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犧牲別人嗎?除了自己,還有親生女兒……」紫籐便嚥了,「你也不想想,還有澤眼呢?他這樣做,心裡會比你好受?
她不再說什麼了。往北走到漠河,往南下了海南,西邊爬過重慶紅巖,東部模過舟山群島,在船上吐,在汽車裡暈,說是「革命串聯」,其實是帶了心裡的傷痛浪跡天涯力圖擺脫煩惱,可是,又有哪一刻裡忘掉過他!有一百條理由很他怨他,卻又有一千條理由理解他原諒他甚至感激敬重他,那思念日甚於一日!到決心返回時,很不能長了翅膀飛到他的身邊!
他們從來沒有吻過。他們一直兄妹相稱。可是在緊緊擁住的那一刻裡,他們一點也不笨拙地找到了對方的嘴唇。他們需要融為一體,好像一個人一樣。他們要把險乎失落了的屬於自己的另一半快快地牢牢地抓住,使自己完整、充實,再不必淒淒慘慘地尋尋覓覓。他們發現這世界原來可以這麼寧靜,這麼美麗,這麼純淨,除了一個擁有了對方的自己之外,別無他物。他們終於覓得了一片港灣,可以在裡面想』又安眠;他們終於發現了一座峰巔,那上面的風光竟這般腐施瑰麗;他們終於找到了一扇門,一扇只容兩人進入的門,可以把所有的喧囂和危險關閉在身後;他們終於開挖出了一眼清泉,從此解脫了乾渴之苦。他們倆手攜著手,不曾意料、沒有預謀,就這麼越過了一個站牌,同步踏上了一段新的人生之旅。
沈源沒有料到,足足讀了四年建材專業、各門功課都在「B」等以上的大學工科留美畢業生沈澤籐,竟然對水泥生產的實際過程如此陌生!
住院期間,見她處世辦事有決斷而且幹練,沈源心中十分欣慰。四年出國留學,看來畢竟讓她成熟了。自己的成熟,不也是因了在美國的五年生活嗎?閒談中知道她早與那位比大勤小一歲比自己大一歲的「文壇領袖」斷了來往,更是感激當初與瑪麗商定的「分隔政策」之英明正確。沈源覺得,應該是到了讓女兒參與廠務、作接班的前期準備的時候了。
看得出來,小籐對自己所學專業並無興趣。讀書讀得好不等於有興趣。她說過,我得對得起阿爸每學期付出那麼高的學費,還要對得起自己的虛榮心,當個優等生到底光榮!她這麼分析自己時面色很平靜,甚至帶了點冷峻,使躺在病床上本來很欣慰地看著她的成績單和畢業文憑的沈源不由得一陣失望、甚至寒心。他知道這孩子從小不喜歡理工科,卻莫名其妙地迷上了文學,要不然也不會去迷上比她爸大的老頭子。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沈氏家業總得要有人繼承。「華申」雖敵不過「唐記」,畢竟也是全台小有名氣的廠子。在建立「自立自主經濟體系」的連續幾個「四年經濟計劃」的預算和總結中,許多報紙都曾專門提到過「華申」,稱它為「進口代替工業」的一個好「標范」。沈源也因了「華申」而是台灣實業界的名人了。更何況那每年都有所遞增的盈利。宜蘭的「紫籐花園」、小熊的留學費用、一年甚過一年的開銷、還有積聚下來以備更新設備和擴大生產的資金,不都是從一個「華申」掏出來的嗎?「華申」不能不辦下去,沈源不能不確定沈澤底為接班人。女孩子也罷,沒興趣也罷,非她莫屬。兒子雖有,都在大陸,生死未卜。繼承沈氏家業的,非沈澤籐莫屬。
所以儘管小籐在接了他出院後,從不關心他的廠務,一聽他提了電話通在著廠裡的生產就忙忙避開,倒是對他所敘述的沈氏家史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一有機會就追著問,尋根究源刨根問底地,還說是打算以此為素材,寫一部足可以傳世的大部頭長篇小說,沈源還是堅定不移地要把她拉進自己的廠務管理中去。為了沈氏家業後繼有人,他決心把這個已經讀過四年建材專業的女兒,如水泥般澆注入按自己的設想製作出來的模具中去。
他讓她協助整理出幾份材料來。一份是「華申」的主要設備及效能一覽表,讓她對全廠所擁有的不動產有個大致概念。沈澤籐幹這事不費吹灰之力,畫出的圖表清清楚楚齊齊整整,而且中、英文各設一份,完全符合規範要求。將表格交給沈源時,她笑著說:
