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的鐘聲剛敲過,一輛四輪車停在大門口。
黛絲出現了。她的臉頰紅通通的,一臉興奮,還笑瞇了眼,讓任何一位做父親的看了都不禁滿心歡喜。
「老姨婆說,我最好搭計程車,怕這裡天氣不好。」她開心地說。
付車資時,有了一點爭議。眾所皆知,從國王角到此地不過是兩哩左右,但是司機卻要收她一鎊六便士,而且還暗示說載她到這裡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就在他和班丁講話時,黛絲沿著石砌小路走到門口,繼母站在那兒迎接她。
兩人互相親吻了一下,事實上,班丁太太只是草率地敷衍著。突然,冷空氣中傳來哭鬧聲,聽起來怪異而悲慼,好像是從艾格威街傳來的,就夾雜在喧嚷的車聲中。
班丁疑惑地問:
「這是什麼?到底是什麼聲音?」
計程車司機壓低了聲音說:
「他們正在談論國王角的謀殺事件,這次又有兩個人遇害,所以我說要多收一點費用就是這原因。我不會跟小姐亂開價的,這四五個小時以來,國王角附近擠滿了從倫敦各地來的人,還有好多紳士名流呢……不過,現在那邊已沒有什麼好看的了。」
「什麼?昨晚又有女子被殺了?」
班丁渾身打顫。五千名警察竟然還不能防止這樣的悲劇發生?
計程車司機盯著他激動地說:
「還是兩個人呢!我告訴你,而且只相隔幾碼的距離。他也太大膽了!不過,她們都喝醉了,他專找喝醉的人下手。」
班丁問:
「抓到人了沒有?」
「當然沒有!天哪!屍體都已經冰冷了,事情一定發生好幾小時了。她們被丟在一條廢棄已久的小巷子裡,才沒馬上被發現。」
嘶啞的叫聲愈來愈近,兩個報童好像在較勁,想壓過對方的聲音。
「國王角的驚人發現,復仇者又來了!」
手上還拿著女兒的草帽,班丁跑到路上,匆匆給了報童一便士,買了一份半便士的報紙。
他的情緒愈來愈高漲,由於他和喬-千德勒的交情,似乎使得這些謀殺案更與他息息相關。這是候他真希望千德勒能夠盡快過來告訴他更多情報,就像昨天早上一樣,只可惜他當時不在家。
走進大廳時,他聽到黛絲高亢興奮的聲音。她正對繼母敘述有關猩紅熱的事,正提到,起初發現的時候,姨婆的鄰居們還認為不是猩紅熱,而是蕁麻疹。
當班丁推開起居室的門時,他聽到女兒驚恐地大叫:
「愛倫,怎麼回事,你看起來不太舒服!」
他妻子低聲說:
「打開窗子,快!」
「國王角附近驚人的發現終於有了線索!」報童發出勝利式的叫喊。
接著,班丁太太開始很無助地笑,不停地笑,身體跟著前俯後仰,笑得好像有點不可遏止。
「爸爸,她是怎麼了?」黛絲顯得很害怕。
「歇斯底里,就是這麼回事。」他簡短地回答,「我去拿水瓶來,你等一下!」
班丁覺得很困惑。愛倫真是荒謬,她就是這樣,是個極情緒化、而且容易沮喪的人。
房客的鈴聲又響起,穿過安靜的屋內。這聲音有股魔力,霎時讓班丁太太回過神,她站起來,儘管身體還搖搖晃晃的,但心智已鎮定了些。
「我上去。」她說話時好像有點嚇到。「至於你,孩子,你到廚房去,烤箱裡有塊豬肉在烤著,你或許可以開始削蘋果,準備做果醬。」
上樓時,班丁太太覺得雙腿好像棉花般鬆軟,手也在發抖,必須扶著樓梯扶手上樓。她極力控制自己,過了一會兒,覺得穩定多了,這才敲了敲樓上客廳的門。
史勞斯先生的聲音由臥室裡傳出來。
「班丁太太,我身體不舒服。」他語帶抱怨:「可能是感冒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倒杯茶,放在門外就好了。」
「好的,先生。」
班丁太太轉身下樓,仍感到有點不適和暈眩,因此沒有直接走到廚房,而用客廳的煤氣灶幫史勞斯先生泡了杯茶。
午餐的時候,這對夫妻稍微討論了一下黛絲睡覺的地方。本來他們早在頂樓的房間鋪了個床,要給黛絲睡,但是班丁太太認為不妥:
「我想最好讓黛絲和我一起睡,你就睡到樓上好了。」
班丁覺得有點訝異,但還是順了她的意思。他明白愛倫是對的,讓一個女孩單獨住在樓上也挺寂寞的;更何況他們對房客還不是很瞭解,雖然他看起來是個舉止溫文的人。
黛絲的本性善良,她喜歡倫敦,而且希望自己能幫繼母一些忙。
「我來洗碗,你們就不用麻煩再到樓下來了。」她開心地說。
班丁開始在房間內走來走去,妻子瞥了她一眼,心想:他——在想什麼呀?
