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當帕拉塔海角巖峰俯瞰下的桑吉奈爾群島在舷窗外依次掠過時,科西嘉島名歌手蒂諾-羅西演唱的《啊,科西嘉,愛情的島》正在我的耳邊迴盪。落霞滿天的阿雅克肖港灣接納了用一聲長笛向它致敬的「桑皮耶羅一科爾索」號。我貼在舷窗的玻璃上,推算起靠岸的時間,準備離開這四舖位的客艙。在整個比顛沛流浪還不如的旅途中,這裡充斥了動物園般的難聞氣味。
科西嘉島的黃昏美如仙境。群山遠呈,層巒迭嶂,向漸現昏暗的天空伸出橫陳山脊的利齒。輪船繞過了防波堤。大教堂的圓頂,使我想起了這個島嶼的悠久歷史。大教堂高大宏偉,看上去就像一位魁梧的牧師俯瞰著一片錯落起伏的紅瓦屋頂,並以其厚厚的高牆,像城堡一樣監視和護衛著躲藏在城牆底下的小漁港。
想到即將踏上家鄉的故土,我的旅伴們顯得分外激動。他們紛紛收拾起雜亂的包裹和草草捆紮好的箱子,急匆匆地擁上甲板。我從他們的方言裡聽出,他們是回鄉來過復活節的。
現在輪到我跨出這「獸籠」了。一陣濃郁的叢林香味愜意地撲面而來。我提著忠實伴隨我這個能警察長途跋涉的箱子,走向船的右舷。我的箱子並不沉,裡面只有一些最起碼的必需品。瑪麗絲為我準備了一件租來的教士長袍。按照我那虔誠老闆的意見,明天,我應該穿上它去參加耶穌受難瞻禮。她在旅行梳洗包和替換皮鞋之間墊了一頂教士黑帽。這樣,就能在耶穌受難日瞻禮時手捧彌撒經本,堂而皇之地在薩爾坦閒逛了。然而,這番喬裝打扮,是否就能抓住馬耳他人,這個在大罪犯層出不窮的一代人中最有天賦的闖竊大盜和持械歹徒呢?
輪船在喧嚷聲中下了纜。響過一陣咯吱咯吱聲以後,又是一次碰撞。舷梯放到了地面。人流如湧。旅客們魚貫而下彙集在一起,推推搡搡地湧向過境候船廳。輪到海關官員查看我護照時,質詢聲已經此起彼伏了:
「沒有什麼要申報的嗎?」
我搖搖頭,懷著虔誠的敬意登上了這片美麗的土地。那位黃褐膚色的官員過分熱衷於為科爾特隊和博尼法喬隊的球運打賭,對我的假證件根本就沒有仔細查看。反正,在他的眼裡,球賽是最重要的。辦理登記手續也純屬例行公事。我毫無困難地在護照登記處如實地填了表。當然,身份是虛構的。
當清潔女工們一擁而入時,所有的門都敞開了。接著,掃帚飛舞,拖把橫行。這無疑是管理方面難以避免的一個漏洞。而我如入無人之境,大大方方走進空蕩蕩的辦公室,找到國內事務處副處長的大櫥鑰匙。大印一蓋,我立刻有了一份化名為羅歇-裡什邦的護照。
阿雅克肖港正值忙亂之際,到處是閒逛的遊人。咖啡館的露天座和拿破侖林蔭大道上全是黑壓壓的人群。我拐進了一條黑——的林間小路。那裡夾道懸掛著節慶的燕尾旗旛,旅館的招牌華燈初上。說是旅館,徒有其名罷了。房間很小,倒還乾淨。白底灰紋的大理石梳妝台上,放著一隻臉盆。水壺直接擱在地上,近旁是一隻污水桶,上面的搪瓷已經碎裂。既沒有衣櫃,也沒有壁櫥。白木擱板下的窗簾架上,掛著三個鍍鋅鐵絲做的衣架。
幸而,床看起來還不錯。我把教士長袍吊在衣架上。為謹慎起見,把警察證件和護照藏在枕頭底下,便躺了下來。值得為馬耳他人去行盜嗎)不管怎麼說,我是為了國家利益而從警察變成小偷的。
那天接受命令的情景,我記憶猶新。我照例坐在我那十二平方米的辦公室裡,四周是淺灰褐色的牆壁。為了不過多花費,總務處只在辦公室裡安置了兩張辦公桌和兩把白木椅子,一隻廢紙簍和一架電話機。我的同事伊多瓦納——按警察行話說是我的「箭」——終於脫下了那身預備役騎兵士官的服裝:短褲、長靴、花呢上裝,換上了嚮往多年的紅褐色現役警察制服。那天,我難得地在索賽大院混凝土牆上的時針正對著九點時到達辦公室。我在桌上攤開《解放的巴黎人報》,高聲讀著新聞:伊麗莎白-泰勒——「美國人的理想未婚妻」將與百萬富翁、希爾頓飯店集團巨頭的公子康拉德-希爾頓喜結伉儷。
胖子急匆匆闖進來,打斷了我的朗讀。一見可敬的頭頭那自命不凡的神態,我就知道上司要召見他了。我們這些小人物可沒有那種榮幸。我們只配去埋伏、跟蹤,審問和抓人。出風頭和晉陞是局長們的事。
「博尼什,部長在等著我們,」維歇納大發雷霆,「你倒好,居然還有工夫讀報!可以走了嗎?」
我驚奇地看了他一陣子。隨後,我站起身來,從椅背上拿起西服上裝,整了整領帶,跟著這位國家保安總局反搶劫大隊的最高上司出去了。
我惴惴不安地穿過司法警察總署各部門首腦們專用的六樓走廊,恭敬地為胖乎乎的頂頭上司關上嘎吱作響的電梯柵欄門。
在底樓,維歇納局長用不客氣的眼光掃視著我:
「博尼什,你就不能穿得整潔一點去見部長嗎?」
我裝模作樣地申辯道:
「頭,我事先不知道呀。」
「你總是什麼都不知道,博尼什。這並不複雜,只要你穿得像個樣子!這是尊嚴問題。你見過我穿著雞爪花紋上裝和法蘭絨褲子上班嗎?我說,你把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
我只好裝聾作啞。說實在的,我的行頭並不充裕。瑪麗絲縱然再有能耐,也無法把舊衣變成新裝。幸虧胖子還沒提到我那雙歷經多少次長途跋涉的皺紋膠底皮鞋。我知道它們早該退休了。我要去日爾維爾街的猶太小伙子莫裡斯那裡買鞋。他按成本價賣鞋給我們警察。就連我的對頭庫蒂奧爾也上那裡買鞋。一領到薪水,我就要和瑪麗絲去那裡看看。她很有鑒賞力。她認為我的上裝顯得很年輕,根本沒有警察味。
「不像話,」胖子還不罷休,「在部長那裡,我還從未見過有人穿雞爪花紋衣服!」
我們走進連接安全局大樓和副總理兼內務部長辦公室的隱蔽過道。這時,我也忍不住打量起高貴的頂頭上司的衣著來。他可是像模像樣!慣於享受佳餚的肚子傲慢地鼓起在海藍色上裝底下,把扣眼繃得緊緊的。扣子上掛著一條最寬的那種騎士級榮譽勳帶。這玩意在街頭的地攤上也能買到。奇醜的臉上,一對眼睛和梳向後腦勺並抹過美發油的頭髮一樣閃閃發亮。要知道,共和國頭號警察的門檻可不是天天能跨進去的。
維歇納威嚴地推門進去,我隨即輕輕地把門帶上。一個矮小、醜陋、老妖婆模樣的女秘書笨拙地伏在一堆文件後面。我想:我們倆看上去不倫不類的,一定使她很害怕。胖子略顯拘謹地請她通報:
「分局長維歇納!」
老太婆不動聲色地隱沒了。一不一會兒,她重又露面,讓我們走進軟墊木門。我像影子一樣跟在胖子後面。四周古色古香的細木護牆板上,懸著昂貴的戈伯蘭掛毯。如此莊嚴的辦公室裡,確實容不下我的雞爪花紋呢上裝。
克耶副總理兼內務部長向我們投來一絲親切的微笑。我很喜歡這位正直、謹慎、有能力的人,真想也報之以微笑、這位科雷茲人目光炯炯有神、眉毛花白、發須稀疏,頭路高高地撇向左側。胖子像個忠誠侍衛一樣,謙恭地肅立在他面前,莊重地行禮道。「向您致敬,副總理先生。」見副總理露出漫不經心的一笑以示回答時,他又轉身介紹我這個小人物:
「副總理先生,我還帶來一位急需時可以隨時調遣的部下」
副總理對我不屑一顧。他左手撐著銀柄手杖,走近我的上司。我那警察腦袋已經開始不耐煩了。胖子和我到這兒來幹嗎?尤其是我,呆在這裡幹嗎呢?
亨利-克耶副總理用手杖指指朝博沃飯店花園敞開著的落地窗:
「我們到外邊去吧。在那裡說話可以更方便些。樹木是不長耳朵的。」
維歇納趕緊走到部長的左邊。我跟在他們身後。我們的鞋底踩在因昨晚下雨而變得泥濘不堪的花園小徑上。晶瑩的水珠還在新發的嫩芽上閃光。附近馬路上車來人往。象徵秩序和治安的內務部通訊天線觸目地展現在眼前。
我打起精神,傾聽著副總理兼內務部長那平靜莊重、猶如來自遠方的聲音:
「局長,我要交給你一項任務。這是一項……我們認為是相當特殊的任務。」
我注意觀察著維歇納如何炫耀自己。瞧他,抖起來了,抖起來了……。特殊任務一旦完成,報酬自然也是特殊的了。可要是失敗的話,我博尼什就是替罪羊。召我來,原來是為了這個!該死的。
「副總理先生,請您吩咐吧!……」
得了吧!副總理兼內務部長對接下來的那些奉承話連聽都不聽。維歇納那狡黠的目光注視著部長面部的每一個變化。亨利-克耶搖了搖頭,用手杖尖在濕潤的地上劃著圈。
「局長,你猜想會是什麼任務呢?」
維歇納的唯一回答是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知。其實,即使他知道,其回答也是一樣的。謹慎為上。剎那間,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個念頭:這可能是一件風化案,某一位政治家受到了牽連……不要弄得滿城風雨,這是最要緊的……
「副總理先生,我想像不出來。」他轉身問我:「你呢,博尼什?」
我連連搖頭。我們又隨著副總理兼內務部長的節奏小步向前走去。我們在花園盡頭停下腳步。面對著警察大廈六層高的層層拉窗。亨利-克耶慈父般地握住維歇納的前臂。我拖著辟啪作響的鞋底趨前幾步,洗耳恭聽。
「是這樣,」克耶副總理留聲說道,「『將軍事件』使政府很頭疼。在冶金業和汽車業罷工之後,法國再也不能忍受這種動亂了。已經成立了一個調查委員會。好像是偶然的巧合,闖竊案首先發生在幾位政治家的家裡。作案者偷竊的不是首飾錢財,而是文件。對此,我並不驚奇。」
