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濟州的飛機由於大雪繼續中止飛行。不僅是開往濟州的,國內所有的航線都因為大雪而停航。
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情況還是這樣。一度停了的雪到下午又開始下起來了。
那天下午一點鐘,崔基鳳和吳妙花按時舉行婚禮。飯店禮堂裡湧來大批賓客,為他們的將來祝福。當主婚人問新郎崔基鳳君,他是否願意起誓,作為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始終熱愛和尊重新娘並恭敬長輩的真誠的丈夫而克盡為夫之道的時候,崔基鳳閉著眼晴朗聲回答說願意。吳妙花聽了,顯出無限幸福的表情。
婚禮結束以後,他們放棄了濟州島之行,改為動身去雪岳山,進行新婚旅行。儘管電台廣播說大關嶺積雪量挺大,如果繼續下雪,也許要禁止車輛通行,他們還硬是決定去雪岳山。
主張硬去的是吳妙花。她說在漢城的公寓中度過新婚之夜很不成話,堅持要去雪岳山,崔基鳳雖不情願,也只好順從她的意思。兩家的長輩勸他們說新婚旅行延期到雪停以後怎麼樣,但新婚夫婦只顧動身向雪岳山進發。兩家的長輩擔心地注視著消失在雪中的車子,而像秀美那樣年輕的姑娘則拍著巴掌大喊:「啊,有趣!」
吳妙花親自開車,由於他們穿著厚厚的派克衫,誰也不會認為他們是新婚夫婦。這種衣服比禮服自由舒服,所以他們喜歡。
「我好像是脫離了惡魔的巢窟。」
汽車開到高速公路上的時候,妙花滿臉帶笑說。崔基鳳則默默地看著前面。他非常疲勞,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想快點躺下。
「你臉色不好,累了吧?」
「唔,有點……」
吳妙花擰了一下半導體開關,娜娜·姆斯古麗甜美的歌聲響遍了車廂。
「你是累了,但別睡覺。放著這麼美的雪景不看而去睡覺,真不像話。尤其是在新婚旅行的路上,請別把我一個人扔下不管。」
由於地上有積雪,車子的速度開不快。那雪積了一層又一層,滿眼裡儘是白雪。大地、天空全都淹沒在風雪中。雨刷器不斷有規律地刷著粘在擋風玻璃上的雪。
「再這樣下去,要動彈不得了。」吳妙花略微有點擔心地說。
「唔,好一場大雪!」
儘管如此,他們也不想停車,沿著高速公路奔馳。
「我覺得要是在半路上被困住了才好哩。那麼,不是就要在汽車裡度過頭一個晚上了嗎?多有趣呀!」
吳妙花好像挺快活,在笑。崔基鳳卻不笑。時間過得越久,他越感到淒慘。現在他已經後悔跟吳妙花結婚了。
直到臨結婚之前,他還在想跟吳妙花結婚是不會後悔的。然而一巳舉行過婚禮,他就發覺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決不是心裡寬恕了吳妙花才結婚的。與其說是寬恕,不如說是氣極了才結婚的來得妥當。儘管滿腔憤怒,但他還認為自己是無比寬大的。他知道吳妙花不規矩,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跟她結了婚。他對自己的舉動感到非常吃驚。然而事情並不止於此,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妒忌和憤怒越來越厲害了。
「喂……你不能問些什麼嗎?」吳妙花臉上顯出頑皮的笑容問道。
「唔,好。問……」
「你……」
吳妙花猶豫了一下,噗哧一笑,瞟了他一眼。他默默地看著前面。
「喂……你想生幾個孩子?」
「嗯……」
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驚惶失措。因為這事他連想都不曾想過。
「我想多生一些,生五個。」
他不覺皺起了眉頭。吳妙花看見他的神情笑了。
「幹嗎想生那麼多孩子?那不是要一輩子都生孩子了嗎?」
「這一點我懂了,你是不願多生,對嗎?」
「不是不想多生,而是養不活。五個怎麼養法?」
「我只不過說說罷了,其實我只想生一個。不管是女兒還是兒子,只生一個,這總可以吧?」
「隨你的便。」
他心裡卻想我要弄得你一個孩子也生不出。
「我想多幾個孩子,可不願意生。法國女人就非常討厭生孩子。所以人口老是減少。在法國女人要是生了孩子,可以受到各種優待。」
「是這麼回事。」
「我們什麼時候能像他們那樣呢!」
「不會像他們那樣。他們和我們的價值觀不同。」
「結婚你不後悔吧?」
汽車的速度突然減慢,前面的車子堵住了。崔基鳳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吳妙花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他唯恐吳妙花看透自己的心思,感到很不安。
吳妙花講話從來不看對方的臉色,想到什麼問題,就提什麼問題。崔基鳳已經不止一次被她弄得驚惶失措。
「你再說一遍。」
「我問你結婚後悔不後悔。」
「你怎麼能提這種問題?你以為結婚是小孩子鬧著玩嗎?」
「不。」吳妙花直搖頭。
「我也不後悔。」
「後悔的話,隨時都可以說。」
崔基鳳目瞪口呆。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女人如此信心十足呢?
