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很響,打破了寒冷的清晨的寂靜。一個黑影好像要倒下去似地依著門,用拳頭敲門。
小縣城裡只有一家醫院,雖然是外科,但因為只此一家,所以各種病人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找上門來。然而,天剛濛濛亮就敲醫院門的事並不常見。
隔了一會兒,二樓的窗戶開了,看護伸出頭來朝下面看了看,用帶著怒意的聲音問道:
「什麼事?」
她正在酣睡之中,突然被喊醒,是會發火的。依在門上的黑影一隻手好像劃拉了一下,一聲不吭地彎下膝蓋倒在地上。
「喂,喂!」
看護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隔了一會兒,燈亮了,醫院的門開了。看護朝外一看,低低地喊了一聲:「媽呀!」走到外面搖了搖倒在門口的男人。
「喂,喂,起來!」
可是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動也不動。他的臉上儘是暗紅的血,身子不住地痙攣。
看護跑到裡面去,把打雜的小廝和負責總務的老小伙子叫醒。不一會兒,小廝、總務,還有看護合力把病人抬進房子裡。病人很重,抬的時候費了好大的力氣。他們把病人放在急診室裡,十分鐘以後,一個年輕的醫生下樓來了。
病人流血過多,好像已經失去知覺。他左邊的額頭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劃破了一個大口子。在進行急救的同時,為了要跟他的親屬聯繫,總務翻了翻他的口袋。
所幸病人帶了不少錢,用不著擔心醫藥費。他沒有居民證,有一張護照,能看出他的身份。他名叫柳甲鐘,年齡二十六歲,男性,好像是從美國入境的在美僑胞。
醫生聽完總務的介紹,把頭一斜。他覺得一個僑居美國的青年,黎明時分在這種山溝溝裡弄得渾身是血來敲醫院的門,有點奇怪。傷口好像是被人重重地一下打出來的。
「不奇怪嗎?」醫生想問問總務的意見。
「唔,好像有點兒,報告警察嗎?」總務好像也覺得有點奇怪。
「問問看。」
「等他醒了,問一下情況,然後報告。」
總務心想得通知警察一下,因為看不出病人一下子就會醒過來的徵兆。
「看來腦部要拍X光片。」
醫生考慮病人醒過來以後,要立即把他送往大城市的醫院。
大約過了三點鐘,病人醒過來了。看見自己頭上纏滿了繃帶,顯然很吃驚。醫生十分注意地觀察著他,說:
「你醒了?」
病人點點頭,不安地看著周圍。
「再晚一點,你就活不過來了。你到底為什麼會搞成這樣的呢?」
病人只是瞟了醫生一眼,不肯開口。
「你記得怎麼到這兒來的嗎?」
病人點點頭。兩隻眼睛繼續心神不定地轉動著,病態地直眨巴。
「你的頭傷得很厲害。最好要到大醫院去拍X光片。」
「拍X光片?」
病人以驚訝的口吻問道。他用兩隻手捂著頭,痛苦地皺起了臉。
「對,拍一次X光片吧,看看有無異常情況。」
「有異常情況怎麼樣?」
「得做腦手術。」
病人從床上下來,大聲嚷道:
「不能做手術!」
「這樣也許會有後遺症。」
「我不高興做手術。」
說話的神情活像孩子。叫他躺在床上保持安靜,他卻要求結帳出院。病人十分慌張,好像背後有什麼人在趕他似地忙活著,醫生哭笑不得,既然病人說是要出院也無法可施。總務接過醫藥費,冷不防地問道:
「你是美國僑胞吧?」
瞬間病人的眼睛好像一亮。
「你怎麼知道?」
「完全可以知道。我們不能無條件地接受病人。如果病人是清醒的,那就是另一回事……」
總務的話還沒說完,病人就瞪了他一眼:
「翻過我的口袋了?」
總務顯出蔑視對方的表情回答說:
「沒有辦法。病人神志不清,要跟家屬聯繫,怎麼個聯繫法?結果只好看身份證。我們只看了身份證,其他東西連碰也沒碰,所以你放心好了。」
「還有誰看了這張護照?」病人瞪著總務問道。
「院長和我看過。」
病人好像要說什麼,又沒吭聲,霍地轉身走出醫院。
總務看著病人的背影,等到他的身影消失了,馬上拿起話筒給警察局打電話。
「請給我找一找偵察科的姜民植先生。」
「還沒有上班。」
總務請他轉告姜民植,請姜民植一上班,就打個電話來,然後放下話筒。
一個頭上纏滿了繃帶的男人走了進來,郵電局的女職員嚇得支起身來。
「能打長途電話嗎?」頭上纏著繃帶的顧客問。
「打到哪兒?」
「漢城。
「唔,行。」
顧客掏出一張五千元的紙幣,要求全部換成一百元一枚的錢幣。
「你打算把五千元都用掉?」
顧客只是默默地看著她。女職員覺得顧客的樣子很可怕,不想再跟他多講話,數了五十隻一百元的硬幣給他。
顧客把錢幣裝到一邊的口袋裡,然後朝自動電話亭走去。他先拿了幾枚錢幣投進去,然後按了號碼。他是用左手按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羅萊克斯表,金光閃閃的。
「喂」
「是我。」顧客連忙說。
「怎麼樣了?」對方是女的,用平靜的、但是很著急的腔調問道。
「失敗了。」小伙子用壓低了的聲音說。
「失敗了?沒能把他幹掉?」
「哎。看起來沒那麼容易。」
「傻瓜!我說過幾次了,不能讓他活著。讓他活著是不行的。」
「知道。不過我反而差一點死在他手裡。現在我的頭傷得很厲害,剛在醫院裡看了急診出來。醫院說頭部要拍片子,而且不住院不行。我覺得沒法住,又跑了出來。這樣下去會死的。你得幫幫我。」
「傻瓜!怎麼這麼不頂用!你怎麼對我交代。」
「你得來一趟把我帶走。現在我頭上纏滿了繃帶,而且醫院裡的人看過我的身份證,好像是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看的,怎麼辦?」
「你不知道我不能動嗎?」女的光了火。
「知道。不過,現在我一個人活動……」
「別說這種話。不管怎麼樣,都應當自己解決。我不能離開此地。今後我們不能一塊兒走。警察的監視很嚴密。把看過你身份證的人一概幹掉!」
「辦不到。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而且現在我一點沒力氣。這樣下去不知道會闖什麼禍。」小伙子渾身顫抖,絕望地說。
他是情急求援,而對方卻冷若冰霜。
「傻瓜!現在說死有什麼用?叫我怎麼辦?我又不能分身!我在這兒動彈不得,一步也不能動!」
「別撒謊!你現在是嫌棄我、躲著我,想一個人逃走,對嗎?」小伙子幾乎是大嚷大叫。
「別說傻話!我在等你,快來吧!」
「來不了。錢丟了,也沒有力氣走路。千萬請你救救我!」
