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空氣涼爽,天下著雨。巴點以前的愛丁堡還是睡意蒙。聲音很輕,麥克波遜迅速地駕著車,把曼松從旅館早餐室裡接了出來。偵探科諾利坐在後座上,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在讀。三個人情緒都不好,幾乎都不說話,一個接一個地打呵欠,避免觸動在座其他人的神經。這是一次沉默的行車,目的地是機場。昨天在他們心中泛起的希望現在又在陰沉沉的白晝之光中淡薄了。夜裡發現的似乎有用的線索。在早晨的思索面前已經瀕臨站不住腳的地位了。
曼松和麥克波遜都認為收穫將很小,但有兩個原因使他們再赴機場。一個是工作上的:線索再微不足道也得追下去。一個是個人的:不要給同伴澆冷水。
麥克波遜認為他們在機場還會找到一些新東西的。他為此做了準備,一大早就派了兩個人在那裡調查。可是他不想現在就告訴曼松。
快到機場時,麥克波遜終於開口了。
「科諾利,關於山笛-麥克寇文您瞭解到些什麼情況?」
「沒多少,先生。哲學專業學生,常去外國旅行,去得最多的是丹麥和挪威。有汽車執照、飛行執照、武器執照。未婚。常住地愛丁堡溫特納路五號。房門上了鎖,百頁窗落下了。信箱裡無郵件。
「這些對我們毫無幫助。」麥克波遜說著朝曼松轉過臉去,「您同這兒的同伴掛上鉤了嗎?」
「是的,我今天同他通了電話。」
「怎麼樣?」
「我讓他自由行動,他也讓我自由行動。這樣一定更好些,免得互相干擾。」曼松沒精打采地回答。
「他找到什麼線索嗎?」
「據我所知沒有。他同樣在無人王國裡摸索,跟……我一樣。」曼松答道。
「不管怎麼說……」麥克波遜猶豫地說,「我覺得您的同伴是多餘的。請您允許我這麼講。我總覺得蕾娜特案與羅蓮案有聯繫。」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毫不反對。只是……您有證據嗎?」
「還沒有。」
他們在守門人那裡停了車,不按喇叭,耐心地等待,直到他認出了他們。
「啊,是你們哪。我今天又想起了一點。」老頭兒說,「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五個人沒有一個回來過。」
「謝謝。」麥克波遜說,「這是個重要的提示。」
他們開到辦公樓前停了車。麥克波遜環顧四周,觀察著那些機庫、修理柵、停在場上的體育飛機和汽車。」
「科諾利,您到那邊執行任務去。確定一下那些汽車是誰的,要當場查明。所有不能馬上查出車主的汽車您立即都報到局裡去讓他們查。您到餐廳裡去順便問問山笛將於什麼時候回來。您可以說您打算包租他的飛機,或者您願怎麼說也行。試試看瞭解一下人們對他是怎麼看的,知道他什麼情況。遇到可疑情況,您馬上來找我。回頭見,」
麥克波遜和曼松走進了機場辦公樓。機場負責人看來正在等他們,他向他們迎面走來,領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
「先生們,我這兒有個讓人放心的消息。今日一早山笛給我打了個電話。那天他的飛機出了操縱故障,他決定在夜幕降臨之前臨時在野外降落。他排除了故障,今天早晨飛到了目的地。」機場負責人敘述著。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必須向愛丁堡報告嗎?」曼松問。
「不用。我給克洛伊打過電話,那裡的機場領導人也通過電話通知山笛-麥克寇文,說這兒在為他擔心。」機場負責人說。
「這是什麼意思?」曼松不客氣地問,「擔心?這兒誰在擔心?您是不是說了,刑事警察對他感興趣?」
「這倒沒有。」機場負責人害怕起來,「我只是告訴了克洛伊的同事。他不管怎麼說總是個公職人員。」
「您以為一個公職人員就不會犯錯誤嗎?」麥克波遜叫喊起來。「老天爺!」「他向機場負責人跨近一步,壓低了嗓門,「如果由於您走漏消息使哪個罪犯逃之夭夭,我將無法克制自己,將對您起訴……罪名是幫助潛逃。」
「可是……」機場負責人結結巴巴地說,「我可以為山笛-麥克寇文的為人擔保。」
「您願擔保就擔保,想幹啥就幹啥。可是我們在這間房間裡跟您說的任何話您都沒有權力說出去。我真想……」
「等一等。」曼松打斷了憤怒的麥克波遜的話、「您同克洛伊通個電話,先問一下那兒的機場負責人,我們跟您說,您又告訴了他的話,他對山笛-麥克寇文說了多少。其次,您給維克機場打個電話,問一問山笛和他那架飛機還在不在那裡。如果飛機還在,我們將請求上司下令禁止他起飛。您可以打這兩個電話嗎?」
「可以。」機場負責人一口答應,順手抓起了電話聽筒。他精神恍惚,號都撥錯了。
「不必激動。」曼松輕輕地對麥克波遜說,「假使那個人還在維克,我們就坐飛機去看看他。如果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這個小小的冒犯也無所謂,如果是他,而且發現我們正在找他,他會不加思索地採取行動,錯誤的行動。他遲早會自我暴露的。」
「您的話可真動聽。」麥克波遜甕聲甕氣地說,「假如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他會裝得天真無邪,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幹,宣稱讓他的乘客在這裡或那裡下了飛機,根本沒管他們到哪兒去。」
機場領導人的電話看來沒有打完的日子了。克洛伊方面的話使他臉上浮現了失望和尷尬的表情,他說得很輕,很急,他在用複雜的句子告訴他的同事,那是什麼性質的錯誤,同時還解釋在愛丁堡他這裡是怎麼一種場面。他盡可能不讓旁邊的警察聽明白他的話,傳入麥克波遜耳裡的只是一些斷斷續續、沒有聯繫的句子。
麥克波遜失去了耐心。
「等一等。」他顧不上客套,直接從機場負責人手裡接過了聽筒。
「現在說話的是地區警察局奧麥克波遜。您給我聽著。您只要把從您的同事這裡聽到的哪怕一句話傳給第三者,我們就將以破壞刑事偵訊的罪名控告您。明白嗎?這一套『假如』、『可是』、『也許』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您已經捲入一個刑事案件,這一點您必須認識到……任何不負責任的談吐都將對您不利。我就說這麼多。您還要同您的同事說話嗎?」
克洛伊那邊不想再說什麼了。麥克波遜掛上了電話。曼松站在房間後部的牆邊微笑著。他知道,其實麥克波遜也知道,他們並沒有對克洛伊的機場領導人提出訴訟的權力。
「現在請您同維克方面聯繫。我們沒打算在您這兒過夜。」麥克波遜說。
機場負責人撥動鍵盤,占線。他撥了一遍又一遍,老是打不通。麥克波遜變得焦躁不安。曼松站在窗邊-望那些正在起飛和降落的體育飛機。其中有幾架已經老掉了牙,飛不快,噪音卻大得難以令人忍受。他真奇怪怎麼有的人哪怕在空中轉一小圈也會感到過癮。
「您明白是什麼原因嗎?」他轉過頭來問麥克波遜。
「不明白。」麥克波遜回答,「但我有這麼一種印象,這實際上已經成了象徵性的。有些傻瓜以為只要靠引擎開到別人的頭上,他們也就真的是高於別人了。他們的精神力量完全寄托在把他們帶上天空的操縱桿上。」
機場負責人臉上浮現出不愉快的微笑,」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撥電話鍵盤,而占線的嘟嘟聲總是不停地響起。
門突然被推開。科諾利走了進來。
「對不起。」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衣,還有護照。」
