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 11
    一個由沙洲延伸出來的水泥防波堤,像只手臂般環護著港口和碼頭。幾艘船正從海上穿過標有記號的水道進港來,其中有馬達動力船,也有帆船。另外還有好些船停在泊台上,有賽艇、落伍的登陸小船,林林總總。

    遊艇碼頭和公共停車場被一面高大的鐵絲網牆隔開。我沿著網牆往前走,牆上有好幾個門,可是都被自動鎖鎖上了。我在防波堤腳下找到一個租船的船塢。我問管理員,要怎麼樣才能找到愛瑞亞蒂妮號。

    看到我光著腳丫,鞋子綁在一起吊在肩上,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要找安密特先生,他不在船上。」

    「那傑瑞-柯帕奇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從這裡走下去,到第三個門那裡喊他幾聲。你在那兒就可以看到那條船了,大概沿著浮筒,在中間左邊的位置。」

    我穿好鞋,找到了那道門跟那條船。愛瑞亞蒂妮號是艘單桅帆船,看到它停靠在平靜海上的模樣,讓我呼吸不禁加快了些。一個瘦瘦的年輕人滿頭糾結的頭髮,下半臉毛茸茸的,正在船尾修理備用馬達。我從鎖上了的11里叫他。

    「傑瑞?」

    他抬起頭來。我向他招手,要他過來。他往下跳到平台上,光著腳丫踉踉蹌蹌的快步走過來。他的上身打著赤膊,伸著黑團團的毛臉往前走,像是想遮掩他男孩般的肩膀和瘦小無毛的胸膛。他的雙手被引擎油弄得髒兮兮,好似戴了一副黑手套。

    他透過鐵絲網門沉著臉打量我。

    「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的書掉了,」我拿出那本扉頁上寫有他名字的《綠色華廈》。「這是你的書,沒錯吧?」

    「讓我看看。」他動手打開網門,可是隨即又把門重重關上。「如果是我老爸叫你來的,你叫他去死,你可以回去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

    「我不認識你老爸。」

    「我也不認識。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而且我也不想認識。」

    「那你老爸這段就解決了。可是我怎麼辦?」

    「那是你的問題。」

    「你不想把你的書拿回去嗎?」

    「如果你識字,就留著吧。這本書會讓你的腦子長進點,如果你還有腦子的話。」

    這年輕人可真沖。我提醒自己他是個證人,而且隔著鐵絲網跟他生氣也沒用。

    「那容易,我找人念給我聽。」我說。

    他很快的笑了一下。這個微笑鑲在他略紅的鬍鬚當中,顯得格外燦爛。我說:

    「有個小男孩失蹤了,他爸爸今天早上被殺了——」

    「你以為是我殺的?」

    「是你殺的嗎?」

    「我反對暴力。」

    他露出的眼神倒懷疑起我是信賴暴力的人。

    「那你就幫我把殺他的人找出來。你可不可以讓我進去?要不然你出來談。」

    「我喜歡這樣子談。」他用手指摸著鐵絲門。「在我看來,你像是會耍暴力的人。」

    「我現在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說。「那個失蹤的小男孩才六歲,他的名宇是龍尼-卜賀。你知道他嗎?」

    他搖了搖一頭糾結的亂髮。遮住他下半臉的鬍鬚似乎蔓生過他的嘴巴,遮得他只有眼睛可以講話。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閃著一丁點光彩,像是受損的玻璃。

    「有個女孩跟他在一起,」我繼續說。「她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在看你這本書,她叫做蘇珊-葛蘭多。」

    「我不認識。」

    「有人跟我說你認識她。她前天晚上在這條船上。」

    「這事我不清楚。」

    「我想你很清楚。你不但把這本書借給她,還把安密特先生的賓士車也借給她。你還借了她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吃了什麼藥,所以爬到桅桿上去。你給她吃了什麼?」

    他的臉先是掠過一道恐懼的陰影,接著化為憤怒。他的棕色眼睛變紅變熱,好似有把火在裡面燒。

    「你真是夠煩,」他說道,很有他自己的風格。「你幹嘛還不滾?」

    「我想好好跟你談談,你有麻煩了。」

    「你去死!」

    他沿著泊台很快地走掉了。他毛髮濃密的腦袋配在一身男孩樣的身軀上顯得又巨大又怪異,活像個掛在竹竿上的聖人頭像紙模型。我站在那兒看著他跳進船尾,繼續埋頭去弄他的馬達。

    太陽幾乎下山了,一等它落到水平線上時,整個海面和天空都像點著了火,熊熊燃燒成一個比響尾蛇之火還大的紅球。

    我在天黑以前繞遍了停車場,想找到佛茲那部雪佛蘭老爺車。雖然未獲結果,可是我一直有個感覺,車一定在這附近。我開始沿著和海岸平行的大路找下去。

    西邊的天空像張突然蒼白的臉,失去了顏色,陽光慢慢從空中退去,在水面上懸浮了好一陣子,仿如一塊委頓而掉落的天空。

    我走了好幾條街,還是沒找到那一輛老爺車。街燈亮了,防波堤被汽車旅館和賣漢堡小攤的霓虹燈照亮,顯得淒冷。我走到一個漢堡攤,點了一個雙層漢堡、咖啡和一小包薯條。我狼吞虎嚥像個餓死鬼,這才想起,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我從明亮的櫃檯轉身離開的時候,天幾乎全黑了。我朝山上望了望,眼前的景象令人驚惶。火勢好似被黑暗餵飽,變得更大更廣了;火團懸在城市週遭,有如露宿在城外的圍攻大軍。