小伙子用拳頭捶著放電話的木頭架子。坐在辦公桌旁邊看早報的女職員驚訝地看著他。儘管是密封的,電話亭裡的喊叫聲還是多少傳了一些出來。
「我要死了。你不幫我一把,我就要死了!你盡量利用了我一通,現在裝傻,叫我怎麼辦?還不如把我殺掉呢!叛徒!我不想死,決不死!你以為我會放過你這個背信棄義的人去死嗎?我絕對不死!」
電話已經掛斷了,可他依舊在喊叫。外面的女職員不聽也聽見了,覺得非常緊張。他一出來,女職員就嚇得站了起來,儘管想裝著不知道,但臉上還是無法掩飾地顯出警戒的神色。小伙子瞪了她一眼,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女職員鼓起勇氣開口說道:
「喂,你怎麼樣?」
時間還早,除了她,誰也沒有上班。小伙子一愣,霍地轉過身來瞪著她,把行將跌倒的身子靠在牆上。女職員又問了一遍:
「沒關係吧?」
她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一切事都以《聖經》為基準來考慮決定,而且認為這是人生的最大喜悅。哪怕自己只有一點點錢,她也會拿出十分之一獻給教會。但她也不是真正從心底裡去愛某一個人,因為《聖經》裡寫著要受敵人,所以她也就去愛了。她是個二十九歲的鄉下姑娘,屬於大年齡的老姑娘,連沒有結婚她也認為是上天的恩惠,所以全心全意地幹工作。
在她看來,這個年輕男人分明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好像是迷了路,而且後面有人在追趕。他一清早就到郵電局來,無論如何是不尋常的。這不是一般的事。莫非是主派到我頭上的?這麼一想,她真的覺得好像就是這麼回事了。
「這大概是主給我的某種啟示。」
她心裡這樣想,覺得不能再坐視不管了。她還從那男人身上發現了一些能激起她好奇心的東西。那男人的皮膚像女人一樣白皙。她自己的皮膚特別黑,由此而聯想到因為皮膚黑而每次都被男人打退票的事。所以她一看見皮膚白皙的人就羨慕。也許是由於皮膚白皙的關係,那小伙子的衣著和長相看上去也不同,好像不是這個地方人。他非常幹練,大概是從漢城來的。個子很大,儘管頭上纏著繃帶,但相當漂亮,是個美男子。瞬間,一絲彩虹似的幻想從她的頭腦裡掠過。
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小伙子已經很快地看透了她的心思。小伙子現在就是抓住一根稻草,也要哀求它救命,所以他決心纏住她。
「能走嗎?」
他故意前後晃動著身體,裝出要倒的樣子,竭力要喚起她的同情。剛才的一臉殺氣不見了,相反眼睛裡顯出像小鹿一樣善良的光,可憐巴巴地看著那姑娘。
「姑娘,請你救救我。」
他剛把屁股放到長椅子上,便就勢往下一倒。女職員看見了連忙跑過來。
「疼得厲害嗎?」
他喘著粗氣,大口大口地嚥著唾沫,而且身子直抖。
「上醫院去吧!我帶你去。」
她鼓起勇氣抓住男人的膀子,一種微妙的感覺通過手心傳遍全身。
「不去,不去醫院……我剛從醫院來,冷!替我蓋點被褥,被褥。」
他伸出胳膊摟住女職員的大腿。女職員大吃一驚,想把他的手甩開,但他抱得更緊,直朝身邊拉,而且把臉靠在她的大腿上。女職員感到一陣昏眩,不知不覺地用手抱住了男人的頭。
「在這兒不行,馬上就有人來上班了。」女職員飛快地小聲說。
「冷,冷得要死。阿姐,你讓我暖和暖和,我是不會忘記你好處的。」
喊她阿姐,女職員沒有不高興。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被感動了。小伙子支起上半身,用胳膊摟住她的腰,把臉靠在女職員的腹部。這個行動比剛才更進一步,女職員完全慌了手腳,但這卻是她生平頭一次碰到的事情,而且極富刺激性,所以她失去了自制力,反而像老母雞孵小雞似地摟住他的頭。
「在這兒這樣不行。別摟住我,到我家去吧。就後面,一會兒工夫就到。」
女職員決沒有想到現在自己判斷錯了。她認為一切都是主的旨意,不想把責任加到自己身上。這樣看問題非常方便,但她不這樣看。
郵電局後面有一扇小門通小巷於。這是為應付緊急情況才設的門,平時關著。女職員用鑰匙把門打開,先把那小伙子送出去。她住的房子離這兒一百米左右。
那幢屋子是一座小小的韓國式房屋,裡面住著一對老夫婦,女職員租了一間單間,自己開伙。她的家在離縣城三十來里的地方。由於沒有定期運行的班車,所以她一個人住在縣城。
天冷老夫婦不大出去,由於是鄉下,大門一般不關。女職員帶著他穿過院子,用手捂著他的嘴叫他小心。院子裡的狗看見小伙子拚命地叫,因為他是生人。
「典淳,別叫!」
女職員把眼睛一瞪,小狗便搖著尾巴東跑西竄。
「誰呀?」裡面伴隨著一陣咳嗽聲,傳來了沙啞的問話聲,這是老爺爺的聲音。
「是我,帶了一樣東西回來。」
又傳來咳嗽的聲音。
老頭通過門上的小玻璃窗朝外望,但是那時小伙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犄角上。
房裡收拾得很乾淨。小書桌上放著《聖經》,還有最近很暢銷的隨筆集和幾本小說集。書桌上面的牆上掛著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像。
女職員趕快把小伙子扶進房裡,他幾乎是在昏迷狀態中。她讓他躺在炕頭上,因為炕頭上鋪著褥子很暖和。小伙子在發抖,女職員替他蓋上被褥,然後跪在他面前,併攏雙手低下了腦袋。
「主啊,現在我得到了一頭受傷的小羊。這頭小羊冷得發抖,腹中飢餓。您給我送來的這頭小羊真……」
她熱烈地低聲祈禱著。小伙子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她。起先他聽見女職員的祈禱聲心裡發慌。當他瞭解到女職員之所以容納自己,正是因為她篤信上帝以後,不禁心裡暗暗叫好。他認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這女的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把自己交給警察。
女職員發瘋似地禱告了好長時間。好像以此來推卸自己的責任。不一會兒,祈禱完畢,她看了男人一眼。小伙子也用受感動的眼光看了看她,甚至眼淚汪汪的。女職員的眼裡也凝聚著激動的淚水,好像碰見了從前的情人。
小伙子把手伸了過來,女職員毫不猶豫地抓住他的手。小伙子的手冰冷,而女職員的手很熱。