他一隻手拿著件大衣,另一隻手拿著本護照,站在曼松和麥克波遜中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什麼護照?」麥克波遜問。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小姐的護照。」
「您從哪弄來的,科帶利?」麥克波遜邊問邊從科諾利手中接過護照。護照是裝在一個皮夾子中的。
麥克波遜坐了下來。
「從一輛偷來的汽車中找到的,先生。這汽車停在機棚後面,誰也不知道這車是誰的。但鑰匙插在那裡。我想看一看總可以吧。後備箱裡放著這件女大衣,大衣口袋裡捆著這本護照。」
「您怎麼知道汽車是偷來的?」
「我打了個電話給局裡。我們早已發出尋車啟事,先生。」
曼松鑽到麥克波遜身邊,看著他翻閱這本護照。完了他把護照遞給曼松。
「把大衣給我。」麥克波遜說。
他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把大衣從上到下摸了一遍,沒有找到別的東西,一便又交還給科諾利。他垂著胳膊,呆呆地注視前方。曼松和科諾利都吃驚地看著麥克波遜,只不過科諾利觀察他的頭頭時的表情掩飾一些。房間裡出現了出奇的寂靜。麥克波遜也發現了這一點。
「終於有了。」麥克波遜輕聲打破了沉寂,他看著科諾利,「祝賀您。您打個電話給局裡,告訴他們,到港口去的那兩個人可以撤回了。」
「是,先生。」
「請把護照和大衣帶去保存起來。」
科諾利離開了他們。麥克波遜仍然坐在椅子上,凝視著地板。機場負責人苦苦地撥著鍵盤,好像那裡繫著他的一線生機似的。
「我們是不是出去走幾分鐘?」曼松試探地問。
麥克波遜緩緩站起來,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說:「您給維克打通後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就在外面。」
辦公樓外飄著一股難聞的汽油味,細雨已經停了。雲呈絲狀,太陽時而露一下頭。潮濕的水泥場地開始蒸發熱氣。他們慢慢地從微微蒸氣中穿過,從海岸那邊吹來的風給人帶來舒適的感覺。
「每當事實證明我的感覺是正確的,我總是受不了。」麥克波遜出乎意外地說。
「那不是感覺,而是準確的、合乎邏輯的。」曼松不同意他的說法。
「我們所做的事可能是合乎邏輯的。可是我們的出發點卻帶有偶然性。每一回我都自問:假如我們不是從這裡,而是從那裡著手的話,事情會怎麼進展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嗎。曼松?」
「我明白,可是我勸您不必為此絞盡腦汁。」
「它要讓我想,我有什麼辦法?算了。您現在打算怎麼做,曼松?您已經看清了形勢。一個姑娘,一個女性誘餌,兩個或三個男人。您的事怎麼辦?」麥克波遜問。」
他們走過了機棚,又折回去。曼松聳了聳肩,兩手叉在背後。
「我跟您一起幹。」他說,「也許您這案子與另一案子相同,有聯繫,那我也能獲得一些經驗。為什麼綁架者不會同時綁架兩個姑娘呢?您射問我的動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跟您一起幹,當然得看您是不是同意。」
「那還用說。」麥克波遜回答,「不過我對您的做法並不完全明白。」
「我自己也不明白。」曼松歎了口氣。然後擠了擠眼睛,補充說:「我和您一樣,我也有某種感覺。」
麥克波遜不相信地看看曼松。因為他懷疑曼松是不是又在跟他開玩笑,可是從曼松臉上他看不出所以然來。他們又經過了辦公樓,忽聽身後有人叫喊。機場負責人站在門口向他們招手,然後轉身跑了進去。他們也跟了過去。走入辦公室,發現那位機場負責人神情激動,直做手勢,手裡拿著電話聽筒,用含意頗深的目光看著他們。他終於講完了話。朝他們走過來。
「山笛-麥克寇文已經飛離維克。」他說,「他報的目的地是斯多諾威。現在他還到不了那兒、我們之所以那麼長時間打個通電話,是因為電話線斷了。不知誰剪斷的,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現在還不知道。」
「他走了?」麥克波遜差點跳了起來。
「是的,不過最多半小時後他就得飛入斯多諾威的控制範圍。」機場負責人說。
「我敢打賭。」麥克波遜轉身衝著曼松。「他永遠不會去斯多諾威。您信不信?」
「我還不想打賭。」曼松說,「還很難說山笛-麥克寇文是不是個聰明的傢伙;聰明的話,他就會去。除非惶恐使他失去了理智。」
「那邊的雷達網怎麼樣?」麥克波遜問機場負責人。
「非常稀。」他回答,「要想不間斷地在屏幕上監視一架直升飛機,我們必須在每個山頂都有一台雷達……即使那樣也還不見得夠。如果他在山谷裡貼著地面飛,那我們根本看不見他。」
「您能否再問一下,他有沒有在維克加足油?」麥克波遜問。
「您稍等一下,我問問看。」
「請您再通知斯多諾威機場,扣下山笛-麥克寇文的飛機,不許他再度飛離。有關手續由我們來辦。您這兒還有一個電話機嗎?」
麥克波遜在隔壁打電話。他告訴警察機構的話很簡潔,只說與拘捕某人有關。
然後,麥克波遜和曼松又走到外面。他們信步穿過空場,繞著機棚走,看人們取那輛偷來的車上的手印樣子。刑事化驗室的人員用鑷子把一團棉花小心地放進了一個小塑料袋,然後拿給麥克波遜看。
「我們估計是氯仿,先生。」他說。
「這就是那位守門人聞到過的新式甜酒味。」麥克波遜說。
一刻鐘後,他們重新回到機場負責人的辦公室,打電話,等電話。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維克的電話來了:「「那架直升飛機加足了油。所報路線上的飛行檢查站報告說,沒有見到那架斯高特飛機的蹤影。
已是中午時分,麥克波遜滿臉通紅,大汗直流,氣急敗壞。
「您得做出決定,麥克波遜。」曼松說,「是自己去還是交給當地警察部門辦。」
「好吧,」麥克波遜喘著氣說,「我去。」
「上哪?」
「維克。」
「對極了!」曼松說,「我也去。」
丹尼斯男爵在與巴黎通話。法國外交部國務秘書腦袋向前衝著,一邊聽一邊往筆記本上寫。
「很好,好極了!丹尼斯男爵閣下。如果您都允許我向羅蓮小姐那成天擔憂的父親透露一點,一點兒就行,我將十分感激。」
「可以,可以,只要不告訴新聞界就行。」丹尼斯男爵說,「如果消息擴散出去,後果很難設想。我手下最強的人還會繼續給我提供情報,您明白嗎?假如我們把他的估計說出去,也許會破壞他們的步驟。再說,謹慎地看,這一切都純粹是估計。」
「您儘管相信我的保證,閣下;您對弗雷斯卡先生的守口如瓶可以像對我一樣放心。……還有,」說到這裡,國務秘書」壓低了嗓門,聲調變得柔軟親密,「我聽說……不過現在該輪到您注意保密了……德-弗雷斯卡先生打算拿出一筆數字更大的股票來分發,當然要根據在這件事上的貢獻不同而不同。丹尼斯閣下,我是否可繼續期望得到您的幫助?」
「毫無問題……即使沒有弗雷斯卡先生的慷慨大方也一樣。我還能向您擔保,在這小時內就讓他們發出電報,為您的匹埃爾先生到英國土地上來協助破案做好準備。您現在就可以告訴他,英國警察廳的局長曼松將在愛丁堡恭候他的到來。誰又想到過最終發現線索的地方還真的是蘇格蘭,您說呢?」
「是的,誰都沒想到過。現在我可以告訴您,一開始我們以為羅蓮小姐根本就沒有被綁架,而是待在這兒的什麼秘密的情人窩裡。當然這只是一種設想,全然秘不可宣。看來她的愛實際上屬於高爾夫球和愛丁堡的藝術表演……也可能屬於某個英國人……有這方面什麼消息嗎?」