「阿爸,依其實是個小老闆。你的全部設備不值幾個錢,而且技術層次不高。你賺錢主要是搾取工人的剩餘價值——這是馬克思的紐倫。所以你不能回大陸,大陸是專門以你這種人作革命對象的。」
沈源聽了非但不動氣,反而暗喜。水泥生產的確屬於那種對技術素質要求不高但勞動密集度大的「粉工業」。「華申」這十幾年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有賴於勞動力的低廉,小籐是深得其中奧妙的了。
第二、第三份材料分別是華申「組織系統圖」和「各部門職工工資分組表」。沈源要讓女兒確立身為廠主的管理意識,明白在華申廠這張大蛛網正中坐著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不料那沈澤籐整理出了這兩份材料後,就對父親提出了幾項建議:
「爸,你這管理系統老掉牙了。你不妨讓瑪麗姑媽給你尋幾份最新的企業管理材料來,看看人家美國是怎麼調整機制,加強檔案和計量方面的等級管理的。還有,你們似乎過於忽視職工的福利投資和教育培訓了,這可是你這爿廠最重要的生產力呀……」
沈源不禁笑,問女兒:「你在美國有沒有加入共產黨?」
沈澤籐詫異地睜大了那雙杏眼:「沒有呀!爸,你怎麼問出了這麼個怪問題?」
沈源說:「你很為職工謀福利的。當年我在上海時,廠裡有個叫林水極的共產黨員,就總把福利福利掛在嘴邊……要不是你……你媽死命地攔,我差點送他進警察局……」
沈澤籐立刻來了興趣,盯住了問:「她怎麼插手了這麼件大事,她跟那姓—…-不管他姓什麼,反正是共產黨吧,怎麼認得的?……」
沈源卻擺擺手不願再談。要不是怕這姓林的隨了大軍打回上海來找他算帳,他還不至於下這麼大決心搶在那幾天裡急急跑掉呢!
不久他就帶了小籐去廠裡實地見習。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位理論上可以倒背如流、滔滔不絕的大學高材生,在實物前竟然幾乎不認識每一件設備、每一種機械,連碎石機和生料磨都分不清楚。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雙雪白的高眼皮鞋上,一跳一蹦地避開廠區裡滿地都是的石塊、粘土、煤渣和水泥粉末.除了自己的皮鞋,她還很關心沈源,不時地伸出手想去攙扶他,見到沈源湊近傳送帶,靠近運轉著的齒輪,還要大驚小怪地喊:「阿爸。小心!」「別過去呀,阿爸哎!」
沈源到這時候才懊喪地想到,父女倆一樣在美國讀了大學成」了大人,卻有本質上的不同——他是經了瑪麗一事,受到父親的懲、罰,在酒吧當過助餐樂師,在水泥廠裡扛過四十二點五公斤水泥袋的,而她,自始至終都是她阿爸的寶貝肉蛋蛋,從小到大,恐怕還是第一次踏進滿地碎石塵土的地方!
他只好對女兒進行啟蒙識物教育,告訴她這就是旅窯,旁邊那個是料漿櫃,剛才見到的一個為堆料機,一個為取料機,不要跟這裡的輥壓機搞混了。澤籐心不在焉地聽著,卻還說道:「都學過的。那張『設備一覽表』上都有的!」
最使沈源惱火的是,她竟然當著幾個工程師技術員的面,相當準確地列舉廠內幾件主要設備的購入年份以及已經使用的年期,雖然這幾件設備叫什麼還是沈源剛剛告訴了她的,然後言沉睡骼地說:「設備全面老化,難怪事故不斷!」弄得幾個深知沈源脾性的技術人員面面相覷,都不敢正視沈源一下子就變得鐵青的臉。只要在「華申」幹過幾年的人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確是「華申」的癥結,因而也是時刻覬覦著這爿廠的「唐記公司」常常發起攻勢的口實,而最近的一次工傷事故,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老闆中風,也是這個原因。這沈小姐,口沒遮攔,竟就一下子當眾激了她爸的痛處;