「你沒買報紙嗎?」她終於問他。
「我當然買了。」他忙答道。「但是扔一邊去了,我想你最好別看,因為你總是緊張兮兮的。」
她很快、狐疑地看他一眼。但是他仍一如往常——顯然他所說的話並無其他含意。
「他們在街上叫喊些什麼啊?我是說在我感到不舒服之前。」班丁太太說。
這回輪到班丁迅速、狐疑地瞄了她一眼。他覺得妻子突然間歇斯底里、怪異的反應是因為外頭的騷動引起的,她並非推一對復仇者有此不安反應的女人,早報上提到,已有許多女性害怕獨自外出。她剛才的怪舉可能與外頭的叫囂聲毫不相干嗎?
「你不知道外面在叫些什麼嗎?」他緩緩問道。
班丁太太看著他。她大可以掩飾過去,假裝對這些叫鬧聲一無所知。但是事到臨頭,她發現自己卻缺乏這種本事。
她遲鈍地答道:
「知道,到處都聽得到這個消息,又發生一件謀殺案是不是?」
「是兩件。」他鎮定地說。
「兩件?真是壞消息!」
她的臉色轉為蒼白,帶著慘綠的蒼白,讓班丁覺得她又要發作了。
「愛倫!」他小心翼翼地說著,「你要當心,我不認為這些謀殺案有什麼好令你困擾的。不要去想謀殺的事。轉移你的心思;我們不需要談這些事,不必談這麼多——」
「但我想談!」班丁太太開始歇斯底里地咆哮著。
這對夫婦隔著桌子對立站著,丈夫背著爐火,妻子背對著門。
班丁看著妻子,覺得相當困惑、悲哀。她看來真的病了,原本瘦小的身軀顯得更為縮緊。第一次,他傷感地告訴自己,妻子已上了年紀了。她修長的手扶住桌沿,不停地抽搐著,這雙手保養得相當好,好像沒做過什麼粗活,美麗而柔軟。
班丁極不願看到她這個樣子,他告訴自己:「哦,天哪,愛倫可不能生病!否則恐怕立刻要天下大亂了。」
她低聲要求:
「告訴我詳情,沒看到我正等著聽你說嗎?班丁,快說!」
「沒什麼可說的。」他不情願地說:「報上寫得很少,但是那位送黛絲來的司機說——」
「說什麼?」
「就是我剛才說的,這回有兩個人,她們都喝得爛醉。可憐哪!」
「出事地點呢?是不是在上回發生命案的地方?」她害怕地看著丈夫問道。
他怯怯地說:
「不,不是的,愛倫,是更偏人西區的地方,事實上離這裡不是太遠,就在國王角一帶,據說在廢棄已久的小巷子裡,這都是計程司機說的。」
說完,他覺得妻子眼神看來相當怪異,忙加了一句:
「我說得夠多了!我們很快就可以從千德勒那裡聽到更多的消息,他今天一定會來的。」
班丁太太慢條斯理地說:
「難道五千名警察都不管用嗎?」
她緊抓桌沿的手放鬆了些,身體則稍稍站直了點。
「沒有一點用。那人身手利落,毫無失誤——等一下,」班了轉身,拿起他擱在椅子上的報紙看了說:「等等,他們說有了線索。」
「線索?」
班丁太太氣若游絲,身體微僂,又開始緊抓住桌沿。她丈夫並沒注意到這點,他將報紙拿得很近,滿意地念著報紙: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至少警方認為他們掌握了一個有利線索,有助於逮捕凶……」
班丁放下報紙,快速繞過桌子——因為他的妻子發出一聲呻吟似的歎息後,已經昏倒在地板上,手上還抓著桌巾。她躺在那兒像是昏死了過去,班丁嚇壞了,急忙開門大叫:
「黛絲,黛絲,趕快過來,愛倫又出狀況了。」
黛絲趕忙過來,她臨危不亂的機智表現,讓焦慮的父親感到欣慰,她說:
「拿塊濕海綿來,爸,快點!如果有的話,還要一滴白蘭地,我來照顧她。」
他取來一個小藥瓶,黛絲疑惑地說:
「想不通愛倫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剛來時,她還好好的,很有興趣地聽我說一些事情,但突然就——你知道什麼原因嗎?平常愛倫不是這樣子吧?」
「不!不是的。但是孩子,你知道我們才經歷過一陣艱苦的階段,日子難過到不該讓你知道,親愛的。愛倫只是有點承受不了了,就這樣。她是個勇敢的女人,一點都沒抱怨,但這事已經對她造成傷害了。」