「那樣也沒什麼可奇怪的。弗雷斯卡夫人就出生在英國,羅蓮小姐也在牛津學過幾個學期。我們會把羅蓮送回您身邊的,國務秘書先生。」丹尼斯男爵說。
「可別,男爵閣下,別。」國務秘書說著大笑起來。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丹尼斯男爵的聲音又變得十分嚴肅,他輕咳了幾聲,「您知道錢將怎麼送來嗎?」
「還不知道。您知道這多使羅蓮的父母心疼嗎?不管是倫敦警察廳還是匹埃爾先生抓住暴徒,我都要求對他們採取最嚴厲的懲罰。或許可以把這些人移交給我們吧?」
「我看還是到時候再說吧。」丹尼斯男爵為難地說,「再怎麼我也不能對我們這兒的法律視而不見啊。」
「這我明白,我感說您的種種幫助。」
對話還持續了一會兒,最後說了一些客套話,互相邀請來訪。
丹尼斯男爵告訴警察局長曼松:法國探長即將到來。與此同時,匹埃爾接到通知,讓他去蘇格蘭參加破案工作,就坐下一班前往愛丁堡的班機。
這是8月21日。關於羅蓮一案,電視裡沒有什麼新的消息可報,只是不斷重複已播過的鏡頭。評論也是老調子。報紙斷了頓。有幾家報紙找到了擺脫困境之繼續吸引讀者注意力的辦法,他們從弗雷斯卡家的私人生活中抽出最精彩的片斷。發表了諸如富裕的男人、美麗的夫人和放蕩越軌的女兒的一組組照片。
奧地利《商報》也以恰如其分的語言描繪地中海邊弗雷斯卡家中的痛苦氣氛。一有幾位攝影師從某個隱蔽處,也許是爬在高高的樹上偷拍下了別墅花園中被綁架者父母的一些鏡頭。世界公眾津津有味地看到:那做父母的都穿著深色素裝,連遮著他們吃早餐的太陽傘也是暗色調的。生活有它的規律,哪怕是財政經濟巨頭也得吃飯,受巨大痛苦折磨的母親也一樣。
《商報》買了一些照片,花的價錢相當於一年前購買肯尼迪被刺照片時支出的款項。不過人們的估計是正確的,通過這些努力能使讀者的興趣始終不成。他們在一天天的報紙上把關於這起綁架事件的報導弄得像連載的長篇小說。
記者布呂克爾接受了寫這個連載故事的任務。可是他頗有黔驢技窮之感。他對富裕人家的生活知之甚少,只能從雜誌上、無聊小報上找來一些素材,七拼八湊,以他的報紙習用的語言寫出。他花了力氣,可是這仍然是一篇內容貧乏的文章,用了許多形容詞,還有假如、可是等等。他知道這篇文章會得到什麼樣的評價。
「一點戲劇性都沒有!」主編施普朗格博士叫道,「您以為我會讓您的這篇廢話在第一版占三欄版面嗎?這玩意兒就連女傭人都不願讀;要麼您多動動腦筋,……要麼我把這事交給另一個更適合的人。布呂克爾,您說說看,您寫的這玩意兒自己讀過沒有?」
「可是,博士先生,」布呂克爾的抗議有氣無力,「弗雷斯卡夫婦不讓任何人接近他們,又叫我怎麼去寫他們的心情和舉止呢?」
「這是您的事。您別忘了您是記者,記者就得靠豐富的想像力去賺錢,而不是靠幾行沒有內容的文字。這樣的文筆會使我破產的。您連一個像樣的題目都想不出來。我的上帝,布呂克爾,要是明天還拿不出一篇一流的文章來,您就另謀生路去吧。」
布呂克爾走出了主編室,來到檔案室,取出最近幾天的報紙。雖然肚子很餓。可他又沒有胃口。他毫無興趣地一頁頁翻起來,閱讀他執筆寫的弗雷斯卡一篇篇故事。他不得不承認,他所生產的雖然不是「廢話」,但確實是平平淡淡,沒有生氣的小學生作文。
布呂克爾帶著這一疊報紙回家去。他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沒準能在綁架者的那封信的觸動下寫出一篇義憤填膺的反駁文章來。
他撲在長沙發上,報紙在身旁地板上堆著,他讀了一會,翻過身來,凝視著天花板,構思著與《商報》地位相符的有教誨意義的句子:
「暴力焉能救世……
「富裕不是罪,視苦難為天賜才是罪。……不,這不行,大簡單了……
「破壞世界平衡的不是富裕,而是共產黨國家無能提高他們的國民生活水平……這好一點……
「人性和富與窮無關。自由世界的自由公民譴責任何暴力行動,即使戴著所謂人性的面紗……
「來自全世界的怒吼難道不是足以證明人們對羅蓮-德-弗雷斯卡和她的父母的深深的,人性的支持和同情嗎?這不正是希望所在?一旦有人被綁架、被拷打、處於非人的監禁中,抗議的火焰就熊熊燃燒,遠遠超越歐洲的界限……」
布呂克爾一骨碌坐起來。他拿起8月19日的報紙。有個人星在他的記憶中閃現。他瀏覽著當天報紙的內容介紹,地方版,他的目光上下左右移動著,他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在《3000升汽油流入草坪》和《進一步限制自動機械的法律》這兩篇文章之間,擠著一則啟事:「姑娘失蹤。蕾娜特-歌得斯密德,17歲,金色頭髮,褐色眼睛,橢圓型臉,身高1.68來,無特徵,身著旅行服、黑鞋、灰雨衣、黑手提包;最後一次被見到在8月17日搭班機從維也那施維夏特機場飛往倫敦前。請各有關警察機構提供有關消息。」
布呂克爾數了數。一共八行。他把啟事從這張報上撕了下來,他看看地上,那兒亂七八糟堆著紙片;到處是《商報》,不管往哪兒看,都是《商報》。
無特徵,他在想,無特徵。
他拿不定主意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給警察局打了個電話。沒有得到什麼新的內容,他只知道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父母的住址。他往一塊麵包上抹了黃油,匆匆吃起來,把地上的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字紙簍。他把紙張和駕駛執照塞進口袋。在離開住宅前,將一張紙捲入打字機,打下了標題特徵:無。
費了一番勁他才找到史雷恩路。這個地段是他沒有來過的。這裡都是些自己建造的以及用現成建築構件搭成的簡單的家庭住房,園子小得可憐,房前10平方米,房後20平方米。一小塊草坪、一叢玫瑰花、一棵銀葉樅樹,或者再加上兩株樺樹,其枝葉掩映在籬笆上。這兒的人就以這些手段來掩飾他們用業餘時間蓋成的房子的簡陋。
布呂克爾接了電鈴。走進房裡,他看見兩個以疲倦的目光看著他的人;他介紹了自己的名字,突然心中湧起一陣羞愧,於是沒有說出他的報社的名字,只結結巴巴地說明自己到此想要幫點忙。兩位老人引他穿過一個狹窄的房間,進入一個
漂亮房間。屋裡飄著飯菜味,不過餐具已經收起來了。
問什麼好呢?你們好嗎?有什麼消息嗎?你們有女兒的照片嗎?能借一張給我嗎?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大家都沉默不語。布呂克爾裝著在口袋裡找什麼,儘管筆記本早已拿在手裡。
「真是飛來橫禍啊。」歌得斯密德先生打破了寂靜。
「警察怎麼說?」布呂克爾問。
「什麼也沒有說。」歌得斯密德先生回答,「他們什麼消息都沒有。」
「我們總不能不停地打電話。」歌得斯密德太太說。
「為什麼不可以?」布呂克爾說,「你們有沒有試著讓外交部過問此事?」
「外交部?」歌得斯密德先生吃了一驚。
「當然囉……你們沒有去找過安全局長嗎?」
「沒有。這能行嗎?」
「也許我還真能幫幫你們。」布呂克爾說,「我雖然是記者,不是警察。可是我有辦法給他們稍微施加一點壓力。」
「您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嗎?」
「不,謝謝。」
「您認為,我們這麼長時間關於女兒的什麼消息也聽不到;也沒從當局那兒得到什麼回答,是不是一定很糟?」
布呂克爾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什麼也聽不到總比聽到壞消息強。」
「那個到這裡來過的警察真好,」歌得斯密德太太說著懇求地看著布呂克爾,「您不會寫什麼使他惱火的事吧?」