沈源並未因此而改變他那鍛造澆鑄沈澤籐的初衷。他天天都適了女兒隨他進廠,而且再不許她穿白羊皮高跟鞋。一個月後,他派她去台北獨立與一名丹麥客商接洽,購下一台規格大、型號新、台時產量兩倍於「華申1系設備的水泥磨,開始實施更新全廠設備的計劃。又過半年,他終於接受「經理協理」沈澤底的建議,通過瑪麗的丈夫的關係,引進了美國一家建材公司的資金,從此更改了他一度固守的「華申」寧可獨資到破產也決不合資的辦廠原則。由於資金雄厚了,也由於合資另一方的堅持,「華申」開始擴大,非但蠶食了廠周圍數十畝土地,擴大了堆棧和碼頭,增加了福利設施,而且還在新竹開辦了一家專事製作特種彩色水泥的分廠。到公元一九七0年中,經「中美合資華申水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會討論決定,二十六歲的沈澤籐出任了「新竹特種水泥廠」的經理。
同年年末,她與新竹市內一家文學色彩很濃的地方報紙之主筆結婚。新房雖沒於新竹,但因老父親仍住於宜蘭,公司總部亦在宜蘭華申廠廠區內,所以每逢週六週日,小兩口都駕了自備車越過中央山脈,趕回「紫籐花園」來陪伴兩天。
白曼娜的兒子滿一週歲時正式取名沈海。起名時沈澤鯤費了不少心思,查字典一直查到《辭源》、《辭海》甚至《說文解字》,結果列在一張紙上供選擇的字有一大半紫籐念都念不上來,例如「湘」、「俱」、「潞」、「潛」之類。正巧那天許久未到上海來的張宗元跑了來,紫籐馬上就說,張先生起的名字最好了,還是讓他這位阿爺輩的想個好一點的又念得上來的吧!張宗元是回來送兒子小滬的。小滬是交通大學船舶製造系的六六屆畢業生,因為老子是右派,大哥張魯是走資派,就給分到了山多水少的貴州去了。幸而班裡有個女生向來傾慕他,表示願同往。那女生雖因有海外關係,在成份上不過硬,但是個獨養女兒,本來是可以得個江浙沿海城市名額的。工宣隊及系裡的「革命委員會」正為上面下達的兩個貴州山區名額犯愁,見有人自覺革命,立即批准。張滬一不做二不休,第一天拿了報到介紹信,第二天就與那女同學去領了結婚證。新房設於山東路,成婚三天便雙雙赴任去了,據知具體的工作是在一個大三線兵工廠裡當子弟學校的教師。
張宗元送走二兒子二媳婦,扶回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妻慧珠,然後馬上就奔向烏魯木齊路上的紫籐花園。他這個人活得太忙太累,連多愁善感傷心悲歎的工夫都沒有。紫籐沒有了定息收入後,去生產組一天掙六毛錢,卻要攔住一大家子人,實在艱難。雖說澤鯤很顧家,每月六十五元工資自己只留下五元作零花,其餘統統給了紫籐,但家裡一個譯鵬位精神病院,一個大籐還沒分配,一個曼娜早讓工廠除了名,先是懷孕,後是生育,這經濟上是夠拮据的了。紫籐再能幹,也還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前幾年買進來的傢俱衣物之類,又在一件件送往寄賣商店了。張宗元不能不牽腸掛肚。他在鄉村小學任教,工資不高,家裡也拖家帶口,慧珠手頭也夠緊巴的。好在大兒子小魯雖然為表示劃清界線,基本上不與山東路的爹媽來往,但每月固定的二十元錢經濟補貼,從來也沒少過,月月五日開銷總在郵局匯出。張宗元作會得到自己那滿口革命言詞不與父母來往的幹部兒子的心意。再便的外殼下,孩子還是存了那麼一塊柔軟的溫熱的與生他育他的父母血肉相連的地方,那每月五日準時寄出的匯款單,便是證據。他把這道理與慧珠說透了,賢慧的慧珠馬上說完全理解並接受,再不計較當局長的大兒子的思所義絕捕了這麼二十元貼補,山東路的經濟狀況就大大優於紫籐花園了,張宗元也就常常乘回滬的間隙,跑過去扔下十元八元,有時則持十斤二十斤鄉下的新大米去,讓紫籐一家老小都香噴噴地喝上幾天粘粘稠調的新米粥。J個人有多少精力?張宗元畢竟五十多歲了,右派帽子雖早摘了卻還是無形地套在頭上。文革一開始更是名正言順地當了「老牛鬼」,只是因為鄉下學校人手實在不夠才沒有車去教職,相反地還額外勒令他除了教語文之外,還要教外語、歷史、甚至體育課。工作之眾要顧及山東路和烏魯木齊路兩頭共計十餘口人,李可心的形象又時時襲上心頭,他不得不努力將自己的心凝固成塊,讓自己的情感超前地老化和僵化,否則,像他這把年紀,這副高而細如竹竿的身架,何以負荷得了那精神重擔?
