也不得不掩蓋自己的敵對情緒,去申請上尉軍銜,這讓他心煩地去協助辦理聯盟節的籌備工作,而叫我去參加共和國的盛大節日前夕在梵蒂岡廣場舉行的宗教儀式。我與其他孩子一樣,穿著老式衣服,頭戴花圈、脖子上套桂枝花環。對這種愛國的別出心裁的活動,我感到比列隊去朝拜聖母有趣,我的同伴也和我一樣高興。更令我們愉快的還是在儀式結束時,聖-彼爾廣場上舉行的盛大晚宴,可叔父對我的非難,破壞了我的愉快心情。我一回家,他就給我清洗腦子,要我認識異教徒標新立異、褻瀆聖靈是十分可惡的,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讓淫穢和糜爛的東西充斥基督世界的首都。他還說,如此節日,是魔鬼勝利的日子。我們參加了這種骯髒活動,已別無選擇,只有多求上帝寬恕了。受這種奇恥大辱,還不如去死了好。他表示決心,以後他將不屈服任何強暴,拒絕參加這些罪惡活動。他堅守了自己的諾言。
不久,戰局改變,法國人被迫撒離羅馬。叔父心情舒暢了,看到羅馬教皇政府重新建立,他由衷地感到欣慰。這次革命後,他躊躇滿志,將我委託給一位先生,給我進行拉丁文的啟豪教育。因為我至少得掌握這種語言的基礎知識,否則就不能進公立中學,即羅馬中學。我學習進步甚微,這是因為令人厭倦的八門課拉的時間太長,且先生習慣以說教和經文填塞我們這些不幸學生的頭腦。功課限制很死,學生不敢越雷池一步,神甫滿嘴是聖經上的話,學生獨立思考是罪過。兩年學習後,我獲准做第一次聖事。經過三個月苦修,聖事做完了。在嚴格的考試後我回到家。叔叔和嬸嬸對我的學習成績漠不關心,他們一心想的是拯救我的心靈。他們擁抱我熱淚盈眶,祝賀我如此光榮地入了教門。可我卻脫離了科學的軌道啊!再回到中學裡,老師教我的一點知識,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在中學,有個叫聖-路易善會的宗教組織。所有在校聽課的年輕人,到節日上午,都得去聽說教,做懺悔和領聖體,然後去吃晚餐,兩個小時後才回。而年紀小的學生,則由幾個神甫帶領到城外一個花園裡玩球。每場球得付出把雙手按在膝上背誦十遍天主經的代價。玩完球,回到城裡,要刻不容緩地去聽說教。然後,我們每個人都應接受苦鞭,這由兩個神甫執行。他們熄了燈,創造一種更虔誠的氣氛。我們脫光衣服,自由地接受慈善的教士們鞭笞。這一儀式從唱《上帝憐我》時開始,到唱完為止。然後,神甫讓苦修者穿好衣服,才重新開燈。離開前我們還得做好一陣禱告。此時,我們的心裡充滿了對地獄和魔鬼的恐怖。為了陶冶我們的靈魂,每一個星期,這種儀式要進行一兩次,可我們付出了多大的精神代價。先生對我們的文化教育不聞不問,相反,他們一心研究的是如何讓我們永遠處於愚昧無知之中,如何通過非正義的嚴酷懲罰來扼殺我們心靈中萌發的一切美德。
否極泰來,我有幸熬到了盡頭。一夭,我到校太遲了。一反常態,我對功課一塌糊塗,老師立即叫來正紀先生。他是由政府專門派來執行懲罰的老師。我手上挨了二十戒尺,疼痛難忍之後,我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難以俺飾自己的痛苦和憤懣。我太衝動,老師見我怒容滿面,又下令懲罰我。我火了,拒絕服從。先生威脅我,若我再敢違拗,就強迫執行。在這種咄咄逼人的形勢下,除了逃走,別無擺脫危險的良策了。我怒不可抑,抓起筆、紙、小刀、墨水,甩到先生頭上,先生嚇傻了。這樣,我便離開了學校。
我的同窗忍俊下禁,可老師卻指使他們來追趕我。我怕被他們抓住,便躲進了一所教堂。在意大利這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避難所。外面追捕我的,都停住在教堂前。我冷靜下來後,考慮我該採取何種對策:假如我去求叔父,毫無疑問,他會站在我的敵人那邊說話;最好還是去找我的母親,唯有她能保護我。母親很快趕來了,她驚恐萬狀,以為我犯了什麼大罪。我把今天偶然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她這才稍微鬆了口氣。母親把我領到她丈夫家。為處理好這件事,她作了很多交涉。最後,被我得罪的老師表示,除非我同意跪著公開向他賠禮,並在聖讓和聖保羅修道院作一個月懺悔,他才能原諒我的過鍺。這所修道院,屬於那種教育所之類,被監禁的人要付生活費。對這種處理,我叔父欣然同意。他希望我到那裡上修士課,思想會受到有益的影響。他對我說:「上帝等待著你。既來之,則安之。一定要記住,地獄敞開大門,時刻想把你吞進去。」他將我托付給院長,並給了他錢,請他替我做彌撤,然後,他才與我告別。