「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讓你不後悔。」
「謝謝。不過這種事大概是一輩子也不會有的。」
汽車離開高速公路駛進休息站的廣場。他們從車上下來,每人喝了一杯咖啡。
「不。總有後悔的時候。要是後悔了,你就放心大膽地告訴我,我任何時候都是有準備的。」
「好。我也一樣。要是你討厭我,隨時說吧!」
「當然。我的脾氣是討厭就說討厭,忍不住的。」
然而,吳妙花認為不會發生這種情況。她選擇他做丈夫,是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她一眼就看中了他沉默寡言、超然生外的形象,被他迷住了。他身上具有某種在普通男人身上看不見的東西。吳妙花接觸的男人全都是非常現實主義的。他們都一個樣地執著於追求金錢和權勢,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都顯得很淺薄。
但是崔基鳳則完全不一樣。他所體現出來的內在的美是在別的男人身上不可能發現的獨特的東西。她一跟他接觸,就愛上了他,以致於毫不猶豫地決心和他結婚。
「結婚,是要忍耐和堅持的。儘管我沒有經歷過,總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
他們手裡端著咖啡並肩站著,看著雪朝下飄。
「怎麼忍耐和堅持呢?這樣我恐怕活不下去。」
吳妙花以強硬的口氣說。見他不作回答,便輕輕地走到他身邊挽起他的手臂。
「對不起,說了些廢話!」
「沒關係。」
他們又上了車。
休息站裡擠滿了穿滑雪裝的人。他們看見不少車棚上放著滑雪板。
「好像突然掀起了一股滑雪風,去年還不是這樣……」
「大家都好像要在一個早上把先進的東西學到手,簡直像一群猢猻!」
吳妙花聽見這話,縱聲大笑。
「哎唷,媽呀!你瞧,瞧那只漂亮的母猴子。」
吳妙花用下巴指指剛剛開進休息站廣場停下的一輛自備汽車。那車的頂棚上也放著滑雪板。駕駛座上坐著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女人。她身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女人下了車,她穿的是滑雪裝。她把墨鏡摘下來架在額頭上。然後昂首闊步朝休息站那兒走去。那樣子活像是個女王。
「學外國人的樣子,要有天賦的才能。」
「我要嘔了,不能再看了。」
吳妙花好像光了火,車開得很猛。
「去年我到滑雪場去,覺得那裡活像南大門商場。今天猴子多,大概更要鬧翻了天。我發誓決不再去。」
天很快就黑了。慶幸的是,這個時候高速公路上還允許車輛通行。開到大關嶺彎路上,車子簡直就像在爬。大膽的吳妙花在這兒也直淌冷汗。崔基鳳不會開車,所以吳妙花不得不始終掌握方向盤。
「讓我們過得有趣一些。」
儘管淌冷汗,吳妙花還是不斷地在說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話。
「是得過得有趣一點。」
「結婚不就是為了要活得有趣一點嗎?」
「對。是這樣。」
崔基鳳點點頭。
汽車終於走完了彎路,開始加速了。當他們開到雪岳山目的地的時候,都快晚上八點了。在H飯店解下了行囊。一進屋,首先就親嘴。由於吳妙花摟著崔基鳳的脖子,崔基鳳也只好摟著她的脖子。
「啊,肚子餓死了,先得吃飯。」
「是呀!」
吳妙花換了一身紅西裝到餐廳去。奇怪的是,吳妙花的小情人孫昌詩坐在那兒。儘管不知道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但無論如何總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他一個人,沒有同伴。好像是躲在角落裡似地坐著,全神貫注地偷眼看著吳妙花和崔基鳳。
吳妙花想不到昌詩會到這兒來。她像個道地的新娘,一臉幸福的表情,斯文地動著勺子,但不知怎的,感到有一股熱烈的視線射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抬起了頭,向角落裡看了看。這可把她嚇壞了。她對著坐在那兒的人接連看了兩三遍,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吃飯。但是已經倒了胃口。
崔基鳳看見她面色蒼白,不禁對後面有點擔心。他預感到後面可能有什麼東西。吳妙花的表情突然變得僵滯起來,無論如何都是奇怪的。
吳妙花隨即微微一笑,說:
「多吃點,連我的也吃掉。」
可她瞞不過崔基鳳的眼睛。吃完了飯上水果的時候,崔基鳳從位子上站起來轉過身去。他一面走,一面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肯定是昨天看見過的那個邁鴨子步的傢伙。竟然跟到這兒來,該死的東西!