紫籐稱他為曼娜兒子的「阿爺」,他心頭先是一震,細細一想,卻又不禁苦笑。澤鯤澤鵬換包之計他知道,紫籐花園裡的核心機密從不瞞他。因為對什麼都清清楚楚地心裡有本帳,他那顆總也不能徹底麻木的心也就格外地受到了折磨。
「若這孩子真是澤鯤的。我倒的的確確是阿爺了。」他想。
「若是澤鯤有了孩子,能不能真叫我阿爺呢?」他再想。
「若是可心在這裡,她可真的是名正言順的奶奶了呢!」他又想。
他忽然產生一種很奇特的感覺,覺得無論如何也難以將「奶奶」這個字眼與自己心目中的李可心連在一起。留在他心中的李可心,那麼年輕,那麼嬌柔,白皙的臉龐上沒有一絲把繼,睜著一雙微微上吊的丹鳳眼……怎麼可能,她當「奶奶」!
紫籐見他兩眼發直,以為他在冥思苦想,於是便在一旁提醒道:「這沈家門裡的人,大概以前算過命排過八字,生辰裡缺水,所以祖宗八代起名字都帶三點水……」
說到這裡她也發了呆。她的面前,突然閃現出一個大大的「源」字來,久久不退,久久不散!
張宗元衝口而出:「那就起名為『海』吧……再沒比海更水波泱泱的了……」
「太好了!」捧著詞典的沈澤綜立即呼應,「海,海洋的海,上海的海,海量的海……一字數義,意蘊太豐富了!」
「還叫得響!」紫籐喜笑顏開,「沈海喂喂,沈海!」她逗著白曼娜懷裡的孩子,「瞧你阿爺給你起了多好的名字,將來讀書識字寫自己的姓名時,筆劃也少,不會像你爸那樣總寫錯了!……」
說到這裡她又噎住。總把自己名字寫錯的不是澤鯤,而是澤鵬!
中醫學院的畢業分配方案公佈後,田大民提出願到方案中最偏遠的貴州山區去。系裡校裡馬上大張旗鼓地宣傳表揚她,稱她是以實際行動響應「四個面向」號召的優秀紅衛兵,真正做到了黨指向哪裡就奔向了哪裡。要不是因為檔案上記載著她的父親田大勤臨解放時去了台灣——雖然是被資本家脅迫的,而且其母田紫籐在運動初期受過衝擊,系裡差點就要突擊發展她入黨了。
第一批貼出的畢業生去向表上,田大籐的名字赫然列手榜首。她去的地方,正是一個月前張宗元的小兒子張滬和他的新婚妻子雙雙赴往的地方。不同的是,那對小夫妻是去做教師,田大籐則是去公社衛生院當「赤腳醫生」。
大籐事先沒與母親商量。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自己拿自己的主意,做什麼都不必得到母親的同意。母親不在她身上多用心思。母親顧大的澤眼顧小的澤鵬顧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心思本來就不夠用的了。而且她也並不需要母親為她費神。她悄悄地夾在一個餛一個鵬中間生長著,不意是生非,不爭奪索求,毋須母親另外照應。她在學校裡是好學生,是幹部,出風頭爭意氣完全有用武之地,回到紫籐花園便習慣成自然地當她那有亦可無亦可的「背陰牆根下的草」。她覺得不必事先與母親談分配的事,而且她明白若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母親,那肯定會遭到反對,而母親一出面反對,這事情就鬧得複雜化了。她要把生米做成熟飯,任誰都無法再作更改。她下了決心了。
從系裡開了畢業分配報到證後,她掛了個電話給師院的沈澤施,納他到那片無花果
樹叢中等著她。這一年裡,他倆很少見面。曼娜生了沈海後,她娘家母親來陪她住了幾
個月,幫她照顧小毛頭,沈澤錫則報名去了高校系統設在奉賢的「五七干校」,一走半年。他返回上海不久,大籐的中醫學院大學特學關於送醫下鄉的「六.二六」指示,應屆畢業生統統都去郊區為貧下中農服務,大籐在上海與江蘇接壤的地方去「戰瘟神」滅釘螺戰了半年。兩人偶爾相會,大多在澤鯤學校裡,或者隱於這片無花果樹叢中,或者趁澤鯤同宿舍的另一位助教回鄉下去探親,將房門的司必靈鎖扣死一、二十分鐘相擁溫存片刻,然後急急地啟開了鎖留出一條門縫來以示清白,免得那集體宿舍裡掛了紅袖章的造反派管理員生疑。他們倆愛得像做賊一樣。
已是深秋。颯颯的風帶落了一片片枯葉,那無花果樹叢的能見度大大提高了。沈澤鯤早早地候在裡面,心神不定地透過枝枝葉葉的縫隙,盼望著大籐的身影出現。
他猜想大籐是為了畢業分配的事找他商量。大籐透露過要到外地去的意思,他勸阻她,告訴她她屬於留上海的「硬檔」,因為她是她母親的獨女,而且出身成分不差。可是大籐當時說,不,決不,我決不回紫籐花園!我若是再回那兒,除非是死!我恨不能馬上離開那片地方,離得愈遠愈好!沈澤鯤沒敢往下再深談。他知道大籐心中的怨恨和痛苦。他本來就是她的,可是紫籐花園的人聯合起來活活地奪走了他。她如今愛他愛得如癡如狂。本以為澤鵬短時期內就會痊癒,他畢竟是突發初發呀,據紫籐說,他母親李可心初發後不到一年就復了原,可是誰能料到,沈澤鵬青出於藍勝於藍,住院二年了各種藥療理療電療,愈療病癒凶,最近一次去醫院探望他,她竟然喊白曼娜「媽」,激奮昂揚地向「媽」控告道;這裡的反革命都要搞政變了,每個人都穿了白衣服向紅色政權示威!照這個樣子下去,要等他出來神智清醒地接管本應屬他的妻兒,將「替天行道」的哥哥沈澤鰥開釋歸還給大籐,恐怕是遙遙無期的了,大籐能不怨嗎?她還能在畢業之後抱了鋪蓋返回到天天都見到沈澤鯤之「妻」之「子」的紫籐花園去嗎!