「不會……不過我要寫的。」布呂克爾說。
「原來……您要寫?」歌得斯密德先生的語調中微微透出失望,「我還以為……」
歌得斯密德先生沒有說出他想說的話,他是個善良的人,不願刺傷別人,不會強求於人,甚至沒有勇氣提出自己有權力提的要求。
「我可以看看你們女兒的房間嗎?」布呂克爾請求說。
「好的。」歌得斯密德太太說著站了起來。
他們沿著狹窄的木樓梯走入閣樓。走在樓梯上能聞到一種防腐浸劑的味道。木板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姑娘的房間裡別有一番芳香。這裡散發著剛洗淨的衣服的味道,還有香蠟和蜂蜜的氣味。這是個狹窄的房間,白藍二色,略顯陳舊的木板牆上留有擦拭的痕跡,窗前掛著薄薄的窗簾。
「您有照片嗎?」布呂克爾問。
歌得斯密德太太點點頭。她走下去,在抽屜裡翻了一陣,給布呂克爾拿來一張她女兒的照片。布呂克爾打量著這張照片,又一次掏出他的筆記本,坐了下來。他巡視了一下這個房間,看看書櫥,兒時的玩具四散著,紀念品,一隻熊,一個洋娃娃,還有一隻五彩童話鳥。他面前的牆上掛著一本美術年歷,印著的都是毛爾佩奇的畫。年歷8月17日下面劃了紅槓,還畫了個驚歎號,用印刷體寫著:起飛。書架上一束黃色的花,插在一個花瓶裡,窗旁有個剛編織完的籃子靠在牆邊。布呂克爾把目光收回來,固定在照片上。
沒有特徵,他在想,沒有特徵。
他看著的是一張坦率純潔的臉。目光親切、驚奇,嘴唇微微撅起,鼻樑細細的,長長的頭髮帶著柔軟的波浪落在肩膀上,圍住了光滑的面頰。面頰已經失去了童稚的拋物線,下巴上有個小小的凹窩。
布呂克爾開始動筆,在紙上塗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他感覺得到那個女人在看著他,她坐在床上,撫摸著被子。他想單獨呆一會兒,可是他沒有勇氣對她說,如果讓她感到奇怪,那就不合他的本意了。她站了起來,向門口走去。
「我能讓您單獨待一會兒嗎?」
「假如您允許我留在這兒的話。」布呂克爾回答時頭沒有從紙上抬起來。
只剩他一個人了。他扯下那張塗得亂糟糟的紙塞進口袋。他什麼都不寫,靠在椅靠上,再次觀察了一遍房間裡的一切東西。他在想,這位褐眼姑娘現在會在什麼地方睡覺呢?而他,一個陌生人這時卻在她的房間裡,距離她的床只有幾公分,並在觀察她的照片。這真是荒唐,可是荒唐出自荒唐,沒有這荒唐的起因,他永遠也不會到這裡來。坐在這裡,一個人,手裡拿著筆記本,想把心裡的話寫下來,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彙。這個房間現在還活著,這裡還有一位姑娘的溫暖和痕跡……但是還能持續多久呢?它難道會成為兩個正在衰老的人的紀念館,然後成為兩個白髮蒼蒼的人的聖地和痛苦的回憶嗎?
布呂克爾手伸到頭髮裡搔著。他幾乎忘了到這兒來的目的,他又向照片看了一眼。
沒有特徵,他想,沒有特徵。
他站起來,離開了這間閣樓。他慢步走下樓梯,向下面的房間望去。歌得斯密德先生坐在他的太太身旁,一隻胳膊摟著她。歌得斯密德太太的頭靠在她丈夫的肩膀上。她睡著了嗎?她沒有睡;布呂克爾清楚地看見,她在哭。
「謝謝你們,」他說,「我會再來的。」
施普朗格博士對著電話機吼叫。他的大嗓門絲毫幫不了他的忙。整棟房子裡沒有人知道布呂克爾的去向。施普朗格博士把全體編輯召集起來,他們紛紛苦著臉走出自己的房間,搖著頭,多少有些激動。他們必須這樣,這是他們的義務,因為他們的負責人是這副神態。
「布呂克爾在哪兒?」施普朗格衝他們喊。
沒有人吭聲。
「誰是昨天夜裡的責任編輯?」施普朗格博士問。
「布呂克爾。」有人說。
「誰是排版人?」
「恩斯特-艾馬耶爾。」
「把他叫來。」
艾馬耶爾也來了。他走進來時大聲問了早安。施普朗格朝他發火。
「這篇文章是怎麼跑到第一版上去的?」
「是布呂克爾安排的。怎麼了?」
「您就沒有讀讀裡面寫著什麼嗎?」
「我並不對內容負責,這您是知道的。讀我是讀過的。」
「見鬼!我知道您不必負責,艾馬耶爾先生,您讀了為什麼沒有把這篇文章刪掉?」施普朗格博士憤怒地喊叫。
「我已經說過,我不對內容負……」
「可是您的頭腦是健全的。艾馬耶爾先生,您的頭腦一定會告訴您,這篇臭氣沖天的東西會徹底敗壞我們報紙的名譽!」
「我對內容不負責任。」艾馬耶爾冷靜地重複了一遍,「再說我覺得不錯。」
施普朗格博士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負責經濟版的編輯發出噓聲,管文化版的那位搖搖頭。
「不錯?!」施普朗格博士驚恐地說,他從寫字檯上拿起報紙,打了開來。「《特徵:無……》,您是不是覺得這題目很新鮮?再看看開頭幾句吧,比如:母親們和父親們,如果你們的孩子耳朵被人削掉,牙被打掉,手指被砍掉,哪怕他們被綁架,也不會在全世界引起公憤,因為他們是沒有特徵的。……您不覺得聳人聽聞嗎?艾馬耶爾先生,這您覺得不錯?還有更妙的呢:你們認得羅蓮-德-弗雷斯卡的特徵嗎?你們大家,本報的全體讀者都認得。不僅僅你們,全世界數以百萬計的電視觀眾、報紙讀者都認得。那特徵是德-弗雷斯卡先生的巨額銀行存款,那是生產用於坦克、大炮、戰艦、炸彈和轟炸機的鋼材的法蘭費羅公司,那是三家私人銀行、兩家報刊康采恩和一個議員席。親愛的父親們,母親們,這裡面隨便哪一點都足以形成與你們的孩子的無特徵的鮮明對比。你們大家都知道弗雷斯卡先生和夫人。我們向你們展示的照片夠多的了。你們也通過我們的報紙得知,法國和英國的外交部、最高警察機構和外交機構都在積極行動。你們大家,母親們和父親們的憤慨都是合情合理的,對奪去一個人的自由、綁架這個人、敲詐其父母的做法應該氣憤。你們和我們都希望羅蓮-德-弗雷斯卡能重新回到她母親的身邊。在這非法現象氾濫的年代,你們都要求正義得到申張。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不知道蕾娜特-歌得斯密德這個名字呢?為什麼沒見過蕾娜特父母和她本人的照片?儘管他們就住在我們城裡。這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今年17歲。你們當然要問,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怎麼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失蹤了,在坐飛機從我們這座城市前往愛丁堡的途中失蹤了。同羅蓮-德-弗雷斯卡完全一樣,也是在前往那裡的飛行途中失蹤的。在我們這座城市裡,她的父母在為她哭泣。她於8月17日前往蘇格蘭,打算去那裡勤工儉學,進修英語。她到那裡不是去觀摩高爾夫球世界錦標賽,也不是去觀看藝術節的——她飛往那裡,是去工作。而這點正是沒有特徵的。尊敬的讀者,由於這個原因,人們未將此事告訴你們,而你們只有權力去同情弗雷斯卡先生和夫人,沒有權力去同情歌得斯密德夫婦。尊敬的讀者,你們想必會有所悟吧。你們一定發現,我們這兒的外交機構變得異常活躍,最能幹的官員已經奔赴蘇格蘭。尊敬的無特徵的讀者們,你們有沒有悟出什麼道理來?你們有沒有認識到:不僅你們的孩子,而且你們自己也同樣處於巨大的危險之中?在這個冷酷的、脫離了常規的時代,尊敬的讀者,你們卻沒有特徵,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們處在巨大的危險中,只有某種特徵才能使你們有權得到公眾的幫助和同情,你們願意就這樣任人宰割嗎?
