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內蒂作出回警察局的決定是意志力量戰勝身體需求的結果。他到家要比到警察局近,而他也只想回到家,洗個澡,不再去想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所導致的無可避免的後果。未經指派,他魯莽地闖入了城裡最有權力的人物之一的辦公室,恫嚇他的秘書,並且,通過對自己行為的解釋,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他作出了聖毛羅與馬爾法蒂陰謀勾結並操縱聯盟賬目的臆斷。他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同帕塔之間積累起來的全部友誼——儘管頗為虛偽——面對一個像聖毛羅那樣有份量的人提出的抗議,將會化為烏有。
現在,拉瓦內洛一死,所有找到對聖毛羅不利的罪證的希望都消失了,因為那個唯一可能牽連出聖毛羅的人是馬爾法蒂,但他殺死拉瓦內洛的罪行會使得他對聖毛羅的所有指控都一文不值。布魯內蒂發覺,事情到頭來會變成要人們在馬爾法蒂和聖毛羅兩人分別敘述的事件經過裡選擇其一。而他無需大智大慧,也無需未卜先知的本領,就能知道,誰的敘述更有影響力。
布魯內蒂到達警察局時,發現那裡一片喧嘩。三個穿制服的警察在走廊裡擠作一團,外事辦公室門口排成一列長隊的人們正聚在一起用不同的語言嘰裡咕嘻地交談。「他們把他帶進來了,長官。」一個警衛看到布魯內蒂,便說道。
「誰?」他問,不敢抱什麼希望。
「馬爾法蒂。」
「怎麼抓住的?」
「有幾個人等在他的母親家裡。他大約在半小時前露了面,她甚至沒來得及讓他進去,他們已經把他逮住了。」
「有沒有出什麼亂子?」
「在那裡的一個人說,他看見他們的時候想溜,但一發現他們有四個人,就放棄了,乖乖地跟他們走了。」
「四個人?」
「對,長官。維亞內洛打了電話,讓我們多派人去。他們剛到,馬爾法蒂就出現了。他們連進屋的時間都沒有,剛到那兒就發現他在門口。」
「他現在在哪裡?」
「維亞內洛把他關進了一間牢房。」
「我去看他」
布魯內蒂走進牢房的時候,馬爾法蒂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把自己推下樓梯的人。但他倒沒有帶著什麼特別的敵意來歡迎布魯內蒂。
布魯內蒂從牆邊拖了一把椅子,面朝著馬爾法蒂坐下來,馬爾法蒂背靠著牆躺在小床上。他是個粗壯的矮個男人,長著濃密的棕色頭髮,模樣是如此普通,讓人看了以後馬上就會忘記。他看上去像一個會計,而不像是殺手。
「呃?」
「呃什麼?」馬爾法蒂完全是一副實話實說的口氣。
「呃,了結這件事,你是想用省力的法子,還是想用受罪的法子?」布魯內蒂冷靜地問道,就像電視上的警察們一樣。
「什麼是受罪的法子?」
「就是你說你對此一無所知。「
「對什麼?」馬爾法蒂問。
布魯內蒂抿緊雙唇,抬頭朝窗戶注視了一會兒,接著又回過頭來盯著馬爾法蒂。
「那什麼是省事的法子?」過了很久,馬爾法蒂問。
「就是你把發生過的事告訴我。」還沒等馬爾法蒂說出一個字來,布魯內蒂又解釋道,「不是關於房租的事。現在那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會水落石出。是關於謀殺。所有的謀殺案。一共四件。」
馬爾法蒂在床墊上稍稍動彈了一下。布魯內蒂覺得他是想對謀殺案的數字提出疑問,但他沒有。
「他是個受人尊敬的傢伙。「布魯內蒂繼續說,沒有花工夫去解釋他指的是誰。「到頭來他的話會推翻你的供述,除非你能有什麼東西把他和你、和謀殺案聯繫起來。」他在這兒頓了一下,但馬爾法蒂什麼也沒說。「你有冗長的犯罪前科記錄,」布魯內蒂接著說,「謀殺未遂,現在又是謀殺。」沒等馬爾法蒂說出一個字來,布魯內蒂又用一種絕對和藹的口氣說,「要證明你殺了拉瓦內洛不費吹灰之力。」為了回應馬爾法蒂驚訝的目光,他解釋道,「老太太看見你了。」馬爾法蒂把視線移向一邊。
