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夫頭一次走進柯托夫家的住宅。格裡戈利和娜斯佳是悄悄結婚的,沒有請任何朋友出席。格裡戈利很少講假話,除非是出於偵查工作的需要,可是這一次他卻一反常態,連眼都不眨一下就編出一段故事,說他已戀愛多年,前天才有了圓滿的結局,登記結婚,而他這個鐵了心的老單身漢現在已有家室了。克裡亞奇科為這事兒嚷嚷了一陣,說是貼心的朋友越來越少了,「喪事」辦完了才通知人家,分明是不讓大夥兒合理合法地痛痛快快喝一頓。聶斯捷倫科則簡短地說,猶太人生性吝嗇,所以格裡戈利連他自己的「喪事」也樂於「摀住」,不過這事並不由他來決定。古羅夫聽出柯托夫言不由衷,但他認為沒有必要去深究。一個人想說點假話,那就讓他說吧,成家可是件神聖的事業。
格裡戈利本想邀幾個密友舉行一個簡樸的酒宴,但娜斯佳堅決反對。來聚會的都是偵查員,格裡戈利是奉上司的命令認識未來的妻子的,這事兒瞞不過他們,會有人取笑,飛短流長,說是這人搞糊塗了,本該把姑娘帶進監獄,他卻把她帶到了結婚登記處。
總之,格裡戈利對婚禮的事秘而不宣,下班後幾個人在辦公室喝了一杯就各奔東西了。
古羅夫早就記住了一點:一切不愉快的問題都該由當頭兒的解決,因此格裡戈利躺在急救院這條消息由他古羅夫上校帶到格裡戈利家中。在此之前一天一夜,人們給娜斯佳打電話時都哄著她,說是她丈夫有急事到州里去了,眼下跟他聯繫不上。
總之,古羅夫頭一次走進柯托夫家的住宅,一眼就認出了娜斯佳。他對她產生好感是在謝列梅季耶沃機場小賣部裡,當時密探正在那裡站著喝咖啡。最好的防禦是進攻,這一點連國家杜馬的代表都知道。
「您好。」古羅夫把鮮花遞給娜斯佳,鞠了一躬。「我得事先告訴您,美人兒,隱瞞刑事犯罪是要受刑事處罰的。只有目光短淺或過於自信的人才會試圖欺騙一個婦女。」
娜斯佳把花扔到床頭櫃上,抓住古羅夫風衣的翻領,把他拖到前廳。
「他怎麼啦?」
「活著!沒事兒……」
「咱們走!」娜斯佳上下審視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家常罩衫,吃力地在身邊椅子上坐下來,開始穿鞋。
「人家不會讓我們進去,」古羅夫跪下來幫娜斯佳穿上輕便鞋。
「那是你們進不去!」娜斯佳大模大樣地挺起肚皮說。「我們進得去!」
古羅夫壓根兒就沒有反駁她,扶著她下了樓梯、坐進汽車。一路上他詳細講述了子彈打中了哪個部位,怎麼穿進去,哪裡傷著了,哪裡沒有傷著。他講了因大出血而產生的危險。古羅夫心裡十分清楚,沒有任何言語能像實話實說那樣使她得到安慰,是真是假聞一聞、嘗一嘗就知道了,女人則只消伸手一摸便能辨別真假。
娜斯佳真的摸了摸古羅夫的肩膀,用手掌摸了摸他的臉,甚至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眼下格裡沙得呆在家裡,直到孩子出生。」
古羅夫隨即想起,幾個夥計在戈奇什維利公爵那裡辦了保險。
「也許我說的話不中聽,那麼,娜斯佳,請您別責備我,」古羅夫小心翼翼地說,但隨即決定不談保險的事,換了個話題:「格裡戈利的生命沒有危險,但他需要的是安靜,請您務必要沉住氣。」
娜斯佳尖刻地看了古羅夫一眼,說道:
「格裡沙老在我的耳邊絮絮叨叨,說他的首長有多聰明。」
「人都是會犯錯誤的。」古羅夫把車停在接診部附近,他從車裡跳出來,給娜斯佳拉開車門,然後攙著她的手登上台階。
斯坦尼斯拉夫和聶斯捷倫科坐在值班室裡,在一個年輕軍官的協助下編寫臨時隔離室一覽表。當然囉,印好的一覽表是有的,可是民警分局的變動和臨時隔離室的重新調配比重新印刷有關文件要快。
「被拘留人員的名額多久才變動一次?」斯坦尼斯拉夫問道。
中尉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聶斯捷倫科捅了捅克裡亞奇科的腰,小聲說道:
「你在部裡呆得太久了,上校先生。臨時隔離室就像個穿堂院,一些人進來,另一些人出去。」
「容易跑掉嗎?」斯坦尼斯拉夫小聲問道。
「那得看是什麼人、什麼地方,」聶斯捷倫科答道。「假如抓起來的是特別危險的人,那是一回事;假如是喝醉酒打了一架,誰也不知第二天早晨是罰罰款還是認為小事一樁、辦個手續拉倒,那麼這種人不用押送就會叫他出去買包香煙。也有這種情形:某個人因殺人嫌疑被抓進來,可是值班人員卻不知道。」
「那麼我們怎麼開展工作呢?」斯坦尼斯拉夫驚訝地問道。
「您怎麼下令就怎麼幹唄,」聶斯捷倫科尖刻地答道,「將軍說了,那人是因為流氓行為或小偷小摸被拘留的。照他看來問題已經解決了。可是誰到莫斯科的臨時隔離室去找那個『伊萬』呢?就你我兩個人嗎?你這位民警偵查員忘了,每一個臨時隔離室裡,或者簡單一點,用過去的叫法——每一個預押間裡都有一半的人不在。一個在進行審訊,另一個出去了,第三個在車庫裡跟民警一塊兒喝酒,還有一個帶去作司法鑒定去了。因此你我就像叢林裡的長尾猴一樣,只能到處亂竄。」
「那麼你昨天幹嗎不做聲呢?」
「你們昨天完全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我不想讓你們掃興。」