崔基鳳走到外面進了化妝室,他把身子俯到洗臉盆上,洗了洗手。他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怎麼辦,是隨他去,還是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打他一個耳光。崔基鳳呼吸急促起來,手指尖微微發抖。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兩隻手,手指又細又長,覺得它們都很陌生。想到它們也許會無視自己的意思闖下無法想像的大禍,禁不住地打了一個寒顫。他連忙擦乾手,伸進口袋裡,不知不覺地嘀咕道:
「居然跟到這兒來了,肯定不是好東西!」
這時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崔基鳳通過鏡於看見進來的人,頓時一愣。不是別人,正是走路像鴨子似的那個傢伙。
鴨子瞟了他一眼,兩個人的視線猛地碰到了一起。崔基鳳顯出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鴨子的眼睛一亮,好像在留心觀察崔基鳳。鴨子轉過身去,走到小便池前面開始撒尿。崔基鳳死死地盯住他那猥瑣的身軀。妙花究竟為什麼要跟他繼續保持關係?他跟到這裡,看來相當大膽。好像不能因為他個兒小,就小看他。是不是妙花通知他叫他跟過來的呢?妙花不告訴他地點,他怎麼會到這兒來呢?妙花帶他來,究竟打算怎麼樣?她喊他來,把我當成什麼人!難道她想在新婚旅行中跟兩個男人開派對?周旋於兩個男人之間?這真是惡作劇,要不是昏了頭,是不會這樣做的。我可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
他的臉由於憤怒和受辱而歪扭了。為了遮住自己的面龐,他去洗臉,故意拖延時間想看看鴨子如何出來。
鴨子垂下肩膀轉過身來。他不出去,反而走到洗臉盆跟前,一面走一面瞟著崔基鳳,分明是想就近觀察吳妙花的丈夫究竟長得怎麼樣。崔基鳳避開鴨子的視線,心想:
「我知道你是誰!別發瘋!」
他使勁揉臉。想到在這種好地方戲劇性地碰到了鴨子,不禁產生了不吉利的預感。
「他跟到這兒來,究竟要幹什麼?」
崔基鳳擦著臉,怒視著鴨子。
鴨子在洗臉。崔基鳳感到兩隻手有點發癢,恨不得撳住鴨子的後腦勺,把鴨子的臉壓在洗臉盆裡。他克制著這種衝動,走出盥洗室,回到餐廳。他把位置朝旁邊移了移,以便不露出背脊而能夠看見門口。妙花失魂落魄地坐著。崔基鳳走到她身邊坐下,她也沒有吭聲,一個勁地看著大門。
不一會兒,孫昌詩進入餐廳,他在剛才的位子上坐下,裝模作樣地叼起一枝煙,看著新婚夫婦。即使視線彼此碰上了,也不想迴避,露骨地注視著崔基鳳他們這邊。崔基鳳心裡不是滋味,實在受不了。本想罵一句:「放肆的傢伙!」但又強忍住了,他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去喝咖啡!」
「又要喝咖啡?」吳妙花跟著站起來問道。
吳妙花跟在崔基鳳後面朝外走,眼睛一直盯著孫昌詩。昌詩也一直盯著她。他們彼此惡狠狠地對瞪了一眼。吳妙花輕輕地咬著嘴唇從孫昌詩身邊走過。
咖啡廳在一樓。大玻璃把它和外面隔開了,下雪的情景盡收眼底。崔基鳳看著在風雪中顫抖的水銀燈光、被雪蓋住了的長椅子和積了厚厚一層雪的樹枝。隔了一會兒,他掉轉視線,又看見鴨子坐在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
「咦,這小子,瘋也瘋得厲害!」
他偷眼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吳妙花。顯而易見,吳妙花的面孔好像有點發白。當她發覺崔基鳳在看她,便連忙把對著昌詩的視線收了回來。崔基鳳再也坐不住了。
「那就起來吧!」
他們走出咖啡廳,向電梯那兒走去。
「你先上去。」吳妙花避開他的視線說。
「為什麼?」
「我要去買點東西,你先上樓。」
「好。」
崔基鳳鑽進了電梯。門一關上,他就把頭靠在牆壁上看著頂棚,情緒很低落,感到全身突然沒了力氣,不由得踉蹌了一下。
吳妙花向僻靜地方走去。背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姐姐!」
吳妙花倒抽了一口冷氣。
「姐姐!」
「你幹嗎來?」
她霍地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瞪著走攏來的昌詩。
「幹嗎來?來幹什麼?」吳妙花抖著肩膀追問道。
「你就這麼討厭我來嗎?」
昌詩用暗啞的聲音問道。
「你跟到這兒來究竟打算怎麼樣?你也得替我想想!」
「有人通知我來的。」
「通知,這是什麼話?」
「不是你關照的嗎?」
「什麼關照?」
「她說是你關照的,叫我到雪岳山來。還告訴我你下榻的旅館。她說你叫我一定要來。」
「誰,誰通知你的?」
「不知道。一個女人。由於是用電話通知的,所以我沒看見她的臉。」
「真的?」
「真的。」昌詩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種事是誰幹的?」
吳妙花腦子裡亂糟糟的。這事是誰幹的呢?如果昌詩的說法是真的,那就是說,打這個電話的女人知道我和昌詩的關係,那麼這個女人幹這種事想得到什麼呢?
「問她是誰,她什麼話也不說就把電話掛斷了。」
昌詩軟了下來。吳妙花像訓斥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似地責備他道:
「你死皮賴臉地跟到咖啡廳裡來幹啥?他發覺了怎麼辦?」
「你別太過分了。」昌詩氣呼呼地說。
「你按照常規想想看,我會托人打這種電話嗎?別囉嗦,快回去!別再到我跟前來,你這樣實在大討厭!」
昌詩埋怨地瞅著她,兩隻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現在沒有車子,怎麼走呀!」
吳妙花歎了一口氣,覺得他實在叫人頭疼。可又一方面看見他怯生生地站著,覺得他好可憐。
「房間訂好了嗎?」
「沒有。」
儘管這麼問,可他不會有錢的。妙花打開皮匣子,抽出一張一萬元的紙幣給了他。
「來,拿著,去訂一個房間。」
昌詩不想接錢。
「快點拿著,我得上去。天一亮你就離開這兒。在漢城碰頭要出事的,你知道嗎?」
吳妙花把錢揣在昌詩的派克衫的口袋裡。
「今晚你一定很幸福。」
昌詩瞅著吳妙花,眼睛裡充滿了怨尤。
「幸福什麼呀!」
「一年以後生孩子!」
「你再囉嗦,我要發火了。」
妙花以生氣的表情白了孫昌詩一眼。
「新郎怎麼這麼老?像鴕鳥一樣,是個長腳!」
「別發瘋!」
吳妙花向電梯那兒走去。昌詩像只鴨子似的搖搖擺擺跟在她後邊,接著說:
「姐姐,你住在幾號房間。」
「這個你沒有必要打聽。」
吳妙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進電梯。昌詩也跟了進去。電梯的門關上了。
「叫你別這樣!」
吳妙花用兩隻手把孫昌詩一推。孫昌詩摟住她的脖子硬是把嘴貼在她的嘴上。吳妙花使勁把他一甩,無情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孫昌詩的眼鏡掉到地上。這時電梯的門開了,但吳妙花沒法出去。
昌詩失魂落魄地看著掉在地上的眼鏡,吳妙花慌了,替他把眼鏡撿起來。
「對不起。」
電梯的門又關上了,開始下降。
吳妙花把眼鏡戴到昌詩臉上,再一次道歉說:
「不要緊吧?」
昌詩眼睛看著地面,一聲不吭地朝外走。妙花擔心起來,也跟了出去。
昌詩走到服務台前去訂房間,吳妙花站在離得較遠的地方看著他。不一會兒,昌詩拿著鑰匙,向她這兒走來。
「幾號房間。」
「五二八號房間。呆會兒來嗎?」
「不行!這不行。」
「姐姐你住幾號房間。」
她搖搖頭,好像是表示不能告訴他,然後下了決心似地說:
「六一五號房間。」
他們又乘電梯上去。
「把新郎介紹給我。你就說偶然碰見了弟弟的朋友,可以介紹得很自然。這樣,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了。」
「不行!你別這樣想。明天一早就離開這兒,懂嗎?」
電梯停了。
「快出去。」
妙花把昌詩的背脊一推。昌詩硬是被她推了出去。他們之間被電梯的門隔開了。
吳妙花回到六一五號房間的時候,崔基鳳本想洗個澡,但還沒有洗,便走出來替她開了門。那房間是火炕房。崔基鳳不喜歡睡床,所以就租了一間火炕房,而且這房間是他們四個月之前第一次發生關係的時候住過的房間。
新娘毫不猶豫地脫了衣裳跑進浴室。她跨進浴缸,投入崔基鳳的懷抱。
「啊,暖和和的,多好啊!」
「怎麼來得這麼晚?」崔基鳳從背後摟住她問道。
「我一直跑到樓底下,冷死了。」
「買了什麼東西?」
「沒有什麼東西,我沒買。」
「你本來想買什麼?」
「嘿,幹嗎這麼刨根究底地問?」
吳妙花把頭朝後一仰看著他。崔基鳳也悄悄地俯視著吳妙花,把自己的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吳妙花好像正在等著,伸開兩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
這一對新婚夫婦在熱水裡擁抱了好久。吳妙花陶醉在接吻的甜蜜中,但崔基鳳則不是這樣。他心裡很不舒服,好像覺得自己正繼續遭到吳妙花的欺騙。
「我愛你。」
吳妙花把濕濡濡的嘴唇湊到崔基鳳耳邊悄聲說道。嘴裡阿出來的氣熱乎乎的。
崔基鳳困惑了。他不能接過吳妙花的話頭,像她那樣說愛她。他現在可沒有情緒說這種話。
「我愛你。」
吳妙花睜開眼睛又說了一遍。看他沒有反應,把相同的話重複了一遍。
「是不相信我?」
「什麼?」
「我是說你成了我的丈夫,這是事實。」
「我也是這樣。你是我的妻子這個事實不像是事實。」
她摸摸崔基鳳的頭髮。
「不知道該稱呼你什麼,又不能喊你先生。」
「我也是。只好喊你妙花。」
「我們從現在起任何時候都要努力,以使自己幸福。」
「是的。」
他聞著妻子頭髮上的氣味。氣味很香,他把它深深地吸進肺腑,好像單單是這種氣味就叫他心醉了。
「你想過嗎,幸福是不會自動來到的。要考慮一下,兩個人相遇形成的世界不作相當的努力是不會有結果的。不去建設那世界,放著它不管,不是要遭到不幸,就是如同陌路。我們應該建設起我們獨特的世界。」
他靜靜地看著妙花的眼睛,那裡面有一種透明的美。在那眼睛裡找不出一點虛假的影子。看了她的眼睛,就沒法想像她是在說謊。也許她天生就具有雙重人格吧。也許她在說謊方面有天賦的才能吧。崔基鳳的感情非常矛盾,思緒也挺亂。
他們從浴室裡出來,赤條條地躺在鋪在地上的床鋪上。從現在起得舉行盛大新婚旅行的儀式,這個想法使他們兩個人都很緊張。但是他們懷著彼此相反的感情。妙花的感情在激烈燃燒,相反崔基鳳的感情則冷冷地結了冰。
妙花等不及了,抓住他的手。這是叫他開始舉行儀式的信號。但是崔基鳳沒有準備好。吳妙花扭動的身體和粗聲的喘息使得他焦躁不安。他終於爬到吳妙花身上擺出了姿勢。可那玩藝兒不聽話。不一會兒,他又從吳妙花身上下來躺著。吳妙花熱烈的歎息鑽進了他的耳鼓:
「好像太疲勞了。」
她安慰他說:
「也不必懊傷。」
