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鐘以後,警察乘著兩部梅斯特雷刑警隊派來的藍白相間的警車趕到了現常此時,屠宰場後的野地上已擠滿了從屋裡出來的人。他們跑到太陽底下都是出於好奇,畢竟這場屠殺跟屠場裡頭的那種有所不同。先前,科拉一看見那隻腳和那條連著腳的腿,便搖搖晃晃地跑回來,闖進工頭的辦公室報告,說柵欄外邊的野地裡有一具女屍。
科拉幹活得力,為人正經,工頭是信得過的。於是,他沒顧上跑到外面去查看一下科拉有沒有講真話,馬上就打電話報了警。可是,別人看見科拉進了屋,便跑來問出了什麼事,問他看見了什麼東西。工頭衝著他們大吼,要他們回去幹活。裝著冷氣的卡車正在裝貨場上等著呢,他們可沒有時間整天站在那裡瞎扯什麼妓女讓人割斷了喉嚨。
當然,他並沒認定事情必然如此,畢竟科拉只不過向他描述了那只鞋和那隻腳。不過,那些廠房之間的地盤,對於在廠裡幹活的男人來說可是大有名氣的——對於那些在野地裡「幹活」的女人也同樣如此。如果她是在那兒給殺掉的,那麼她沒準就是那些塗脂抹粉的可憐蟲中的一個,會在下午三四點鐘以後,站在人們從工業區回梅斯特雷的路邊上.
這是要耗去一點時間的,回家的時間。然而,你只須在路邊停駛片刻,走上一小段路,來到鋪在一片草地邊上的一張毛毯上,何樂而不為呢?整個過程乾淨利落,而她們除了要一萬里拉,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別的指望。還有,她們往往(這種情況如今越來越多)是從東歐來的金髮女郎。這些姑娘跟卡普齊納大街上的意大刮小妞不同。她們都窮瘋了,不會讓你費上半點勁的。也不知打什麼時候起,妓女居然指導起男人該如何如何做那種事了。她可能就是這樣,太莽撞了些,結果那個男人便還以顏色。而這樣的姑娘,如今每個月都在大批地增加,一個個都穿過國境線往這裡跑。
警車停了下來,兩輛車裡各鑽出來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他們朝屋子的前門走去,還沒到門口,就被工頭攔住了。
工頭後面站著科拉,他正為自己成了眾人注目的中心而洋洋自得,不過一想起看到了那隻腳,多少還感到幾分噁心。
「你就是那個打電話的?」第一位警官問道。他的臉是圓的,汗珠掛在上面閃閃發光,雙眼透過墨鏡緊盯著工頭。
「是我。」工頭應道,「屋後的野地上有具女屍。」
「你看見她了?」
「沒有。」工頭答道,自己走到邊上,示意科拉走到前面來。「是他看見的。」
第一位警察點了點頭。第二輛車裡出來的那位便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本藍色筆記簿,掀開本子,卸下鋼筆帽,把筆放在本子的上方再站好。
「你叫什麼?」第一位警察問,他的視線透過墨鏡,目光焦點直指向這位屠夫。
「姓科拉,叫貝蒂諾。」
「住哪兒?」
「問他住哪兒有什麼用?」工頭插話說,「在外頭,那也有具女屍。」
第一位警察從科拉這邊轉過身來,頭稍稍往下一偏,剛好可以讓他的眼睛越過墨鏡的上邊框瞥見工頭。「她不會跑到別處去的。」接著,他轉回頭來對著科拉又重複了一遍,「住哪兒?」
「卡斯特羅區三四五三號。」
「你在這兒幹了多久?」他問道,同時朝科拉背後的房子點了點頭。
「十五年啦。」
「今天早上你是什麼時候到這兒上班的?」
「七點半。就跟平時一樣。」
「當時你在野地裡幹什麼?」不知怎麼的,他這種提問的方式和另一位把答話記錄下來的架勢,讓科拉覺得他們是在猜疑他。
「我出去抽支煙。」
「現在是八月中旬。你跑到太陽底下,就為了抽支煙?」
第一位警官問道,言下之意,這種舉動聽上去像是精神錯亂。要麼就是瞎編。
「那是我的休息時間。」科拉說,火氣越來越大。「我一直往外跑的。我不想聞這股味道。」警察覺得這話像是真的,便朝那棟房子看去。拿著筆記本的那位聞到了味道,怎麼也掩飾不住鼻孔的抽搐。
「她在哪兒?」
「就在柵欄外邊。她在一片灌木叢下面,所以起先我沒看到。」
「那你幹嗎要靠近她?」
「我看見一隻鞋。」
「你什麼?」