「你的手冷。」她用顫抖的聲音說,並用自己的兩隻手摀住他的兩隻手。
「謝謝。」小伙子感激涕零地說。
「你是主送給我的。」
「你假使因為我而不方便的話,我隨時都可以走。」
小伙子說的是試探她的話,可是女職員沒有察覺,反而生怕小伙子要趕快離開。
「你就長期呆在這兒吧,放心大膽地長期呆在這兒吧!」
「在這兒自己開伙?」
「對,自己開伙。」
「萬一房東知道我在這兒怎麼辦呢?」
「就說是弟弟。我會恰如其分地對付過去的,你放心好了。他們人很好,兒女都在漢城,就兩個老的住這兒。」
小伙子伸手去撫摸女職員的嘴唇,一股無法以言語來形容的甜蜜滋味掠過女職員的心胸。女職員閉上眼睛,悄悄地搖了搖頭。
「嘴唇挺美!」
她的胸口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撫摸嘴唇的手好像移到了旁邊,開始撫摸耳根。
「啊……」
她不覺低聲呻吟了一下。渾身像觸了電似地發抖,腦子裡迷迷糊糊。她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從來沒有跟男人接過一次吻,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很大的打擊。她沒法把小伙子的手撩開,反而戰戰兢兢,生怕一直傳到手指尖和腳趾尖的快感消失。她那張開的嘴裡不斷傳出呻吟。摸耳根的手這次好像朝底下滑了,開始撫摸她的脖子。然後就停在那裡,不住地撫摸這最敏感的部分。
「脖子真美!」
她的脖子細細的,好像一捏就要斷。她急促地喘著氣,扭動著上半身。男人看著雙目緊閉的她,心裡說:
「萬一被警察知道了,這個脖子就得捏斷!」
偵破科的樸刑警接到在醫院裡做總務工作的朋友打來的電話,起先沒有當一回事。他認為他的朋友可能是神經過敏,所以接電話的時候漫不經心。
「他是一大早血淋淋地來的,而且剛剛清醒過來就跑走了,儘管應當住院。好像有什麼人在追他。」
「知道了。叫什麼名字?」
「柳甲宗。」
「護照號碼再告訴我一遍。」
「護照號碼是0077856。好像不是本地人。」
接完電話以後,樸刑警就把記下來的東西扔在那兒,走到外面去了。
他到外面去辦完事回來,是下午兩點鐘光景。中飯他飽餐了一頓,由於飯後疲睏症,他身於發軟,坐在桌子旁邊想閉一會兒眼睛,但後來又沒有打瞌睡,便無心地把早上記下來的東西拿起來看看。他忽然記起來了,柳甲宗這個名字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搖搖頭站起身來,想對一對搜捕名單。
搜捕名單掛在牆上。由於大家都用手去摸,上面沾滿了污垢,黑乎乎的,破爛不堪。上搜捕名單的名字多的時候達幾千人。因為這是十幾年來在全國範圍內搜捕的人,所以數字驚人。眼下全國搜捕的人,數目比任何時候都多。由於太多了,警察都不知道應該如何下手。其實,在管轄區裡要搜捕的人不過幾個,其他幾乎都是別的地區的。
樸刑警大致掃了一下名單,眼睛一亮。柳甲宗的名字赫然在上面,年紀也和護照上的相吻。但未標明是由於什麼嫌疑而被搜捕的。底下劃了一條紅槓,看來好像是相當重要的人物。要求搜捕的人是雪岳山H飯店兇殺案偵破本部長。
「哎唷,這也許是個意外收穫!」
這激起了他的功名心。他抑制不住興奮,戰戰兢兢地跑了出去,心想首先得找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問問詳細情況。他突然對那個小伙子如此關注,使得他的朋友手足無措,而且對於自己的預感切中實際感到非常滿足。
「你瞧,我說什麼來著?我一眼就看出他有點奇怪,這才跟你聯繫的嘛!」
「那傢伙到哪兒去了?」
「這我怎麼知道?不過,不可能走得很遠。院長說憑他的身體,絕對沒法走遠。他頭上纏滿繃帶,好找。從這兒出去的時候,也踉踉蹌蹌的,好像要跌倒。」
此後過了一個小時,從K縣通往各地的緊要處所突然實行盤問檢查,而且使人感到比任何時候都緊。這個措施是跟雪岳山H飯店兇殺案偵破本部聯繫以後採取的。
「這兒發現了一個正在搜捕中的名叫柳甲宗的人。」
當偵破科長接到樸刑警的報告以後,親自給偵破本部打長途電話的時候,對方好像非常吃驚: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可不能放跑了。要是還在那裡,請封鎖出口等著,我們馬上來。」
「是殺人犯嗎?」
「還不知道。」對方好像不大願意多說話。
車站和汽車隧道霎時佈滿了刑警。在出租車聚集的地方,他們也目光閃閃地進行監視,展開非常嚴密的搜查。他們在車站和汽車隧道裡問是不是有個頭上纏著繃帶的小伙子跑出去,所幸是沒有人看見,也沒有發現有汽車司機載過這種乘客。刑警的手還伸到餐廳、茶館和藥店,然而,頭上纏繃帶的人好像任何地方也沒有出現過。這就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小伙子還在K縣。
他藏在哪兒呢?人手少不可能挨家挨戶搜查。迄今為止,在這平靜的小縣城一次也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而且這種事情總歸是應當由漢城組來做的,無須他們賣力氣。最好的辦法似乎是先實行封鎖,不讓犯人逃走,等待漢城組。於是他01決定靜靜地等待,直到漢城組到來。
柳甲宗是河甲石班長的那一組追蹤的人物。這一陣河班長他們一直在找尋和許文子同機到達的人,在可能性最大的第一組的人物中剩下的最後一名就是柳甲宗。其他的人全部弄清楚在什麼地方,而且面談過了。在他們身上沒有發現任何疑點。然而柳甲宗行蹤不明。
他們認定柳甲宗是重大嫌疑犯,加強搜查,然而他在任何地方也沒有落網。考慮再三,偵破組準備進行公開搜查。柳甲宗的照片已經搞到。河班長根據五年前發給柳甲宗的護照到外務部護照科去瞭解了一下,那裡有一份關於他的檔案,還有照片。
他大學還未畢業就跟家裡人一起移居美國。他的父親是律師,據瞭解,他的父親是由於某種原因無法在國內再進行辯護工作才帶著家屬移居美國的。
河班長指揮的偵破組到達K縣已經是暮色開始降臨的當天下午五點鐘光景。他們分乘兩輛貨車,不停地趕路,所以非常疲倦。但是,他們甚至都沒來得及在椅子上坐一下,就投入了搜查。漢城組的成員總共是二十名。