「那麼你認為將軍連哪些人床底下發生什麼事情都必須一清二楚?」斯坦尼斯拉夫發火了。「你是想說『我們在辛勤耕耘,你們卻悠閒自在?』是不是這樣?你別在我面前使性子。你想讓我吃苦頭,你這可是自作自受。你另外找張桌子坐下來,拿張紙去,起草一份由奧爾洛夫將軍簽署的命令。寫一寫為了協助聶斯捷倫科先生完成交給他的任務,各分局什麼人該幹些什麼事。」
「斯坦尼斯拉夫,我不過舉個例子,隨便說說而已……」
「可是我說得非常具體!」克裡亞奇科打斷他的話。「任務必須完成。因此你坐下來起草命令,想一想各民警分局怎樣才能給我們具體幫助。」
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烏特金中校代理典獄長職務,他詛咒自己的命運,詛咒那個討厭的人事幹部,是他在兩年前把一位威武的偵緝人員變成一名監獄的看守。他本來可以不同意到監獄來,昂著頭退休。跟烏特金同齡的許多同事就是這樣做的。不久前他碰見一個同事,那人是個少校,當時正從氣派豪華、門面漆得錚亮的國際展覽會委員會出來。這位退役軍官在一家保安公司任職,每月收入比管理局長還多。烏特金認識一些已經找到工作的人,可他卻不在其列,因此只好當個監獄的看守。
其實烏特金的遭遇錯在他一人。多年來他名義上是個偵緝人員,實際上卻從來都不是。偵緝工作沒有時間限制,這究竟是好是壞,依不同人的口味而定。偵查員認為需要干多少工作就干多少,對他的工作進行檢查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一個民警分局、一個區管理局或一個城市的範圍不管怎麼說都很大。假如一個偵查員說「我去了」,那麼他上哪兒去了,誰也不清楚,因為怎麼說都行。因此,偵查員的工作量不是取決於他去了多少時間,而是取決於他帶回什麼具體結果。然而還可以講得更準確、更鄙俗一點:偵查員幹得怎麼樣,取決於他第二天白天或晚上、也可能是早上寫了什麼。一些人愛寫、會寫,他們可以無中生有地做出好文章來;另一些人幹活很賣力,卻不願意寫,有些人則根本不寫。
就連有經驗的首長有時也難以搞清楚,他手下的偵查員是幹得好還是寫得好。還有一點不同尋常的細節——聰明的好首長也需要擅長刀筆的人。寫季度報告時往裡面加些水分完全不是多餘的。而埋頭「耕耘」的偵查員寫的報告裡是找不到水分的。
報告中的水分不論是大尉、是上校還是將軍都看得出來。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但卻保持沉默,因為一切都取決於最後的數字。數字大說明工作幹得好,數字小說明工作做得差。
然而數字實際上是怎樣構成的,這裡有個極大的秘密。
烏特金寫報告十分內行,因此到了預定的期限就得到了中校軍銜。然而時間一久,任何一個偵緝分隊的人都瞭解誰是名副其實的密探,誰不過善於要筆桿子而已。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烏特金是個舞文弄墨的大行家,這一點區民警局裡盡人皆知。時間一到,服役年限已經屆滿,人事部門就面臨一個問題:這個專耍筆桿的中校往哪兒塞。有些偵查員服役期滿調任別的工作時,即使是提升,人事部門也毫無異言。有些地方早就等著這些人去。一辦完退役手續他們就去幹同樣的偵緝工作,只不過工資待遇完全不同。
至於烏特金中校,除了愛吵嘴的老婆以外,任何地方都沒有人等他去,因此他只好同意當監獄看守。他那單調枯燥的生活中唯一的樂趣是一個不很年輕卻長得不錯的女人,名叫弗洛拉;她並不是專幹這一行的,卻也會抓住機會從男人身上撈點錢。她開著一間售貨亭,等著丈夫回來。弗洛拉的丈夫正在烏特金當二把手的那個監獄裡服兩年刑期,他犯的是盜匪團伙罪,偵查工作拖了一年半,他只判了兩年,因為偵緝人員始終沒有搞清楚他是同案犯還是在一個不湊巧的時間出現在一個不該去的場合。總之,這人只消服刑六個月,因而沒有送到勞改營去,人家跟他說,你就暫時呆在監獄吧,這裡總是需要人手的。
烏特金就是在監獄門口碰上弗洛拉的,也就在這裡開始了他們的「熱戀」。兩個人在那女人的住處幽會,中校在家裡則編造一些假話,說單位裡忙得不可開交。妻子對丈夫除了工資以外早已毫無興趣,他回晚了口裡嘟囔些什麼,那女人連聽都不聽。
奧加爾科夫上校「生病」,烏特金開始代理典獄長職務以後,他的處境就更加複雜了,因為他得真的呆在工作崗位上。工於心計的弗洛拉給他出主意:你就借口說制度更嚴了,得在辦公室過夜。只過了幾天,烏特金腰也不彎、背也不駝了,顯得更年輕,煙也抽得更少。可是手頭卻開始拮据了。
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七點鐘左右來到弗洛拉這裡,沒想到在她家裡見到一個男人。烏特金並不是膽心鬼,但卻沒有多大力氣,因此他在狹小的前廳裡停住了腳步。
「你幹嗎不打個電話?」他惡狠狠地低聲問道,「這人是誰?」
弗洛拉並未感到難為情,她推了推他的背,大聲說道:
「親愛的,人家是來找你的。這些話該我來問你。」