「我看見一隻鞋。在外面,野地裡,然後我又看見了第二隻。我當時想,這鞋大概不錯,便穿過柵欄去拿。我想,我老婆可能會要的。「這不是實話。他當時其實是在盤算沒準可以把鞋賣掉,但他不想把這話告訴警察。這是句無足輕重的謊話,壓根兒沒什麼壞處。不過,這只是個開頭,接下來警察就要聽到一連串關於這鞋和這位穿鞋人的不實之詞了。
「接著又怎麼樣?」第一位警察見科拉就此打住,便催問起來。
「接著我就回到這裡了。」
「不是,我是說在這之前。」第一位警察氣急敗壞地搖了搖腦袋說,「就是說在你看見那只鞋的時候,在你看見她的時候,出了什麼事?」
科拉說得飛快希望這樣自己就能馬上脫身。「我把第一隻鞋拾起來,然後又看見了另一隻。它在灌木叢下面。我就去拽它。我以為它是給粘住了。於是我再去拽,它就脫下來了。」他嚥了一下口水,接著又嚥了第二口。「鞋在她腳上呢,所以下不來。」
「你在那兒呆了很久嗎?」
這回輪到科拉懷疑他精神錯亂了。「沒有,沒有,沒有。
我回到屋裡告訴了班迪泰利,他就打電話給你了。」
工頭點了點頭,證實此話不假。
「你有沒有在那兒到處走走?」第一位警察問科拉。
「到處走走?」
「到處站站?抽抽煙?把什麼東西扔在她身邊?」
科拉拚命地搖頭。
第二位警察在翻筆記本,而第一位說:「我剛才在問你呢。」
「沒有。什麼也沒做。我看見她,就扔下鞋,接著就進屋了。」
「你有沒有碰她?」第一位警察問。
科拉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她死啦。我當然不會去碰她。」
「你碰了她的腳。」第二位警察說,一邊低頭看著他的筆記。
「我沒有碰她的腳。」科拉說,儘管到底有沒有碰過她,現在他已經記不起來了。「我碰了她的鞋,鞋就從她的腳上脫了下來。」他忍不住反問道,「我怎麼會想去碰她呢?」
兩位警察都沒有答腔。第一位轉過身來朝第二位點了點頭,第二位便合上了筆記本。「好吧,帶我們去看看她在哪兒。」
科拉牢牢站定,連連搖頭。陽光已經把他圍裙前濺上的血烤乾了,蒼蠅在他周圍嗡嗡亂叫。他眼睛沒有看著警察,嘴上說:「她在後面,在柵欄上那個大洞外面。」
「我想讓你帶我們去看看她在哪兒。」第一位警察說。
「她在哪兒,我剛才告訴過你啦。」科拉嚷起來,抬高了音調,分外刺耳。
兩位警察交換了一下眼色,以此暗示,科拉不願意去是別有深意的,是應該記下來的。然而,他們什麼也沒說,扭頭從科拉和工頭身邊離開,繞著房子四處走動。
此時已到了正午,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在兩位警官平坦的警帽頂上。帽子下面,他們倆的頭髮都濕透了,脖子上流滿了汗水。在屋後,他們看見了柵欄上的洞,便朝那兒走過去。身後,一陣陣牲畜垂死時的尖叫仍然從屋裡傳來,而他們卻在其中辨別出了人的聲音,便回過頭來。只見五六個男人擠在後門,緊緊抱作一團,圍裙都跟科拉的一樣紅,一樣血跡斑斑。兩位警察對於這種好奇心都司空見慣,便回轉身逕自朝柵欄走去,直奔那個洞。他們俯下身,一前一後從洞裡鑽過去,再往左轉,朝柵欄外的一片寬闊多刺的灌木叢走去。
兩位警官在離灌木叢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們心裡明白是要找那隻腳,於是輕而易舉就發現了目標——他們瞧見那隻腳的底部正從短樹枝下面往外窺視呢。而那兩隻鞋,就擱在腳的眼前。
兩個人都朝那隻腳湊過去,一邊慢吞吞地走,一邊留神看著走過的地方,既要注意不讓自己踩到什麼人的腳印上,又要以同樣的小心勁兒避開那些該死的水塘。第一位警察緊挨著那雙鞋跪下來,用一隻手撥開了齊腰高的雜草。」
屍體仰面躺著,腳踝的外側給壓進了泥土裡。那位警察伸手向前,推開雜草,露出了一截沒有汗毛的腿肚子。他脫下了墨鏡,瞇縫著雙眼費力地往那一團團黑影裡瞧。順著他的目光,先是瞧見了整條腿,又長又壯,隨後沿著瘦削的膝蓋往上,是一條帶著花邊的紅色短褲,短褲之所以能露出來,是因為上面那件粉紅的女裝被人掀了起來,蓋住了臉。
接著,他又凝神注視了片刻。
「天哪!」他大聲叫起來,鬆開手,那些草又彈了回去。
「怎麼啦?」另一位警察問。
「那是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