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不管是布魯內蒂,還是另兩位照著名單調查的警官,都沒有任何進展。當他們三個人在下午四五點鐘回到警察局裡碰頭的時候,加洛匯報說,在他那部分名單上,有三個人說不知道死者是誰,或許他們沒有說謊。其餘的人當中,有兩個不在家,有一個說死者看著眼熟,卻想不出什麼道理來。斯卡爾帕的經歷也大同小異,所有那些他找來談話的人都一口咬定從沒見過死者。
三個人商定,他們明天再去試試這一招,爭取把名單上所有的名字都完成。布魯內蒂要加洛再準備一份在廠房附近以及卡普齊納大街一帶活動的妓女名單。雖說他並不指望這些女人能幫上什麼忙,可她們沒準注意過跟自己競爭拉客的對手,說不定就認得這個人。
布魯內蒂一面上樓往自己的寓所跑,一面胡思亂想著打開家門以後的幻景:在這一整天裡,魔法從天而降,小精靈翩然而至,把家裡所有的地方都裝上了空調;而另一些精靈則裝好了一個他以前只在礦泉療養地的旅遊手冊和美國肥皂劇裡才見過的那種淋浴器——灑上香料的水從二十個不同的淋浴頭裡噴出來,化作一道道針尖那樣細密的水流,直澆在他身上。剛一出浴,便會有一條厚厚的特大號浴巾將身軀團團裹祝然後,會有一個吧檯,也許就是游泳池盡頭的那種,還有一位身穿白上衣的待者遞給他一大杯清涼飲料,面上還漂著一隻木槿。亟待解決的生理需求一經滿足,接下來他就該步入科幻小說了。他想像著兩個孩子既聽話,又盡責,而他那忠誠恩愛的妻子在他打開房門的一瞬間就會告訴他,那樁案子已經大功告成,他們明天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動身去休假了。
結果他發現,依照慣例,現實與意願有所不同。家裡人已經都躲到陽台上去了,因為此刻那兒充溢著傍晚的第一絲涼意。基婭拉從她那本書上抬起頭來,說了聲「你好,爸爸」,下巴一歪,讓布魯內蒂親了一下,便又一頭書裡去了。拉菲正在翻看當月的《男士》。他仰起臉來重複了一遍基婭拉的歡迎儀式,然後繼續考慮自己眼下是多麼需要襯衣襯褲。保拉看見了布魯內蒂的這副狼狽樣,便站起身來,用胳膊勾住他,吻了吻他的雙唇。
「圭多,去洗個澡吧。我去給你弄點喝的來。」在他們左側的某個地方響起了一陣鈴聲。拉菲把雜誌又翻了一頁,而布魯內蒂則伸手去松領帶。
「放一隻木槿。」他一面說,一面轉身去洗澡。
二十分鐘以後,他才坐下來,身穿一件亞麻襯衫和一條棉布寬鬆短褲,光著雙腳高高地擱在陽台的圍欄上,然後就把這一天的經歷說給保拉聽。孩子們都不見了,毫無疑問,他們是去從事某種「聽話而盡責」的活動了。
「聖毛羅?」保拉問,「賈恩卡洛-聖毛羅?」
「就是這位。」
「太妙了。」她說,話音裡透出了由衷的喜悅。「我真希望我沒答應過你,不把告訴我的事兒講出去。這個故事真帶勁。」她又念叨了一遍聖毛羅的名字。
「你沒告訴過別人吧,是不是,保拉?」他問道,儘管他明知他不該問。
她本想氣呼呼地回一句嘴,最終卻只是身子一斜,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沒有,圭多,這些事我一個字也沒有跟人提過。以後也不會。」
「我不該那樣問,直抱歉。」他說,低頭抿了一口坎帕裡蘇打水。
「你認識他的太太嗎?」她問,換了個話題。
「我記得有一回,曾有人把我介紹給她。在兩年前,某個地方的一場音樂會上。不過要是再見到她,恐怕我已記不起來了。她長什麼樣?」
保拉呷了一口她的飲料,然後把杯子擱在圍欄頂上,這種事她是不許孩子們做的。「這麼說吧,」她一邊琢磨該用怎樣尖酸刻薄的詞兒來回答這個問題,一邊就說開了,「假如我是聖毛羅先生,不對,是聖毛羅律師,一邊是我那高挑、瘦削、穿著無可挑剔的妻子,髮型是瑪格麗特-撒切爾式的,至於那脾氣就更別提了,而另一邊是個年輕小伙子,也甭管他身高多少,頭髮怎樣,脾氣如何——這兩個人讓我挑,我的雙臂百分之百會伸出去擁抱那個小伙子。」
「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布魯內蒂照例沒去理會保拉的妙語如珠,只關心實質問題。
「她是比芭的一個顧客。」她說。比芭是保拉的一個朋友,是個珠寶商。「我在店裡碰到過她幾回,後來又在某一次到我父母那兒赴宴時遇上了她,那些宴會你是不去的。」考慮到保拉這麼說是為了回敬他剛才問她有沒有向別人洩露過他說的話,布魯內蒂就沒有深究。