「前一陣,我們按照我們的方式找尋柳甲宗,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一路上你們也看到這兒封鎖嚴密,連一隻螞蟻也爬不出去。警察不讓通過,誰也走不了。連不能行車的小胡同裡也安排了警察。據我們瞭解,兇犯受了傷,身子都站不穩。因此不能認為他已經逃到無路可走的田野和山裡去了。這等於是去找死。他受的傷很重,不躲在什麼地方求人家幫忙是活不了的,所以我們認為他大概是躲在居民家裡。這也是暫時性的,如果被主人發現了,就無處躲藏。如果他還在這兒,暴露只是個時間問題。」
地方警察局偵破科長攤開K縣地圖起勁地說。
「挨家挨戶調查過了?」
「還沒有。事情太大,不敢隨便動手。」
「這兒有多少戶人家?」
「一千五百戶左右。」
「這事可不好辦!」河班長為難地嘀咕道。
徐刑警在旁邊接口說:
「廣播一下怎麼樣?」
「一大清早就廣播讓人討厭,沒有這麼個抓法的。」
河班長連連揮手,好像是叫他免開尊口。
「那麼,召開班常會1,要求他們協助,怎麼樣?」
1相當於我國的居民小組會。
「這行。不過,也不能完全依賴他們,得挨家挨戶地搜查。」
最後決定通過班常會要求居民脅助,另一方面進行挨戶搜查。在這之前,河班長和徐刑警到柳甲宗接受治療的醫院裡去見了醫生和總務。醫生談了柳甲宗負傷的情況:
「左額有一個大口子,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打了一下。傷口上有玻璃碎片,估計是被玻璃瓶一類的東西砸的。」
「我們問他怎麼受傷的,對這一點他一聲不吭。」總務附和醫生說,神情很得意。
醫生接著說:
「他流了很多血,一到醫院就昏過去了,所以我們替他輸了血,如果隨他去,大概是要死的。」
「我們得把這個傢伙抓住。在這種情況下,這傢伙能逃得很遠嗎?」河班長問。
「很難。對他只是進行了急救,沒有脫離危險期。不繼續治療是危險的。腦部大概也受了傷。放著不處理,要陷入病危狀態。」
徐刑警出示柳甲宗的照片:
「這個人對嗎?」
醫生和總務同時看了看照片。這是一張黑白照片。
「不是的。」他們像約好了似地齊聲回答。
「不是的?」
刑警們以驚訝的眼光看著他。這張照片是從外務部護照科弄來的。
「不是這個人,長得不像。那是個美男子,也沒有戴眼鏡。」
「這可能嗎?」
河班長和徐刑警彼此怔怔地看了一眼,徐刑警把有小鬍子的模擬照片掏了出來。
「這個人怎麼樣?」
「唔,這個人差不多,如果不留小鬍子的話。」
徐刑警把去掉小鬍子的模擬照片拿了出來,醫生馬上說:
「非常像。」
「那麼這是怎麼搞的呢?」河班長回頭看了徐刑警一眼,問道。
「好像跟許文子的情況差不多。」
「是說假護照嗎?」
「唔。柳甲宗護照上的照片換過了。」
「真沒見過這種倒霉的事!」河班長光火地嘀咕道。
「那小伙子手上是不是戴著一隻羅萊克斯表?」徐刑警輪番看著醫生和總務問道。
「唔,是的。我看見他戴著一隻鍍金的羅萊克斯表。」
「看得很清楚!」
總務聽了醫生的話解釋說:
「要醫治沒有保護人的昏迷病人,這些都得看清楚。付不出醫藥費,就得把手錶扣下來。」
總務的話也有道理。
「頭髮長得什麼樣?」
「是鬈發!」
徐刑警把視線轉向河班長。
「肯定是他。」
「如果他還沒有從這兒溜走,就是甕中之鱉。」
「那他幹嗎要到這兒來呢?」徐刑警從醫院出來一面朝縣裡走,一面問河班長。
「唔……他幹嗎要到這兒來呢?」
河班長好像也非常擔心。
「他挨了瓶子砸,肯定是在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且一直跟他在一起的女人沒有露面。這不是不正常嗎?」
「唔。是這樣,有點異乎尋常。」
「對這個關係,我要調查一下。這兩個人交給我吧。」
徐文鎬刑警又跟其他兩個刑警一道開始去找出租汽車司機。徐刑警心裡在想:「由於我們問有沒有看見一個頭上纏滿繃帶的人,出租汽車司機們也許會回答沒有看見。如果頭上纏滿繃帶的人沒有到別的地方去,仍舊躲在縣裡,司機們不曾載過這個人,當然也會回答沒有看到。如果那人在醫院看過急診以後出來,直接躲進某個人家,那麼,向出租汽車司機打聽他的行蹤,那就毫無意義。」徐刑警覺得這兒正好是個空白點。
徐刑警一行在一個一個找司機們的過程中,拿給他們看的全是假柳甲宗的模擬照片。模擬照片有兩張,一張是畫了小鬍子的,一張是沒有畫小鬍子的。
另一方挨家挨戶進行了搜查。天已經黑了,低矮的屋簷下開始露出一道道燈光。風靜了,大暗了,一片星光閃爍。
突然,不知什麼地方的喇叭裡傳出廣播聲,其內容是說:「今天傍晚召開緊急班常會,希望全體出席。」反覆廣播了好幾遍,聽得耳朵都發熱了才停下來。
醫院和藥店都安排了警察,因為兇犯也許會出現。夜裡天冷,加上又是鄉村,所以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出租汽車由於沒有客人,也幾乎都在休息。要說出租汽車總共不到三十輛。不過它們不是集中在一個地方,所以要把所有的司機都找到,好像得費不少時間。
李明姬聽見敲門聲停住不動了。小伙子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她正在替那小伙子剪手指甲,那情景就像剛結婚的新婚夫婦一樣親熱。這確實是驚人的變化。他們親近到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地步。究竟怎麼會這樣的,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也就是說,他們在不到一天的時間裡,突然變成了像新結婚夫妻一樣親近的關係。
小伙子顯示出驚人的恢復勢頭。儘管傷口很大,但他本來身體強壯,加上李明姬精心看護,所以恢復得比想像得要快。而李明姬則完全投入了他的懷抱,起先她隨心所欲地使這件事情合理化,認為自己是根據主的旨意在照看他,後來,則乾脆作為一個異性迷上了他,也不去東想西想的了。
「我正在美國上大學,專攻經濟學,博士學位的論文馬上就可以通過。我正在考慮,如果拿到博士學位究竟是回國當大學教授上講壇,還是進大財閥的企業當幹部。這次到韓國來,就是為了要打聽這方面的情況,誰知碰上了這種事。」
他的話說得滿像是那麼回事,所以天真的姑娘完全相信。但是有一個解不開的疑問,她猶豫了一陣,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怎麼會受傷的?」