大籐急匆匆地邁著碎步走來了。
半個多月不見,她竟瘦了一大圈。春天裡單穿還嫌緊的一件花格兩用社,此時罩在毛衣外面,還顯得寬寬鬆松的。她倒在澤盛的懷時裡瑟縮著,克制不住自己的顫抖。澤鯤緊緊抱住她,恨不能把身上所有的溫熱都輸送給她。
「你病了?」他心疼地問,「這麼怕冷!」
「沒事。〞她上牙打著下牙,回答他,「一會兒工夫就會過去的……到底是快到冬至了。」
她不想告訴他,她已經懷孕了。
她自己是學醫的,本應懂得怎樣避孕。
可是她並沒採取措施。已經是無奈地成了偷兒了,她不願意再以人為的措施進一步褻瀆本來應該是光明正大的愛。
況且總是存在著一種澤鵬將愈、刑期將滿、一切都能早早地復歸自然的僥倖心理。
可是世間的事竟如此不如人意!
她於是便沒有了任何退路,只能遠遠地、愈遠愈好地離開這片地方了。
她不想讓她心愛的人肩負更沉重的精神壓力,她隱瞞住了這個事實,只是告訴他,分配名單已經公佈了,她將去貴州。是她自己要求的。不為別的,僅只是為了將來。將來他若得了老天的赦免,重獲自由了,請馬上隨了來,他們倆可以在遙遠的山寨裡團聚,從此一輩子也不分離。
「你肯嗎?」她在他懷裡仰起頭,睜著幽幽的杏眼間他。
沈澤鯤只是流著淚,將她瘦小而冰涼的手搭在自己的掌心,哺誠地說著:「苦了你了,我的大籐,我的大籐……」
沈源在田大勤去世,自己向小籐基本如實地敘述了一家數目之複雜關係之後,就讓小籐寫了一封信,通過香港一位商友,寄往
「沒的事!」小籐說,「爸你還真相信那些宣傳?真要聯繫上了,我們想辦法把他們接出來!」
「談何容易!」沈源搖著頭,「信郵都不通,何況人!」
「我回去!我從香港走!」
「你想吃官司呀?去成了,那邊算你美蔣特務;去不成,這邊抓你個共黨間諜!你給我太平點,幫我把廠子辦好,有朝一日能讓你母親享享晚福,當幾年沈太太,就算盡了你的孝心了!」
沈澤籐不聽勸阻,擅自又以自己的的名義發了幾封信。其中有一封,是通過一位日本籍的同學捎回大飯,再從大板郵出的。這封信,經年餘耽擱周折,竟於公元一九六八年初秋,抵達了紫籐花園。
還是那名老郵遞員,熟門熟路地拐進弄堂,直奔那道木門。木門上釘了近十隻小木箱,上面寫著紫籐花園內各戶人家的戶主姓氏。送牛奶的、送信的、送報紙的,都明白手中東西該往哪只小箱子裡塞。
頭髮花白的老郵遞員手中捏著的那封信,皺皺巴巴且不說,上面還貼了兩、三張郵局常用的便條,上書「地址不詳」、「查無此人」之類,說明這封信已經轉來轉去轉過好幾個地方了。可是那位在這一帶轉悠了幾十年的老郵差,卻毫不猶豫地將它塞進了木門最上方寫有「沈」字的扁扁的木箱內了。
他還沒轉身走開,吱呀一聲,門開了,走出了大籐。
老郵遞員有點驚訝:「咦,大籐呀?回來探親了?」
「是的,大伯,扶籐說著,仰頭看見了自己家木箱上露出一用信封,「是我們家的信?」
「沒錯。」郵遞員說,」寫的都是解放前的地名,連門牌號碼也是二十年前的,幸好落在了我手裡,要不就是一封死信了!」。怪不得您是勞動模範呢!〞大籐笑嘻嘻地說5伸手取下了信。
「還提這個?」老頭揮揮手,苦笑著走開,「全局出名的『劉少奇的黑標兵』,沒斗死就算不錯了……」