「說話的總是她,他就站在一邊陰沉著臉,好像方圓十公里以內,就沒有什麼人物能跟他的尊貴地位相提並論了。
我老是覺得他們是一對道貌岸然、妄自尊大、心胸狹窄的小人。當時,我只好聽她講了足足五分鐘。我是看透了。她就像是狄更斯小說裡的一個配角,某個虛情假意、心狠手辣的傢伙。說話的一直都是她,所以,對於聖毛羅我一點兒也拿不準,只好憑直覺了。不過,我很高興自己沒看錯。」
「保拉,」他提醒道,「我沒理由認定,他待在那裡,除了為克雷斯波提供法律咨詢外,還會有別的原因。」
「做這件事有必要脫鞋嗎?」她問,哼了一聲,表示難以置信。「圭多,請回到本世紀裡來吧,行嗎?聖毛羅律師待在那兒只有一個理由,而這跟他的職業無關,除非他為克雷斯波先生制定了一項有趣的付款計劃。」
保拉,他認識了二十幾年的保拉,凡事都容易走極端。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弄不明白這究竟是短處還是優點。
不過,毫無疑問,在這一點上,她本性難移。甚至在她準備走極端前,眼睛裡閃現的那種不羈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轍的。此刻,這種眼神他又看到了。他不清楚這一次保拉會怎麼離譜,可他知道馬上就要開始了。
「你覺得他會不會為主教也安排這樣的『付款計劃』?」
在這二十多年裡,布魯內蒂同時也學會了一點,對付保拉那種走極端的傾向,唯一的辦法就是根本不要去理會她。
「我說過了,」布魯內蒂接著自己的話頭往下說,「他在那間公寓裡證明不了什麼。」
「但願你是對的,否則的話,每次見到他從主教的宅邸裡出來,我都得擔心了,是不是?」
他只是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好吧,圭多,他待在那兒是為了業務,法律業務。」她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開了,這一回完全換了一副腔調,提醒布魯內蒂,現在她要正經起來了,要認真對待這件事了。「他說克雷斯波把模擬像上的人認出來了?」
「我覺得,剛開始的一剎那,他確實是認出來了,可等他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已經稍稍定了定神,所以當時他的表情沒有一點破綻。」
「那麼,這個畫像裡的男人到底是什麼身份就說不准了,對不對?可能是另一個男妓,甚至是一個顧客。你有沒有想過,圭多,他沒準是個喜歡,嘔,在跟其他的男人見面時打扮成女人模樣的顧客?」
現代社會就建立在性愛的超級市場上。布魯內蒂知道,從那個人的年齡推斷,他不像是個賣主,倒像是位買家。「那就是說,我們該去找那些嫖男妓的人,而不是找男妓本身。」
他說。
保拉拿起她的飲料,攪了幾下,一飲而荊「這麼一來。
名單肯定會更長。再說,鑒於你剛才告訴我的那位『主教大人的律師』的事,這名單就要有趣得多了。」
「這又是你的某個惡毒的理論吧,保拉,所謂城裡到處都是些表面上樂呵呵的已婚男人,骨子裡卻等不及要偷偷摸摸地鑽進灌木叢跟某個易裝癖鬼混。」
「看在上帝的份上,圭多,你們這些男人在一起的時候都說些什麼?足球?政治?難道你們從來就沒有俯下身子說點小道消息?」
「說什麼呢?卡普齊納大街上的男孩?」他拿出不必要的力氣猛地放下杯子,搔了搔腳踝,入夜後的第一批蚊子裡有一隻剛剛咬了他一口。
「我想,那是因為你沒有身為同性戀的朋友。」她心平氣和地說。
「咱們有很多同性戀的朋友。」他一邊說,一邊意識到,也只有在跟保拉爭論的時候,他才可能被迫作出這樣的聲明,還引以為榮。
「咱們當然有,可你是不跟他們交談的,圭多,不跟他們真正地交談。」
「那我該怎麼辦,互相切磋烹飪妙方,還是透露一下我的美容秘訣?」
她話到嘴邊,又忍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開口,聲音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我不知道說這話是為了逞強,還是純屬犯傻。」
他搔了搔腳踝,把剛才兩個人說過的話又回味了一番。
「我想應該算是犯傻,可也不失為逞強。」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對不起。」他又加上了一句。她笑了。
「好啦,告訴我,在這個問題上,我到底該明白點什麼?」他問道,又搔了搔腳踝。