替我向上帝懺悔的教友讓我忍受的一切,我真不知如何說出來。他有條不紊地向我說明我犯有嚴重的罪,而且是不可饒恕的。我年幼無知,完全相信了他說的話。我的懺悔是誠心誠意的。每天早晨,我卑恭地亮出我的背,接受苦鞭。量罪受罰,我按例穿一件帶小鐵刺的粗毛襯衣。我相信勸告者的話,總以為會見到跟蹤我的魔鬼,我害怕極了。每天晚上,一種恐懼的幻覺纏著我,叫我難以入睡。他們強求我做總懺悔。我多次承認,我的同學曾借給我看不太健康的書。神甫便斷言,這是罪過,假如我不很好地懺悔和佈施,魔鬼將帶走我的肉體和靈魂。我不得不按神甫說的,掏空口袋裡的錢,交到他手裡;為了擺脫魔鬼,我得齋戒和作各種嚴格的苦修。神甫對我說:「你瞧,我的孩子,為了你給我的四個埃居,我在羅馬教皇庇烏五世陛下祝聖的祭壇上要念四遍彌撒,以拯救你的靈魂。與此同時,你得讓你的肉休接受磨難。」我一一應諾,並能言行一致。
我苦修總算熬到了盡頭。在釋放我的前一天,我領受聖事。在整個儀式中,我止不住熱淚滾滾。次日,我叔父來了,見我消瘦的面孔,感到驚異,但馬上把它掩飾過去了。他對我說:「苦修對你很有益,你已經從罪孽的深淵中解救了出來,人也變得文雅多了。」
我們離開修道院,叔父用馬車把我送到中學,我跪著向我的老師公開賠罪。他借此機會,要求學生注意他的尊嚴和人格。在如此這般地向另外幾位老師賠了罪後,叔父才把我帶回家。嬸嬸看到我,問叔父:「他怎麼搞得骨瘦如柴的?」叔父回答:「他苦修贖罪了。」叔父還想讓我回到學校,可我堅決不從。他最後決定把我送到布爾勒律師那裡。這個人曾負責簽發送往西班牙的教皇敕書。近兩年,他因風濕病待在家。他的工作只限於簽發兩個老秘書替他起草的信件。當我在他門下讀書時,他與一位僕人單獨生活。我上年紀的嬸嬸常來與他作伴。到晚上,當我完成了自己的功課,我們便一塊回家。不幸的律師被疾病折磨著,長期臥床不起,他咒罵上帝和聖人,說著是上帝公正,就應分清善與惡。嬸嬸懷著一顆虔誠的心,聽到這些詆毀神靈的話,內心十分不安。
一天她駁斥病人,可他聽不進她善意的批評。回家時,善良的嬸嬸對我發誓,她再不去見那個痛風病人了。他說:「他那些咒罵神靈的話,我再也聽不下去了。由他這種鄙視上帝的人授課,你會一無所獲,你應像我一樣,不再去他那裡。」
我回答說:「我不怕他影響,」若是叔父知道了這事,禁止我去聽布爾勒的課,我會非常痛苦的,因為這位非宗教狂徒耳提面命,使我理解了很多我過去不懂的東西。另外,他借給我一些很有意思的書,我讀得入了迷,這還成了我們交談的話題。我的信念動搖了。律師講的那些道德準則有根有據,我起來越覺得有道理了。我真不知如何把它與我所受的宗教教育統一起來。
我嬸嬸又往律師家走動了。一天,布爾勒痛風發作,疼痛難忍。嬸嬸懇求他為上帝的仁愛忍受一切痛苦。律師本不大信神,在痛得惱火時,嬸嬸誠懇的勸告,反惹得他大罵起來。可憐的嬸嬸氣得顧不上圍披巾和戴帽子,匆忙走了。出門時,她一邊不停地劃著十字,一邊發誓不再踏入這可怕的房子一步。晚上,布爾勒卻笑嘻嘻地跟我談起這件事。我回家後,嬸嬸對此隻字沒提。到星期天,嬸嬸去作懺悔,她的牧師、一個宗教裁判所多明我會的修士,說除非她預先去揭發這個褻瀆神靈者,否則他不會給她赦罪。次日,她到聖所去揭發,然後到牧師那裡。他表示寬恕了她,因她聽從了他的話。
半個月後,我收到宗教裁判所的傳訊通知。我以為是幾個教友出賣我,揭發我藏有禁書。我十分害怕,我謹防把這傳訊的事捅到叔父那裡,我整日提心吊膽。必須承認,我的處境很難,一個閱歷淺鬧不清惹了什麼麻煩的可憐年輕人,在這個案件中是很狼狽的了。決定性的一天到了,我到了神聖法庭,在侯見室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個小時。然後,我被領到一間張掛著黑色幛幔的廳裡,三個多明我會的修士坐在一張鋪有黑單的桌前。這個場面令我不寒而粟。幸好我認識三個宗教法官的秘書,他是一個正直的教士。在他暗示下,我心裡踏實了些。我不再緊張,在沒開庭前,偷閒打量四周。我發現在教友們的頭頂上方,放有一個很大的帶耶穌像的十字架;在桌上有一個較小的十字架,在攤開的一本書旁邊,放著《新約》。首席法官問我姓名、是否被神聖法庭傳訊過。對最後一個問題我作了否定回答。
他接著問我:「你認識布爾勒律師嗚?」
「我認識。」
「你有時聽到他辱罵教會嗎?」
我回答說他病很重,我到他家是去做功課,不是去監聽他的言論。我的回答引起了大家注意。法官威脅我,如果我不把自己瞭解的一切,毫不隱瞞地揭發出來,就要嚴歷懲罰我,並以聖三會和《聖經》的名義,勒令我檢舉罪犯在我跟前說的辱罵宗教的話。他並問:「難道你沒與這個人作過個別交談?」