崔基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好像一開口就要爆炸。
「天哪,你怎麼淌了這麼多汗。」
吳妙花摸摸崔基鳳的臉,停住手,吃驚地說:
「你淌的是冷汗,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
他坐起來抽煙。
「那玩藝兒好像出了毛病,不聽話。」
「是累的。稍微休息一下,就不要緊了。」
吳妙花支起身子,替他擦臉上的汗。崔基鳳對於新婚之夜心裡挺有顧忌。考慮了一下,他還想再試一次。這時候,躲在飯店裡什麼地方的鴨子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以及和那鴨子滾在一起的妙花雪白的身體使他眼睛發花。
「哎,別難過。日子長著哩!」吳妙花推了推他說。
「不是懊傷。」
他突然光了火,把妙花的手一甩,想無論如何也要來一下子,但那玩藝兒越來越萎縮。
他撣撣身於站起來,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你要到哪兒去?」妙花擔心地問,「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留在這兒!」
吳妙花看著丈夫一陣風似的走到外面去的背影,歎了一口氣,披上了睡衣。
想不到新婚旅行,而且是頭一個晚上就弄成這個樣子。是那玩藝兒不能勃起嗎?不,不是的。四個月前一塊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們度過了多麼愉快的夜晚啊!今天,他好像非常緊張。吳妙花把被子一直蒙到頭上,然後突然又把被子掀開,支起身子,爬到電話機跟前,拿起話筒給昌詩住宿的房間掛電話。
鈴響了好半天沒有人接。她等了一會兒再打,還是一樣。她想大概是昌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手錶。
十一點十五分。
說是出去一會就來的崔基鳳,過了一個鐘頭還沒回來。已經過了三小時。吳妙花非常擔心,不知他在外面幹什麼。能把新娘一個人留在房裡出去亂闖嗎?能自以為了不起,害羞不進來嗎?她再也等不得了,穿起衣服走到外面。她怕兩個人走岔了,先把鑰匙交給了服務台。然後到咖啡廳去。
咖啡廳營業已經結束。她又到雞尾酒店去看了一下,那裡坐著幾個陌生人,不見他的身影。最後,她又到坐落在地下室的夜總會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用小布條遮著身體最神秘部分的舞女,在舞池裡扭著身子跳舞的模樣。等到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她就看見了坐在座位上的人們的身影。人很多,幾乎沒有空位子。吳妙花在桌子與桌子之間穿來穿去找崔基鳳。但是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她便走了出來。她走到一樓大廳,站在窗口向外眺望。
雪停了。黑暗中遠遠看得見對面的燈火。是旅館區的燈光。可她根本不想踩著雪到那裡去。
吳妙花到外面去看看。寒風凜冽,直刮臉。她穿著西裝非常冷,在外面一刻也站不住。但她還縮著身子走了幾步。腳陷到雪地裡走起來很不方便。她撣掉露天靠背椅上的雪,試著把屁股放了上去。太冷坐不住。她蹲在地下用兩隻手揉雪,手凍得生疼。於是她便站起來把揉成一團的雪拋到空中,然後跑進旅館。
鑰匙還在服務台上。服務台管理員把鑰匙交給她,好像覺得奇怪,看了她一眼。她乘電梯上樓,到五樓下。想去會會昌詩。走到五二八號房間門口,她看了看周圍,小心翼翼地撳了撳電鈴。撳了一次沒有反應,又接著撳第二次,還是沒有反應,又撳第三次。總共撳了二十來次才罷手。她想昌詩大概是睡熟了,要不,就是現在不在裡面。
她走上六樓。
這時候,崔基鳳喝得酩酊大醉。他坐在旅館區的一家夜總會裡。由於來了一個旅遊團,這家夜總會突然擁擠起來。
崔基鳳喊了一位舞女坐在旁邊,舞女不住地嘮叨。那舞女長得不好看,她想跳舞,可這位馬長臉客人卻只顧喝酒。
「咱們跳一回舞吧!」
她忍不住了,拉了拉崔基鳳的胳臂。崔基鳳把她一甩,說:
「胡鬧,跳汁麼舞呀?喝酒。」
「你不會跳?」
「那不是舞。你瞧,我在外國好幾年,什麼舞都學過。每到週末,就開舞會。你以為他們是跳舞嗎?胡鬧!」
舞女抬起朝天鼻子,吃吃地直笑。
「大哥真有意思。而且挺帥!」
「姑娘,你也挺帥。唔。我得問你一下。」
「問什麼?」
舞女把手伸到他的褲襠裡。他皺起了眉頭,但沒有把舞女的手拉開,心想為了多拿小費,也許有必要幹點這種事。他突然有了性慾。
「什麼呀?」
那女人的手開始動得快起來。崔基鳳把啤酒朝嘴裡一倒,然後開了口:
「我低一班的同學當中有一個人,比我小五歲。結婚前兩天,看見未來的新娘胡搞,跟別的男人在飯店裡過夜。」
「天哪,他一定氣瘋了!」
「對。這是氣死人的事情。」
「是嗎?」
舞女把手抽了回來。
「我那同學把這事給掩蓋起來,照舊結了婚。因為他太喜歡新娘了。」
「簡直是神經病!」
「是呀,跟神經病沒有什麼兩樣!」
「不過,那個要做新娘的小姐也太膽大了,結婚前兩天怎麼能這樣呢?」
「這姑娘不簡單!」
「結了婚過得好嗎?」
「聽我說呀!舉行結婚典禮以後,他們就到濟州島旅行。誰知新娘本來的愛人也跟過來了。」
「天哪,這可能嗎?」
「瞭解下來,是新娘叫他來的,房間不同,可住在一個旅館裡。」
「這個女人該殺。新郎恐怕是個傻瓜吧?」
「不。新郎像我一樣,個子高高的,挺健康。」
「就那麼放過她了叩
「新郎裝不知道,光看熱鬧。他們以為新郎不瞭解,趁新郎不在的時候偷情。」