「人們為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做了些什麼呢?以本報為例,關於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消息至今只登了8行。而關於弗雷斯卡家的已達810行!所以本報今天不打算按原計劃報導羅蓮-德-弗雷斯卡被綁架事件的進展情況,而來談談蕾娜特小姐。」
「好吧,您現在還怎麼說,艾馬耶爾先生?還有更甚的呢,比如:姑娘們漂亮的面孔變成了恐懼的面具,他還說什麼世界上最發達國家中的醜惡現狀。先生們,你們怎麼認為,這是恥辱,這是左派宣傳,在我的報紙上,偏偏在我的報紙上!」
編輯們亂糟糟地嚷成了一片。憤怒、勸慰、幸災樂禍、妒忌……種種情調的叫嚷。只有艾馬耶爾先生非常冷靜,而且觀點與施普朗格博士不同。「博士先生,您打算怎麼辦?」他隔著寫字檯說,「這是一篇合情合理的文章。假如一個可憐蟲只是由於沒投上好胎而得不到幫助,當然是讓人惱火的。」
「少跟我來這套平均主義!您對國際政治關係懂什麼?您知道不知道有些發生在幕後的事情對真正的政策起著決定作平?您懂不懂弗雷斯卡這件事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您對此一竅不通。」
「不錯,您說得對。」艾馬耶爾說,「我對此一竅不通,這首先是由於我對賺錢的秘訣一竅不通。」艾馬耶爾走出了主編室。
「我不想再見到他,」施普朗格博士說,「先生們,我們必須馬上寫出一篇文章來登在明天的報紙上,以削弱布呂克爾的丈章造成的影響。但是要謹慎。關於這個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我們當然要在當日要聞欄內登一張照片。這樣我們就使布呂克爾先生沒法子興風作浪。」
電話鈴響了,一個編輯拿起聽筒,他聽了一會兒,然後轉向施普朗格博士,手摀住話筒。
「發行處問還有沒有今天的報紙。」
「怎麼了?」
「已經全部賣完。」
主編室裡剎時靜了下來。編輯們都看著施普朗格博士。守在電話機旁的那位手裡拿著聽筒,兩腳來回倒著。
「這……難以置信。」施普朗格博士聲音很輕,「是由於這篇文章嗎?」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他抓起另一架電話的聽筒,按了一個鍵。
「印刷機上今天的鉛版還在嗎?」他問。
然後他說:「繼續印……5萬份。」
那位編輯把手從話筒上挪開:「好的,5萬份。」
施普朗格博士說:「還是那樣,你們提個建議出來。兩小時內。我們的文章明天發表。謝謝大家。」
編輯們魚貫離開這個房間,誰都不吭聲。房子底層響起一聲信號,緊接著便是大印刷機的轟鳴聲和整座房子的震動。
《特徵:無》——加印了5萬份。
布呂克爾覺得事情不妙。史雷恩路儘是人,汽車堵塞了,他只能徒步走去。他碰到其他報紙的一些同事,有新聞攝影師、有手裡拿著錄音機的人,大多數人圍在房子四周,進進出出如穿梭一般,就像這不是住家,而是飯館。門敞開著,布呂克爾走進客廳,有兩個攝影師用鎂光燈把房間照得雪亮,不停地拍著照。歌得斯密德夫婦窘迫地坐在沙發上,滿臉通紅,人家讓他們怎麼樣他們就怎麼樣,頭向這兒擺,向那兒擺,手裡拿著蕾娜特的一張大照片。當他們認出布呂克爾時,便向他投來求助的目光。布呂克爾忙向他們走去。
「這場面你們覺得舒服嗎?」
「不。」歌得斯密德先生說,「可是這也許會有幫助呢!」
「只會幫助那些想借此發財的傢伙。」
「那我怎麼辦?」
「把他們攆出去。」
「我哪能這麼做?他們都那麼友好。」
「您就說你們受不了了,累了。」
「您幫我們說吧。」歌得斯密德太太說著站了起來。她把蕾娜特的照片放在桌子上,走進了廚房。攝影師們叫她回來,房間裡越來越鬧騰。布呂克爾把叫嚷者們推出門去。他的同事們衝著他說了些不好聽的話,說他妒忌別人搶走飯碗。他不屑與之爭辯,只是警告他們別破壞公民家庭的安寧。
房子裡終於安靜下來了。外面街上還有一些攝影師在等待。布呂克爾不去管他們。
「沒有想到我的文章會給你們家引來風波。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們原諒。」
「您還要寫什麼嗎?」歌得斯密德先生問。
「不。我是說,暫時不寫了。我打算坐飛機去蘇格蘭,」布呂克爾說,「您把你們女兒的一切事都講給我聽。把關於她的數字和日期都告訴我。我必須對她知道得像您一樣多,歌得斯密德先生。我將自薦是她的親戚,我想去瞭解一下,人們為找到她在幹些什麼。」
「您要幫我們去找蕾娜特?」
布呂克爾沒有回答。他該怎麼解釋他的打算呢?他當然願意為尋找這位姑娘出力。但是歌得斯密德先生過高地估計了他。他既未受過刑事破案的訓練,又不是一個敢於深入虎穴與一夥匪徒周旋的孤膽英雄。
歌得斯密德先生錯誤地理解了布呂克爾的沉默。他以為這是謙虛。
「你聽見嗎,媽媽,布呂克爾先生將飛往蘇格蘭。」他朝廚房裡喊,「他要去幫我們找蕾娜特。」
布呂克爾沒有予以否定。他沒有理由使這兩位老人失望,再說他也無法解釋他到底有什麼打算,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留了很長時間,聽兩位做父母的敘述姑娘的生活經歷。他心中漸漸產生一種親切感,感到蕾娜特就像他一位住在國外的妹妹。將近黃昏時分,他才離開了史雷恩路這幢房子,帶著一些照片、字跡、一盤錄音帶和一些個人用品。他將汽車開入車庫,步行回家去。在一個書報亭他買了各種各樣的晚報,那上面都登著歌得斯密德一家的照片,並配有感人的評論文章。它們都避開問題的實質不談。這本是意料之中的。用的主要詞彙無非是震動、悲痛、難受、同情之類;蕾娜特最近的成績單,一張她在參加去年學生游泳比賽時拍的穿游泳衣的照片,還有從她最後一篇作文中抽出來的關於博愛義務的句子,這一切都被用來喚醒人們對她的同情。
布呂克爾收拾行裝時算得很仔細,因為他只打算帶一個旅行背包。他打了個電話訂好一張前往愛丁堡的機票,把辭職書扔進郵筒,然後回家躺到床上。直到睡著前他還在想這個問題:到達愛丁堡後應該先做什麼事。他睡得很香。還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狹窄的由白色和藍色構成基本色調的房間著了火,他用一個花瓶澆水滅火。醒來後。他煮了很濃的咖啡,打開收音機收聽新聞。收音機裡說找到了一點有關蕾娜特的線索,還說這條線索似乎引向愛丁堡更北面的某處。此外,警察在一輛被竊的汽車中找到了姑娘的護照和大衣,但是一切都還捉摸不定,有待核實。播音員說:《商報》的一篇文章在全國掀起了一股圍繞著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狂熱浪潮,政府向人民保證,一定為找尋蕾娜特竭盡全力。
關掉收音機,布呂克爾離開了住宅。他坐上一輛出租汽車向機場馳去。他不再買報紙。那些圍繞著人道的叫喊聲、喧囂聲已經叫他煩透了,人人聲稱要保衛它,可是一旦不好辦或者要花錢,誰也不會去採取任何行動。
麥克波遜是單獨去的維克。曼松接到通知,匹埃爾先生將在幾小時內到達愛丁堡。他,曼松得去迎接這位法國同事,並開始與他合作。
曼松一肚子火。他詛咒自己太多嘴,向丹尼斯男爵暗示有一條線索從愛丁堡延伸出去。現在可好,丹尼斯男爵提醒他不得改口。他決定以某種方法使法國同事把他的估計始終當成具體的線索,直到他真的找到某個突破口。