「從沒有。」
「我奉勸你與這個謾罵宗教的傢伙斷絕關係,他該打入地獄去受罪,可我們還在努力讓他獲得寬大處理,盡合成功的希望不大。好了,年輕人,到耶穌十字架前發誓,不向任何人洩露你被法院傳訊和我們召見你的原因。」
我答應了他們的一切要求。我離開前,又辦了些例行手續。出來時,在候見室發現了在律師家搞發送的兩位可憐老人。他們渾身戰慄,聲明自己是無辜的,並肯定他們與宗教裁判所從沒有過半點糾紛。回到家,我把這件事的經過告訴了叔父,他責怪我嬸嬸嘴不嚴,嬸嬸為自己辯解,說是她在懺悔時,神甫逼她講出來的。
當天晚上,我照樣去看望律師,我見他非常激動,便問什麼原因。他回答我:「還有什麼高興的事,有人在宗教裁判所控告我,他們要把一個可憐的痛風病人怎麼樣?我躺在床上,且拭目以待。」
過了一段時間,宗教裁判所一位法官去審訊了律師四個小時。但被告很沉靜,多明我會的一切詭計都沒得逞。這件事發生後下個月,一位大法官又來審問律師,他也並不比前者樂觀。他走時,威脅要把病人連同他的病床都拖到牢房裡去。
法官走後,布爾勒對我說:「他們到底要幹什麼?我是個優秀神學家,不是他們那半瓶子水。他們可以把我抓到班房裡,可以拷打我,這沒什麼,可他們永遠無法讓我欺騙自己的良心。」隨後,他拉著我的手,又說:「我的朋友,一般人認為宗教裁判所是好的,但它在有頭腦的人中間名聲很臭。它的邏輯對他們是沒有用的。」
兩個月後,逮捕律師的命令下來了。由於他生命垂危,不得不緩期執行。律師的病急劇惡化。幾天後,他離開人世,沒作臨終懺悔。
一八0七年,法國人重新佔領了世界的古都羅馬。那些天真的青年都被拿破侖信誓旦旦的講話所迷惑。我是第一個被他說動的人。誠然,我崇拜拿破侖,可正像我說的,我叔父是鐵桿天主教徒,他主宰著我的一切,我被他盯得很死,徒有一片熱誠。這時,叔父因一些事要短期外出,他離開羅馬時,告誡我不要出家門。他請了一位神甫,作我良師,叫我只與他接觸。尤其他囑咐我不要過問政治,這東西是招災惹禍之源。他的所有要求,我都爽快地答應了,只是口不應心罷了。
叔父剛離開羅馬幾天,我便在朋友那裡打聽到一些外面的情況。他們有的入伍,有的在政府部門得了肥缺。他們都催我離開叔父、立即從戎,在軍隊撈個把少尉當當,不費舉手之勞。可是我顧慮重重,向他們說明羅馬教皇號召大家不要接受法國政府的官職,否則就會被開除教籍,我的擔心叫我的朋友好笑。他們對我說:「你叔父給你灌迷魂湯了。你的先生完成了他的任務,你跟我們走,不要多久,你就會看到開除教籍是值得的。」
他們的鼓動和指揮金戈鐵馬的慾望,對我很有誘惑力。我相信,叔父看到我配的肩章,也只會覺得生米煮成了熟飯。另外,他兩天後就要回來了,我得當機立斷。我用自己的錢買了一套軍裝,我的朋友從羅馬市長米奧黎將軍那裡,替我弄來軍官委任書。我穿著新軍裝,神氣十足,迫不及待地四處炫耀,儼然自負的新貴。當然我前天才得到解放,對尚不理解的自由並沒到走火入魔的程度。
第二天,我穿著一新,拜見米奧黎將軍,感謝他對我的關懷,並表示了忠於帝國的決心。將軍誠摯地接待了我,並向我擔保,法國政府理所當然地會記住這些第一批踴躍從軍的青年,然後他把我分配到第一憲兵團的營長賽扎-馬呂施那裡。營長給我安排了職務。
叔父瞭解到我的情況後,匆忙結束他的事情,回到羅馬。他又驚又氣,我怎麼解釋也無用。他看事情到了這一步,便立即向我聲明,我必須離開他家,他決不會收留一個叛逆者,一個將被開除教籍的人。我盡量寬慰他,說明我作出這種選擇的理由;為拿破侖效力,也可以是個好的天主教徒。我白費口舌。他嚷道:「不,不可能一僕兩主,你必須改弦易轍、懸崖勒馬,現在還是時候。你快退伍,避開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的誘惑。」而我卻沒動搖,我認識了他們,嘗到了他們生活的樂趣。這種短暫的體驗,堅定了我的信心。叔父不敢拿我怎麼樣,他怕引起法國政府對他懷疑。最後,他讓步了,同意每個月給我四個埃居的津貼,但從此日起,我不得住在他家裡。