「是在去新婚旅行的時候嗎?」
「當然。回家以後還繼續跟那個男人見面。結婚到現在已經五個月了,我同學問我應該怎麼辦?」
「這個男人窩囊,有什麼必要問你呀!逮住這兩個狗男女揍一頓,向警察告一狀不就得了。」舞女激動得直嚷嚷。
「怕不是這樣吧?」
「那你說什麼呢?」
「我叫他把那男的殺掉。我說把那男的殺掉不就行了嗎?他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了。」
「你回答得好,痛快。」
「就算告她通姦罪又怎麼樣?又不解恨,乾脆殺掉倒好。」
「殺掉了嗎?」
「不知道。後來就沒有消息了。」
他低頭看著舞女的小眼睛,小聲問道。
「願意跟我出去嗎?」
舞女的手又伸到他的褲襠裡,同時張開另一隻手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他一下子沒有領會舞女的意思,呆呆地瞅著她。舞女用手指頭做了個圓圈圈給他看。
「世上沒有吃白食的道理。」
「是呀!」
他掏出五張一萬元的紙幣塞到舞女手裡。舞女的嘴咧開了,翹鼻子也跟著一煽一煽的,她把錢塞到口袋裡,說:
「你看馬路對面有一爿P旅館。到那兒去等我,我呆會兒去。」
「不知道是哪個房間,你怎麼找我?」
「別擔心。我先給旅館打個電話,就說是從夜總會來的。還有……」
「叫他們給開一個帶浴室的房間。」
「知道。」
崔基鳳從夜總會出來,慢吞吞地穿過馬路。他喝得爛醉,情緒挺好,鼻子裡甚至還哼著歌。
哪有這種新婚旅行呀?真有趣。呵呵呵,她一個人在房間裡準是坐立不安了。這叫自作自受!他突然茫然地眺望一下黑暗中綿延不盡的白色大地。
大地好像被朔風弄得很苦,扭曲著身子在呻吟。他把狂風、黑暗和大地的呻吟深深地吸進肺腑,突然淌出了眼淚。他想這是太冷的緣故吧!直到他一腳踢到一隻空罐頭以後,才又踉踉蹌蹌朝前走。
他跨上台階,終於到了旅館門口,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不能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妻子。任何一點東西他都理解不了,一切都攪成了一鍋粥。他覺得自己好像要死了。突然他想到那只鴨子也許正躲在暗地裡發笑,接著兩個脫得光光的。在床上翻滾的人影又浮現在他眼前。那是妻子和鴨子。
「我怎麼站在這兒。」他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都有點奇怪!」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推門走了進去。
「是從夜總會來的嗎?」
一個年輕的男服務員打著呵欠問道。崔基鳳點點頭。男服務員把鑰匙遞給他。
「給我一個帶浴室的房間。」
「沒有帶浴室的房間,客人住滿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
他付了房錢。
房裡挺暖和,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家鄉。看見牆上有一隻甲蟲在爬。他四面看了看,拿起了煙缸。這時,甲蟲已經消失在牆縫裡。他鑽進被子裡躺下,瞌睡連天。他雖然關照自己不能睡,但還是不住地打呵欠。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挺不住,便爬起來把脊背靠在牆壁上。然後支起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面。他把頭扭向右邊,那裡有一面大鏡子。他看見了一個淒涼地坐著的男人身影。
他以驚訝的眼光對著鏡子裡的男人看了好半天,覺得這個人好像在哪裡見過。馬長臉好像荒蕪的原野一樣顯得非常陰沉。坐在那裡的樣子好像是羅丹想像出來的人,又像是個植物人。他不知道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坐在那裡。他想跟那男人拉拉話,又怕那人霍地站起來跑掉。他覺得那人挺可憐的,突然鏡子裡的男人模模糊糊地開始笑了。
那是無法形容的微妙的笑。仔細看去,那笑不能看作是笑,帶有一點好像是哭的味道。他不願意再看下去,把頭扭到一邊。然後把頭靠在膝蓋上,閉上眼睛。
他霎時坐著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夢。
他呆在某個婦產科醫院裡。產婦的呻吟和悲鳴混在一起從分娩室裡傳出來。他一會兒坐在椅子上,一會兒站起來,焦急地等待妻子生產。由於等了很久,他疲憊不堪,坐在椅子上打了個盹,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嬰兒的哭聲,很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他大喊一聲:「就是這個孩子!」霍地站起來了。門開了,護士抱著孩子走出來,說:「是個兒子。」他以充滿喜悅的眼神看了看渾身是血的小孩,心裡在喊:「我的兒呀!」就在這時嬰兒睜開了眼睛。
他大吃一驚,後退了一步。孩子霎時變大了,變成了一個跟鴨子一模一樣的青年。那小伙子衝著他嘻嘻直笑。他發狠了:
「你不是我兒子。」
這時,他聽見有人敲門,睜開了眼睛,吃驚地站了起來。敲門聲又響了,他才發覺自己是在旅館的房間裡。
「進來。」他用開朗得連自己都吃驚的口氣說。
門開了,舞女走了進來。她站在明亮的燈光下,跟在夜總會昏暗的照明燈底下看見的那個女人完全兩樣。如果說有哪一點相像,那就是翹鼻子一煽一煽的,好像在笑。