「法官們憎恨那些殺害警察的人,尤其是女警。所以,我看除了定你的罪以外別無他法。法官肯定會徵詢我的意見。」他說,停下來,確保馬爾法蒂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在他身上。「他們問的時候,我會提議『藍港』。」
所有的罪犯都知道這所監獄的名字,那是意大利最可怕的監獄,沒有一個人從裡面逃出來過,即使是像馬爾法蒂這樣強悍的傢伙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布魯內蒂等了一會兒,但馬爾法蒂還是一言不發,他又說:「他們說,在那兒。
沒人知道貓和老鼠哪個個兒大。」他頓了一下。
「那麼,如果我跟你談呢?」馬爾法蒂終於問道。
「那我就會建議法官對這一點加以考慮。」
「就這些?」
「就這些。』布魯內蒂也一樣憎恨那些殺害警察的人。
馬爾法蒂只花了一點時間就作出了決定。「好吧,」他說,「可我希望能在記錄上寫是我主動交待的。我希望能這樣寫:你們剛把我逮捕,我就願意向你們和盤托出。」
布魯內蒂站起身。「我去找個秘書來、」他說,走到牢房門口。他向一個坐在過道盡頭一張桌子邊的小伙子示意,那人便拿著一台錄音機和一本拍紙簿走進屋來。
他們準備好以後,布魯內蒂說:「請說出你的名字、生日還有目前的住址。」
「姓馬爾法蒂,叫彼得羅。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八日生。
住在卡斯特羅區二三一六號。」
如此這般談了一個小時,馬爾法蒂的嗓音始終像回答第一個問題時一樣,似乎與自己毫無關係,但他揭露的真相卻是越聽越令人恐怖。
最初的主意可能是拉瓦內洛的,也可能是聖毛羅的,馬爾法蒂從來就沒想過要去問一問。他們從卡普齊納大街上的男人們那裡知道了他的名字,便跟他聯絡,問他是否願意每個月為他們收錢,並以一定比例的利潤作為報酬。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們的建議,只是對於他將得到多少比例還有一番遲疑。他們最終敲定為百分之十二,儘管為了把價錢抬到這麼高,馬爾法蒂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經過了艱難的討價還價。
為了提高自己的收入,馬爾法蒂提議把聯盟的某些合法收入用支票支付給那些由他選定的人。布魯內蒂打斷了馬爾法蒂在說起這個計謀時那種荒唐的得意勁兒,問道:「這事馬斯卡裡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三星期以前。他去找拉瓦內洛,告訴他賬目出問題了。
他不清楚拉瓦內洛是知情者,還以為那是聖毛羅干的。傻瓜!」馬爾法蒂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如果他願意,他本來可以從他們那兒分到三分之一,輕而易舉的三分之一。」他的眼睛在布魯內蒂和秘書之間溜來溜去,希望他們能分享他的厭惡情緒。
「後來呢?」布魯內蒂問,壓制著自己的厭惡情緒。
「事發之前一星期,聖毛羅和拉瓦內洛到我這兒來。他們要我把他幹掉,可我知道他們是什麼貨色,就對他們說,我不幹,除非他們一塊兒干。我可不是傻瓜。」他又一次看了看另外兩個人,想得到讚許。「你知道跟這種人打交道會怎麼樣。你替他們幹了一件事,他們就再也不會放過你。唯一安全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也攪到渾水裡來。」
「在某種程度上。我告訴他們我會幹,但他們得幫我做好準備。」
「他們讓克雷斯波給他打電話,說自己聽說他正在打聽關於聯盟出租公寓的情況,而自己就住在其中一套公寓裡。
馬斯卡裡有那張名單,所以他可以核對。當馬斯卡裡告訴他當晚將動身前往西西里島——這個我們事先是知道的——克雷斯波便說還要向他提供其他消息,提議他可以在去機場的路上順便來一下。」
「後來呢?」
「他同意了。」