法國人一到羅馬,大動干戈。羅馬教皇國務秘書在致法國政府的公開信裡,不停地要求他們停止應用武力,可他們置之度外。回信裡含糊其辭,絲毫沒改弦更張之意,且變本加厲,開始強佔大部分修道院,將之改變成兵營。教皇政府公開抗議這種對人權侵犯的暴行,而米奧黎將軍不以為然。教皇看出,抗議無效,便作出決定,凡與法國人共事的,一律開除教籍。教皇這一道諭旨,一夜之間,貼滿了羅馬市所有佈告欄和整個國家。將軍把守衛芒特-卡瓦洛宮的瑞士部隊,換成了法國部隊,作為對這種敵對措施的反應,並禁止任何人去皇宮訪問。聖父看到自己的權力被人蔑視,而且本人又被軟禁,便關了皇官的門,拒絕與外界發生任何聯繫。他知道法國人在設法綁架他,便叫人準備教皇的衣服。若誰輕舉妄動,侵佔他的庇身之處,他便身著盛裝,以死抗議那些膽敢向他聖沽的軀體伸出褻瀆聖靈之手的歹徒。法國人的計劃昭然若揭了,羅馬民眾涕騰了起來。儘管米奧黎將軍重兵在握,但也不敢貿然劫持教皇,得採用絕對秘密的方式,且不能忽視任何必要措施,以確保這一計劃實施。在這個民眾只從宗教、不僅把教皇視為君主而且是人間上帝的國度,執行這一計劃會遇到幾乎難以逾越的困難。
在結束這場悲劇的前三天,顯貴們如湯斯得威、蒙底、波波羅、鮑爾葛等,借口要去給教皇陛下獻一條三百來斤重的罕見大鱘魚,來到皇官門口,禁止進宮的命令並沒撇銷,但法國人如果反對這項要求,又怕加深大眾的懷疑,於是他們客氣地同意了他們進宮。顯貴們的代表帶著那務碩大的鱘魚,進到宮裡。教皇見他們來獻禮根高興,並對他們在自己受敵人迫害的情況下,表現出的對君主的一片忠心尤為感激。一個代表說明了他們拜見教皇的真實目的,他說:「有兩萬武裝好的人,準備把您從敵人手裡搶救出去。在目前這種嚴峻形勢下,應利用計謀,麻痺看守的警戒。您應相信大家的忠誠,為了您,他們不惜拋頭顱灑盡熱血。」
對法國政府的陰謀,教皇不大相信,也不信自己將大難臨頭,於是他對顯貴們表示感激,說:「你們走吧,現在還不到行動的時候。當我需要你們時,我會告訴你們的。請放心,我永遠和你們在一塊。他們不敢害我。」然後,教皇為他們祝福,准許他們親了自己的腳跟,才與他們告辭。
米奧黎將軍察覺到民眾騷動的徵兆,心神不安。為了挫敗在他眼皮下醞釀的反抗活動,他決定加速劫持教皇。他派憲兵隊司令拉得將軍執行這項特殊任務。因為襲擊皇宮要在夜間進行,拉得命令全體警察分局局長堅守崗位。一百名警察攜槍荷彈,與五十名憲兵、一百名國民衛隊士兵,帶著雲梯,在教皇花園圍牆腳下待令。司令向參加這次行動的戰士宣佈,凡在皇宮造成任何混亂的士兵一律處死。拉得將軍在憲兵中士鮑龍的陪同下,穿著便衣,深夜趕到。他下了登梯進攻的命令:第一批登梯的是警察,接著是國民衛隊,最後是將軍和幾名憲兵。一名叫馬薩立尼的國民衛隊士兵,懷著一腔愛國的激情,渴望得到第一個登城的光榮。他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他從梯子上掉下,摔斷了一條腿。他的同伴們看到後,熱情大受影響。他們以為這是上帝的懲罰。這些警察本是不情願來的,現在便拒絕登城。這時將軍走到憲兵眼前,對他們說:「勇士門,你們登吧,讓這些人看看是上帝懲罰,還是自然事故。上吧!」憲兵立即登上了城,國民衛隊和將軍一塊也上了,警察最後上。將軍請一個認識從花園到皇宮內的曲折暗道的人作嚮導。
他們雙手持槍,通過地道。至盡頭找到內應,替他們打開了門,便進了皇宮大院。將軍彙集小部隊,命令他們去下了瑞士衛隊的槍。執行這項任務十五人就夠了,憲兵很快完成了預定任務。回到集合地點,向將軍保證教皇衛隊不會作任何反抗了。將軍囑咐隨從絕對保持安靜,命令嚮導帶領他和中士去教皇臥室。他們順利來到臥室門前,將軍敲了兩下門。
「是誰?」到第二次敲門時,教皇問。
「我是拉得將軍,拿破侖皇帝的特使。」
教皇應聲開了門,他穿著整齊,有人猜他根本沒上床;有的則認為,他對這次來訪早有了準備,他在等著被帶走的時刻。不管是什麼情況,教皇陛下請將軍和中士進房。將軍向教皇表示了敬意,然後說:「教皇陛下,我給您五分鐘思考作出決定:您必須在這條約上簽字(其中包括忠於皇帝的誓言、承認拿破侖法規和其他有關條款),或者立即離開這裡。」
教皇看了條約,在這五分鐘中,他站著,手中把玩著一個鼻煙盒。中士冒昧請求吸一口煙,教皇微笑著遞給他煙盒。中士試了一試,說:「這煙太好了。」教皇沒答話,示意要他拿走桌上的煙絲包。
五分鐘到了,將軍問聖父作出了如何決定,他回答:「我走,不過我想帶走我的國務秘書和侍從。」
將軍同意了他的要求,接著他下令立即打開皇宮大門,讓兩輛旅遊車、一些驛馬和六名全副武裝護送車輛的憲兵通過。紅衣主教康沙維很快趕來,強烈抗議這次綁架,並要求再給點時間作出發準備。拉得將軍奚落地對他說:商量討論的時間已過,現在該上路了。車輛停靠在樓梯下,教皇上了指定的一輛車。他表示要同國務秘書一塊,但將軍沒同意。從安全起見,讓教皇侍從和康沙維紅衣主教乘第二輛車。中士坐在紅衣主教那輛車之後;而將軍拉得在教皇后就坐。