「弗洛拉,咱們可是約好的!」那男人從豐盛的宴席邊站起來。「您好,尊敬的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客人迎面跨出一步,胸有成竹地伸出手來。「您就叫我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好了,我來找您是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此我沒有請您去我那兒。此時此地,咱們不用例行公事那一套。」
烏特金不由自主地握了握伸過來的手,他感覺到對方的地位比他高。客人個子不高,身體結實,穿著名貴的西服。他的手皮肉細嫩,但卻很有力。
「我可有言在先,私人談話裡不談公事。」烏特金這句話脫口而出,因為他工作三十年間說過不止一次。
這話他毫不費力便可說到做到,因為他沒有任何秘密,從來都沒有人對他行賄。
「說得對!」客人樂呵呵地表示同意。「請坐下,咱們喝一杯。」
「男人們,你們要談自己的事,我得上鄰居那兒去一趟。你們請隨便吧!」弗洛拉揮了揮肥胖的手就走了。
烏特金過去當偵查員雖然很差勁,但他一下子就猜到這次會見是早有安排的,這場談話躲不掉,因此他二話不說就在桌邊坐下來,甚至解開了制服,點了點頭,默默地把酒喝乾。
「我就喜歡務實的人,」客人馬上又各斟一杯。「既然該單刀直入,幹嗎又要繞彎子呢。」
烏特金喝完第二杯,把酒杯放到一邊,說道:
「您是誰——我不用問,我知道您不會告訴我。那麼您要什麼呢?是要給誰安排個好的囚室還是不經過檢查轉交一點東西?除了武器以外什麼都成。」他往盤子裡裝了一點涼拌菜和一塊鹹魚脊肉。
「您的想法太俗氣了,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客人打算再斟一杯,但烏特金把自己的杯子拿開了。「這種小事我會來打擾您麼?派我來的人,」他用叉子指了指天花板,「對這種雞毛蒜皮不感興趣。」
烏特金一生從不跟上司頂嘴,說話也不用尖刻的言詞,總是盡量表示順從。可是這會兒他卻出乎意料地冒起火來,激起他勇氣的倒不是喝下去的伏特加,而是客人用叉子指天花的舉動和他故意顯得大度的笑容。
「尊敬的先生,既然你們是那樣的大首長,那就在你們上層去解決問題吧!只有找管段民警辦事才會帶上一瓶酒不請自來!而且不是每個民警都買賬,碰上哪個派出所長狠狠揍您的脖子,您連掏證件都來不及!」
客人明顯地哆嗦了一下,給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隨後點點頭表示同意。
「帶瓶酒來不過是一種習俗,尊敬的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我們打算給您出一大筆錢。」
「是無償送禮麼?」烏特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控制不住自己。幾十年來他在工作中一直奴顏婢膝,心境淒涼,他並不想在這個陌生人身上宣洩出來。「假如您想搞越獄,那您也是找錯人了。您的主人需要找主管監規的副典獄長。」
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請別碰,那是找弗洛拉。」烏特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彷彿呆在水下已經憋不住了。
電話丁零零響了兩次,沉寂了一下,又響了起來。客人簡直臉色蒼白,他抓起聽筒,打了個嗝兒,一面大口出氣一面說:
「喂。」
客人聽著電話,眼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他本想說兩句,但卻只是急促地吸氣。烏特金明白有人監聽了整個談話,這會兒正在對客人進行申斥。烏特金一句也沒有聽見,但一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臉就能明白,他聽到的可不是什麼甜言蜜語。這麼個自信的傢伙變得像個馴順的羔羊,可見跟他說話的是個大人物。烏特金也氣餒下來,心裡那股突然爆發的衝動已經熄滅。他長期從事偵緝工作,不管幹了多少事,哪怕從早到晚玩遊戲,也會自然而然養成一定的職業習慣。他敏捷地盤算了一番。既然人家查明了他跟弗洛拉的關係,派了人來,監聽了談話,那就是說客人用叉子指著天花板並不是誇口。因此,他烏特金中校的處境糟糕透頂,他無力作出任何決定和變更,他只有點頭同意的份。
「好的。我明白。請您放心。」客人說著放下聽筒,用仇視的目光看了看烏特金;但開口說話卻很溫和:「尊敬的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請您到外面上汽車,汽車就在大門口。」
烏特金本想說:要是我不去呢?要是我喊叫起來,砸碎玻璃呢?他甚至從桌上拿起酒瓶,但他看見客人那副嚇得魂不附體的眼神,愚蠢的念頭頓時拋得一乾二淨。烏特金給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隨後扣上制服,朝門口走去。他在門口碰見弗洛拉,看來有人對這女人也嘀咕了兩句,她默默地把風衣遞給情夫,等幾個男人一出門就把門關上。