這時,班丁太太稍稍好轉,坐起來慢慢睜開眼睛,直覺地舉手摸摸頭髮,看是否弄亂了。
她並沒有真的「昏」過去,如果有的話,或許對她還好一些。她只是無端產生一種恐懼,令她無法承受,覺得需要倒下來。班丁那一番話,觸及她的痛處,不禁讓她熱淚盈眶。她一直以為她先生不能體會她在那段飢餓等待的日子裡所承受的痛苦。
但她有種病態的個性,不喜歡任何多愁善感的感情表現,她覺得那愚蠢之至。所以,她說:
「不需要大驚小怪,我只是有點暈眩。」說著推開班丁裝了白蘭地的酒杯。
「我絕不沾這東西,死也不碰。」她叫道。
她手撐著桌子,站起來說:
「孩子,回廚房去忙吧!」然而她的聲音顫抖而略帶硬咽。
「愛倫,你沒好好吃東西,才會變得這樣。」班丁突然開口:「這兩天你吃得很少,難怪體力不支。我早就告訴過你,人不能光靠空氣生存,你就是不聽!」
黛絲看著他們,亮麗的臉頰掠過一絲陰影: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們的生活過得這麼苦,爸爸!」她激動地說:「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我可以從姨婆那兒拿點東西來。」
繼母忙說:
「我們不想這樣——當然,到現在我還忘不了那種日子,那種焦慮等待的日子,那種,那種……」
如果不是稍稍克制了一下,「飢餓」這兩個字就要脫口而出了。
「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都拜史勞斯先生之賜。」班丁說。
他的妻子附和著,聲音低沉而怪異:
「是啊,我們現在都很好,就像你說的,班丁,這都要歸功於史勞斯先生。」她走到椅子旁坐下,「我還覺得有點暈眩呢!」
黛絲看著她,轉過頭去壓低聲音對父親說話,但是班丁太太還是聽到了。
「你不覺得愛倫應該看醫生嗎?或許醫生可以給她一些治療。」
「我不要看醫生!」愛倫突然說:「在以前做事的地方,我見過許多醫生,十個月之內,請了三十八個醫生也沒救活我的女主人,只診斷出她的病症,但那有什麼用呢?還不是走了,可能還加速了她的死亡呢。」
「那是因為她吸食迷幻藥啊!」班丁口氣堅決地說。
當時愛倫一心一意守著女主人,直到她臨終,否則他們早可以結婚了。班丁對這事始終不能釋懷。
「好了,不要再提這事了,」愛倫微笑道,然後以超乎平常溫柔的語氣對黛絲說:「黛絲,如果你不下廚,那我就得做飯了。」
黛絲聽了,快步走出房間。
班丁開心地說:
「真是女大十八變,愈變愈漂亮了。」
「人們總是忘記,美貌只是膚淺的外表。」班丁太太說,她似乎好多了。「不過,班丁,我也認為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孩,也比以前聽話了。」
「我們不能忘了房客的晚餐,」班丁不自在地說:「今天有魚是不是?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乾脆就叫黛絲煮好了,然後由我送上去給史勞斯先生吧!」
「我還可以送午餐給史勞斯先生。」她很快地說。
她很不高興丈夫用「房客的晚餐」這樣的用詞。他們的晚餐相當於史勞斯先生的午餐。不管他那個人多古怪,班丁太太始終認為他是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
「況且,他喜歡由我來服侍,不是嗎?我可以送餐點給他,你不用擔心。」停頓了好一會兒,她加了這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