就這樣,人們離開了皇宮,穿過整個城市,沒引起任何人懷疑,教皇動身時,一位軍官命令衛士暫時離開皇宮。他們自在地回到營房,可忘了帶走雲梯,早晨被人發現。於是教皇被人通過雲梯劫持的消息不脛而走。神甫利用宗教,在可憐的馬扎尼摔下的雲梯上大做文章,並斷言教皇本能置所有在場人於死地,可他只叫一個人摔下,為的是以一儆百。他鼓舌如簧,引證了大量同類性質的神話。那些愚昧的老百姓,卻聽得津津有味,大聲叫好。
法國政府佔據了皇宮,把所有拒絕發誓忠於拿破侖皇帝的紅衣主教都打發走了。
這裡,我還要談一件幾乎使劫持功敗垂成的意外事故。
將軍的車隊到離羅馬二十五里的蒙特羅脊,準備換車。教皇打開一扇車門,從巴卡洛起開始駕車的驛站馬車伕認出了她,忙拜倒在地,呼喊道:「聖父,您保佑我,我是無罪的。要是我事先知道他們綁架了您,我寧願去死,也不會替他們賣力。」
聽了這話,那些準備上馬的車伕都拒絕出發。他們開始叫起來:「聖父,您保佑我們,我們要解救您。」幸好將軍早有預備,看到情況不對,使命令護車憲兵推開這些車伕,同時從士兵中間挑選兩人駕車疾駛。將軍雙手舉槍,聲明道:誰要帶頭來阻擋車輛,就叫他腦袋開花。這樣才好不容易脫身。
將軍一行,馬不停蹄,直至都卡納的卑日奔齊,歇了幾個小時,又繼續趕路。在後來路過卑日奔齊時,我從教皇等下榻的一所旅舍的老闆娘那裡,聽到一件有趣的事。教皇的坎肩掉了一粒扣子,他又沒有備用的,而且侍從又不在,只得請老闆娘給他縫上。老闆娘立即為他效了勞,但教皇沒零錢付這小小的服務,便向拉得將軍借。將軍遞給他一個塞滿金路易的錢包,教皇取了四個,給了老闆娘。
聖父離宮後,世態突然有了變化。大家忘了他開除教籍的諭旨,爭先恐後地接受法國政府的職務。只有虔誠擁護教皇的信徒,不願苟安,仍然忠於自己的道德原則。我的叔父就是這種人,他怕開除教籍,拒絕了一個報酬豐厚的工作。我不屬信徒之列,我到距羅馬一百餘里的佛利弱城,以法國政府名義,管理國家產業。我辭掉了少尉軍銜,走前我去與叔父和母親告辭,把我的決定告訴他們。繼父與叔父的觀點相同,也拒絕受職。他們待我冷淡,並預言,我不久要與拿破侖的擁護者們哭到一塊。聽了這話,我倒覺得好笑。我怎麼說,他們也不同意我的觀點,我告別了他們便上了路。
我旅途中的夥伴很有個性,值得我一提。一個律師回佛利弱城,攜年輕的妻子同行。他在那裡擔任行政工作。一個嘉布道會教士,回白利若修道院。他近六十歲,風痛纏身,儘管忍受著疼痛,但情緒很好,在整個旅途中與我們逗樂開心,他並是個很有專長的人,當過那不勒斯腓迪南四世的夫人拉普羅王后的講道者和懺悔教士。國王退隱西西里島以後,我們這位嘉布道會教士過厭了巴勒莫的生活,便同修道院去。如果我把他所說的全部轉述出來,我真怕你們聽不入耳,他一點不顧忌王室懺悔者的聲譽。我單說一件很有趣的,王后有個情夫,這對於她是種樂趣、必要的消遣。但修士對王后卻橫加阻撓、禁止她找情人。王后並不氣餒,她再來請求修士可他一點不鬆口,修士口氣也硬,說:「我不能原諒您。您一點不願改過,老是犯同一種罪孽。」王后便打開她的錢包,掏出相當的金市說:「如您能給我恕罪,就收下這錢。還替我唸唸彌撒,讓我從上帝那裡得到改過的力量。」理不容辭,修士不好拒絕,他收了錢,為她恕了罪,井答應為她改過而祈禱。教士笑著對我們說:「就這樣,我靠出賣寬恕發了大財。我們雙方公平交易,互為有利。我有了錢,王后有了情夫。話說回來,假如我不妥脅,就會被王后攆走,而且她第二天就能找到上百個仟悔教士,他們都會竟相給她寬恕。這個故事讓我明白了,可憐的布爾勒說的話是多麼有理。
到佛利弱,我立即上任。我要辦的第一件事情,是廢除男女修道院,給修道院的收入和財產登記造冊。接觸了修道院的內幕,我瞭解到,這些修道院禁閉了多少家庭的專斷和野心的受害者。這些家庭為了給長子留下更豐厚的財產,不惜讓其他孩子長期忍受與世隔絕的痛苦。那些年長的修女被迫離開她們像王后一樣頤指氣使的地方時,顯得十分痛苦;而那些被強迫拋棄紅塵的年輕修女,卻歡天喜地,有幾次還悄悄向我打聽,什麼時候放她們自由。她們的天真讓我發笑。由此,我真希望能對那些失盡天良、虐待子女的父母,給予嚴懲。我無法估計在修道院裡發現的財產。有幾個修道院的收入可以維持幾十戶人家的生活,卻被七八個修士私吞了。儘管我要嚴厲譴責拿破侖的某些行為,可對於這一點,我得說他幾句好話。比如讓這些四體不勤、貪圖享受、只想肥己的傢伙回到社會,參加工作就是一條有益措施。我倒不滿意那種給他們津貼的做法。假如我手裡有權,我也許會在政治上犯錯誤,但目睹他們的墮落和虛偽,我一個銅子也不會給他們。越認識到他們的本質,越看出他們是一些無恥之徒。幾個不受神品的修士,向我揭露了這個行業的一切秘密:說修道士與城裡的頭等女人私通,向她們獻慇勤,騙取她們的錢財。這些女人也樂意上鉤,因為她們看到,受修士庇護的家庭,能得到教皇政府的好處。修女們也有辦法減輕幽禁的痛苦。只是她們不能外出,遇到相當多的阻礙。而修士們則自由得多,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幹那些極其醜惡的事情。
