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丁太太認為她的機會來了,現在她丈夫、黛絲與千德勒一起出遊,她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獨處屋內。
史勞斯先生並不常在大白天出門,但是今天下午,在剛喝過午茶,暮色將至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一套新衣服,而這位女房東也力促他出門買一套。
他一跨出屋子,班丁太太立刻上樓,利用時機打掃客廳樓層的兩個房間;但在內心深處,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並不在打掃,而是搜索史勞斯先生的起居室——至於找些什麼,她也不知道。
多年的女僕生涯中,她向來很鄙視同儕喜歡窺探主人隱私的行為,像是看人家的信,或偷窺櫃子裡的東西希望能發現主人的家醜的行徑。
但現在,由於史勞斯先生的關係,她正準備——噢,不,應該說是渴望要做她以前鄙視別人所做的事呢!
先從臥室著手吧!史勞斯先生很愛整齊,少少的幾件內衣褲像豆腐乾一樣,一件一件並然有序地擺著。應史勞斯先生的要求,她只幫他洗部分襯衫之類的衣服。過去,班丁太太總會一週一次請一個婦人來幫她清洗自己和班丁的衣服,因為這是非常累人的工作,但現在她已經愈來愈能幹了,除了將班丁的一些襯衫送洗外,其他則親自打點。
現在她將注意力從衣櫃轉移到梳妝台。
史勞斯先生出門時並沒把錢隨身帶著,而是放在鏡子下面的一個抽屜裡。現在,拉開了小抽屜,她碰也沒碰裡面的東西,只是看了看這堆錢幣和紙鈔。今天房客問過她買衣服大約要多少錢,之後就帶了那麼多錢出門,顯然就是去買衣服了。房客並無隱瞞,令她頗感欣慰。
這會兒,她欣開馬桶蓋,甚至還翻了一下地毯,但是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她幾乎要放棄了。但就在這時候,她走到臥室與起居室中間,讓連接兩室的門敞開著,她內心充滿了懷疑,不知道史勞斯先生有著怎麼樣的過去。
毫無疑問,史勞斯先生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很古怪的,但卻是屬於理性的類型,有著和他同階級的人們一樣的道德理想。但對於飲酒,他的態度特別奇怪,幾乎可說是到了失常的地步。不過,也並不只他一人如此,過去愛倫曾與一名女子住在一起,那人就是這樣,極端排斥飲酒,憎惡醉酒。
她四下看了看這整潔的起居室,心裡有些不滿意。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藏東西——就是這個雖小卻堅固的花梨木櫥櫃。
一個過去不曾有過的念頭突然閃入她腦中。
她靜下來聽了聽,惟恐史勞斯先生突然折返,接著,她走向立著櫥櫃的角落,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搖動這笨重的傢俱。櫥櫃向前傾斜了。
這時,她聽見東西滾動的聲音,從第二層的架子傳來,這東西是在史勞斯先生搬入之前所沒有的。她慢慢地、艱辛地前後搖晃櫥櫃,一次、兩次、三次——結果令她滿意,卻也讓她心中產生莫名的煩憂,因為現在她已確定過去意外失蹤的那個袋子正好好地被主人鎖在這櫥櫃裡!
突然,班丁太太有個不安的念頭。希望史勞斯先生不會注意到東西在櫃裡易了位。過了一會兒,這位女房東意識到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因為這櫃子底部流出了一些深色的液體。她心中感到一陣驚慌。
她彎下身來摸了摸,手指上沾了鮮紅的顏色。
她的臉色頓時變白,但很快地就恢復了神色。事實上,此刻她臉色泛紅,渾身發熱。
她弄翻的不過是瓶紅墨水,剛才怎麼會把它想成是其他東西呢?