維歇納頗感意外,只好皺起眉頭,裝出竭力思索的樣子。我太瞭解他的這副神情了!這意味著一切,或者什麼也不是。當然,我聽說過這一連串闖竊案,是由我們強有力的對手巴黎警察局刑警大隊庫蒂奧爾警長承辦的。其中有幾起發生在第十六區,其餘的都在納伊區裡。這使區警察分局、本土警戒局和情報局大為震驚。庫蒂奧爾是個老警探。他雖然受年齡的限制,但卻完全有可能在剩下的服役期裡,讓我們這些國家保安局的對手們吃盡苦頭。
我呆立在花園裡開始不安起來。我喜歡行動,而不願閒逛。我聽見胖子說:
「副總理先生,這事歸魏博管。本土警戒局負責『將軍案件』。他們比我更有辦法……」
「知道,知道,」亨利-克耶有點生氣地打斷了他,「不過,我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們。我要求你們不要對任何人談起此事。也不要告訴你們的貝爾托總局長。」
維歇納的心怦然作響,幾乎要跳出胸膛了。連總局長也不能說!胖子似乎覺得:自已被推到了上帝面前。他狂喜地望著副總理兼內務部長。
「……你知道,局長,事件接連不斷地發生,使我很驚奇:25號,絮歇大道上美國大使館專員約翰-克勞斯的住宅被盜。28號,戴克賽爾曼伯爵在納伊區肖沃路的家遭竊。十二天以後,經濟事務副國務秘書唐居-杜普埃家裡又發生了神秘的闖竊。」
副總理兼內務部長停頓了一會,猶如演說家觀察反應一樣。維歇納極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正在接受拿破侖皇帝檢閱的近衛軍士兵。他屏聲息氣地聽著,連口水都不敢咽。
「我希望你用最秘密的方法開展偵查,局長。你要把坎布齊亞給我抓來!」
扮演著老近衛軍角色的維歇納額頭上的高頂皮警帽猛然動了一下。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吃驚地看著部長。
「坎布齊亞,副總理先生?您認為馬耳他人……」
克耶副總理用手杖柄輕輕拍拍胖子的手臂。
「行了,局長。不必裝糊塗了。我知道你截聽巴黎警察局通我辦公室的每日匯報電話,搞到你感興趣的情報以後,又按原樣接通線路。你不會不知道,你的同行們把坎布齊亞,這個你們所謂的馬耳他人列為懷疑對象。」
胖子艱難地嚥了口唾沫。他被這番尖銳、準確的話語一言擊中,張皇失措地忍受著這位手持手杖、頭髮灰白、臉色天真而毫無表情的鄉村醫生般老頭的譏諷。不過,總得打破沉默才是。
維歇納字斟句酌地開了腔:「我對坎布齊亞的瞭解不下於我對大罪犯比松、瞎子勒內、大天使或外國佬的瞭解。這是個強硬的對手。我很難想像,像他這樣多疑的、有著可靠幫手的人,會鑽進凱德索爾費佛撒開的網裡。尤其是在他的情婦被謀殺以後。」
副總理兼內務部長注意地聽著,又機械地邁開了小步。維歇納亦步亦趨,我仍然走在最後。我們圍著花壇打起轉來。突然,克耶副總理有板有眼地說:
「她的情婦?你不用管他的情婦被殺這件事!我對你的要求,是趕在巴黎警察局的同行們之前逮捕坎布齊亞。他的手裡可能掌握著不該洩露出去的秘密文件。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維歇納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我看見他的粗手指都蜷縮起來了。逮捕馬耳他人是為了找到有關政治、經濟或者法美關係的文件,這已經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了!我一眼就看出他那抹了發蠟的腦袋在想什麼。結論很簡單:成功可望晉陞,失敗則意味著倒霉。
我們在內務部裡散步,一直走到露台上。老人顯得比剛才更疲乏。他用力撐著手杖,爬上通向辦公室的台階。直到我們走進落地窗裡,他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盯著維歇納:
「你不認為你們應該趕緊去科西嘉嗎?坎布齊亞的親戚住在薩爾坦……」
胖子好像觸電一樣。他猛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
「副總理先生,博尼什坐明天早晨頭班輪船去。正好來得及趕到馬賽。我馬上下達任務書。」
啊,這個壞蛋!他居然不假思索地把這件事轉嫁到我身上,自己滑腳了!