大門口停著一輛烏特金叫不出車名的黑色高級轎車。車的後門微微打開,剛才的客人現在成了隨員,領著烏特金坐進車裡面,隨後車門悄然合上,轎車急馳而去,連馬達聲都聽不見。
車內的窗子是不透光的,司機與後座之間有玻璃相隔,烏特金無法看見跟他並排而坐的人。
「晚上好,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請原諒我完全打亂了您的安排,有時我們自己也左右不了自己的行動。你要讓傻瓜向上帝祈禱,他反而會碰破自己的頭。我對自己的下屬感到失望,他對這一點很快就會有所體會。您跟所有的俄羅斯人一樣,知道國內局勢混亂。什麼人,什麼地方,跟誰一起,反對誰——任何人都一無所知。您也許會感到驚訝,您作為一名普通軍官,怎麼會捲進政治大局之中。可是歷史有時取決於某個人的一次行動,而這個人又決非是什麼大人物。」
烏特金對陌生人的話聽得莫名其妙。但有一種感覺卻異常清晰:對他烏特金中校本人而言,眼前發生的一切結局一定是糟透了。
「假如卡普蘭1當初開槍命中的話,今天由誰統治俄羅斯就不得而知了。」
1俄國社會革命黨人,恐怖分子,女,1918年8月30日開槍暗殺列寧,致使列寧受重傷。
「我的槍法也很糟糕。」烏特金明白他在說蠢話,他要是當狙擊手,誰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裡。他乾笑了兩聲,又補了一句:「開個玩笑。」
「您的槍法不好,但只要您開槍,您就可以幹得很好。咱們攤開來說吧。您主管的監獄裡目前關押著一個已判處極刑的恐怖分子,叫鐵木爾-揚季耶夫。是嗎?」
「是的。他正盼著特赦。那些人全都盼望赦免。」
「明白了。有權批准特赦的只有總統一人。他目前有病,不會處理雞毛蒜皮的事。剩下的是總理。可是切爾諾梅爾金目前會處理這種問題嗎?無疑不會。這就是說,恐怖分子等候特赦可以等上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看起來這不過是小事一樁。那人在坐牢,就讓他坐唄,總有一天會槍斃。可是列別德在車臣締結了丟臉的和約。實際上是俄羅斯承認自己打敗了。車臣戰勝了俄羅斯!他們的電視上放映出您那個鐵木爾的照片,說道:『瞧,莫斯科判處一個車臣人死刑,但卻不敢執行自己作出的判決,怕好鬥的車臣人報復。』」
「是嗎,這也太過分了!」烏特金忍不住說,「請給我所需的公文,明天我就下令槍斃這個好鬥的傢伙。」
「我們這兒總是把公文看得比榮譽和良心更重要!眼下上哪兒去弄這樣一件公文?我總不能拿這樣的問題去找維克托-斯捷潘諾維奇2呀。他不會聽我的,而且有理由不聽。」
2切爾諾梅爾金的名字和父稱。
「那怎麼辦呢?沒有正式公文我不能下命令呀。」
「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公文會有的,只不過對它不能過分推敲。」
烏特金恍然大悟,差一點說出「偽造的」這個字眼,但自我保護的本能佔了上風,中校幾乎毫不遲疑地答道:
「仔細推敲文件是科技處的事。我們這些官員收到公文後,寫出相應的命令,予以執行就行了。」
「您服役多少年了,費奧多爾-瓦西裡耶維奇?我知道,二十五年了。我吩咐一聲,把您調到聯邦安全委員會去當幹部,擔任相應的職務,並授予您上校軍銜。」
汽車停在離烏特金的住處一個街區的地方。他從豪華高級轎車裡跳下來,向他住的樓房走去。
街道的另一側,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男人停住腳步點燃香煙,藉著打火機的光亮看了看手錶,無意中照亮了自己的臉。這是格奧爾吉-圖林。
他走到一排新的貨亭跟前,它們取代了原先那些大小不一、一部分表層已經剝落的舊貨亭。已經很晚了,貨亭附近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一兩個人在數鈔票,一邊數一邊湊近燈光細看,免得混淆了。圖林也從口袋裡掏出錢來。隨便哪個偵查員都知道,想讓別人不注意,那麼周圍的人幹什麼你就跟著干。圖林在挑選伏特加,眼下這事兒可不容易,得有很高的職業技能。國家機關貼起商標和印記來乾淨利索,可是私商幹得從來也不比國家差。因此,如果只看標籤,你就會買到那種任何專業實驗室都無法確定其化學成份的液體。
此刻圖林要解決的難題倒不在於從品類繁多的伏特加中挑出一瓶喝了不會中毒的酒;非常重要的是,他得查明在這條昏暗潮濕的街上,對那輛豪華高級轎車和從車裡出來的態度恭謹的中校感興趣的只有他圖林一人呢,抑或還有別的人在場?