匹埃爾乘坐上午的班機到達。他在警察局交驗了介紹信,聽曼松作了第一次情況介紹。曼松用的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毫無熱情。匹埃爾馬上感覺到,他在這裡是不受歡迎的,而巳愛丁堡這邊對羅蓮-德-弗雷斯卡的下落知道的遠不像預想的那麼多。匹埃爾對長篇大論沒有興趣,他只想仔細聽取曼松稱為與羅蓮有關的線索,並縝密地加以推敲。但到此為止,實際上,只有引向蕾娜特的跡象,就連這也只是一種假設。
「我帶來了羅蓮小姐最近的一些照片。」匹埃爾說著把照片像撲克牌一樣攤在桌子上。
「有意思。」曼松嘟囔著用眼睛掃了一下。
他愣住了。他抽出三張照片,仔細地觀察了一番。一張是羅蓮在倫敦那個常是群眾集會的特拉法加廣場上,另一張是羅蓮同一群長髮男青年在倫敦的戲劇和娛樂中心——匹卡笛利廣場上,第三張照的是牛津的一座架在塞姆斯河支流上的木橋,背景是馬格達蘭學院的塔尖,羅蓮身邊靠著一個年輕人,他側面對著照相機。
「這些照片是什麼時候的?」曼松問。
「幾星期前照的。」匹埃爾回答。
「您是否知道這些男人是誰,還有橋上的這位?」
「不知道,也許是羅蓮的同學。她在牛津讀過幾年書。只要一有機會她就上這兒來。」匹埃爾說。
「我想把照片拿去放大,當然要先徵得您的同意,把它們寄給我們在牛津的人。或許我們能得知這些男人是誰。」
「會有用嗎?」
「一切都會有用。」曼松沒好氣地回答。
「如果有了具體線索,最好不要糾纏細節。您說呢?」匹埃爾友好地說。
曼松看了看其他照片,這些都是在法國拍的,引不起他的興趣;
「也許這些男人中有一個是我們破案的關鍵。」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我們別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似乎我們錯過了什麼機會。」
「非常正確。」匹埃爾情緒很高,「我們吃飯去,好嗎?」
曼松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個坐臥不安的小個子竟突然間變得心境平和,想到了吃飯。這真使他吃驚。曼松把照片送入暗房,讓他們弄完後送到牛津去。吩咐完畢,他才領匹埃爾出了警察局。
他們的車駛入漢諾威大街,拐入市場區。下車後,他們走進一家午餐戲劇俱樂部。曼松並非想以此討好匹埃爾,他選擇這裡是出於時間上的考慮,因為到機場去這裡正順路。
這是個小飯店,酒菜價格低廉。裡面擠滿了穿著牛仔褲和羊皮上裝的年輕人;姑娘們身上掛著黃銅首飾,額前紮著編織的額帶;小伙子們敞開著襯衣,以便人們一眼便可看見他們胸前掛著的金屬十字架或者嬉皮士徽,這些東西都用皮帶子繫著掛在脖子上。這裡很熱鬧,飯菜要自己去取,是一種自取食餐廳,桌子很小,椅子很窄。
曼松一手安排匹埃爾的午餐,他拿來一些盤子、兩個杯子,讓他的客人在狹窄的編織椅上坐下來吃。
「這是什麼?」匹埃爾指著他的盤子裡問。
「希希克拉伯。」曼松回答時絲毫不動聲色,就好像這是他的家常便飯似的。
「嗯。」匹埃爾應了一聲,便吃了起來,由於菜太辣,他不得不猛喝幾口啤酒把這辣得要命的東西衝淡。
正吃著,響起一聲鐘聲,一部分客人端著盤子和杯子隱到一個門簾後邊去了。
「來,拿上您的東西。現在有意思了。」曼松說著拿上自己的盤子和杯子,領著匹埃爾走到門簾後。
他們走進了一個亮著微弱燈光的大廳,這裡的座位跟體育場裡一樣,每排座位前有個齊胸高的平板,這是給來訪者當桌子用的。曼松和匹埃爾在最後一排蹲下,繼續吃著。這時燈光滅了,投影燈亮了起來,照亮了小小的舞台。
「現在要幹什麼?」匹埃爾驚奇地問。
「我們這是在一個劇院裡。」曼松輕聲解釋,「在這裡你吃東西也好,幹什麼也好,都沒有關係。」
「噢。我們法國人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主意呢?」
這是傑克-傑松的《期待的夫人》首演,只有兩個演員,故事發生在今日愛丁堡一個私人住房的餐室內。兩位女演員,愛迪絲和柴莉亞分別是傭人和女主人。她們在等一個客房。劇情很簡單。匹埃爾多半時間不看那被燈光照亮的舞台,而看著手裡的盤子。曼松卻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手執啤酒杯,眼睛一刻不離舞台上那年老的和年輕的兩個女人。她們正在等待一個男人,這個人將突如其來闖入她們孤寂無聊的生活。那位中年女演員的變化技巧使曼松深為歎服,她一會兒當女主人,一會兒當年輕女傭,對著鏡子甚至同時扮演兩個角色。她所用的工具只是一副假髮。她一會兒戴上向上梳起的頭髮,成了一個個子高大的女士;一會兒披下長長的暗金色頭髮,又成了一個小個子的、時髦的但卻無可救藥的傻姑娘。那個男人沒來,一切努力統統白費,因此結尾是感人的和解場面:由於那個說好要來的男人而出現了裂縫的兩個女人的友誼得到了挽救。
弧光燈熄滅了,昏暗的燈光重新燃起,曼松和匹埃爾端著他們的空杯空盤走到供餐間。
「謝謝您的邀請。」匹埃爾說。
曼松做了個表示「小意思」的手勢。他們走向汽車,朝機場駛去。一路上他們很少說話。曼松給匹埃爾觀看這裡城市和鄉村風光的機會。只有一次他提出個使匹埃爾驚訝不已的問題。
「法國姑娘們喜歡戴假髮嗎?」
「我不知道。」匹埃爾回答,「那是一種恥辱。不過我真的不知道。」
「別在意,我同樣不知道我們的姑娘們是否戴假髮。……您給我講講羅蓮-德-弗雷斯卡,我想對她有個全面的瞭解,儘管我已經有種模糊的想像。但這種想像很可能是錯的。」
「不會錯,」匹埃爾會心地笑了笑,「我知道您是怎麼想的:為了這麼一個嬌全慣養、驕傲狂妄的東西值得如此大張旗鼓嗎?對不對?」
「不完全正確。我至今對她的主要特點可以說一無所知。」曼松說。
「假如您有朝一日親眼看見她,您會更加吃驚。不過別扯這些了。……有相當一段時間我們認為她可能是跟她那伙浪蕩公子中的一個躲起來了……在尼札附近什麼地方。」
「她有許多這類朋友嗎?」
「她的朋友是國際性的。其中大多數經受過法國和英國夜總會的考驗。」
曼松遞給匹埃爾一支煙,打開了話匣:
「匹埃爾先生,我現在打算告訴您我至今都幹了些什麼,得出了些什麼推論。說完後,如果您仍然願意同我一起去維克,而不是坐上下一班回巴黎的飛機,那麼責任由您自己負,與我無關。……我們沒有任何與羅蓮-德-弗雷斯卡有關的消息。」
匹埃爾津津有味地吸著香煙,一點不感到意外。
「那麼你們還在蘇格蘭忙些什麼呢?」他問。
「這裡有個類似的案子……儘管沒有敲詐情節,但不管怎麼說總是一個年輕的外國女子失蹤了。一位17歲的姑娘,她的臉雖然不是跟羅蓮從一個模子裡出來的,但卻是同一種類型,也就是說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匹埃爾一點沒有動肝火。他往座椅背上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
「那麼推論呢?」他問。
曼松把車拐入進機場區域的道路,他減低了速度,把車開到一個長期停車場上。他熄了火,看看鐘。
「暴徒們綁架錯了。」這時他才回答。
「不錯。……可是真的羅蓮在哪兒呢?」匹埃爾問。
「我不知道。」
「她為什麼不給我們一個活著的信號呢?」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匹埃爾情緒很高,一隻手搭著曼松的肩膀,「她同樣被那些傢伙拐走了,也關在那裡。」
「這是為什麼?」曼松吃驚地問。
「因為這個集團想用蕾娜特來交換贖金。得到這筆錢後他們在高興之餘,再用羅蓮去換一筆數目可觀的錢。」
「這我們沒有任何證據。」曼松對匹埃爾大膽的設想持懷疑態度。