燈光能使人的樣子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一點使他大為吃驚。她脂粉抹得很厚,好像帶了一隻假面具。抹這麼多的脂粉,也許是為了要掩蓋臉上的皺紋。她顯得年紀蠻大了,使人感到她很醜。
「快來,別站著,坐下。」
但是她沒有坐下,搖搖晃晃的依舊站在那裡,好像醉得挺厲害。藍西裝的下擺很潮濕,也許是酒倒翻在上面了。她耷拉著人造眼睫毛說道:
「再給我兩萬元……」
她好像妻子向丈夫要錢似的,一點不含糊。崔基鳳被她弄得不知所措。
「明天我得回家去,母親病危。」
她突然變成了哭腔,接著轉身面壁站住,開始抽噎起來了。
崔基鳳慌了。
「知道了,知道了,坐呀!」
舞女揩著眼淚坐在鋪上。臉上的脂粉抹掉了,顯得更醜。
「母親病危,是得去看看。」
「我一次也沒能回去過。」
她哭得很傷心。
「是呀,來,這個拿著。」
崔基鳳加了一萬元,給她三萬元。舞女瞟了一眼錢,霍地睜大了眼睛,快活地說:
「謝謝。」
崔基鳳看見舞女臉上霎時顯出了滿足的微笑,也跟著笑了。
舞女走到他身邊,想跟他親嘴,散發出一股酒味。崔基鳳悄悄地把頭轉到一邊,舞女更加貼近他。
「您是從哪兒來的?」
「漢城。」
「一個人,沒有朋友?」
「唔……」
「那麼,是一個人來玩的?」
「對。」他回答說,好像是在談別人的事情。
「真怪,悶起來怎麼一個人出來玩?」
「習慣了,就行了。」
「你是幹什麼的?」
「目前失業。」
「你這個失業者,錢倒不少嘛!」
「我並沒有錢。」
他忍不住了。儘管他後悔喊她,但已經晚了。
「啊,困!」
舞女用手遮著嘴,打了個大呵欠。
「不睡覺嗎?咱們現在睡吧!」
「喝酒!」
「還要喝?」
「買點啤酒來。」
他掏出一張一萬元的鈔票交給舞女。舞女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買了一大瓶啤酒回來。於是他們開始喝起酒來。儘管肚子裡像要炸,崔基鳳還是咕嚕咕嚕地喝。他想一直喝到天亮,那女的也很能喝。
「乾脆再買點酒來放著。」
「這點行了。」
「我叫你再買一點來嘛!」
舞女接過錢又出去買酒。不一會兒她又嘻嘻哈哈地進來把酒瓶放下。
「今夜喝它個痛快!」
舞女露出了大腿,接著唱起歌來,和她的長相不一樣,唱的歌倒很動聽。崔基鳳瞇著眼睛看著她唱歌的樣子,興致勃勃,便也跟著她唱起來。
當他們唱了十來首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這是服務員打來的電話,說是別的客人提抗議,叫他們安靜點。於是他們停止唱歌,又去喝酒。
「玉子,你的願望是什麼?」崔基鳳囁嚅著說。
「嫁人。我想出嫁,想得要命。」她閃著淚花說道。
「可憐的人啊!」
「大哥,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沒有願望。」
在他的眼裡舞女的形象逐步變得模糊起來。醜陋的樣子消失了,不存在了。相反,對她產生了一股憐憫之情。
「啊,熱!」
舞女突然開始脫衣服。她站起來脫,跌倒了兩三次才全部脫光。
「啊,舒服。大哥你也脫吧!」
她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坐下。
崔基鳳木然看著她的身體,相當的胖。兩個大XX沉重地垂著。肚皮上的肉凸出來打了兩三層皺折。奶頭像干葡萄一樣烏黑,下腹部有著明顯的手術痕跡。如果跟妙花相比較,她的身體已經走了樣,簡直不能算是身體。皮膚沒有一點滋潤氣,已經失去彈力。然而奇怪的是,他卻從她的身上感覺到一種溫馨的安定感。因而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是人的肉體呀!」
「剛才你說什麼?」
「沒有什麼。」
「是說我像隻豬?」
舞女晃著兩隻XX,向他撲過來。他一仰身躺到鋪上,任她為所欲為。
舞女粗野地扒掉他的衣裳,然後去刺激他,摟住他。他大聲喊道:
「不行!」
「哼,真新鮮!快來呀,再不來,我就要強姦你了。」
「我說不行嘛!」
話雖這麼說,但那女的一拖,他也就趁勢把身子壓到那女的身上去了。
崔基鳳頭疼得厲害,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他的後腦勺簡直要炸了,一刺一刺的。之所以會頭痛,大概是因為飲酒過量的緣故。看見那麼多的酒瓶攤在房裡,不由得張大了嘴巴。他怎麼也不相信昨天晚上自己和舞女一起喝了那麼多的酒,而且還能清醒過來。對這一點,他覺得非常稀奇。現在嘴裡還是一股酒味。
他爬起來坐著,低頭看了看正在打鼾睡覺的舞女。舞女嘴巴大張著,上身幾乎全部露在外面。他依稀記得跟那女的鬼混了一通。我跟這個女人發生了肉體關係嗎?不,不會的。他不知不覺地晃了晃身子。不會的!然而,模模糊糊的做愛場面開始清晰地浮上腦海。他心裡難過得直想嘔。是對自己作嘔,覺得自己彷彿掉進了深淵。他滿心悔恨,胸脯好像被撕裂了一樣。妙花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動,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在飯店裡獨守空房,簡直要發瘋。
他想站起來,然而又沒有站起來,感到大腿上熱乎乎的,霍地掀開被窩。原來是舞女在褥子上撒了一泡尿,一下子把一夜之間喝的酒全部排泄掉了。儘管如此,她依舊鼾聲如雷。崔基鳳不禁啼笑皆非。
「你瞧,你瞧,起來,起來!」
他抓住舞女搖了搖。但看不出她有一點清醒的苗頭。他又抓住她搖晃了幾次依然如此,只好聽之任之。