大籐詫異地將信翻來覆去地看著。從郵戳上可以看出,信是從日本發出的,可是那一筆漂亮的鋼筆漢字,又不像是日本人寫的。是誰呢?家裡並沒有什麼親戚在日本呀!最讓大籐感到奇怪的是,那發信人居然在收信人一欄內赫然寫上了「沈紫籐」三個大字!天!這封信幸好讓大籐拿到了。要是被這花園裡的鄰居取了去傳閱,豈不又會勾起兩年前那場有關母親大恥大辱的回憶?大籐本想出門去買點東西——女兒圍困吃奶粉火氣大,兩天沒有大便了,應該去買點蜂蜜來——此刻捏了這封怪異的信,不禁起了好奇心,便折回花園,上偏樓,進屋,關上門,拆讀了。
信很短。與信封上一樣寫著規整的字跡:
母親大入台鑒;
我是您的女兒小籐。我已長大成人,現居台灣宜蘭。父親
沈源,仍健在,現為華申水泥有限公司董事長,專事實業,不涉
政。沈夫人李可心,亡故於公元一九五四年。伯父田大勤,年
前不幸病逝,已安葬。父親近日告我出生實情,我方知我屬沈
氏血脈,生身母親大人怎仍羈留故園。女兒思母甚苦,且日夜
惦念兄長澤鯤、弟澤鵬及胞姐大籐,亟盼母親接此信後復一簡
函,告知家中近況,以釋兒老,並告慰至個獨居的老父親。
兒沈澤籐頓首
公元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日
大籐讀畢此信,渾身像掉入了冰窟,上牙和下牙劇烈地打起戰來。她的目光,被信上的一句話,牢牢地粘滯住了:
「我方知我屬沈氏血脈……」
一切本都在策劃之中。眼看著那預定的結果即將到來。可是於算萬算不如老天一算。田大籐苦心營建的不過是不堪一台的茅棚、紙屋、夢幻中的圖像。一封信中的一句話,就將她的精神徹底擊垮了。
她去貴州報到時,就在當地公社頒發給她的「幹部登記表」上,堂堂正正填上「已婚」,並且寫明「愛人」沈澤朗。她知道誰也不會驗證這件事,向她討結婚證看一看。這麼遠,這麼偏僻閉塞的地方,誰去管這個閒事?然後她就堂堂正正地挺著一日大於一日的肚子,走村訪寨地為貧下中農服務,甚至還到山嶺澤地去採草藥,一直幹到身孕過了八個多月。她既肯吃苦,又能幹,深得當地領導和群眾的雙重喜愛,雖然離臨盆還有個把月,公社卻就批准了她回上海去「探親」並且生養了。
回上海時她面色紅潤,身寬體胖,與走時渾如兩人。她坦坦蕩蕩地走進了紫籐花園。她早已設計好了後面的幾步棋:早在半年多前,她就寫了一封信給母親,告訴母親說她在貴州找了一個男朋友,打算馬上結婚了,讓母親在紫籐花園裡發一發喜糖。紫籐雖然吃驚,心想這女兒在上海時跟澤蠅好得死去活來,怎麼人一走茶就涼變心變得這麼快呢,可是女兒既已作出決定,她也無奈,只好去買幾斤大白兔奶糖來照女兒的指示辦。當娘的一心覺得有愧於澤輥,惟恐這個在名義上要了曼娜實際上是為弟弟作犧牲的好孩子受不了這個打擊,豈料小心翼翼試試探探地把話剛開了個頭,那沈澤鯤就反過來勸她道:籐姨你快依了大籐妹妹的意思去買糖吧,一花園的人,別漏了誰。要讓大家都知道。紫籐望著他無動於衷的面孔,心裡實在納悶。現在的年青人跟我們當年就是不一樣,她想,我們那時候,沈源也罷,李可心也罷,還有自己,還有大勤,甚至包括不動聲色的張宗元,哪個不是為了這點情債,一個個神魂顛倒,要死要活的。可是現在的孩子,竟就像沒有七情六慾的和尚尼姑似的,說斬斷凡心就斬斷,說改換門庭就改換,不由得不令紫籐詫異、感慨、而且佩服!