「證據,證據!」匹埃爾叫起來,舉起雙手,「如果我靠等待證據過日子。我早就失去了我的職位……儘管羅蓮在我眼裡是個壞透了的傢伙,可是讓父母這麼長時間受精神上的折磨,即使她對父母有深刻的仇恨,這也太殘忍太罪惡了。」
「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對嗎?」曼松問。
「還不是這個時代常見的,」匹埃爾說,「她厭惡她的老父母,她被寵壞了,自私到極點,冷酷,尋找種種昂貴的精神刺激。錢從來無關緊要,任何用錢能得到的享受她都能得到。我曾經猜測她被某個毒品集團抓住了,敲她的竹槓……但情況卻並非如此,我們面臨的是另一種笨蛋,可惜是對社會更危險的一種。」
「羅蓮有沒有過一個固定的男朋友?」曼松問,「一個我們從那裡可以得到某種消息的人?」
匹埃爾想了想,說:
「我雖然不瞭解弗雷斯卡的計劃,但這個老頭兒想同別的經濟部門攀親家卻是顯而易見的。他曾反對羅蓮去英國讀書,反對她老是跑來跑去的。或許這裡有一個,或者曾經有過一個被她父親拒之門外的小伙子。可能這便是她為什麼行為越軌的原因。但那是誰,我們不知道。」
「遺憾!」曼松說,「這麼一個小伙子會對我們有幫助的。」
「噢,您認為……」
「……這個傢伙也捲了進去。也許可以借此搞弗雷斯卡這老東西一下,不是嗎?」
匹埃爾考慮了一番,懷疑地搖搖頭。
「您同弗雷斯卡家談過話嗎?」曼松問。
「談過。您想知道什麼?」
「羅蓮在赴愛丁堡前不久慶祝了她的生日。那似乎是個非常盛大的酒會。兩天後,8月17日那天她坐上了飛機。對不對?」
「不對。根據我們的調查……我們作了周密的覆核……8月17日她在班機上訂的座位一直空著。」
「那麼那是什麼時候,怎麼來的呢?」
「這我們至今不知道。」
「羅蓮父母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酒會上。」
「以後沒有再見過?」
「沒有」
曼松掀起嘴。他用手絹擦了擦額頭。
「我們犯了一個錯誤。」他說。
匹埃爾注意地看著他。
「我們誰都免不了。」他說。
「我們沒有查一下入境卡。」曼松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呢?」
「要是您找不到羅蓮的入境卡呢?」匹埃爾問。
「那麼從理論上說她不在英國。」曼松回答。
匹埃爾歎了口氣,把煙蒂扔出車窗。
「我不回巴黎,」他完了說,「我留在這裡……哪怕會因此失去我的職位。」
曼松自同匹埃爾相見以來,第一次發出了微笑。他拍了拍匹埃爾的肩膀,從內心對他產生了好感。
「我們的飛機停在那邊的體育機場上。」曼松說著把汽車調過頭來,駛離了機場大樓;經過檢查口時,他向他的朋友,那位守門老頭問了好。汽車在辦公樓前停了下來。
「那是我們的飛機。」曼松指著一架獵兔242說。
「為什麼我們沒有直接上這兒來呢?。
「我是想,您知道這裡的真實情況後……我可以及時送您登上前往巴黎的班機。」曼松說。
「對的……可也不對。我想在蘇格蘭度假。曼松先生。」
「那麼您來吧。」曼松說著走進了辦公室。他請求機場負責人讓他們在這間房間裡待幾分鐘。機場負責人詫異地離開了房間,走時以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曼松身邊這個胖乎乎的矮個子男人。曼松給愛丁堡警察局打了個電話,他說了自己的代號,要求召開一個內線電話會議。他命令倫敦警察廳所有下屬局,馬上檢查8月16日和17日所有乘坐飛機、輪船和火車入境者的入境卡。這個工作量是驚人的,但是成敗在此一舉。
「這真是興師動眾、勞民傷財的事。」匹埃爾說,「但願不會白費功夫。」
他們走出辦公室,向獵兔242走去。曼松向指揮塔台招招手,飛行員走出門來,發動了飛機。
幾分鐘後,獵兔號晃動著機身,掠過機場大樓上空,飛了個大8字,對準了航線。
山笛摘下耳機。他已經飛過克洛伊空中交通檢查站,報了他的航線。飛機越過福特-喬治,前方是克羅瑪梯。然後又穿過了多納奇-弗斯上空。他打算在到達丹畢斯前一直貼著海岸線飛。
「她睡著的嗎?」山笛問。
「我們又讓她嗅了幾滴。」貝特西回答。
「這玩意兒太難聞了,簡直叫人受不了。」山笛說。
「你會頂住的。」貝特西有氣無力地說。
克裡斯朵夫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酣睡者的臉。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為什麼他心裡會突然彆扭起來。不能將這個姑娘看成商品,看成換取一千萬法郎的代價。
飛行天氣良好,只有微風吹拂,引擎均衡而安靜地工作著,螺旋槳隆隆地響,機艙裡很舒服。假如沒有這種矛盾的念頭,克裡斯朵夫一定會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等待這法國女人睜開她棕色的眼睛,那在飛機上曾兩次好奇地注視過他的眼睛。
克裡斯朵夫總覺得心裡有點不安。他真希望不是這個姑娘,而是另一個人作為他們的人質。那個人得有張讓人討厭的臉,一張符合人們所描繪的羅蓮-德-弗雷斯卡生活方式的臉。他眼前睡著的是資本主義父母的產物嗎?真是那個嬌生慣養、道德敗壞、趾高氣揚、肆無忌憚的社會敗類。
他詛咒自己那突如其來的多愁善感,掉頭朝窗外看去,認出下方是高爾斯皮,幾公里外是布羅拉,他俯瞰下面的海岸,看見附近的帆船和漁艇,有時船上有人向他們揮手,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昏迷不醒的姑娘身上,回到這張純潔的臉上。
約翰觀察了他一陣,然後碰了碰貝特西,把頭朝克裡斯朵夫那裡努了努。貝特西也看了一會兒克裡斯朵夫的樣子,她顯然有些不滿。
「你盯著她看幹什麼?」她說,「你是不是還從來沒有見過外國貨色?」
克裡斯朵夫掉開了腦袋。約翰大笑起來。馬科斯轉過身來。
「他這是第一次看見一個姑娘仰面朝天地躺在面前。」約翰說。
克裡斯朵夫看著約翰。
「如果你是說一個被氯仿熏倒的人,那算是說對了。」克裡斯朵夫給他以刻薄的答覆。
「他那副馬牙一定已經啃過不少姑娘了。」馬科斯挖苦地說。
「為了讓你們大家明白今後應該怎麼做,我想再提醒你們一遍,誰也不許同羅蓮說話。禁止任何個人接觸,這是安全措施。她需要什麼由我給,必要時也可通過約翰,我不希望哪個人被她的魅力迷住,給我們的計劃帶來危害。」貝特西的腔調頗有些盛氣凌人。
「為什麼只有你可以,貝特西?」馬科斯問,「為什麼此外偏偏只有約翰行?」
「別裝傻了。因為我想使我們的計劃得到圓滿的實現,」貝特西回答,「約翰呢,他最穩當。」
「是由於他已經有了你嗎?我看不保險。」克裡斯朵夫話裡帶刺。
「你們幹嘛都那麼神經質?人家要是不看你們,光聽你們說話,準以為你們是死對頭,準會摸不著頭腦。」山笛說。他是喜歡安靜的。
「我們互相間的感情從來不像今天這麼深!我想你們多半是理解錯了。」約翰答覆他。
「別說話了。」馬科斯發出噓聲,「她在動。」
蕾娜特睜開了眼睛。她模模糊糊看見上方有個玻璃拱頂,她看見了傍晚的天空,感覺到身體在引擎聲中顫動。她很不舒服,眼睛不聽她的話,身子也坐不起來、她感到自己精疲力盡,腦袋裡有千百隻黃蜂在叫,耳朵裡嗡嗡地響。她小心翼翼地把頭轉向一邊,依稀看見那個機場小姐和那張馬臉,還看見了其他男人。她覺得口水從嘴角流出,根本制止不了。她試著回憶出了什麼事,可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有幾秒鐘她甚至產生了這麼種印象:這一切都是夢。要不她是不是經歷了一場車禍?