當我撤銷修道院後,便把它們的所有資產都拍賣掉。因價格不高、且來源正當,市民們都爭先購買。可佛利弱的老百姓卻有顧忌,只需一件事,就能夠說明老百姓的迷信。據說某年狂歡節,在化裝舞會中,有人看見在聖-菲利散教堂的廣場上魔鬼在跳舞。為了鎮邪驅魔,愚昧的市民馬上集會,舉行祈禱儀式,並作出決定,每年狂歡節中間停一個星期,這一星期稱為「安神」周,我們想打消這種愚見,可費了很多力,也無濟於事。這些不幸的人堅信,若誰犯禁,魔鬼一定會在教堂廣場上重新出現。
我常去羅馬,有時是尋尋快樂,更多的時候是辦公事。我讓人為我做了一輛小馬車,並有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馬,這樣大大縮短了我的旅途時間。我常獨自一人在夜裡通過羅馬農村,有人提醒我,那裡強盜出沒,還是小心為好,可我並不害怕什麼。因為我從沒遇到過一點事,對這些危言聳聽的勸說,我付之一笑,可有一次我去羅馬參加聖-拿破侖節,在勒比到蒙特羅脊的路上,八個全副武裝的人朝我奔來,喊道:「站住!站住!」已是深夜,聽到喊聲,我站住了,問他們要幹什麼,他們叫我下車,將我的頭壓下。下車時,我告訴他們,馬要跑的,不要鬆開韁繩。他們拉住馬,問我是什麼人。我當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若說出我是法國政府的官員,他們會立即殺死我的。
我對他們說:「我是商人,在跑生意。」
「你從哪裡來?」
「佛利弱。」
他們商量了一下如何對我行動,其中一個說:「我看這傢伙在騙我們,他一定是個官員。」
另一個說:「不,假設他是官員,量他不敢一個人夜裡旅行。」
第三個說:「這肯定是個商人,他晚上趕路,還不是為省幾個歇施捨的錢。」
他們這樣商量了以後,一個人對我說:
「你真是個商人嗎?」
我回答他們:「當然!我的朋友,你們要相信我的話。為了躲過兵役,我作了很大犧牲,哪裡還會到法國政府裡去做事。」
另一個人喊道:「你們聽聽,他被抓過兵哩!」
然後朝我說:「你不用怕,我們也是逃兵,不是強盜。因為我們不願為拿破侖賣命,就上了山。假如我們碰上哪個官員,或憲兵、士兵之流,我們不會饒過他們的。而一般過路客人,我們只要他們留下點買路錢。你丟下八埃居,我們每人得一埃居,我們就不找你的麻煩了。」
於是我從口袋掏出錢包,裡面有十五個金路易,我對他們說:「這包裡的錢,你們拿去花吧。」
見我這樣慷慨,他們悄聲說了幾句什麼,隨後朝我大聲說:「我們不是強盜,誰收你的錢包?我們多的不要,只要八埃居。」
我感動地給了他們錢。然後他們對我說:「走吧,願上帝保佑你。不過,你要等我們走了兩百米後才能抬頭。」
我立即想到,他們丟開韁繩,馬一自由,就會撒腿跑開,我便難控制了。於是我對他們說:「好漢,你們對我太寬容了,還勞駕你們抓住韁繩,等我上了車再鬆開。我不抬頭看你們,我敢用我的榮譽發誓,我不想認識你們,更無心害你們。」
「為了更保險,得用手巾捆住你的眼睛。」
我捆了眼睛,迅速登上車。抓住韁繩後,我與他們告別。我揚鞭策馬,到了蒙特羅脊。驚魂稍定,我向人講起這段險遇。大家都說幸好我隱瞞了自己的職業,不然就沒命了。
過了八月十五節,我打算返回佛利弱任上。但聽說著名強盜絲包朵利洛四個月前被捕,意大利四面八方紛紛檢舉他的罪行,法院快要審判他了。我便留在羅馬打聽案情發展,看看這個可憐人是否會像他在監獄裡說的,要在法庭逗得大家好好笑笑。
這個絲包朵利洛從事打家劫舍的營生已有十八年了,從來沒有失手。法國政府苦於抓不到他,便派警長安熱羅-洛道裡去執行任務。他靈活、機智,很善於處理這類棘手案件。他看到對這強盜來硬的不行,便來軟的。他叫人悄悄通知絲包朵利洛:一個警長要求與他而談,並請他指定會見的地點;警長不帶武器,單個去見他。警長還說完全相信他的誠意,且這次會見事關重大。絲包朵利洛接受了這個建議,確定了會面地點。
洛道裡按照諾言,沒帶武器,單人赴約,見到了絲包朵利洛。絲包朵利洛對他說:
「洛道裡大人,您來這裡,是不是要背叛我,或真像您信裡說的,有件什麼重要事情對我說?」
洛道裡說:「我不是個叛徒。法國政府想通過您的合作,一網打盡您的同羽。這樣,政府將寬恕您,並保證您安全地享用您積攢的財產。」