在回局的路上,我一直提心吊膽。當我們默不作聲地來到直通六樓的E號電梯時,維歇納友好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聽見了吧,博尼什?克耶老頭的態度很明確:絕對保密。不管是在這裡或是在薩爾坦。麻煩的是,我要是把你的名字寫在任務書上,你就會被發覺。科西嘉人的消息比阿拉伯人還要快!」
我點點頭。這正是我所想到的。我打開了電梯的鐵柵門,追捕犯人的衝動佔了上風:
「老闆,要是可以的話,我倒有個想法。」
「想法,想法,我不相信你有什麼好想法!」胖子低聲埋怨起來。「你說吧,是什麼?」
電梯向上升去。
「填護照財用裡什邦這個名字,即把博尼什的字首放到字尾。」
維歇納的目光亮了一下。
「隨你的便,」他歎了口氣,「就用裡什邦這個名字吧。不過你別忘了,你是在為副總理工作。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給我把這件可笑、難看的雞爪花紋呢上裝扔掉,好不好!穿著它,你簡直成了一塊格子布了。」
4
矮子小跑著穿過皮加爾廣場。這裡是他的地盤、領地和王國。他邁開兩條短腿,急匆匆地趕往迪佩雷街。他經過杜埃路,朝封丹路走去。在這陰沉灰暗、寒意颼颼的冬末黃昏,他毫無閒逛的興致。酒吧間裡,投幣遊戲機叮噹作響,閃爍的霓虹燈與鄰近的妓院交相輝映,令人感受到邊遠省份的某種情調。所有這些熟悉的景象,今天對他卻顯得索然無味。矮子沒法安下心來欣賞他的皮加爾王國。整整三天,除了出來買過一次報,他一直惶惶不安地躲在敦刻爾克路的家裡。拐過街頭時,報亭前《法蘭西晚報》的通欄標題赫然映入眼簾:「爭風吃醋釀成慘劇」。三天來,他已經把附有照片的文章倒背如流。照片上那兩人的目光,像上帝看著墳墓裡的該隱一樣盯著他……。保爾-格拉尼烏茨那頂須臾不離戴著的帽子。滿臉是巴黎顯貴的神情。多麗絲-梅的照片大概是在布洛涅森林拍的,這從她身後的隆尚賽馬場看台背景可以看得出來。她披著一頭紅棕色的長髮,臉上含著迷人的笑容。看著版面上這兩個被尼斯瘋子殺害的一男一女,矮子心裡痛苦不堪。
然而,最使他吃驚的是第三張照片:這是一個目光炯炯的金髮青年。他身著一件帶背心的上等雙排鈕西裝上衣,莊重地繫著領帶,完全是一派紳士風度。照片底下的一行字頗帶有傳奇色彩:「多米尼克-坎布齊亞,外號馬耳他人」,矮子害怕起來了。他無數次打電話找約瑟夫,但總是沒有結果。那位酒吧老闆想必也藏起來了。
幾年前,當矮子在「科西嘉」酒吧見到馬耳他人時,他就對這個肆意妄為的槍手肅然起敬了。約瑟夫極為讚賞這位朋友的組織才能。在他看來,坎布齊亞是個視亡命生涯為兒戲和賭博的綠林漢。對坎布齊亞來說,整個社會、秩序以及警察等混蛋都是他的對頭。對地鐵押運員採取的一次閃電式襲擊,使他成了一個傳奇人物:僅僅27秒鐘,他就利索地搶走了一千五百萬法郎,並且不留下任何痕跡。他的每一次行動都是一種周密、漂亮的獨特創舉,令警察暈頭轉向,無可奈何,即使設下內線也毫無用處。他的朋友們並不是傳統黑社會圈子裡的人。他們幹著不法勾當,卻偽裝得非常巧妙。酒吧老闆約瑟夫就是其中之一。
矮子加快了步伐。約瑟夫終於重新露面,打電話來要他趕緊去會面。矮子心中的怨氣逐步升級了:「真他媽的!」他抱怨道,「又該我倒霉了!」-
他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驚恐地停住腳步,轉過身去,雙眼睃視著馬路。他心悸稍定,又向前走去。蒙莫朗西大街發生的事在他腦海裡一幕幕地展現。他對站在旅館前拉客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濃妝妓女連看都不看,對用迷人照片招徠主顧的五光十色的夜總會招待員的邀請充耳不聞,用肘部驅開推銷色情電影票的販子,趕走用黑話兜售印度大麻的阿拉伯人。
「馬耳他人的朋友約瑟夫不可能故意對我這樣冷淡,」他大聲嚷著。像是對此作出回答,多麗絲倒臥在血泊裡的臉又浮現在眼前。他加快腳步,想擺脫心中的重負。一會兒,他又停下來,額頭滾淌著汗珠。他一個勁地猜測,終於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約瑟夫和他都被一個早就想幹掉煤炭商的仇敵欺騙了。是的,約瑟夫和他掉進了同一個陷阱。有人向酒吧老闆要一個司機,但沒有告訴他去哪一家間竊;而約瑟夫出於黑社會的規矩,並沒有去刨根問底。他相信此人,因此也沒有把這個人的身份告訴矮子。
矮子左思右想,腦子漸漸清醒起來。費魯齊的行動像放電影一樣飛快地重現在眼前,並出現了好幾次定格畫面:圖森把蒙莫朗西大街的地址告訴了矮子以後,就輕鬆地靜呆在車廂裡,用望遠鏡看著車外。保險箱的門一打開,他就迫不及待地幹掉了煤炭商。他拿到什麼字據文件後,迅速塞進口袋,隨後就不再搜索了。另一個定格畫面:無聲手槍……要幹掉一個人時,如果不是另有企圖的話,有必要用無聲手槍嗎?不錯,約瑟夫和我矮子都受騙上當了!這就是他們倆現在的處境。背後有馬耳他人在,不能在此久留了。
矮子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逃到外省或外國去。他要在遠方等待事態的發展。那裡既不會有搜查,也不會被逮捕,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他可以在必要時穿越邊界,出入國境。所以,他逼著圖森今晚就在他蒂埃雷巷的家裡交出一半錢財來。明天,他就要遠走高飛了!