她吐出了一些聽不懂的詞,貝特西向她靠得更近了些。蕾娜特的目光漸漸清晰起來,手伸進上衣口袋摸出手絹,機械地湊到嘴邊,擦乾了嘴唇。當她試著坐起來時,貝特西向她示意,讓她躺著別動,
「出了什麼事?」蕾娜特喃喃地說,「我在哪裡?」
貝特西把一個手指搭在嘴邊。
「別說話,羅蓮小姐。如果您能保持安靜,遵照我們的指示辦,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貝特西輕聲說。
蕾娜特茫然不解地看著貝特西,觀察著那—張張臉,除了一張,其他臉都在向她看。
「芬奇先生在哪兒?」蕾娜特問。
「芬奇?我們不認識什麼芬奇先生。」貝特西回答。
「可是芬奇先生在等我,」蕾娜特急了,「我得馬上去他那兒。你們是誰?我在哪裡?我見不著芬奇先生可不行啊。」
「您在一架直升飛機上。我們很快就將降落。只要您能保持理智,等您的父親及時交出贖金,您就沒事了。」
「贖金?我的父親?你們把我……你們把我……扣留了?」
「你還是有靈感的,小傢伙。」馬科斯說。
「別插嘴,二號。」貝特西衝著他說。
蕾娜特坐了起來。她顫抖,呻吟,手抓住了頭髮。
「這一定是誤會。」她喘吁吁地說,「你們一定搞錯了。你們從我……從我父母這兒又能得到什麼。你們一定把我當成了別的什麼人了。」
「我們對您瞭解得很清楚,羅蓮小姐。您的家庭是法國最富有的家庭之一。」貝特西堅定不移。
「可是我不叫羅蓮,」蕾娜特鬆了口氣,又有了信心,「我的名字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您只要看看我的護照就知道了。」
「您在撒謊。」貝特西斥責道,「您想騙我們放了您。您及時地扔掉了護照,以便裝成另一個人。您別指望挖空心思來欺瞞我們,誘惑我們,我們不是好慧的。」
「但這真是瘋了,不可思議。」蕾娜特叫起來,她求助地巡視著一張張臉,「相信我,我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法語我一句都不會。」
約翰在微笑。馬科斯不信任地看著蕾娜特。克裡斯朵夫掉開了頭。
「您沒法子證明您不會法語,對別人說的法語沒有反應並不是證明。可是我們知道,羅蓮-德-弗雷斯卡的英語說得很好。而您的英語說得就不錯嘛!」
蕾娜特垂下了頭。心想:這一定是個可怕的惡夢!但她還記得這張馬臉,他跟她坐的是同一架飛機;她也記得在機場上受這個機場小姐接待的情景;甚至還記起了這個現在不信任地看著她的男人,不正是他在她進入汽車前幫她脫下大衣的嗎?
「四號,我們正越過海爾姆代爾。幾分鐘後將飛越丹畢斯。然後飛機將下沉,鑽入野獸出沒的世界。我建議你們繫上保險帶。」山笛說。
「請您躺下去。」在貝特西的命令下,蕾娜特重新躺下了。
其他人繫上保險帶,緊張地觀賞山笛的飛行技術。山笛以規定高度飛過丹畢斯,沿著一條山谷向前飛,突然不加預告地把飛機降了下去。他緊貼著山谷地面,靠著摩爾文山的北坡向西北飛行,到山谷聳起之處才把飛機拉高,然後又壓下去,鑽進了另一條山谷,改變了航線。山笛高度緊張地操縱著飛機在一個個無人的山谷中東拐西彎,跳過樹叢,從杜鵑花叢中穿過,差不多貼在黑色的沼澤地上疾駛,越過被螺旋槳的風壓低的草和褐色的泡沫飛濺的水潭。
「我的耳膜快炸裂了。」馬科斯嘀咕著。
「張開嘴。」山笛命令道。
「我們沒到維克,那裡的人會怎麼說?」約翰朝前面喊。
「他們根本不會注意。除非有人提醒。不過我自有辦法讓他們放心。他們認識我時間夠長的了,也瞭解我喜歡光顧荒涼的大自然的習慣。」
「他們要是對你不太瞭解倒好一些。」約翰說。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們還有一處住地。」山笛嘟噥著。
天色漸暗,山笛放開油門,飛行平緩些了。他們的飛機進一步下降,落在一塊平地上。這塊地方位於兩個山谷之間,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坡。平地上有幢房子,旁邊還有一個棚子。山笛把斯高特飛機降下來,降得那麼輕巧,使人感覺不到觸到地面的瞬間。山笛關掉了飛機傳動裝置。
「我看著客人,」貝特西說,「你們把行李搬過去。約翰,幫我扶她下來。」
山笛第一個跳到柔軟的沼澤地上。他打開一個鋁梯子,約翰扶著蕾娜特順著這架梯子往下走。蕾娜特臉色蒼白,四肢發軟,直晃悠。貝特西和約翰架著她向房子走去。房子的百頁窗都關著,從外面看給人一種被遺棄不管的印象。馬科斯和克裡斯朵夫把放在鐵軌上的作為掩護的樹枝和雜草挪開,然後順著鐵軌把棚子推過來,遮住了直升飛機。他們在棚子的大門口放下用裝糧食的麻袋縫合的簾子,把飛機上的箱子和袋子都拿下來,朝房子那裡拽去。
「我們的貝特西有點神經質,你說呢?」馬科斯氣喘吁吁地說。
「也許她沒有料到這個小傢伙這麼漂亮。對不對,克裡斯朵夫?」山笛說。
「別纏我。」克裡斯朵夫悶悶不樂地咕噥著。
「行了行了,還是想想我們的事業吧,別盡想著自己,你總不至於迷上這個漂亮的小妞吧,你這個台東西。我們對有權力愛這種人的傢伙只有憐憫。你看著她的時候,只要想想她家老頭兒的剝削方式,那准有用。」馬科斯說。
這是一座舒適的、設備不錯的鄉間住房。雖然只有丙烷氣燈,但已夠亮的了。客廳很寬敞,這是令人驚訝的,因為從外面看這座房子像是牧羊人的住處。這裡有許多小房間,都有澡盆或蓮蓬頭,還有一個廚房,一個地下室,地下室裡存放著豐富的食品,另一間地下室裡有一個使用乾電池的報話器,一台電視機、一台收音機、若干桶備用汽油b
這三個男人走入客廳時,貝特西和蕾娜特已不在這裡。約翰懶洋洋地坐在靠背椅上,朝著他們冷笑。
「第一仗打響了。」他說。
「我餓壞了。這裡沒有什麼可吃的嗎?連茶都沒有?你們對待飛行員的態度真夠嗆。」山笛說。
克裡斯朵夫把麻袋扔在角落裡,走進了廚房。他煮上水,打開幾個罐頭,把盤子和刀叉端進客廳。所有東西都放在了約翰面前的小桌子上。
「別淨亨清福,駙馬。」他說。
屋裡頓時一片沉寂。約翰瞇縫著眼睛站了起來。馬科斯點了一支煙。山笛躡手躡腳跟在約翰後面,而克裡斯朵夫正在忙著找餐紙。
「你今天過得這麼舒坦,全是貝特西的功勞。」約翰克制著自己的嗓門,「我們大家都得感謝她。你想侮辱我,那隨你便……但是你要是沾上貝特西,就像剛才那樣,看我不打爛你的臭嘴。」
山笛從後面把手搭在約翰肩膀上。
「你是對的。」約翰說著坐了下來。
「我們是一個組織裡的人,朋友們,在這個組織裡我們得準備在關鍵時刻為其他人豁出自己的一切……我們不能自相殘殺!是的,怎麼沒有一下子就大功告成呢?這完全不值得激動。我們有的是激動的機會,先放鬆你們的神經吧。兩天之內,只要第一個新聞報導傳來,我們就需要用神經了。真他媽扯淡,你們到底怎麼回事?」山笛罵道。
「快,互相諒解吧。」馬科斯說。
約翰站起來,露出友好的神色。他追上克裡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好吧……讓我們把這一幕忘了吧。」他說著伸出手去。
「對不起。」克裡斯朵夫心不在焉地伸出手,但沒有朝約翰的眼睛看。
「好了,現在吃飯。」馬科斯說,「這也是你們所以煩躁的原因,肚子餓壞了。」
「等不等女士們入席?」山笛問。
「不等了吧。」約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