「我是想告訴你,有幾個我認識的同性戀說,這裡有許多男人都願意跟他們發生性關係——成了家的男人,結過婚的男人,醫生,律師,神父。我想,在他們跟我說過的話有許多添油加醋的成分,也有不少虛榮心在作怪。但我也覺得,這裡頭還是有不少真話的。」他以為她要就此打住了,沒想到她還有話說。「作為一個警察,你可能對此有所耳聞,可我猜大多數男人都是不願意聽的。或者說,就算他們聽到,也是不願意相信的。」她似乎並沒有把布魯內蒂歸入其中,不過,當然,這也說不準。
「你所有的這些消息,主要是從誰那兒來的?」他問。
「埃托雷和巴西利奧。」她說,她說的這兩位是她在大學的同事。「有幾個拉菲的朋友也是這麼說的。」
「什麼?」
「兩個拉菲在中學裡的同學。別這麼驚訝,圭多,他們兩個都是十七歲。」
「都是十七歲,還有呢?」
「還是同性戀,圭多,同性戀。」
「他們三個是不是好朋友?』他忍不住問道。
保拉蹭地站起來:「我去給和好的麵團加點水。我想,我該等到晚飯以後再繼續這場討論。這樣,你就可以有點時間好好想想你說過的話和你似乎正在作出的假設了。」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又從他手裡接過他的杯子,逕自跑回屋裡,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思考他的那些假設。
保拉這樣離開去張羅晚飯顯得十分唐突,可是這頓飯倒比他想像的要平靜得多。她用新鮮的金槍魚、西紅柿加上胡椒做了一種醬,這東西他確信她以前從來沒做過,醬裡面還用上了他十分鍾愛的那種粗粗的馬爾泰利意大利麵條。
接下來是一道色拉,一片拉菲女朋友的父母從撒丁島帶回米的佩科裡諾乾酪,最後是新鮮的桃子。就好像是和他先前的那些夢想遙相呼應,兩個孩子居然主動要求洗碟子。他們肯定是想在動身到山上去度假以前,好好地搜刮一下他的錢包。
他躲到了陽台上,手裡拿著一杯冰鎮伏特加,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在他頭頂和周圍的空間裡,一隻隻蝙幅盤旋不定,飛來撞去地劃過夜空。布魯內蒂很喜歡蝙幅,因為它們能把蚊子吃掉。過了幾分鐘,保拉走了過來。他把杯子遞給她,她便抿了一小口。「這是冰箱裡的那一瓶嗎?」她問。
他點了點頭。
「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想,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件賄賂品。」
「是誰給的?」
「唐澤利。他央求我安排一下度假日程表,這樣他就可以去俄國——前俄國——度假了。他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瓶」「那還是俄國。」
「哦?」
「是前蘇聯,可照舊還是原來那個俄國。」
「哦。多謝。」
她當仁木讓地點了點頭。
「你覺得它們還會吃點別的嗎?」。
「你指誰?」保拉問,一下子摸不著頭腦。
「那些蝙幅。」
「我不知道,去問基婭拉吧。這種事情她常常是知道的。」
「我一直在想晚飯前我說過的話。」他說,又在杯子裡呷了一口。
他以為她會來點尖刻的譏諷,可她只是問了一聲:「怎麼呢?」
「我想,也許你是對的。」
「關於什麼?」
「你說,他也許是個顧客而不是某個男妓。我看到過他的屍體。我覺得這樣的身體是不會有人願意花錢尋歡的。」
「那是怎樣的身體?」
他又抿了一口。「那聽上去不可思議,可是當我見到他時,我確實在想,他有多像我呀。我們有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普通體形,可能還有差不多的年紀。真不可思議,保拉,看到他躺在那裡,斷了氣。」
「是啊,想必如此。」她說,他們並沒有再說下去.「那兩個男孩是拉菲的好朋友嗎?」
「有一個是。他幫拉菲做意大利語作業。」
「挺好。」
「什麼挺好?他幫拉菲做作業?」
「不是,我是說他是拉菲的朋友,或者說拉菲是他的朋友,挺好。」
她大聲笑起來,搖了搖頭:「我永遠也捉摸不透你,圭多,永遠。」她把一隻手搭在他背上,往前一探身,從他手裡拿過酒。她又呷了一口,再遞還給他。「等你把這個喝完,讓我出錢用你的身體尋尋歡,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