「十一點,準時到我家來吧,」尼斯人同意了,他的嗓音還是那麼奇怪,「別遲到。」
有了那份贓款。矮子可以太太平平過一段日子了。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錢花了。可以後呢?他正反覆考慮著逃亡計劃時,瞥見兩個警察朝封丹路方向走來。他的心猛跳不停。是不是來抓他的?警察很可能發現停在煤炭商公館前的汽車,抄下偽造的車牌號碼,記住汽車的特徵……驚慌之餘,他後侮在事發後沒有把車扔到郊區的偏僻馬路上去。這又是尼斯人的過錯:他要矮子送他回到巴士底附近的家裡。矮子在車庫裡還有一輛車,也是偷來的,雖然性能稍差些,可顏色不同。這就可以在需要時派用場了。
矮子想跑到對面人行道上去。但這樣會不會弓愧那兩個警察的懷疑呢?他們越走越近,似乎更注意他了。兩人中一個舉止悠然,用食指繞著警哨繩子轉圈。另一個更矮小,一對狡猾的眼睛像是要把走過來的矮子看透似的。哦,他們對他不感興趣,繼續向前走去了。矮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一走進「科西嘉」酒吧大廳,正在桌上放茶碟的跑堂賀拉斯就叫住了他。
「嘿,瞧你這魂不附作的樣子!」
矮子像是被衝鋒鎗掃中似地佇立在酒吧中央。他站在高腳圓凳邊,兩腿分開,肩膀朝前傾著。大廳裡空蕩蕩的。厚厚的絳紅色帷幔把酒吧間與外界隔絕開來。青銅雕壁燈柔和的燈光籠罩著桃花心術矮椅子和桌子。在彎曲的酒吧櫃檯上方,掛著一張當作豪華佈景的立體地圖:這是一張科西嘉地圖,酒吧間就是以此而命名的。
矮子開了腔:
「約瑟夫在樓上嗎?」
「不在,」賀拉斯答道,「在地下室裡。」
矮子走下盤梯的石階,推開粗糙的深栗色門,在兩排酒桶之間走了幾米,來到第一間貯藏室的盡頭。一隻滿是塵埃的吊燈閃著幽光。
「喂,約瑟夫!」他叫了一聲。
沒有回答。他有點害怕,用手扶著瓶架摸索著,悄悄向前走去。他又叫了一聲:
「是我……你在哪裡,約瑟夫?」
「從這兒過來,」響起了酒吧老闆的聲音,「我在2號地下室裡。」
矮子總算看見了站在水泥柱旁的約瑟夫。矮子感到很奇怪。約瑟夫顯得很不安。白上裝搭在鐵椅背上。消瘦的臉上,「閃著一雙幽靈般的眼睛。
矮子用手背拍拍打開的報紙,開門見山地說:「你看了嗎?盡胡說八道!」
「還說什麼呢,我就是為這事叫你來的。我剛剛旅行回來。真卑鄙,太卑鄙了!你怎麼會幹出這種蠢事來?」
矮子猝然後退了幾步,一雙鯉魚眼盯著酒吧老闆,望了好一陣子。然後,他滿臉通紅地辯駁起來:
「難道你、你約瑟夫也認為我會幹出這種下流事嗎?」他激動起來,「這是你的那位尼斯混蛋干的!你知道,從那天,從那天晚上以後,我想了很久。現在,我全想明白了……」
他走近馬裡亞尼,好幾次舉起食指揮動著。
「你聽我說,約瑟夫,」他往下說,「我看這次行動是有人遙控的。他們不是要煤炭商的錢,而是要他的命。他們把我倆當成了傻瓜。可我要知道,指揮這次行動的混蛋是誰。」
「是托利,」約瑟夫抿緊嘴唇,脫口而出,「色情夜總會的吉諾-托利。」
他撫摸著沒好好剃鬚的臉頰,神色驚慌,侷促不安,猶豫了一會兒後,他皺了皺眉頭:
「你沒注意到馬耳他人的女人也在場嗎?」
矮子避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你要我怎麼辦?這姑娘我只見過一面,根本就沒認出來。再說,我也絕沒有想到圖森會殺了她!這孬種,真是個強盜!」
他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用一種令人信服的神情看了看約瑟夫。
「你一定要把事情經過告訴馬耳他人,」他接著說,「當然你要考慮一下,人家會怎樣來對付他!我們總不該讓他俯首就擒,這你聽見了嗎,約瑟夫?」
「我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來救他,」約瑟夫歎息了一聲,「費魯齊、你、我和托利都只有說實話才行。我也說不準,警察會不會相信我們……」
「要是進去的話,」矮子已經想到了監獄,「會關多久?」
馬裡亞尼想了想:
「你至少要判10年,我和托利都要判5年。尼斯人恐怕要掉腦袋。我真奇怪,他怎麼會這麼玩命!」
矮子蹙著眉頭聽約瑟夫分析。他的下巴抽搐著,呼吸也急促起來:
「我有一個主意,」他終於說,「今晚11點,我要和尼斯人碰頭。我們悄悄去報告警察,說那傢伙在家裡。警察人贓俱獲把他抓住,馬耳他人就不會受牽連了。圖森不會出賣我們的,他從來就不會說實話。你看這樣可以嗎?」
他突然不動了。他好像聽見,從卡在兩排瓶架中間的舊屏風後面,傳來一種可疑的聲音。他懷疑地看了約瑟夫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似乎正在移動的屏風。一塊護牆板突然被打開了,馬耳他人一手插在口袋裡,出現在眼前。矮子嚇得渾身發抖,臉頓時像柿餅一樣皺成一團。
「我聽見了你的話,」坎布齊亞用嚴厲的口吻說道,「既然你要上費魯齊家,我陪你去。我很驚奇,這可愛的尼斯人居然沒有對我談談他的經歷!」
5
我走遍拿破侖車站,想尋找一輛能載我去南方的汽車。我累得快要倒下來了。這一夜充滿了嘈雜的吉他聲和瘋狂的掌聲。今後,我再也不住夜總會邊上的旅館了。早晨6點左右,喧鬧聲剛停息,大教堂的鍾就響了起來。我拉開窗簾。太陽已經照亮了正面佈滿了霉斑的破房子和那一層層搖搖晃晃的陽,台。
我起床梳洗打扮。因為沒有試過,我笨拙地穿上教士長袍,戴好帽子。對著鏡子,我從各個角度審視著自己的怪相。乍看起來,雖然不算很老練,也還湊合。尤其是戴上帽子後,真有點像35歲的神甫了。
我在老闆娘驚奇的目光下走出旅館大門,連頭都沒回一下。來到棕櫚樹和梧桐樹掩蔭下的福煦廣場,我在「小鷹」酒店櫃檯前接連喝下兩杯滾燙的咖啡。我拼著當地方言的發音,翻看起電話號碼簿。薩爾坦沒有旅館。最大的村鎮普羅普裡亞諾離這兒約有13公里遠。我一邊詛咒著胖子那怪異的僧侶般的脾氣,一邊盤點起手頭的錢,然後直奔車站而去。
我思索著,不斷給自己提出問題。我像那幾個坐在坎平齊廣場長凳上行將就木的龍鍾老人一樣喃喃自語,那光景是夠淒慘的了。彩色帳篷遮掩下的肉案子上,陳列著饒有風味的科西嘉特產豬肉。到處瀰漫著羊奶酪和煎餅的香味。
每一個思緒都把我引向那從未到過的薩爾坦。我想在那裡尋求些什麼呢?按照梅裡美的說法,薩爾坦是科西嘉中最富科西嘉風情的。……這能行嗎?我這個大陸人、城市佬,能潛入馬耳他人的家嗎?我連一句教士用語都不會說,更不用說講當地的方言了。怎樣才能誘使島民說出實話呢?這些人擅長捉弄警察,尤其藐視和仇恨司法當局。科西嘉人決不會幫助我找到馬耳他人和那些盜走的文件,正如我在追捕罪犯「美國佬」時西西里人的態度一樣。他們都一樣守口如瓶。Omerta(意大利語:保密禁規)這條著名的沉默法則,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適用的。尤其是對付警察。氏族保護孤獨者和弱者。一個逃亡的科西嘉人就是一個孤獨者和弱者,為了幫助他們可以不擇手段。獵人只好罷手:獵物早已被保護起來了。如果要主持正義,他們自會有處置的辦法,但決不會交出罪犯的。我曾試圖把這些告訴胖子,希望他不要為副總理兼內務部長的心血來潮所動。
「少廢話,博尼什!」
他輕蔑地揮揮手,近乎發怒地否定了我的論據:
「我可憐的朋友,你太小題大作了!坎布齊亞和他竊走的文件都在科西嘉,這一點部長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據我所知,科西嘉島並沒有大得讓你無法找到他。你要給我逮住馬耳他人,把他藏身的地方徹底搜一遍,把所有能找到的有用東西都給我帶回來。」
他那法蘭克福紅腸般的食指鄭重地舉起來:
「為了按部長希望的那樣,讓你不引人注意,你知道我想到了什麼?眼下正是聖受難周1。科西嘉人都是些入魔般狂熱的天主教徒。也許我不該用這個詞,不過事實如此。你化裝成教士,混進薩爾坦耶穌受難瞻禮的巡遊隊伍裡。這樣,你就能看到你想看的東西,而不至於暴露自己。」
1復活節的前一周。——譯者
我家附近有家舊貨店。我的妻子瑪麗絲對警察的荒唐行為早已司空見慣。她特意陪我來到這家充滿難聞的樟腦丸和滅蚤藥氣味的舊貨鋪。很遺憾!熱情的鄰居只能提供一件律師長袍和一頂紅衣主教戴的帽子。即使是在耶穌受難瞻禮上,這樣的打扮也顯得太招搖了。
「我知道還有個地方可以救您的急,」我的鄰居告訴我:「維克多一馬塞路上的巴黎時裝行。他們那裡出租戲裝。在戲劇裡,不是常常有教士嗎?」
我和瑪麗絲手攜手,邁著吃力的步伐走出勒皮克路,來到布朗什廣場。我們匆匆走進車站大門。在3樓,亂七八糟地放著一排排衣帽架,分門別類陳列著演出用的服裝。歷史劇和現代劇角色穿的精緻服裝琳琅滿目,但就是沒有宗教服裝。他們只能拿出一件身份不明的教廷官袍。據女售貨員介紹,這長袍在所有教士角色中都能用上。不過,我還是覺得,長袍上的紫色花邊過分顯眼,不利於履行我那絕密的使命。