「啊,這可不好說了。不過,你一定想瞭解的話,我就告訴你。我的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由於是高級公務員,退休的時候拿了不少退休金。然而這筆錢全被騙子騙走了。我爸爸就此一病不起,離開了人世。我爸爸留下遺言說,一定要抓住騙子把錢要回來。可是當時我在唸書,沒有執行爸爸的遺囑。這次回韓國打聽到那個騙子所在的地方。他現在在蟾津江邊上造了一幢別墅住著,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要去見見他。我找到他,叫他把錢拿出來,還對他說我爸爸因為他死了。但是他連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一蹦八丈高地說,從來沒有騙過人家的錢。一口咬定我是嫌疑犯,要把我抓起來。我忍無可忍,把他打翻在地。架子上恰巧放著一支獵槍,我拿起獵槍扣動了扳機。誰知獵槍裡面有子彈,我向他連放兩槍,這時他的兒子衝了出來,用木棒在我的頭上打了一下。我又向他的兒子放了一槍,然後就逃走了。在逃到這兒來的過程中,血流得很多,終於栽倒了。醒來一看,已經躺在醫院的床上。醫生要留我,但我逃也似地離開了醫院。因為警察好像馬上就要來。那個騙子大概中槍死了,兒子負了傷。警察肯定是把我當殺人犯在追趕。不過,我只要在他們還沒有抓到我之前離開韓國就行。因為回到美國就安心了。然而殺了人,心裡怎麼會好過呢?哪怕對方是個壞蛋。然而幸虧那傢伙沒有死,那支獵槍沒有那麼大的力量來殺死人。我不知道這個情況,嚇得要命,心想有沒有辦法瞭解一下怎麼會沒有把他打死,一出醫院,就給他家打了個電話。我說自己是警察想問一下情況,他們說傷口挺大,但僥倖活了下來。我高興得不得了,眼淚都流出來了。」
李明姬放心地歎了一口氣。當他談到開槍打死了人的時候,她真想踢開椅子跑出去,聽說人沒有死才多少安心了些。
李明姬接下來問:「你打長途電話的時候,我全聽見了。不是我存心要聽的,而是話聲漏了出來。然而,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呢?」小伙子的臉色變得蒼白而又呆板了。但是他馬上就顯出一副溫和的表情說:
「那個騙子雖說沒有死,但肯定是受了傷,所以警察在找我。萬一被警察抓住,我有好幾件事情將會發生困難。我在韓國難以就業,又不能回美國去,所以無論如何得避免被捕。我打算先避一下風頭,然後向警察說明事情真相,於是我去求一個老前輩。告訴他我現在落難了,請他救命。那人得到過我不少好處。然而他拒絕了我的要求。他是怕幫助正在被警察追捕的我自己會受到影響。這人真不像話。我把這樣的人看成是老前輩,真是一個錯誤。」
說罷,他抓住明姬的手:
「姐姐就是報告警察,我也不恨你。」
「我可不幹這種事。耶穌說不照顧陷入困境的人是罪過。」
小伙子把嘴貼到明姬的手背上。
「我一輩子不會忘記姐姐的恩情。」
以這個為契機,李明姬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他。
又響起了敲門聲。老爺爺出去玩了,老奶奶開班常會去了,家裡只有兩個年青男女。也許是覺得敲門聲有點異乎尋常,小伙子的臉色顯得很緊張。從聽見召開班常會的廣播的時候起,他就非常緊張。
「誰這麼敲門?」
看見明姬站起來,他也跟著坐起來。明姬看見他很害怕,叫他放心,然後走到院子裡。
「誰呀?」
「對不起。」傳來了一個粗粗的男人的聲音。
「找誰?」
「我是警察。」
「幹嗎敲門?」
「我要調查一件事情,請開一下門。」
「等一等。讓我穿一下衣裳。」
明姬趕忙回到房裡告訴小伙子警察來了。
「你躲到廊台下邊去。」
小伙子從房裡出來,鑽到廊台底下去了。由於身子不方便,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看見小伙子在廊台底下躲好了,明姬才又回到前院去開門。
「對不起。」
有兩個人鄭重其事地說著走進院子裡來。一個是穿制服的警察,一個是穿便裝的男人。
「哦,密斯李,你住在這兒?」
穿制服的警官看見李明姬裝出認識的樣子。仔細一看,是剛才到郵電局來的巡警。
「你好?」
李明姬高高興興地衝著他點點頭。穿便衣的男人則用冷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這不是府上吧?」穿制服的親切地問道。
「對。我租了一間房獨自開伙。現在房東不在家。你們來有什麼事?」
「哦,不是別的……」
他們朝廊台那面移動。屋簷底下掛著一盞支光很小的電燈。穿制服的掏出一張模擬照片來給她看,微微一笑。
「有沒有這樣的人來過?頭部受了重傷,纏著繃帶。」穿制服的履行公事地問道。
李明姬慢吞吞地搖搖頭。
「沒有來過。」
穿制服的好像認為沒有必要再問了,看看穿便衣的。穿便衣的一直用犀利的目光盯著明姬的臉,問道:
「這屋裡住幾個人?」
「老爺爺夫妻和我,共三個人住。」她避開刑警的視線,小聲回答。
「裡面有人嗎?」
「沒有。老奶奶開班常會去了,老爺爺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到裡面去看看。」
李明姬猶豫了一下,走上廊台,打開裡面的房門讓他們看。開了燈以後,刑警仔細地看了看房裡,把視線轉向隔壁房間。但是沒有進去看。
在從漢城來的刑警察看房裡的時候,穿制服的刑警站在後院發呆。在他看來,從漢城來的警察好像在毫無必要地浪費時間和精力。他認為只有一個姑娘看家的人家是不會窩藏兇犯的。他的思路其實是在別的地方。但是漢城來的刑警仔細地到處看了個遍。
穿制服的覺得很冷。他巴望趕快結束,到暖和和的茶館裡去喝一杯熱咖啡或者茶,跟姑娘談談話。他早就傾心於明姬了,但由於沒有機會,沒能談上話。
「我很瞭解這一家……這兒是不會有的。」
聽見這話,漢城來的刑警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轉到後邊去了。
「這房間是你住的?」漢城來的刑警用下巴指指房門問道。
「唔,是我的房間。」
姑娘把門開了。漢城來的刑警和穿制服的坐在廊台上朝屋裡瞅瞅。房間下首炕頭上攤著被褥,留下了有人睡過的痕跡。開房門的時候感覺到房裡好像有香煙味。
漢城來的刑警是個老煙鬼,嘴裡叼著煙,所以聞不出這味道,但穿制服的刑警不抽煙,他覺得奇怪。難道這姑娘抽煙?城裡姑娘有的很會抽煙,而鄉下郵電局女職員居然也抽煙,他實在想不到。
漢城來的刑警甚至朝廚房裡看了看,然後退出來。但是穿制服的沒有退出來,使了個眼色讓姑娘靠近些。這是在漢城來的刑警已經轉到前院去以後。