    我又繼續找那輛雪佛蘭,從汽車旅館的停車場,一路朝火車軌道的邊街找去。我一離開大路,就轉進一個貧民區。黑色小孩、棕色小孩在半黑暗中玩著安靜的遊戲。他們的媽媽、祖母則在那些小房的殘破陽台上看著他們,也看著我。

    我在一個佈滿灰塵的夾竹桃籬笆後面的破巷道裡,找到了佛茲漆了一半的雪佛蘭。車裡有音樂流瀉而出。一個瘦小的男人頭戴棒球帽,坐在駕駛座後面。

    「朋友,你在做什麼?」

    「我在吹口琴。」

    他又把口琴湊進嘴巴,嗯嗯嗡嗡吹出幾小節藍調音符。我接下來說的話真是昧著良心,可是我已經受夠了——你也一樣吧——於是我說:

    「你吹得很好。」

    「這是天分。」

    他的手伸過車子的天窗,遙遙指向天際,接著又吹了好幾節。然後他甩甩口琴,把裡面的口水甩掉。他身上有酒味。

    「這是你的車嗎?」我問他。

    「我替一個朋友看著的。」

    我爬進車裡,坐在他身旁。鑰匙放在啟動孔裡,我把它拿下來。他看我一眼,眼神帶著憂慮。

    「我叫做亞契,你呢?」

    「亞摩-強史頓。你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逮我。我真的、真的是在替一個朋友看車。」

    「我不是條子。你那個朋友是不是一個帶著小男孩的年輕小姐?」

    「就是她。她給我一塊錢,要我坐在車裡等她回來。」

    「你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沒帶表。不過有件事我可以發誓:這是今天的事。」

    「在天黑以前嗎?」

    他朝天空瞧了瞧,好像很驚訝夜幕已經低垂。

    「沒錯,我拿那一塊錢買了點酒,錢就沒了。」他眼珠子轉向我:「再賺一塊錢也不錯。」

    「這筆交易我們也許談得成。那個年輕小姐到哪裡去了?」

    「走下街去了。」

    他指著碼頭的方向。

    「她帶著那小孩一起去的嗎?」

    「沒錯,亞契先生。」

    「他還好吧?」

    「他很害怕。」

    「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一個字也沒跟我說,可是他抖得像小狗。」

    我給了那傢伙一塊錢,又走回碼頭。他特地為我吹奏起告別的音樂,音符和小孩子在黑暗中玩耍的聲音飄融在一起。

    沿著泊台有幾艘船稀稀落落的點起了燈。比較穩定也比較亮的,是高掛在鐵絲網門頂端金屬桿上的那個。我很快的向四周瞄了瞄,然後爬過網門。在攀越時,我一隻腿被鐵絲上的倒刺鉤破,下來的時候又結結實實在船與岸中間的踏板上摔了個四腳朝天。這一摔可真不輕,我躺在那兒足足有一分鐘。

    我走近那艘單桅帆船的時候,血不斷滴進耳朵和眼睛裡。艙房裡有燈,可是我沒看到甲板上有人。儘管處境狼狽,深不可測的海水依舊散放著神秘之美,這艘船也依舊美麗,像只夜晚被關人畜欄裡的馬。我跳過欄杆,跑進船尾。高聳的桅桿後面襯著朦朧的天空。

    艙房裡傳出有人拖著腳步走路的聲音。

    「誰在裡面?」

    是傑瑞的聲音。他打開艙口,伸進頭來。他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鬍鬚裡張開的嘴巴像個黑洞,活像是從墳墓裡出來的拉撒路(Emma Iazarus,美國詩人及慈善家)。

    我伸手去抓他,用我的雙臂扶住他的身體,把他抱起來,然後重重把他背部朝下摔進船尾座裡。他躺在那兒起不來,好像撞到了頭。我感到一陣羞慚,竟然這樣傷害一個孩子。

    我步下樓梯,經過一個水陸無線電通話機和一張海圖表,走進船艙。裡面有兩個上下鋪床,其中一個下鋪的紅色床毯下面躺著一個女孩形狀的人體,只有金色的頭髮露在外面,散在枕頭上像是彎來扭去的金子。

    我把蓋在她臉上的毯子掀開。她的表情冷漠得古怪,眼神從別處飄來注視著我,幾乎像是準備赴死——或許更像是已經死了。

    她身旁的毯子底下有東西在動,我把毯子掀開。她緊緊抱著那個小男孩,一隻臂膀環著他的頭,手摀住他的嘴巴。那孩子靜靜地躺在她身旁,連一雙圓圓的藍眼睛也安靜得很。

    他們的眼神飄過我,停駐在我身後。我在狹窄的空間轉過身——傑瑞蹲伏在樓梯上,兩隻手握住一枝左輪槍。

    「滾下船去,你這隻豬!」

    「把槍收起來,你會傷到人的。」

    「只會傷到你,」他說,「除非你現在就滾。這條船現在歸我管,你這是擅闖私人境地。」

    如果不是那把槍,你很難相信他是認真的。他用槍朝我揮了揮,自己讓到一旁。我經過他身邊往外爬,心裡猶豫著應該制服他呢,還是這樣就算了?

    我的猶豫讓我遲鈍。我從眼角看到他把手上的槍轉了個方向,握住槍管朝我揮過來。我沒能躲開,眼前的景象剎那間天旋地轉,慢慢離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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