明星服裝女老闆困惑不已。她終於在農民角色穿的罩衣堆裡,意外地找到一件肘部用藍布補過的教士長袍。太妙了!簡直就是為我博尼什定做的,就好像我在當警察以前做過教士似的。
「只要把折邊放出來就能穿,」瑪麗絲說,「我只消一刻鐘工夫就能改好。」
我當即租下了這件破袍子。他們要我交的押金竟然比在巴黎時裝名店拉法耶特百貨商店買一件新長袍還要貴。
當然,我穿著可敬的博尼什神甫的長袍出現在索賽街6樓辦公室時,心裡的得意勁溢於言表。我期待著同行們的哄堂大笑。一經伊多瓦納的宣傳,全處的人都擁到門口,來欣賞我的新行頭。正在這時,胖子滿臉通紅地走出他的辦公室,氣呼呼地站在我面前:
「博尼什,你發神經病了?!」
同事們悄悄地溜走了,只剩下我們倆。他的火氣消了一大半。看來我的教士長袍畢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低聲抱怨道:
「部長還要求保密呢!你難道不知道,你的這副滑稽相傳到他耳朵裡,會惹出什麼麻煩來嗎?我問你,看過坎布齊亞的檔案了嗎?」
「當然,頭。」
「嗯。你快給我脫去這件破衣服!盡快逮住馬耳他人,這可是我給你的忠告。別忘了部長要的那些文件。」
談何容易!我很清楚,胖子和我一樣,都沒去看過羅布蘭保管的檔案。
每個人的行政、司法或政治生活的各階段都在那裡登記存檔。在7樓那間僅供官員閱覽的塔樓裡,羅布蘭警長管理著規模浩大的檔案中心。這裡收藏著有關法國居民狀況的一切材料,無論是正派人還是犯罪分子。堆到天花板高的一隻隻文件櫥裡,塞滿了數不清的檔案。在這塊寶地裡,深謀遠慮的警察可以領先一步,對可能犯罪的壞蛋採取某些主動措施。
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第一次涉足科西嘉島的地點是在薩爾坦的市府。當時,市長困惑地看著堂弟安托瓦納領著兒子,將戶口簿交給自己:
「多米尼克一愛德華一帕斯卡爾-威廉,出生於馬耳他島的瓦萊塔。這些都要寫嗎?」
「那還用說!還有,愛德華的名字中要有個W。」
此事發生在回鄉度假時。在迷宮似的拱頂盡頭,有一幢供坎布齊亞家族住的中世紀房子,接納了安托瓦納和他的兒子。
「海上裝卸工」號上的廚師長安托瓦納非常熱愛大海。然而,在馬耳他的一次中途停泊改變了他的命運。毫無疑問,在跳了幾次探戈舞後,他搭上了一個名叫簡的骨瘦如柴的高個子英國女人。他前去找英國領事,要和這位未來的多米尼克一帕斯卡爾一威廉的母親結婚。這名字是個大雜燴,是薩爾坦氏族和不忠實的阿爾比翁娘家姓氏的混合。
結婚和生兒子擾亂了安托瓦納平靜的生活。在妻子離家出走以後,他再也不和大海作伴了。於是,安托瓦納-坎布齊亞這個滿足於安居樂業的年輕丈夫就定居在馬耳他了。他在瓦萊塔港附近的一條小巷裡開了一家小飯館,並取了一個嘲弄性的名字——「聖海倫娜」。
儘管」聖海倫娜」生意興隆,但對多米尼克的教育卻無大長進。戰爭爆發了,被圍困的馬耳他生活艱難。多米尼克悄悄地離開了管教他的神甫們,加入到投機買賣和搶劫這個無本萬利的行當裡去了。他出奇地魯莽和輕率。他和當地的墮落分子結伴,把偷來的食品賣給窮人。在前往昔日之「意大利客棧」、今日之司法部受審前,這種黑進黑出的買賣已使他三次被關進聖愛爾摩堡的黑牢。
出獄時,多米尼克還算不上是個綠林大盜,但他決定過遠離社會的生活,用一切手段在刻板的馬耳他這類最好客的地區裡當上富翁。他驕橫、固執、謹慎而又自信,在犯罪道路上越走越遠。科西嘉和不列顛這兩個相距如此遙遠、風格截然不同的島嶼竟奇怪地混雜在他身上:他那藍眼睛裡,有一種潛伏的兇猛和出人不意的溫柔。
1943年9月,他趁科西嘉島反佔領起義之機,趕到薩爾坦加緊活動。他很快意識到,可以從進駐阿雅克肖的盟軍那裡撈取好處。他重操在馬耳他的舊業,靠搶劫和闖竊為生。當美國人在藍色海岸登陸時,他又去那裡大肆掠劫。
能說一口流利英語、意大利語和馬耳他語(即一種以阿拉伯語為基礎的混雜語)的多米尼克來到了馬賽。他很快就從馬賽黑社會頭目、教父安托瓦納-蓋利尼那裡得到了一個綽號。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成了「馬耳他人」。他和黑手黨的密使一見如故,多次由弗朗索瓦-馬康托尼引薦,去巴黎與法國的教父、闖竊市府和搶劫運送配給券火車的大策劃者馬蒂厄-科斯塔見面。