「把尿撒在鋪上,真不像話!」
他猶豫了一會兒,通過交換台給H飯店掛了個電話。
「請接六一五號房間。」
等了半天也沒有人接。
「沒有人接。」
接線員公事公辦地說了一句以後,把電話掛斷了。
吳妙花不會聽不見電話鈴聲。他看了看表,過了八點了。
外面雪積得很厚,幾乎能把小腿肚子陷進去。天陰沉沉的,好像還要下雪。
他看了看離得很遠的H飯店,朝橋底下走。那裡沒有積雪。溪谷裡的水並不怎麼冷。他用冷水洗了洗臉,好像這才清醒過來。
他重新回到橋上,慢吞吞地朝飯店那兒走去。由於已經考慮好了,所以心裡很平靜。他估計妙花思想上一定也有準備。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紅臉吵架,悄悄地回去就得了。是不是要把這件事告訴她呢?告訴她我為什麼只能這樣。他想在鴨子也在場的情況下告訴她。
他眼睛裡看見的東西儘是灰色的。連自己的身體好像也染成了灰顏色。他很難為情,覺得人間的事都沒什麼了不起,很丟人。他仰望白雪覆蓋的高山,那山默默地俯視著他,於無言中教會了他許多東西。
他低著頭走進飯店,乘電梯上了六樓。不一會兒就來到六一五號房間門口,喘了喘氣,然後去撳電鈴。他估計妙花不會馬上替他開門,所以他隔一陣揪幾下。但是裡面依然沒有反應。然而她又不可能還在睡覺。她不是感覺遲鈍的女人。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這恰好說明妙花憤怒的程度。開門的時間拖得越長,說明她的憤怒越大。這怎麼辦呢?恰巧有一個服務員打走廊裡經過,又折了回來。
「沒有回音嗎?」
「哦,沒關係,大概是光火了。」
他笑著說,服務員也跟著笑了。
「你去喝一杯茶,我來替你開。」
「啊,是得這樣!」
崔基鳳點點頭,到咖啡廳去了。在喝咖啡的時候他慎重地考慮了以後要幹的事情。
繼續和她維持婚姻關係是偽善。這是連考慮的必要都沒有的事情。一旦置婚姻關係於不顧實行分居,是會惹出一場風波來的。來新婚旅行就宣佈離婚,人們會說什麼呢?分居一年自然離婚,人們的非難也就不會那麼厲害。何況現在還沒有申報結婚,妙花也會聽我的意見的。她明白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他突然想起聖誕節前夕打電話來的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的聲音。她是個聲音非常圓潤的主人。崔基鳳突然憎恨起她來。如果她不打這種電話,事態也許不致於惡化到這種地步。
「壞東西……」
他咬了咬嘴唇,認為她不僅不值得感謝,而且是個邪惡的女人。不是邪惡的女人,就不會打這種電話。這究竟算什麼呀,來新婚旅行,不跟新娘睡覺,反而跟酒店裡的女人廝混,究竟算什麼呀!我這算是讓妙花受了終生難忘的侮辱。把她一個人扔在房裡,就是最大的侮辱。現在算盤打完了。
他站起身來朝浴簾那兒走去,打內線電話,要六一五房間。但怎麼等也沒有人來接。
他去了一趟盥洗室回來再打,還是一樣。忽然有一個想法閃電似地掠過腦際:她是不是跟鴨子在一道?是不是等我等得惱火了才去找那傢伙的?現在是不是正在那傢伙的懷裡睡懶覺?她準是認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看新郎的眼色。崔基鳳的腦子裡很亂。
十一點過去了。
這期間他朝六一五號房間打了十多次電話,同樣沒有人接。他想妙花準是跟鴨子一道躲到別的房間裡去了,心裡非常痛苦。於是到樓下服務台去。
「請你看看六一五號房間的鑰匙在不在?」
服務員從鑰匙箱裡把鑰匙拿出來盯著他看:
「你是那個房間的住客嗎?」
「是的。我有個同伴,好像在我出去的時候外出了。」
「請把姓名告訴我。」
「我叫崔基鳳。」
他把居民證掏出來給服務員看。服務員對了一下住宿登記卡上的內容,覺得沒有什麼問題,才把鑰匙給他。
「對不起。這兒比較亂,照顧不周到。由於經常發生盜竊事件,所以扣得緊一點。」
「哦,我不太清楚。」
崔基鳳接過鑰匙,又重新上六樓去。走到15號房間門口,又撳電鈴。一次二次,三次,四次,揪了五次也沒有回音,他才把鑰匙向左一轉,打開房門。在進去之前,先咳了一聲嗽,然後才屏息靜氣地走進去。
房裡空空如也。他朝浴室門口一站,聽見浴室裡傳來流水聲。他側著耳朵聽了一聽,悄悄地歎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見沒有反應,又使勁敲了敲,如此敲了三次。他握起拳頭又鬆開,抓住門把手一轉,打開了門。
浴室裡儘是水蒸氣,幾乎咫尺莫辨。浴缸用一塊藍色塑料浴簾遮著,水漫到外面,直冒熱氣。由此看來,好像放的是熱水。
水蒸氣散發到外面去了以後,浴室的內部情況逐漸顯露出來。濕毛巾掉在地上,一隻拖鞋翻轉了過來。他從鏡子裡看見洗臉盆對面的牆壁。不,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那牆壁自動露出來更妥當。
牆上貼著白色的瓷磚,當中有一塊暗紅的血跡,還粘著幾根亂糟糟的頭髮。瞬間,他感到好像有一種死亡的氣味,嚇得倒退了一步,然後盯著塑料窗簾,大聲喊道:
「妙花!」
但是他只聽見流水聲,而沒有反應。他死盯著浴簾布看,還是沒有反應,於是靠前一步,掀開了浴簾。接著他狂喊一聲,直朝後退。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是坐在浴缸裡的人不是妙花,而是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