酒瓶形形色色,標籤都很漂亮,這些酒是真貨還是假貨呢?街道還是街道的樣子,就像成千上萬其他街道一樣,汽車在馬路上行駛,人們在人行道上行走。他們都是誰呀?那兒有個男人靠著排水管,是沒有力氣走回家還是壓根兒沒醉,等著什麼?街面上似乎很平靜,車輛往來很協調,沒有一輛汽車跟在高級轎車後面急馳而去。那邊隔一棟房子停著一輛「日古力」,車身滿是水,可憐巴巴的,車廂裡面似乎沒有人,不過離得這麼遠看不清。要是走近一些倒能看清,可是萬一這是「那一輛」,那麼走近了你就暴露無遺了。至於車子停在那兒不動,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人家用對講機通報,說是高級轎車開過去了,那個乘客下車了,隨後便可自由自在地躺在座位上,一面「睡覺」一面等他買好酒邁步離開。這「日古力」可真討厭,不過有什麼討厭之處圖林卻一點也說不上來。
「公民,您買不買什麼?」售貨亭的女售貨員問道。
「一瓶真正的伏特加,」圖林答道。「順便問一下,您以前在民警局工作吧?『公民』這個詞您說得非常自然。」
透過貨亭裡昏暗的玻璃可以看見裡面有兩個穿皮衣的小伙子,他們顯然在傾聽,但此刻仍然默不作聲。
「我們這兒的伏特加全是真貨,您挑好了就走吧,同志。」女售貨員想把小窗子關上,但圖林在拖延時間,他在等候,說不定「日古力」會有所舉動,因此他把一隻寬大的手掌按在櫃檯上。
「我要叫警察了,」女售貨員說。
「你的窩裡有兩隻這麼健壯的山鷹,用得著叫警察麼?勞您的駕,美人兒,請給我一瓶『水晶』工廠生產的『首都』牌伏特加。」
女售貨員輕蔑地撇了撇嘴,從架上取下一瓶酒,拿到小窗口,把標籤轉過來對著圖林:
「請看吧,我想您認識字吧?」
圖林從售貨員手上接過酒瓶,看了一眼標籤,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熟練地打開瓶蓋,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他把酒瓶舉到嘴邊時轉身看了一眼「日古力」。
「付錢!」女售貨員叫了一聲。
圖林仔細地擰上瓶蓋,把酒瓶放回小窗口。
「假如這是『水晶』廠產品的話,那你就是沒有被男人吻過的姑娘。給我一塊巧克力,我得下下酒。」
貨亭裡衝出兩個穿皮衣的小伙子。
「付酒錢……」
一個小伙子還沒來得及說完,肚子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他彎下腰來,口裡呼哧出氣。圖林沒有理會另一個小伙子,他看著「日古力」,看見汽車後門微微打開,隨即又關上了。
「我跟你說過了,姑娘,給點兒東西下酒,」圖林對女售貨員說,同時看了第二個小伙子一眼,見他拔出刀來,大聲嚷道:「給我點兒東西下酒,要不我把你的棚子砸成碎片!」他從不知所措的售貨員手中抓過巧克力,把它打開並塞進口裡。
已經有人聚過來圍觀,約有五六個人,站得遠遠的。挨了一拳的小伙子挺直了身子。圖林向另一個人跨出一步。
「你手上有刀!大夥兒都看見了,你可以收起來,否則我就奪下來。」圖林看見「日古力」車正面玻璃後出現了一個人影,汽車稍稍向後退了一下,轉了個彎就開走了。
「娃娃們,」圖林擦掉嘴唇上的巧克力,和解地說,「我不想惹是生非,請給一瓶正正規規的伏特加,咱們友好地分手。」
新拿來的一瓶酒已經放在窗口,圖林拿起來裝進口袋,默默地從兩個保鏢中間穿出來。
古羅夫把門打開,看了一眼正在用手帕擦著濃密鬍鬚的公爵,便退到一邊讓他進屋,同時點點頭,叫了一聲:
「瑪麗亞!你的崇拜者來啦!」
瑪麗亞走出臥室,皺著眉頭,認出這麼晚來訪的客人,冷冷地說:
「您好,沙爾瓦,進來吧。請別在意我的情緒,我是生他的氣。」她點頭指了指古羅夫,轉身回臥室去了。
密探扯下客人身上潮濕的雨衣,掛到衣架上,指了指廚房。
「你好,請進。」
「對不起,我空手而來。」沙爾瓦又用手帕擦了擦臉,走進廚房。
古羅夫給客人端過一把椅子,從冰箱裡取出一瓶伏特加,兩盤小菜,打開電氣水壺的開關,嘲弄地問道:
「各位近況如何?莫斯科人對你們妨礙不太大吧?」
「親愛的,我本來以為你已經冷下來了,」沙爾瓦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就他的身材而言椅子顯得太窄了。
「我可不是水壺,不會時熱時冷。車臣已經太平了,你的朋友們可以回家了。」
「假如車臣已經太平,就讓你們的政治家上那兒去休假。」
「我們的政治家去格羅茲尼,而你們的政治家則到莫斯科來嗎?」
「聽我說,夠了,好嗎?我不是車臣人,我是格魯吉亞人!」
「在我看來都一樣。你那些可敬的朋友說話不算數……」
「列夫-伊凡諾維奇,請原諒,大家都不是小孩,每個人都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你拒絕按我們的協定辦事了嗎?」
「首先,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協定。我說過我要把事情查清楚,有可能的話我會幫忙。其次,你們都是黑皮膚人:格魯吉亞人也好,亞美尼亞人也好,阿塞拜疆人也好,車臣人也好,你們自己去分清。你們自己分個青紅皂白,只不過別在莫斯科地面。誰的話你們都聽不進去,你們全都心性高傲,獨立不羈!要是講到打架、偷東西,那麼你們找不到比莫斯科更好的地方。」
「列夫-伊凡諾維奇,你是個俄羅斯男子漢,你是強者,應當保護弱者。」