「這是啥東西?」穿制服的指指桌子底下。
「拿出來看看吧?」
桌子底下的東西是煙灰缸。
李明姬的臉色變得蒼白了。這是她慌忙推到桌子底下去的,刑警居然發現了。
她用顫抖的手把煙灰缸拿出來,令人驚訝的是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
「你抽煙?」穿制服的刑警的臉不覺板了起來,問道。
「嗯。」李明姬慌忙回答。
「你好像抽煙抽得很凶?」
她故意裝出害羞的樣子低下了頭。穿制服的刑警也沒有再追問。他猶豫了一下,轉身去追先走了的刑警。
「等一等……你瞧」
明姬急忙喊住穿制服的刑警。穿制服的刑警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他沒有顯出剛才那樣溫和的神色,相反以探索的眼光看著她。
「唔……你們為什麼要找那個人?」
「他是殺人犯。詳細的情況不知道,是一個非常凶狠的殺人犯。漢城局的刑警們來抓他了,當心!」
穿制服的刑警對她投以深沉的一瞥,然後急忙去追趕漢城來的刑警。明姬也急急忙忙跟在後頭。
穿過院於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她大為猶豫。「是一個凶狠的殺人犯」這話突然使她慌張起來。然而這是真的嗎?又不能證實。窩藏殺人犯是違法的,這一點她也清楚,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穿制服的刑警走到了大門外面。
「你待會兒能抽出點時間嗎?」
穿制服的刑警也許是捨不得馬上就走,和她拉話。她發了慌,一時回答不上來,一個勁地磨蹭。
「九點鐘光景,在這前面的江上茶館裡碰頭,喝一杯茶吧!」
這是露骨地要求約會。李明姬悄悄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挺善良,好像還沒有結婚。很久很久都沒有小伙子要跟她約會,所以她難以拒絕穿制服的刑警的請求。這幾乎是挾著不可抗拒的力量來到她身邊。她終於點頭說去。
看見穿制服的刑警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外面以後,她才搭上門轉到後邊。直到這時為止,小伙子都一直屏息靜氣地躲在廊台底下,
「現在出來也沒關係了。」
李明姬伸出手去幫他出來。他氣喘吁吁地爬出來以後,看見煙灰缸,不由得愣了一下,瞅了一眼明姬。
「看見這個了嗎?」
「唔,刑警看見了。」
刑警大概發覺了,這話她很不願意說出口,
「刑警發覺了嗎?」
「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刑警以為我抽煙。」
「這可信嗎?」
小伙子好像有點不放心似地瞅了她一眼。
他們進屋去了。儘管她幫助小伙子躺到鋪上,但心裡非常亂。究竟是應當相信,還是不相信巡警說的話,即他是一個凶狠的殺人犯,一時還下不了判斷。是不是這個男人用獵槍打的那個騙子最後死了,所以警察把他當成殺人犯在找他?
正在她舉棋不定的時候,小伙子的大手突然把她拉了過去。她原以為他是病人,看見他有這麼大的力氣,不禁發了慌。
「啊,不行!」
她低低地喊了一聲,小伙子的嘴壓在了她的嘴上。她好像滾也似地被拉進被窩,投入他的懷中。男人的手無情地伸到她的衣裳裡面摸她的皮膚,這時候她終於頭腦發昏地把握不住自己了。
她生平第一次把身子交給一個男人。每當男人的手摸她的皮膚的時候,她的身體就像觸電似地一陣一陣起著痙攣。
「不行,這樣不行。」
她盡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推他,但這只不過是形式上的反應,手上一點也沒力氣。她等待品嚐這一瞬間滋味的想法已是很久了。
但是,等到真的碰上了機會,她卻又害怕了。她在阻擋長驅直入、毫不留情的男人的手方面形不成力量。由於傳遍全身的一絲絲快感,她的理性只是若斷若續、可憐巴巴地在顫抖。
當她所有的衣服都被剝光,男人沉重的身體終於爬到她身上來的時候,她竟不知不覺地摟住了男人的脖子。不一會兒,她在一下子嘗到了疼痛和喜悅滋味的同時,看見了克裡斯多的憤怒表情。她搖搖頭,竭力想不看這種表情。同時把臉埋在男人的胸口上流下了眼淚。
小伙子也許是動作太猛,把身子歪到一邊。
「哎嗜,我的腦袋,哎晴,我的腦袋!」
李明姬這才從夢中醒來。她手足無措,小伙子說:
「你給我治一治!」
「怎麼個治法?」她慌忙問道。
「到藥店裡去買點藥來治。買點繃帶、紗布,還要買一點藥膏。」
李明姬跑了出去。
現在李明姬跟那男人還沒有感到有矛盾。在她眼裡,小伙子還是一個絕對應當由她來保護的人。
她走進了附近的藥房。裡面有一個男顧客坐在椅子上看報,是一個年輕男子。李明姬進去以後,他瞟了李明姬一眼,仍舊看報。
「請給我拿點繃帶和紗布,還要一點藥膏。」
正在那裡看報的男人的眼光變得犀利起來。
「派什麼用場的?」男藥劑師微微一笑問道。他們本來就認識。
「有一個人受了點傷。」李明姬沒有笑,冷冷地回答。
「要很多嗎?」
「唔,要稍微多一些。」
在李明姬買東西的時候,男人沒有再看她,眼睛只盯著報紙。不一會兒,李明姬拿著東西走了,男人也放下手中的報紙支起身來。
「剛才那姑娘是幹什麼的?」
「是在郵電局工作的。沒能出嫁,正在傷腦筋。」藥劑師撲味一笑說。
「住在哪兒?」
「這可不大清楚。聽說住在郵電局後面。準確的位置不知道。」
男人是埋伏在藥房裡的刑警。他急忙跑出去盯明姬的梢。李明姬不知道這個情況,匆匆地朝家裡走。
經過路燈底下的時候,她看了看手錶。時間是八點半剛過。現在離跟穿制服的刑警約定的時間不到三十分鐘。她想趕快替那小伙子治好傷,趕到那兒去。
她突然覺得男人正從四面八方向她湧過來。被男人所包圍,這確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刑警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面,不讓她發覺。她走進了胡同。刑警認出是郵電局的胡同以後,跟在她後面進了胡同。不一會兒就看見她的身影消失在某一幢房子裡。
刑警走到那房子跟前看了看。等了一會兒推推門。門從裡面關著,他覺得自己一個人進屋好像於理不合,便掏出無線電報話機來拿在手裡呼喚本部:
「有情況。要人支援……我在郵電局門口。」
李明姬進屋的時候,小伙子像剛才一樣正在哼哼。