「事發時克雷斯波在那裡嗎?」
「哦,不,」馬爾法蒂說,還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他是個嬌滴滴的小雜種,不想跟這件事沾上邊。所以他開溜了——沒準早早地去軋馬路了。而我們就等著馬斯卡裡。大約七點,他露了面。」
「後來怎麼樣?」
「我讓他進來。他以為我是克雷斯波,沒有理由不這麼想嘛。我叫他坐下,說要給他一杯飲料,但他說他要趕飛機,時間很緊。我又問了一遍他想不想喝一杯飲料,他說不,我就說我想來一杯,然後繞到他後面,朝放著飲料的桌子走去。我就是在那時候干的。」
「你幹什麼了?」
「我打了他。」
「用什麼?」
「一根鐵棒。就是今天早上我拿的那一根。那玩意兒很不錯。」
「你打了他幾下?」
「只一下。我不想讓克雷斯波的傢俱沾上血。我也不想殺了他。我想讓他們來幹。」
「他們干了?」
「我不知道。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是哪一個干的。他們在臥室裡。我把他們叫出來,然後我們把他拖進浴室。他那時還活著,我聽到他在呻吟。」
「為什麼在浴室?」
馬爾法蒂的眼神表明,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高估了布魯內蒂的智力。「那些血。」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見布魯內蒂一言不發,馬爾法蒂接著說,「我們把他放在地板上,然後找回去拿來鐵棍。聖毛羅一直在說我們得把他的臉給毀掉——我們全盤都計劃好了,把這些東西攪和在一起,就像個迷魂陣——還說他必須讓人難以辨認,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改動銀行案捲了。反正,他一直就在說我們得把他的臉給毀了,於是我就把棍子給了他,叫他自己來幹,然後回到起居室裡抽了一支煙。等我再回去,事情就做完了。」
「他死了?」
馬爾法蒂聳聳肩。
「拉瓦內洛和聖毛羅殺了他?」
「我已經幹完了我那份差事。」
「然後又怎麼樣,」
「我們把他的衣服剝光,剃下他的腿毛。耶穌呀,這是什麼樣的差事埃」「沒錯,我也這麼想。」布魯內蒂破例說道,「那麼後來呢?」
「我們替他上了妝。」馬爾法蒂停下來想了一會兒,「不,說得不對。他們是在打爛他的臉之前干的。他們倆有一個說這樣會容易一些。然後,我們就把他的衣服重新穿上去,把他拉出去;就像他喝醉了一樣。其實我們不用這麼費心的,沒人看見我們。我和拉瓦內洛把他拖到聖毛羅的車上,把他載到野地裡。我知道那兒平時都是幹什麼用的,我想,這是個扔下他的好地方。」
「那衣服呢?你們是在哪兒把衣服換上去的?」「那是在我們到了那裡,出城到了馬蓋拉以後。我們把他從後座上拖下來,把衣服剝掉。然後我們把那些衣服替他穿上去,那件紅色禮服,以及其他所有的東西。接著我把他拖到野地另一頭的一塊地方,把他留在那裡。我把他塞在一個灌木叢下面,這樣就得花更多的時間才能發現他。」馬爾法蒂停了一會兒,努力回想著。「他的一隻鞋脫落下來,拉瓦內洛便把它塞進我的口袋。我就把鞋扔在他身邊。我想,那雙鞋,是拉瓦內洛的主意。」
「他的衣服你們是怎麼處置的?」
「我在回克雷斯波住處的路上停了一下,把它們扔進了一隻垃圾筒。沒什麼問題,上面沒有血跡。我們很小心的。我們是用一隻塑料袋把他的頭包起來的。」
那位年輕的警官咳嗽了一聲,但他把頭轉向一邊,好讓這聲音不被錄到音帶上。
「那麼然後呢?」布魯內蒂問。
「我們回到了公寓。聖毛羅已經把屋子弄乾淨了。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直到那一晚你來梅斯特雷。」
「那是誰的主意?」
「不是我的。拉瓦內洛給我打電話,把這些事兒跟我交待了一遍。我想,他們巴望著如果能把我幹掉,調查就會停下來。」馬爾法蒂說到這裡歎了口氣,「我努力告訴他們,事情不會是那樣的,殺掉你不會有任何區別,可他們不願意聽。他們非要我幫他們。」