「我應當?你知不知道我欠了多少人的債?即使把我剁成碎片、分給所有我欠債的人,也不夠分。對了,我忘了!」古羅夫給客人斟了一滿杯伏特加,自己則只倒了一點。「我有個夥計受了重傷,我不是保險代理人,不瞭解保險的手續,你去安排一下。順便說一下,他的妻子已經臨產,人家正盼著繼承人出生。」
「這還用說?」沙爾瓦把酒喝下去,擦了擦鬍鬚。「讓我記下來,一切由我辦。」
「有人會給你打電話,把情況都告訴你。」古羅夫正在回答,卻被電話鈴聲打斷了。「喂,」密探答道。「是嗎?那可糟糕!可是這事兒我不感興趣,斯坦尼斯拉夫!我不能像看護嬰兒一樣,跟在你們每個人後面轉來轉去。把他從病床上拖下來送回家。我馬上就到。我知道已經是半夜了!我可不管這個!用我的腦袋擔保。對了,沙爾瓦-戈奇什維利要找你,你把柯托夫的所有情況都告訴他。」
古羅夫放下聽筒,去客廳拿來便條本,記下克裡亞奇科的電話號碼,然後撕下這一頁交給沙爾瓦。
「他叫斯坦尼斯拉夫,你認識他,你跟他聯繫,由他幫助解決傷員的問題。」
「幹嗎找斯坦尼斯拉夫?」沙爾瓦用粗大的手指捲著那張紙。「你給我傷員妻子的電話號碼,我自己去。」
「你親自去?」古羅夫問道。
公爵沒有聽出譏諷的語氣,拍了拍寬闊的胸脯。
「幹嗎多費口舌?我去找那女人,一切由我辦好。」
「她會要你的錢去換她丈夫的血麼?一句話——你是公爵!心性高傲!現在你去吧,等明天人家怎麼說你就怎麼幹。」
「好吧,」沙爾瓦站起來。「列夫-伊凡諾維奇,咱們不再是朋友嗎?」
「你信還是不信?」古羅夫從衣架上取下格魯吉亞人的雨衣。「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你不是個小孩,你有孫子了。咱們走著瞧吧。」
沙爾瓦一走古羅夫就把門關上,走到臥室門口敲了敲門。
「有什麼事?」瑪麗亞問道。
古羅夫走進臥室。瑪麗亞盤腿坐在床上看書。
「是我不對,請原諒,可是眼下我正處在困難時刻。」
「那麼生活中黑暗的日子總比光明的日子多。什麼叫不對,什麼叫原諒?困難時刻!你呀,我的老天爺!你是個男人,你要好好把握自己!」
「你說得對,我應當這樣。可是我偶爾還是需要你的幫助。」
「你現在要走?」
「不會去很久。你早晨排練快要結束時我就回來。」
瑪麗亞放下電影腳本,看了看表,笑了一笑。
「真的不會很久。你等等。我給你換換衣服。」
瑪麗亞根本不知道古羅夫要去哪兒、去幹什麼,但她迅速準確、甚至不假思索便從櫃子裡取出衣物,就像母親每天收拾兒子上學的東西一樣。
領子齊頸的細軟的絨線衫,加上用結實的防潮布料做的深色的連褲衫。這件工作服是多年前幾個空降兵送給他的,古羅夫早就把它忘了,根本沒想到瑪麗亞知道有這麼一件工作服。棉毛混紡的短襪,厚底的皮鞋更像一雙半高腰的皮靴。這樣的皮鞋他去德國時本想給自己買一雙,可是錢不夠。百事都管的斯坦尼斯拉夫得知這件事,幾個夥計湊錢買了一雙,在某個紀念日送給他。最後瑪麗亞從衣架上取下風衣,往口袋裡塞了一頂編織的絨帽。
古羅夫力圖平息眼看就要爆發的爭吵,叫他穿潛水服他也心甘情願,可是瑪麗亞挑選的衣服又暖和又舒適。要是他自己想來想去、挑了又挑,說不定他挑的也正是這些衣物。可是古羅夫從未花很長時間去挑選衣服。瑪麗亞則只花了屈指可數的幾分鐘就把一切辦好了。
古羅夫迅速換了衣服,自以為不知不覺地把「瓦爾特」手槍塞進口袋,說道:
「你的排練大約十二點結束吧?我盡量趕到。」
「別犯傻,排練從來不會在同一時間結束,這要依女主角的創作熱情或情緒而定。因此你直接回家得了。咱們在廚房裡見面吧。」
「一言為定。」他吻了吻瑪麗亞的鬢角,出門而去。
瑪麗亞久久望著關上的門,彷彿不知道眼下該幹什麼,隨後突然畫了個十字。
時間還不算太晚,將近十二點,可是濛濛細雨使本來就不亮而又排列稀疏的路燈顯得更加暗淡,有時碰上幾幅新商店的廣告牌倒是明亮,但它們只是使夜色顯得更加黑暗。
迎面而來的汽車閃著車燈,讓人看不見遠處的亮光,但遠非所有的車都是這樣,許多外國車的車燈亮得令人眼睛發花。公路上不時均勻地閃著微光,讓人誤以為路面平整,可是莫斯科人心裡十分清楚,隨便哪個地方都可能碰上看不見的障礙或是敞開的下水道口。跟俄羅斯的許多事物一樣,莫斯科正在進行改造,因此也就加倍危險。
古羅夫開車從容而又小心,主要不是看著路面,而是留心前面汽車的制動燈光。路上要是有陷阱的話,這些燈光會發出警告。很快他就駛上了德米特羅夫公路,他看準了一輛小心行駛的「伏爾加」車,跟在後面十五米左右,兩輛車一前一後,就這樣保持著看不見的聯繫。不斷有車超到前面去,有些性急的人用車燈使勁催促,再不就氣沖沖地按喇叭,但古羅夫沉著鎮靜,很有耐心。
他明白他一定得到達那裡,務必要跟奧加爾科夫上校談一談。反竊聽的措施令人失望,古羅夫對這種鬥爭已經厭倦。設備日臻完善,越來越無法把它查出來。此外,一個人要是老想著是否有人對他進行竊聽,就會變得神經緊張,什麼工作也別想幹好。應當做的不是猜測,而是從最壞的情況出發,針鋒相對。假定他跟克裡亞奇科的電話交談已經被人竊聽,人家知道斯坦尼斯拉夫不是傻瓜,他一定不止一個人,跟他幹起來極其危險。假如別人決定阻止他們見面,那麼正是他古羅夫上校更加容易在中途被人攔截。維爾丁或其他大有能力的人時間已經不那麼多了。不過這樣的敵人無須離開熱被窩,因為他手邊有電話,還有現成的執行任務的人。用不著製造什麼盜匪之間互相清算的假相,一切都在法律框架之內。需要的只是編一段可信的故事,或是一個不幸事故。多半是後一種。不過也可能沒有人竊聽他們談話,一切都會平平靜靜地過去,他只不過是捕風捉影而已。