「疼得厲害嗎?」她恭敬地問道,而且把手搭在男人的額頭上。
頭上有熱度。
「趕快把這個解掉換新的!」
男人神經質地指指纏在頭上的繃帶。李明姬用剪刀把髒繃帶剪掉,然後替他抹了藥膏。傷口的深度使她大吃一驚。
「這樣下去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最好要上醫院。」
「不行!」小伙子大聲嚷道:「不能去醫院!」
「這樣治不行,趁傷口沒有進一步惡化……」李明姬小心翼翼地說。
「我說不行!」男人大吼一聲,把她嚇了一跳。
「盡可能替我快點治一下。」男人連忙把口氣放得溫和一點說。
李明姬儘管手藝生疏,還是精心著意地替他把繃帶纏好
郵電局門口站著幾個男人,總共五個。隔了一會兒,他們躡手躡腳走進郵電局旁邊的巷子。他們的動作很輕,連狗都沒有叫。
「就是這一家。」
先前盯李明姬梢的刑警指指一間屋子。一個刑警朝地下一趴,另一個身手矯健的刑警踩著他的脊背爬了上去。俄頃,那個刑警就翻過牆頭,身影消失在房裡。又隔了一會兒,大門悄沒聲兒地開了。幾個男人一湧而入。
房子總共有四間屋。兩間開著燈。他們在每一間裡配備兩個人。負責裡屋的兩個人首先輕輕地敲了敲房門。房裡沒有任何動靜。一拉房門,旬的一聲開了,他們用電筒對著漆黑的房裡照了一照。
房裡空蕩蕩的,旁邊的房間也空著。最後只剩下後邊的一個房間了。負責那間屋子的兩個刑警猶猶豫豫地站著,所有的刑警一下子都湧到了那個房間門口。
「有人嗎?」兩個人當中終於有一個一面敲門,一面問道。
沒有回答。
「有人嗎?」那人更加大聲一點地問道。
依然沒有回答。
「有人嗎?」
他這次抓著門晃了晃。門嘩啦一聲打開了。與開門的同時,裡面散發出來一股血腥氣。幾個男人向房裡張望,不由得一怔,只見一個女人渾身是血地倒在房裡。
那女人倒在房門口,看來是爬到門口,但沒能把門打開就倒下去了。她趴在地上,手朝前伸。仔細一看,手指尖還在顫動,也許還沒嚥氣。
「她還沒有死。」
一個刑警衝進房裡把她放平。女人頸部受傷,正面被長長地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血就是從那兒流出來的。地上流滿了血。
「姑娘,誰把你弄成這樣的?姑娘,姑娘!」一個刑警抓住她晃了晃。
她兩眼睜得老大,瞅著半空。臉上起著輕微的痙攣。
「快送醫院。」
「已經晚了。」
「她回家不過二十分鐘。」盯過她的梢的刑警冤枉地說。
「兇犯大概還沒有走遠。」
「也不可能逃得很遠。」
女人臉上的痙攣也停止了。她的手指尖也不再抖動了。
「死了!」
河班長接到通知,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他看了看女人的傷口斷定說:
「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的手法!」
「難道他躲在這兒?」
「就是這麼回事!」
這時一個刑警分開眾人走了進來。他以驚訝的表情看了看屍體。
「什麼,怎麼會……」
「你認識她?」
「她決定九點鐘和我見面,但沒有來,所以我跑來看看。」
巡警談了始末根由,也許是震動大大,他索索直抖。刑警們聽完他的介紹,寒心地看了他一眼。
「你到這兒來的時候沒有人?」河班長牽動著嘴唇問道。
「對,一個人也沒有。」
巡警看見了煙灰缸。河班長的視線也移向煙缸那兒。
「這意味著什麼?」
河班長從桌子底下把煙缸拿出來問道。準確地說,這不能叫煙灰缸,只是一隻碟子裡裝滿了煙蒂,看上去像煙灰缸。
「我以為這個女人抽香煙。我問她的時候,她也這樣回答。」
「這是有一個男人在這間屋裡躲過的證據。你瞧!」
河班長從垃圾桶裡把血污的繃帶拿了出來。
「我不大清楚這是怎麼搞的……反正這個房間裡肯定躲過一個兇犯。可以認為是被害人把兇犯藏起來的。被害人按照兇犯的要求到藥房去買了繃帶和藥品回來,替他治傷。後來肯定是遭到殺害。」
河班長寒心地瞅了一眼盯過李明姬梢的刑警。
「事情發生在你等待援兵到來的時候。你站在大門口了嗎?」
「沒有。認準了房子以後,我就到郵電局門口去等援兵。」年輕的刑警紅著臉回答。
「就在這一段時間裡,殺人犯殺害了這個女人,優哉游哉地從大門走了出去。保護現場,趕快分散去找他。他不可能走得很遠。還有,留兩個人看守這房間。」
其時,徐文鎬刑警正在公共汽車隧道附近逡巡。他跟另外兩個刑警在一塊,一直東奔西跑,以出租汽車司機為對像問這問那,結果一無所獲,所以站在那裡顯得很洩氣。這時,通過無線電對講機傳來了河班長著急的聲音。
「發生兇殺案……兇犯在逃……加強警備!」
聽見這話,徐刑警好像當頭重重地挨了一棒。在這種戒備森嚴的情況下,還發生兇殺案,簡直叫人不相信。他猶猶豫豫地站著,看見河班長跌跌撞撞地朝什麼地方走去,他也向那邊跑去。
「怎麼回事?這個案件跟我們有關嗎?」
「我們追捕的人殺死了一個女人。在那女人的房間裡發現了血污的繃帶。」
河班長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受了傷還殺人?」
「用的就是殺害金玉子的手法。脖子被割開死的。警察進去的時候兇犯不在了,那女的還沒有斷氣。」
就在這時候,附近的地方傳來了一聲喊聲:「搶劫了!」刑警們的視線一齊射向傳來高音的地方,不遠處,有一輛出租車剛在發動,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戴著防寒帽。出租車旁邊歪倒著一個男人。他仰起血淋淋的臉又喊了一聲:「抓強盜!」而且伸出兩隻手抓住出租車的門。幾乎是同時,出租車向前衝去。那男人又滾翻在地。
「強盜!」
由於事情來得大突然,刑警們全都愣怔地看著。等到他們清醒過來,汽車已經向他們這邊衝過來了。
「停下!」河班長拔出手槍,衝到路當中。
「危險!」
徐刑警慌忙把河班長推到馬路對面。出租車非常迅猛地從河班長身邊擦過。河班長擺正姿勢,向著出租車扣動了扳機。砰,砰,砰!槍聲響亮地震動了沉浸在黑暗沉寂中的縣城小街。
恰巧對面有一輛公共汽車飛馳而來,燈光很亮,河班長被它照得眼睛發花,瞄得不准。公共汽車開過去的時候,兇犯的出租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就是他。為了遮擋頭上的繃帶,戴了一頂防寒帽。來,上車!」
徐刑警跳上開過來的出租車。河班長乘的出租車一出發,其他的出租車也跟在他後頭飛駛起來。
徐刑警乘的出租車,把汽車被搶的司機也捎上了。那司機坐在駕駛座旁邊的座位上,用手巾按著傷口。他的臉上全是血。