「於是你就同意了?」
馬爾法蒂點點頭。
「你必須給出一個答案,馬爾法蒂先生,否則音帶上錄不下來。」布魯內蒂冷冷地解釋道。
「是的,我同意了。」
「是什麼使得你改變了主意,答應幹這事的?」
「他們付了足夠的錢。」
因為那位年輕警官在場,所以布魯內蒂沒有問自己的命值多少錢。這一點遲早會知道的。
「那輛企圖把我們撞下公路的車是你駕駛的嗎?」
「是。」馬爾法蒂停了很長時間,然後補充說,「你瞧,如果我知道車裡有個女人跟你在一起,我想我就不會幹了。殺一個女人是要走霉運的。她是我殺的第一個。」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抬起頭來,「瞧,走霉運了不是?」
「或許這個女人的霉運比你走得更厲害,馬爾法蒂先生。」布魯內蒂答道,但是還沒等馬爾法蒂反應過來,他又問,「那克雷斯波呢?他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我跟那事沒關係。當時,我和拉瓦內洛呆在車上。我們留下聖毛羅跟克雷斯波在一起。等我們回到那裡,事情已經了結了。」
「聖毛羅跟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關於那個沒說什麼。他只是告訴我事情發生了,然後叫我離得遠遠的,可能的話離開威尼斯。我是準備走的,不過現在,我猜我沒機會走了。」
「那拉瓦內洛呢,」
「我是今天上午到那裡去的,在你來我的住處以後。」說到這裡馬爾法蒂停了下來。布魯內蒂不禁懷疑,他正準備撤什麼謊。
「出什麼事了?」布魯內蒂催促他。
「我告訴他警察在追我。我說我需要錢,好出城去,到別處去。可他嚇壞了。他開始叫嚷,說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搞糟了。就在那時,他拔出了刀。」
布魯內蒂看到過那把刀。一把彈簧折刀,一位銀行家隨身帶著這麼一樣東西似乎挺奇怪,但是他沒說什麼。
「他拿著刀朝我衝過來。他完全瘋了。我們就搶那把刀。
後來,我想,他撲倒在刀上。」確實如此,布魯內蒂對自己說。
兩次。在胸口。
「然後呢,」
「然後我去我母親家。你們的人就是在那兒找到我的。」
馬爾法蒂閉上嘴,房間裡唯一的聲音是錄音機低低的轉動聲。
「那些錢怎麼樣了?」布魯內蒂問。
「什麼?」馬爾法蒂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換嚇了一跳。
「那些錢,從所有的房租上賺來的錢。」
「我花掉了自己的那份,每個月都花。不過,要是跟他們拿到的比,就不值一提了。」
「你得了多少?」
「介於九百萬與一千萬之間。」
「你知道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處置他們那些錢的?」
馬爾法蒂停了一會兒,似乎他從來都沒有琢磨過這個問題。「我猜聖毛羅大部分都花在了那些男孩身上。拉瓦內洛,我就不清楚了。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搞投資的人。」馬爾法蒂的口氣使這話聽上去像是一句污言穢語。
「對於這事,以及你跟這些人之間的瓜葛,你還有什麼話嗎?」
「只有一點,殺馬斯卡裡的主意是他們的,不是我的。我是跟著一塊兒干的,但那是他們的主意。如果有人查出了房租的事,我不會有多少損失,所以我覺得我沒有任何理由殺他。」顯然,但凡他相信自己會有一點點損失,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掉馬斯卡裡,不過,布魯內蒂沒說什麼。
「就這些了。」馬爾法蒂說。
布魯內蒂站起來,朝那位年輕警官做了個手勢,讓他跟自己一起走。「我去讓人把這個打出來,這樣你便能在上面簽名。」
「慢慢來,」馬爾法蒂笑著說,「我哪兒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