古羅夫對這條路十分熟悉,他認為敵人如果要下手,最方便的地方是環形線以外五六公里的公路上。「雷諾」車速度很快,但又可以在任何路面上行駛。古羅夫明白,即使有人打算攔住他,憑力量和速度他們是無法得逞的。
作出決定的最後一刻到了,前面出現了燈光明亮的汽車檢查站。古羅夫將車轉彎駛上一片場地,場地上展示著一輛無法確定牌號的汽車殘骸。他把車停好鎖上,起身走到值班檢查員跟前。
「向社會秩序的捍衛者致敬,」古羅夫一面說一面出示證件。眼下他已經顧不上在他面前的是黑社會人物還是民警工作人員了。「請允許我用一下電話,行嗎?」
中士仔細看了看證件,甚至還遞給搭檔看,然後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請吧,上校先生。」說著把電話機移近一點。
「謝謝。」古羅夫拿回自己的證件,放進內口袋。「要接通內務部值班員怎麼接更簡單?」
「找國家汽車檢查局嗎?」
「不,找部裡的值班主任。」
「上校先生,我們跟這些上層人物沒有打過交道,」中士答道。
古羅夫並不賣弄聰明,逕直撥了02,很快就跟值班員通了話。
「您好,老總,我是奧爾洛夫將軍那個總局的古羅夫上校。我在德米特羅夫公路上,從奧克魯日納亞汽車檢查站給您打電話。有個人因工作需要打電話要我去,他離這兒不遠,可是汽車到不了他那兒。我把汽車留下,步行去。勞您的駕,請跟本地負責人說一聲,希望等我回來時汽車不出什麼問題。夥計,公事公辦嘛,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在檢查站值班人員面前是個外人,我不能下命令,不能對他說:朋友,你就迎風站著,幫別人看好車吧。好的,謝謝您,夥計。」古羅夫把聽筒遞給中士,那人正氣惱而又迷惑不解地望著他。「對不起,中士,可是你們這兒別說車輪,整個車廂都會有人偷走。我過一個小時回來,說不定要過三個小時。」
古羅夫知道從汽車檢查站到奧加爾科夫家沿公路走將近十二公里,但抄直路要近一半,然而古羅夫不知道這條路,這其實並不是一條路,而是當地居民走的一條小徑,穿過田野和灌木叢,而且還不知怎麼穿過。在一片漆黑之中冒著濛濛細雨走路是十足的輕率。在公路上步行則是愚蠢。古羅夫事先已經接到通知,要是碰上什麼遮蔽物,起碼他會被人砸破腦袋,還會遭到「洗劫」。要是這一切只不過是謹小慎微和憑空臆測,那他幹嗎要扔掉汽車、自找麻煩呢?直覺告訴他:公路對他來說是此路不通。深更半夜,一片漆黑,要攔截一個人自有多種辦法。
他站在離汽車檢查站大約一百米、離公路大約十米的地方。旁邊不時有汽車駛過。古羅夫毫不懷疑:他把汽車留下來是對的。這樣做最了不起的後果無非是冷得打戰,感到疲勞,也許會得重感冒,但也僅此而已。幾個軍士知道,上校來檢查站這件事內務部值班主任已事先接到通知。因此誰也不敢貿然在檢查站附近對上校下手。眼下這裡還不是車臣。
古羅夫看見離他十步遠的地方有一株倒下的樹,走近一點他才看清,這是一株橡樹,早已拔出來,因為它已完全乾枯,樹枝光禿禿的,樹根露出來像蓬亂的鬍鬚。密探轉身背朝公路,點燃一支煙,開始思忖。假如斯坦尼斯拉夫一切順利的話,那麼他已經到了那裡,正在等候。但他不會在屋子裡久坐,他會明白我無法過去。再說在公路上他也可能注意到某種討厭的東西,比方說有輛汽車從公路上滑下來,在泥地裡打滑,周圍有些人在忙忙碌碌。他會明白我不會不顧一切把車開過去,又不能繞道穿過這一片稀泥。他這人很有心計,他會明白我在這附近。斯坦尼斯拉夫多半會帶上索尼亞和狗動身出來找我。
田野裡傳來某種聲音,古羅夫隨即感到胸前有熱乎乎的氣息。狼狗靜靜地站著,臉碰著他的腰問。看家狗嘛,記性好,見過一次面,這會兒認出來了。古羅夫摸了摸它巨大的頭。豺狼並不顯得特別高興,往後退了幾步。
古羅夫隨豺狼沿著荒地走去。他心想:瑪麗亞怎麼會預見需要穿高腰鞋呢?不一會他就隨豺狼進了灌木叢。
「經驗豐富的偵查員居然在黑暗的野地裡抽煙,」斯坦尼斯拉夫說話的語調平平常常,彷彿他們不是深夜在野外,而是約好時間在普希金紀念碑前見面。
出現在眼前的還有索尼亞那巨人般高大的身影。古羅夫跟他握了握手,發現自己的手包不過他那隻大手掌。站在一起的圖林個子當然比索尼亞小,但也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你好,空降兵,」古羅夫跟他點點頭。「我看你們是準備好了認真打一仗。」
「列夫-伊凡諾維奇,他們那兒有四個人,好像是汽車陷住了。咱們可以像抓小孩一樣把他們抓住,」圖林信心十足地說。「要狠狠地揍他們的鼻子,讓他們再不敢放肆。」
「格奧爾吉,你幹嗎要去教訓人家?」古羅夫問道。「人家本來就倒了霉,汽車陷住了。咱們甚至把他們送到分局去查查證件都沒有理由。」
「他們肯定有武器。」