絲包朵利洛已經厭倦了冒險生涯,希圖過過平靜的日子,便同意了這種安排。如果法國政府確實能保證他的安全,他答應交出他的部隊。警長以榮譽保證他的要求。絲包朵利洛未免太天真,憑警長空口一言,便相信了這種擔保。他說:
「那好,就在今天晚上八點,您帶二十個憲兵或一支農民部隊到這地方來。我將帶七八個人來,這是我能做到的。我妻子也會來,我請您同樣能保證她的自由。」
這一條好接受,於是雙方達成了協議便一塊走了。在路上,絲包朵利洛說要給警長兩千埃居,作為他獲得自由的代價。並說他有一筆相當數量的錢,放在可靠的地方。他們談了很久才分手。
回到羅馬,洛道裡向他的上司報告了會談的成績。晚上,他依約帶了憲兵,到了約定地點。絲包朵利洛及時出現了,向他喊道:
「我們進去吧!我的人在吃飯哩。」
隨後他又說:
「別忘了,我可相信你的話了。不過,我老實告訴你,我還有點懷疑,法國政府未必會寬恕我。」
「你一點不用怕,有我擔保哩!」
就這樣,警長與上了當的絲包朵利洛手挽手地說著話,憲兵靜靜跟在他們後面。到了房子門口、絲包朵利洛吹了一聲口哨,門立即開了。他第一個進去,他的人還以為頭兒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夥伴,仍坐在那裡沒動。趁他們不備,憲兵各自我到了有利位置,一下逮住了所有匪徒。四個憲兵衝到絲包朵利洛跟前,下了他的武器,跟其他人一樣上了鐵鏈。
他喊道:「你背叛了我。」
洛道裡冷冷地辯道:「不,這純粹是走走過場,明天你就自由了。」
絲包朵利洛抗議也白搭。他恍然大悟,不再相信洛道裡的話。他痛苦地說:「我十八年間,世上誰也奈何不得我。哪想到、今天比你洛道裡立了這個功。我大老實了,也太急躁。我總以為,一個人發的誓,總有幾分可靠吧。我現在看清了,我太輕率,我上當了!我出賣了我的人馬,把自己也搭了進去!」
後來,他看到妻子也上了鐐銬,被帶往監獄。「我妻子是無辜的。」他喊道,「夫人,我會救你的。不,你不會死,我還是你的保護者。」
他的全部人馬都被押進了監獄,一個特別法院預審這個案件。通過五個月的偵訊,搜集了近四百個證據,揭露出了大量兇殺事實。案子提交到法院,絲包朵利洛和妻子及八個同犯到庭。他站著對庭長說了下面的話:
「先生,我知道,什麼都水落石出了。我沒什麼好隱瞞的。我輕信了洛道裡的諾言,我不能原諒我的錯誤。現在無可救藥了,我栽倒在誠實上,我是咎由自取。在這裡,我將盡可能對我觸犯罪事實,作一些具體的交待。只是我有一個請求:就是在我死前,給一小時讓我見見妻子。」
庭長同意了。
「我相信您。毫無疑問。您的話應比洛道裡的可信。他本答應放我一條生路的呀!可他把我帶到了刑場。」
「我答應你的事。你可放心。」
「那好。我們就看您的話算不算數。」
他帶揶榆的口氣接著說:
「我們在此是十個被告,但不是所有人都犯了死罪,我得告訴你們法院,誰無罪、誰有罪。」
這段開場白後,證人出庭,每一個人作證後,絲包朵利洛都要指出某些不確切之處。
「您的記憶有誤。」他對證人這麼說,「這樁暗殺是我幹的。」是他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作的案,他舉出詳細事實說明,連加重他的罪行的細節都不遺漏。也決意讓四個人承擔罪責,救出另外四個同夥和他妻子。他聲明過他們是無辜的。妻子執行過他的指示,那是懾於他的壓力。他的同夥也是被他拖入罪惡的泥坑的。他這種救人的特殊方式,把聽眾都逗樂了。在哄堂大笑中,被告時而轉向發出笑聲的聽眾,說:
「你們現在在笑,可三四天後,你們看到可憐的絲包朵利洛胸中四彈倒下時,就笑不起來了。」
有次他向聽眾說話時,認出看守他的一個憲兵,參加過他的部隊。他怕認錯了人,看了他好一陣之後,才說:
「我真不敢相信法國政府是這樣招募憲兵的!」
庭長問:「你在講什麼?」
「我認出一個憲兵,他跟我干了十五年,與我們一塊殺了不少人。您要是不相信我說的,您可叫他出庭對證。他的僕人就是他殺的。他會認得我的同伴的。」
絲包朵利格指控的憲兵被傳出庭,讓他們對證。這憲兵對殺死自己僕人一說,供認不諱。其實,即使沒證明,從罪犯慌亂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的問題了。於是有人下了他的武器,叫他在被告席上坐下。
絲包朵利洛道:「太好了!你坐到了該坐的位置。過去我們一塊行動,現在我們一塊退下來了。」
不幸的憲兵一聲不吭。耷拉著腦袋,幾乎沒力氣登上被告席。案子審了八天。我想這樣一個被告,鎮定自若地陳述他的作案情節,樂於將這一切公佈於世,在別的地方一定見不到。另外,大家看到他因為沒有打死證人西維大-卡拉那驛站站長而深感遺憾。當站長到庭作證時,絲包朵利洛站起來說:
「庭長先生,這位紳士,我親手打過他三次。最後一次,我打殘了他的手臂,可惜我沒殺死他。不論生前死後,他都是我的仇敵。」
法院判處絲包朵利洛、他的四個同夥和那位憲兵的死刑;判他妻子四年監禁,其他四個匪徒強迫勞動十年到二十年。判決宣佈後,絲包朵利洛向庭長提起他的諾言。他獲准與妻子相會一個半小時。他利用這個機會,告訴了妻子他藏財寶的地方,然後,他要求庭長在監獄裡處決他,因為他擔心上波卡的威達刑場,要遭眾人凌辱。他還聲明,他不願見到神甫,若誰敢貿然行事,就休怪他無禮.大家聽到都笑了,他卻說得很認真。事實上,絲包朵利洛已經從煙窗上拆下了磚塊,堆砌在門房,誰敢闖進來,他就要一磚頭劈過去。大家須知.在羅馬,關在監獄裡的犯人是鬆了綁的,他們可以自由活動。這就給囚徒自衛提供了方便。獄卒們試圖衝進去,他狠狠地打他們,有一個獄卒被他砸傷了。他的打擊迅雷不及掩耳,他的同伴都來不及去阻攔。他門想勸說他,也是白費口舌。
他對他們說:「明天我想十點死,不要太早,你們九點來,我整個兒交給你們處置。」
幾個神甫到門口,問他願不願懺悔。
他對他們說:「假如你們把西維大-卡拉那驛站長和洛道裡那個叛徒帶來,讓我把他們幹掉,我就會痛痛快快地來懺悔。」
人們耐心說服他,堅持要求他做懺悔,他聽厭了,最後,連別人問話也不願答了。
次日早晨,當來人向他宣佈九點鐘已到時,他答道:
「太好了,我一切就緒了。」
獄卒不敢進他監室,他卻對他們說:「請進,我不會傷害你們了。」
確實看到安全後,獄卒才捆綁了他,押上刑場。在路上,神甫又來了,但都被他攆走了。他說,他要在路上盡情地看看擁到窗口的美女。他步履愉快,一邊注視少女,一邊還訓斥他的同夥,不該搭理那些神甫。到刑場時,他對夥伴說:
「我們走吧,朋友們!這個可憐的世界,我們折騰得夠了,現在該我們遭折騰了。這是公平的。我們不要抱怨自己命不好,我們要死得勇敢些。」
然後,他轉向眾人,說道:
「請各位記住,絲包朵利洛死得遺憾,因為他沒有報復西維大-卡拉那驛站長和害死我的叛徒洛道裡。」
這簡短的演說後,他命令士兵朝他胸脯打准四顆子彈。他不計人蒙他的眼睛,他無畏地等著致命的一擊。這個強盜就這樣一命嗚呼了。他的事情在羅馬反響很大,給現代派詩人提供了悲劇寫作題材。
我看完了熱鬧,又回到佛利弱。我在那裡住了五年,直到法國在俄羅斯遭到挫敗。約善-穆拉迅速佔領了教會支配的所有國家,我在這一時間還保留著原職。但有關恢復教皇政府的嚴肅話題,民眾議論越來越多了。他們在想,教皇坐了牢、受了苦,更磨煉了他的品德。他這次回來,會像父親一樣和藹地熱烈地擁抱親愛的子民。多善良的人們呀!他們想像聖父要減輕賦稅,結束暴力;甚至他們還相信教士也會改變自己的道德標準。
他們忘了法國帶來的好處,甚至蔑視起政府官員來。有人還常在我們後面說三道四:「他們失勢了。我們倒看看他們會有什麼下場。」我們的所有朋友都疏遠了我們。我們在公開場合露面,總要受氣。人門這樣做是要顯示他們忠於教皇的事業,因為教皇的勝利日益臨近了。
那不勒斯軍隊開到佛利弱,徵用了數百匹馬運送行李。這個師的副官為了討好教皇派,叫人來要我那匹馬。我說,根據政府規定,每天我都可能奉命外出,離不開自己的馬,要他們到別處去找。幾天後,我經過公共場所時,被這位軍官下令逮住,國民衛隊士兵押我到監獄途中,民眾高聲喊:「他是第一個,他開了頭,以後會有跟著來的。」我的朋友立刻到副官那裡,對破壞我正常生活的行徑,表示強烈抗議。副官表示歉意,說他沒下令逮捕我。他親自來釋放了我,並親熱地與我握了手,我也就沒讓人教訓他。在處理這件事中,他憑一時感情,輕舉妄動,有失他的身份。
放教皇回宮的事,很快作出了決定。民眾準備舉行慶祝活動,歡迎他回宮。他們搭起了凱旋門,從瑟姿納到羅馬的路上,花草樹木修剪得像公園一樣。一天上午,某高級教士來沒收我的賬冊,並宣佈我的職務到此結束。考慮民眾對我們的敵對態度,我決定邀我的一個朋友去英國,並讓他乘我的車。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弄到去佛多倫薩的護照。我收到護照後,懷著故鄉將淪入苦海的頂感和永不復返的決心動身了。接著,我聽到教皇政府復辟和巴卡紅衣教主大肆煽動復仇的消息。這更堅定了我遠走他鄉的決心。在接待我的這塊好客的土地上,我不止一次地慶幸自己作了這個明智決定。
(黃健昆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