大籐凸了肚子回來了。鄰居們都覺得很自然。只有生養經驗豐富的月妹暗中對福平說,這大籐,八成是剛去貴州就跟人好上了。看那身子,用不了一個月就要生,你算算吧!福平說,人家的事,用得著你來算?省點心思吧1月妹又說,大籐回來生孩子,那男的居然送也不送來,總是有點怪。福平道,外地男人不像上海男人那麼體貼老婆,徐福氣好,才找到我。月妹大笑說,你太體貼了,讓我而一年為你生一個,就像當年沈太太李可心說過的那樣,我也應該是屬豬的了!那月妹的判斷倒是沒錯,三個星期後,大籐就生下了一個女兒,小名圍困,足有七斤重,而對鄰居們卻說是早產了,不足一兩個月呢!
鄰居們未曾謀面的「圍困她爸」到這時候也不露面,各種議論也便開始出現了。輿論的導向者是月妹。月妹的局面是紫籐。紫籐的操縱者是大籐自己。大籐對母親說,當初的婚姻,現在看來的確太草率了,我準備回貴州之後,跟他離婚!紫籐從來不能駕馭
女兒,聽了女兒的話只好怨恨自己沒有從小就管教好她,在澤鯤與她青梅竹馬原本可以瓜熟蒂落之際卻又讓她遭了剝奪和搶劫,以致於在婚姻問題上如此大起大落備受挫折。紫籐心中憋悶,從裡弄生產組回來後操持家務時便免不了與最相知相熟的月妹歎歎苦經。月妹是個漏斗嘴,不久,全花園的婆娘們便全部知道大籐是打算離婚的了。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中。似有神助,那邊精神病醫院裡的沈澤鵬,病情也正如紫籐所預言的,與她母親李可心極為類似地突然好轉了起來。那好轉的契機完全出於偶然:白曼娜某日心血來潮,非要拖了小沈海去精神病院,說是孩子都快兩歲了,爺兒倆還沒見過面呢,反正不到兩歲的孩子也不懂事,嚇不著的。紫籐阻攔不住,只好由她去。豈料那小小的沈海見了呆瞪瞪望定了他的沈澤鵬,馬上就張開了雙手向他探過身去,而且還清清楚楚地喊道:
「爸!抱!」
沈澤鵬呆滯而乾涸的眼裡,突然間就漲滿了淚水,那淚水到那間就沖刷掉了瞳孔上蒙了兩三年之久的癡呆和癲狂。探望室的窗口很小,而且還隔著鐵柵欄,沈澤鵬竟伸出一個指頭來,極輕微極小心地觸了觸沈海的稚嫩的小臉。「曼娜,」他神情淒楚但口齒清晰地問道,「是我們的孩子嗎?怎麼都這麼大了?」
白曼娜哭得差點昏死過去。在場的醫護人員扶了她出門,然後就開始討論沈澤鵬的鞏固治療方案和預期的出院日期來。
沈澤鯤與大籐則暗暗地開始商量什麼時候開始辦理沈澤輯調往貴州的手續。張滬所在的工廠子弟學校缺語文教師,澤鯤為了早些調成,也顧不上是大學還是中學小學了。當然,首先還得候准了澤鵬將回未回的那幾天,先與白曼挪一起,找個什麼過硬的理由,去民政局簽了離婚協議書才對。
恰於此時,大籐的李生胞妹小籐寄來了挑明兩姐妹與沈源之血親關係的信件。
大籐如遊魂般飄出紫籐花園時,在木門邊迎面撞上了剛放學回來的福平家阿六頭。阿六頭很有禮貌地為她讓了路,還問道:
「大籐姐姐你去買什麼?我幫你去買好嗎?你聽,圍困在樓上哭呢。」
大熊好像什麼也沒聽見,頭也不回,搖搖晃晃地如喝醉了酒,在小姑娘驚愕的眼光中,出了弄堂口,消失了。
阿六頭奔回自己家,告訴她媽月妹道,大籐姐姐大概是生病了,面孔富白雪白的,跌跌擔控出門去,小毛頭在她們按上突,也不管呢。
月妹急忙往們接二層跑。果真,門未關,圍困哭得臉通紅,一旁的一隻奶瓶,也在地上跌碎了,剩餘的奶計,濺濕了地上的一張信紙。ˍ
月妹識字不多,更無閱讀嗜好,撿起紙,拉過因回一塊尿布指指干,隨手往桌上放,然後就把孩子抱起來,帶到了樓下。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紫籐從生產組裡下了班回來,還沒上樓就見到了抱著科動著圍困滿花園亂轉的月妹。
「這小姑娘可真難弄!」月妹說,「我養過這麼多,從來也沒有一個像她這麼哄不好的,哭天哭地哭了兩個多鐘頭,真怪1一
她告訴紫籐說,大籐胃氣痛,去醫院看病了,兩個多鐘頭前走的。
她將女兒阿大頭的猜測加上自己的想像,化為了事實。
紫籐忙著接過孩子,抱回到自己的屋裡去。圍困在她的懷裡很快安靜了下來,一放回到那木床上就睡了過去。紫籐打算為她沖一瓶奶粉涼著,轉身到桌上取水壺,發現了那張字跡模糊的信紙。
她讀了一遍,又讀一遍,再讀一遍,淚水淌滿了她的臉。
十年多,這是第一封雖然簡潔但內容已詳盡得足夠釋去紫籐所有惦念的女兒的親筆信!