「有一個人突然走過來,打開車門抓住我的衣領。然後門聲不響地用刀在我的臉上劃了一下。我慘叫一聲,他就把我扔出窗外,坐到駕駛座上開車走了。我生平第一次碰上這種事。開了十多年的車第一次碰上這種事!」
中年司機氣得直哼哼,也許是傷口疼痛,歪扭著臉。
「不上醫院去看行嗎?」
「傷口不深。」
計時器指著時速一百十公里。在不是高速公路的國道上,而巳又是在黑暗中,用這種速度行駛無異於自殺。出租汽車的司機很年輕,他好像挺帶勁,肩膀一聳一聳的,踩著油門。
在外圍地區警戒的巡警呆呆地站著瞅著幾輛駛來的汽車。他們看見路障滾到了一邊。
這兒是橋口。過了橋,路就向兩邊岔開了。兇犯開的車看不見。河班長為了要讓車子停下來,踩了一下剎車,車子發出吱嘎一聲響,停住了。
「前面的出租汽車朝哪邊走的?」
「朝右邊走的。」一個手裡拿著槍的巡警走過來回答。
「這玩藝兒是那輛車子撞翻的嗎?」河班長用下巴指指翻倒了的路障。
「對。要攔也攔不住。」
巡警還沒說完,汽車就發出轟轟的引擎聲開走了。
「兇犯好像很會開車。」徐刑警自言自語地嘀咕道。
「那傢伙好像是溜了。」
汽車沿著河岸奔馳。右邊隱隱約約看得見河身沉浸在黑暗裡。由於河在下面,開得不好朝右邊一滑,就會翻到幾米深的懸巖底下去,那可能就很難活命了。即便如此,也不能降低車速。
不知在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路邊的行道樹直朝後退。雨刷器也貼著車窗有規律地刷著雪。
「這下咬上了!」司機熱烈地喊起來。
果然,在車燈的光束裡現出了兇犯開的出租車的背影,兇犯拚命地開著。徐刑警回頭看了一眼。幾輛出租車也在後面拚命跟著,誰也不肯落下。
「這種人應當把他打死!」
汽車被搶的司機咬牙切齒地舉起木棒給大家看。距離縮短了,連兇犯的背影都看得清清楚楚。距離還在急劇地縮短。司機來了勁,更加用力踩住油門。
「小子,看你能朝哪兒跑!」
里程表指著時速一百二十公里。這時兩車的距離相隔不到一百公尺。只見兇犯的車子來了個急轉彎。就在這時候,強烈的車燈光朝這邊射了過來。
「煞車!」
徐刑警不覺拚了命。就在這一剎那,前面嘔的一聲傳來撞擊聲。玻璃破碎了,車燈光也同時消失了。他們的車子又朝前衝出十幾米才勉強停住。右前方的車輪很危險地掛在懸巖邊上。河那邊傳來一個什麼沉重的東西滾落下去的聲音。
應當在他們前面的兇犯的汽車不見了。相反一輛漆黑的大卡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卡車的頭部有點歪扭。一個渾身蒙著灰塵的小伙子從車上下來。他失神地望著他們,把視線轉向河那面。
刑警們也急忙下車朝河那面看。隱隱約約地看見一輛汽車嵌在樹縫裡,好像還沒有栽到水裡去。滾落的車身上冒著白煙。
「突然越過中央線開過來,開得又那麼快,哪兒讓得及呀!它撞了我一下,滾到懸巖底下去了。」卡車司機漫無所向地說著。
其他的出租汽車也陸續到達了。事故現場頓時人聲鼎沸。白煙消散了,看來汽車爆炸了。刑警們這才打著電筒朝江邊走去。徐刑警走在最前頭。向河邊延伸的斜坡上樹木很多,因此下去並不怎麼困難。兇犯開的車完全摔壞了,十分淒慘。與其說是汽車,不如把它看成是一堆廢鐵來得妥當。
汽車裡的人渾身是血,夾在扭曲的車身間。頭上戴的防寒帽不見了,用白繃帶纏著的腦袋伸在破碎的車窗外面。從頭上湧出來的血把繃帶染紅了。把手伸到他的脖子上試了試,已經斷了氣。
「可悲的下場!」徐刑警自言自語地說罷,吐了一口唾沫。
「兔崽子,想不到你會這樣死!」河班長憤怒地說。
有幾個人想把屍體拖出來,但由於夾在車身裡弄不出來。
「不行。只好一起拖上來。」
「那就別去管它!」河班長神經質地說。
雪花逐漸變大了。有幾個人開始燃起篝火。這下周圍突然亮堂了。在火光中顯露出來的屍體的形象更加嚇人。
由於是江邊,氣候非常冷。人們圍坐在篝火邊。
「要到明天才能把車子拖上來。這兒沒有吊車,得到別處去喊。」載他們來的汽車司機說。
他不肯收車錢。
篝火越燒越旺,他們幾個人只好看守著屍體熬夜。屍體的樣子挺慘,徐刑警眼睛一直盯著看。斜歪在窗外的頭上,一滴一滴地掉著雪。這個人是誰呢?我想他肯定持有寫著柳甲宗名字的護照。徐刑警掏出模擬照片,拿到那人的臉旁邊去對照看了看。但是由於纏著繃帶,而且儘是血,臉看不出來。如果把血擦掉,那在某種程度上肯定是可以辨認出來的,但他現在一點沒有心思這樣做。
為了不沾上血,他非常小心地翻了翻死者的口袋,不一會兒找到了護照。拿到篝火旁邊去打開來一看,看見了柳甲宗的名字。但是上面貼的照片不是柳甲宗的照片,而是一張臉跟模擬照片相仿的人的照片。
河班長一行剛剛拖著疲倦的身子走進偵破本部,電話鈴就響了。接電話的警官把它交給河班長。
「外事課來的電話。」
河班長一把把話筒搶過去。
「電話換過了。」
「我是外事課金課長。」
「啊,唔,美國有消息嗎?」河班長非常緊張地問道。
「對。剛才通過國際刑警組織,來了通知……處理許文子護照的人是她的美國丈夫。那個美國人好像是收了錢,把那張護照交給專門製造假護照的組織的。警察襲擊了那個組織後瞭解到,最後利用許文子的護照的是一個名叫盧信子的女人。盧信子在美國從事詐騙和販毒活動,是一個正在搜捕的人物。」
河班長連忙把盧信子的名字記下來。對方接著說:
「盧信子六八年五月和美國人結婚,移居美國,得到了居住權。也許是假結婚,不久就和丈夫離了婚。五十三歲。有一個成年的兒子。」
「兒子的名字叫什麼?」
「兒子的名字叫邊孝植。」
「沒有打聽到邊孝植的行蹤嗎?」
「據說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年齡二十七歲,以搶劫罪被捕,蹲了三年監獄。出獄後,又涉嫌殺人強姦,也是個搜捕中的人物。就是說母子倆都是美國警察追蹤的人。盧信子好像可以肯定是拿著許文子的護照到韓國來的。」。河班長心想邊孝植也可能已經到了韓國。他是不是拿的柳甲宗的護照?是不是就是他殺害了金玉子和李明姬?
「國際刑警組織說還要繼續送材料來。當然,是在有了新消息的時候……」
「謝謝。大大的辛苦了。」
河班長打電話要檔案室,拜託他們瞭解兩個人的身份。不到三十分鐘,檔案室的查證結果出來了。
盧信子一九三二年生。原籍漢城。正如外事課課長所說的六八年五月移居美國。當時她三十七歲。二十四歲時和邊昌煥結婚,生有一子,名叫邊孝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