「安全部門的軍官有權攜帶武器。打消這個念頭,格奧爾吉。這樣做不會有任何好處,只會幹蠢事,也許還會有無謂的犧牲。咱們跟他們算是0比0,各奔東西得了。」
「太遺憾了,鬧得烏煙瘴氣,結果還是0比0。」可是聽得出來,圖林這麼說只不過是安慰自己,他明白當前形成的局面只能是一盤和棋。
「討論完畢,走吧!」古羅夫下令說。
豺狼已經消失在黑暗中。索尼亞熟悉道路,走在前面,古羅夫和圖林跟在他後面,殿後的是克裡亞奇科。
「你怎麼知道他們在公路折向鄉間小路的地方等你?」斯坦尼斯拉夫問話時顯然並不指望古羅夫回答,他繼續說道:「我不明白那些人指望什麼?不開槍抓不住你,即使開了槍,能不能勝過你也很成問題。他們怎麼啦,決心在這裡安排一場布瓊諾夫斯克那樣的行動1不成?當然,這裡很偏僻,可以正正規規打一仗,可是他們怎麼溜走?」
1布瓊諾夫斯克系北高加索地區的一座小城。九十年代初期,車臣恐怖分子在這裡劫持二百餘名俄羅斯人質,向俄羅斯政府施壓。後俄羅斯派兵包圍,雙方(包括人質)死傷多人,人質大部分被解救出來。
斯坦尼斯拉夫感到洋洋自得,他完成了一件複雜任務,把頭頭接來了,他猜測得對。他倒沒有指望受到誇獎。因為這很尋常,首長嘛,就是這種派頭,口裡不說,心裡讚揚就行了。
五俄裡的路程,有點泥濘的路面,這樣的路可不會令人暢快。可是走路的幾個男子漢都是身體健壯,受過訓練,不到一個小時豺狼便在打開的柵欄門口轉來轉去迎接了他們。
主人身穿訓練眼,腳上穿著氈靴,氈靴上一半是截短的皮靴筒,下面釘上厚厚一層氈子。他在寬敞的穿堂裡迎接客人。
「勇士們,請脫鞋,否則你們走了以後地板永遠也洗不乾淨。索尼亞,你在你那邊接待兩位夥計,請他們喝我釀的葡萄酒。我跟列夫-伊凡諾維奇一塊兒喝喝茶。」
主人舉止平靜,但內心裡卻在生氣,他認為自己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這樣胡鬧有失體面。對古羅夫,對鐵木爾-揚季耶夫整個兒這件事,白髮蒼蒼的上校持雙重態度。一方面,他相信並喜歡這位有鬥爭精神的偵查員。奧加爾科夫不喜歡槍斃人的案子,在他漫長的服役期間,無辜者被槍斃的共有三次。儘管上校跟已經發生的錯案無關,可是良心感到不安,他對這三個人至今記憶猶新。他相信古羅夫,但這位大案偵查員的行動中冒險的成分和游擊作風太重。目前有法可依,要跟法律作鬥爭也只能通過合法手段,否則他這位上校、這位典獄長的一生到頭來也是多餘的。密探講話時奧加爾科夫表示同意,但當他得出結論,要求典獄長採取違犯法律的行動時,奧加爾科夫就住了嘴,想方設法繞彎子。
「沒有任何彎子可繞,您應當履行自己的義務,」古羅夫盡量保持心平氣和,說話時語調平靜。
「我的義務是忠於誓言、沙皇和祖國。軍官沒有別的義務。我可以拒絕執行命令,申請退休。」
「那麼命令會由別的人執行,說不定就是您那位怯懦的烏特金,」古羅夫說道。「主要的是,那是一道犯罪的命令。」
「這話是誰說的?」奧加爾科夫把茶杯拿開,俯身從櫃子裡取出一瓶自己釀造的果子露酒,斟在帶稜的酒杯裡。「怕不怕?」
「怕,」古羅夫點了點頭。「不過我會喝下去。」
這種酒烈得要命,眼淚湧上了密探的眼睛,但沒有流出來。
「伊戈爾-謝苗諾維奇,副總理有沒有上您這兒來談過執行判決的問題?」
「我可沒有這份榮幸。」奧加爾科夫知道自己釀的迷魂湯厲害,因此只稍稍抿了一口。
「可是烏特金中校卻有。」
「我申請退休!」奧加爾科夫決然說道。
「會讓您退休的,伊戈爾-謝苗諾維奇!一定會的!」古羅夫安慰主人說。「可是犯不著性急。」
第二天早晨奧加爾科夫上校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對驚呆了的烏特金揮了揮手,問道:
「你覺得這椅子怎麼樣,坐著擠不擠?」
「您好,上校同志!」烏特金跳起身來,不過已經遲了。「您已經康復出院了?祝賀您。」他迅速讓出上司的椅子。
「一個人要是喝了五十克,第二天早晨醒來哪兒都不疼,那麼這人就已經死了。」奧加爾科夫用一句陳腐的諺語作為回答。「神經根炎不請自來,也同樣不請自去。我這種人一住進去就得關很久,所以我認為最好溜掉。」
有一台電話響了起來,奧加爾科夫用手指捅了捅他,說道:
「醫院在追捕我吶!你告訴他們,上校出院上班了,這會兒上茅房去了。」
烏特金小心翼翼地拿起聽筒,自我介紹說:
「我是烏特金中校。」他驚惶地看了奧加爾科夫一眼。「您好,將軍同志!」他聽了對方的回答,諂媚地嘻嘻一笑。「是我不對,將軍先生,可是眼下……我從不有意說謊話,」說著把聽筒遞給奧加爾科夫。
「您好,將軍先生!」奧加爾科夫一開口就發動攻勢。「怎麼,您沒事可幹,一大早就抓醫院病房裡的逃兵?醫院裡住滿了患重病的民警,可是主治醫師卻不幹正事,一個勁地要把身體沒病的老懶漢拖回病床去!您還年輕,別跟我嚷嚷!您早就該打發我退休,上我這兒來玩一玩、喝一杯了。找不到人替換?那麼等您我到替換的人就給我掛電話,這會兒您就讓我幹事吧。吻一吻你那漂亮的兒媳婦,告訴她你早該當爺爺了。請轉告彼得羅維奇,讓他自己給自己灌灌腸。」
過了一天,兩天……已經五天了,監獄裡沒有發生任何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