在與馬蒂厄會見後的第10天,多米尼克就開始行動了。他躊躇滿志。前一天晚上,在離開圖森-米什萊西、帕斯卡爾-達米亞尼和雨果-博格利亞後,他在香榭里捨大道上的卡爾頓酒吧1遇見了令所有人矚目的時裝模特兒多麗絲。他請她共進晚餐。清晨,他又在巴士底廣場的「號手」咖啡館門口與他的朋友們見面。他最後一遍判斷了地形。
1現為法國航空公司所在地。——原注
「你能肯定你的判斷嗎?馬耳他人?」米什萊西問他,「小卡車真是裝著這一站地鐵職員的工資嗎?」
「我絕對能肯定,圖森。」
此時,多米尼克已按捺不住了。他緊張地注意觀察廣場上的動靜。小卡車緩緩從聖安托瓦納街駛出,繞過矗立著象徵解放的、砸碎鎖鏈的守護神銅像的圓柱。巴黎正下著雨。首都常有的暴雨把路面澆得滑溜溜的。汽車小心地行駛著。來到地鐵入口時,司機踏住剎車,打開了門閂。神情嚴肅的年輕押運員跳下車來。他持槍站在距送款通道三米開外,準備把保險箱送入地下銀庫。他沒注意到,一個腋下夾著枴杖的人向他蹦跳過來。這金髮男子身材強壯,漫不經心的藍眼睛裡閃著嘲弄的目光。一件硬傢伙頂在押運員的太陽穴上。同時,一個甜美的嗓音命令道:
「交出武器,小伙子,別自找苦吃……」
可憐的傢伙大吃一驚,乖乖地照辦了。在褐臉矮個子手裡的P38式手槍威懾下,他無可奈何地看著錢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從小卡車裡取出來。當他清醒過來時,掛著假牌照的雪鐵龍轎車早已駛遠了。不到40秒鐘的工夫,1500萬法郎被搶走了。
馬耳他人首次持械搶劫大獲成功,他把自己的那份贓款和馬蒂厄-科斯塔存在煤炭商保爾那裡的錢放在一起。他又把活動範圍擴展到外省,屢屢得手,從此名噪一時。他手下的嘍囉們也為虎作倀,大肆作案。這類越來越聳人聽聞、越來越有成效的襲擊,以可怕的節奏在巴黎和藍色海岸地區蔓延開來。新聞界不由得驚呼:一個嘲弄警方效率的新的國民公敵出現了。
「你看見了吧,」在巴黎舊港的「辛特拉」酒吧與他的朋友蓋利尼重逢時,馬耳他人不無得意地說,「多麗絲給我帶來了好運氣。」
安托瓦納沒有作聲。他早已明白,馬耳他人是強盜頭子的料。他的巨大聲望早已馳名遐邇了。不過,安托瓦納對女人很信不過。她們常常露出蛛絲馬跡,把整個團伙暴露給四處偵查的警察。
「可能,可能,馬耳他人。不過,我覺得姑娘是禍種。我那可憐的母親說過,女人是地獄之門。你別忘了這一點!」
眼下,對多米尼克來說,這是一扇半開著的煉獄之門。馬賽警察局長佩德羅尼成功地在團伙裡打開了一個缺口。在尼姆中心監獄裡,關著一個叫諾埃爾-巴西科利的苦役犯。從他寄給妻子的情書中,佩德羅尼想到了一個訛詐的辦法:他讓這個苦役犯每月一次在機動警察指定的、偽裝成臥室的地方與妻子會面。作為交換條件,警察有權偵聽他們的談話。如果能提供有關線索,就讓他們更經常地見面。
諾埃爾-巴西科利在詐騙集團中很有威信。他是一個深受黑社會賞識的凶漢。他的妻子,一個綠眼睛、棕色鬈發的女人,是博格利亞情婦的女友。圈套成功了。帕斯卡爾-達米亞尼、雨果-博格利亞和多米尼克-坎布齊亞在窺察埃克斯遊樂場時被一舉捕獲。一陣嚴刑拷打後,達米亞尼和博格利亞招認了持械搶劫遊樂場的計劃。他們一致指出,馬耳他人是個連羅賓漢本人也自歎弗如的搶劫和闖竊專家。
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矢口否認對他的指控。受安托瓦納-蓋利尼之托,黑社會的律師卡洛蒂急忙趕來援救。佩德羅尼在埃克斯案件上太性急了:搶劫行為尚未開始實施。在預審法官辦公室裡,經過了一番吵吵嚷嚷的較量,達米尼亞和博格利亞先後推翻了以前的供詞。不,馬耳他人不是他們幫裡的一人。是警方的拷打造成了這種毫無根據的懷疑。
當卡洛蒂律師掌握了這份材料時,法官對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早已有所準備。但他並未因此而放棄把3個被告送交羅訥河口省重罪法庭陪審團。然而命運卻與他作對。達米亞尼被發現自縊在牢房的柵欄鐵條上。博格利亞在收到一個食品包裹後也死了。
為謹慎起見,警方把馬耳他人從夏夫監獄轉到博邁特監獄。在那裡,兇猛的坎布齊亞將受到嚴厲的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