她眼前閃過了一張又一張臉,心頭掠過了一個又一個回憶,淚水如開了問一般,止也止不住了。
她沒有聽見樓梯響,也沒聽見澤紙敲門,更沒注意到澤鯤推了門走了進來,她只是一把又一把地甩去積了十幾年的涕淚。
澤綜手中拿著一個小盒子,裡面是「吸奶器」。大籐奶水不足且不說,還長了一個奶癤,澤紹特意為她在藥房買了這麼一件據說是可作輔助治療的器具。他進門時看見紫籐在痛哭流涕,吃了一嚇,後來從她手中取過信紙讀了一遍,更是如雷轟頂,雙腿都發了抖,一下子跌坐到了床沿上。並不是親生母親李可心十多年前的謝世震動了他,更不是那田大勤剛剛去世令他傷心,而是那句話,那句使大籐在兩小時前徹底崩潰了的話,狠狠地戳進了他的心,砸進了他的腦袋:
「我方知我屬沈氏血脈……」
他的這一遠遠甚過於紫籐的異常反應,讓沉而於回憶和哀思中的紫籐大大地吃驚了。她急忙把自己從溺於其中的情感的汪洋大海中自救上來,搭去一把下巴上掛著的淚,轉身勸慰道:
「也別太傷心了!澤紹……畢竟……」
「不!這不是真的!」沈澤鯤瞪著眼珠子說,「不是的!籐姨你告訴我!大籐,大籐的父親,不是沈源!不是沈源!」
紫籐呆住了一霎那。她一時裡轉不過那腦子來,只能憑著她心中所藏匿著的、如今木得不和盤托出的實情說話。「是沈源。」她啞著嗓子說,不能不在下輩面前閃開了自己的目光,「的確是沈源。」
「天哪!」沈澤紹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腦袋,而且很快就歇斯底里地捶起自己的頭來,「大籐大籐,」他哀嚎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我該死呀,大籐,我該死淨…」
紫籐絕對沒有料到素來文質彬彬的澤紹竟會酷似他母親般如此發作,又驚又怕,撲上去緊緊抱住了他的手臂:「澤輯你別這樣,別這樣!,你為什麼……」這個「為什麼」剛一出口,她那聰慧的心忽然如同劃過一道閃電般,登時就讓她大徹大悟了。她完全明白了沈澤紹為什麼如遭雷擊。她完全清楚了這大孩子為什麼喊著大籐的名字悲痛欲絕。她完全猜到了澤鯤與大籐間已經超過了哪邊界線。她甚至馬上拉目光轉向那躺在床上的小圍困,而且從那張粉色的小臉上找到了澤鯤的特徵。她一把就抱起了澤鯤的腦袋,衝著他那張變了形的臉一字一句地說:
「聽著,你不是沈源的兒子!你是張宗元的!」
「張……張宗元……我是張宗元的…」
「對!你是張家元的兒子!是張宗元和李可心生的。」
「那…大籐她……她是……」
「她是我……我和沈……沈源的女兒!」紫籐正視著沈澤鯤,一字一句地說著。你們倆,無血緣關係!」
紫籐只來得及救回一個沈澤鯤。
她的親生女兒田大籐,在讀了那封信後。就把自己的靈魂驅出了肉體的軀殼。她像踩著棉花一樣軟軟地飄出了紫籐花園,目無他人,目無他物,穿出弄堂,橫過烏魯木齊路,晃呀晃地到了車水馬龍的淮海路上。並非存心自殺,但她不聽那汽車的喇叭、行人的驚叫、遠處奔跑過來的民警的哈喝,筆直向一輛急駛過來的運貨卡車撞擊。她被彈落到十公尺之外的行人道上,很安詳地倒臥著,只在嘴角流出一絲細細的鮮血。還沒送到醫院,她就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