她在心中責備自己明明知道房客用的是紅色墨水,竟還疑神疑鬼的,真傻!在他使用的聖經索引中充滿了紅色直寫的注記,有些地方甚至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史勞斯先生的註解與問題,沒有留下半點空隙。
史勞斯先生把紅墨水放在這櫃子裡,這位可憐的紳士竟做這樣的傻事。都是自己的好奇心作祟,而造成這樁小意外。她用抹布擦拭了綠色地毯上的幾點墨汁,一面責怪自己惹了禍,之後她又走回後面的臥室。
真奇怪!史勞斯先生竟然沒有筆記紙,她以為他會將紙張列為優先採購的項目,更何況紙是非常便宜的東西,尤其是看起來髒髒的,灰色的紙。班丁太太從前的一位僱主只用兩種紙,白色的紙是寫給朋友的,灰色的就給「普通人」。當時仍是愛倫-格林的她,相當痛恨這種行為,至今仍舊如此。奇怪的是,她怎會在此時聯想起這件事來?因為其實那位僱主算不上是一位真正的淑女;而史勞斯先生,不管他行徑多麼特異,他可是位貨直價實的紳士啊!班丁太太很確信,如果他帶有什麼筆記紙,那必定是白色的,說不定上頭還有奶油色條紋,而不是那種廉價的灰色紙張。
她拉開一個舊式衣櫃的抽屜,翻開史勞斯先生的幾件衣服,卻是什麼也沒看到,裡面沒有藏任何東西。
她突然覺得奇怪,這人為何把錢放在人家很容易發現的地方,卻把看來不值錢的袋子鎖在裡面,更別說那瓶紅墨水了。
班丁太太再度一個個打開了鏡子下面的小抽屜。史勞斯先生將錢放在中央的抽屜裡。這鏡子只值七十便士,但在拍賣會後,一名交易商向她出價十五先令想要購買,接著又抬高到二十一先令,但她都沒賣。不久前,她走過一家古董店,一個與它相同類型的鏡子,標籤上竟寫著:「齊本德耳古董,二點一五鎊」。
史勞斯先生的錢就在這裡,她知道這些錢將來會變成班丁和她的,經由他們努力誠實而換取過來。但是,若非與它的所有者有一層租賃關係,這些錢是怎樣也得不到、賺不到的。
最後,她下樓等史勞斯先生回來。
一聽到鑰匙插人門孔的聲音,她立刻趨身走向通廊。
「史勞斯先生,很抱歉今天出了點意外。」她聲音略為急促,「我趁你出門的空檔上樓打掃房間,但當我想清理櫥櫃後面時,一不小心弄傾了櫃子,我擔心裡面的紅墨水恐怕被我打破了,因為有幾滴墨水滴到外面,我希望沒弄壞什麼。由於櫃子的門是鎖著的,我只能盡量把外面擦乾淨。」
史勞斯先生以可怕的眼神瞪著她。她站在原地不動,在他回來前,她相當惶恐,幾乎想跑到外找個人陪伴,但現在,她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恐懼了。
「因為,我沒想到你會將墨水放在裡面。」
她極力保護自己,而房客深鎖的眉頭放鬆了。她又繼續說:
「我曉得你用紅墨水,曾經看過你在書上注記——就是那本和《聖經》一塊兒讀的書。讓我再出去幫你買瓶紅墨水好嗎?」
「不用了,謝謝。我上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損毀,有事我會搖鈴叫你。」
他上了樓,約莫五分鐘後,鈴聲真的響了。
班丁太太在門口看見櫥櫃大開,裡面除了那瓶翻倒的紅墨水外別無一物。墨水瓶倒在下層架子的一大攤墨水中。
「恐怕墨水已經弄髒了木頭,班丁太太,我不該將墨水放在這裡的。」
「噢,不,沒關係,只是滴了一兩滴在地毯上,而且看不出來,因為是在黑暗的角落裡。要不要我把瓶子拿走?」
史勞斯猶豫了一下說:
「不用了。」停了一會,他又說:「我想不必了,我只用少許的墨水,瓶子裡剩下的墨水就夠了,如果再加點水或茶就很夠用了,我不過是用來在書上特別有趣的部分加註解而已。」
不只是班丁,連黛絲也覺得今晚愛倫看起來比往常愉快。她靜靜聽著他們敘述參觀博物館的經過,沒有半句奚落或指責,即使是提到那些以絞刑犯為模型製成的可怕死亡面具時,她也沒有多說話。
但幾分鐘後,班丁突然問了她幾個問題,班丁太太卻胡亂地回答,顯然並沒有聽進剛才他提的問題。
「你在發什麼呆啊?」班丁促狹地問。
她只是搖搖頭。
黛絲走出房間,五分鐘後,她穿著一件藍白相間的絲質衣服進來。
「哇!黛絲,真是漂亮,從沒見你穿過這件衣服。」
「她穿上這件衣服看起來既特別又滑稽。」班丁太太語帶諷刺地說,「你大概在期待某人出現吧!我想你們兩個今天都看夠了千德勒。真懷疑這年輕小伙子什麼時候才工作,他似乎再忙也會到這裡浪費一兩個小時。」
整個晚上愛倫只講了這段不愉快的話。連黛絲也注意到繼母今晚似乎有點恍惚,不像她原來的樣子。
後來愛倫去準備晚餐,做瑣瑣碎碎的家事,整個人比以往更為沉默。然而,她表面上一語不發,心裡卻是暗潮起伏,充滿了恐懼、痛苦和疑慮,它們折磨著她的靈魂和肉體,令她幾乎無法做完這些日常的家務。
飯後,班丁出門買了份晚報,但一進門,他卻苦笑地大聲嚷嚷,說過去一兩個星期看了太多報上的小字,眼睛都看壞了。
黛絲忙說:
「爸爸,讓我念給你聽。」
他將報紙遞給她。
黛絲輕啟朱唇,正要念報紙,突然一個敲門聲響起,迴盪在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