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凱西一手拿著鏟子,另一手拿著染血的鋤頭走著。到停車的地點後,他把鏟子和鋤頭丟到貨車後面,扶卜賀太太上了車。我當駕駛。
她沉默地坐在我們兩人中間,一路上直直望著前方的石頭路。她一聲也沒吭,直到我們在她家放信箱的所在彎進了酪梨樹林後,才大大呼出了一口氣,好像她從峽谷下來的路上一直是屏著呼吸的。
「我的孫子呢?」
「我們還不知道。」喬-凱西說。
「你的意思是他也死了?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喬-凱西那西南部人慢吞吞的講話語調,緩和了他的回答。
「夫人,我的意思是,沒有人看到你孫子的蹤影。」
「那個金髮女孩呢?她在哪裡?」
「我真希望我知道。」
「是不是她殺了我兒子?」
「夫人,看來好像是的,看來好像是她用那把鋤頭敲了他的腦袋。」
「然後又把他埋了?」
「我發現你兒子的時候,他是被埋著的。」
「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夫人,那個坑很淺。女人只要下定了決心,男人能做的事她們都做得到。」
她的咄咄逼問讓他備受壓力,而她的恐懼帶給他更大的壓迫感,因此喬-凱西慢吞吞的回話裡已經滲入一點哀鳴的意味。她不耐煩地轉而向我攻來:
「亞契先生,我孫子龍尼死了嗎?」
「沒有。」
我故意加重音量,想逼退「他已經死了」的可能性。
「那個女孩是不是把他拐走了?」
「這是個很好的假設。不過如果他們跑掉了,也可能只是為了避火。」
「你在睜眼說瞎話!」
她的話聽來像是她已經跨過另一個人生的分水嶺,而她的未來將不可能再發生任何好事。
我把貨車停在車道上我的汽車後面。喬-凱西下了車,伸手去扶卜賀太太,她一把將他推開。可是她下車的樣子,已彷彿是個驟然老去的女人。
「你可以把車停在車棚裡,」她對我說道。「我不喜歡把貨車停在太陽底下曬。」
「對不起,我插一下嘴,」喬-凱西說,「我想您最好把貨車停在這兒。火正從峽谷上頭燒下來,可能會燒到您的房子。如果您願意,我可以幫您把東西搬出來,也可以幫您開一部車。」
卜賀太太對著那棟房子和四周的景物緩緩睃巡了一遍。
「從我出生到現在為止,這個峽谷從來沒有起過火。」
「這表示這場火的時機到了,」他說。「山上那些樹都有十五、二十尺那麼高,全都幹得像脆谷片。這是五十年才碰上一次的大火,很可能會把您的房子燒掉,除非風向又變了。」
「那就讓它燒吧!」
珍走到門口來迎接我們,她的腳步略帶遲疑,彷彿害怕聽到我們即將宣佈的消息。我告訴她,她丈夫死了,兒子不見了。那兩個女人交換了一個質問的眼神,好像都想在對方身上找出這些苦難的根源來。然後她們一塊兒站在門口,擁抱對方。
我們站在陽台上,喬-凱西從我後面走過來。他碰了碰帽簷,對那個靠在卜賀太太肩上。面對著他的年輕女士開口說道:
「請問你是史丹-卜賀的太太嗎?」
「我是。」
「我想請你跟我描述一下,跟你先生在一起那個女孩的長相?」
「我盡量。」
她離開另外那個女人的懷抱,那女人進屋去了。珍靠在欄杆上,離蜂鳥給水器很近,一隻蜂鳥不停的吵她。她走到陽台另一邊,在一張帆布椅上坐下,用一種緊張的姿態傾身向前,將那個有奇怪眼神的藍眼金髮女孩向喬-凱西重新形容了一遍。
「你說她大概是十八歲左右?」
珍點點頭,她的反應迅速而機械化,好似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
「卜賀太太,你——你先生對那個女孩是不是很有興趣?」
「他顯然很有興趣,」她的聲音又酸又苦。「不過我想她對我兒子的興趣更大。」
「怎麼個有興趣法?」
「我不知道。」
喬-凱西換了一些比較不敏感的問題。
「她穿什麼樣的衣服?」
「昨天晚上穿的是一件無袖的黃色洋裝;今天早上我沒看到她。」
「我看到了。」我打了岔。「她還是穿著那件黃色洋裝。我想你會把這些資料都傳給警方吧?」
「是的,我一定會。現在,我想跟園丁談一談,他也許能夠告訴我們,鏟子和鋤頭是怎麼跑到山上去的。他叫什麼名字?」
「佛茲-史諾,我們都叫他佛茲。」珍說。「他現在不在。」
「他去哪裡了?」
「半個鐘頭以前風向變了的時候,他騎著史丹的舊單車下山去了。他本來要開凱迪拉克走的,我叫他不要開。」
「他自己沒有車嗎?」
「我相信他有部破車。」
「車在哪裡?」
她微微聳聳肩。
「我不知道。」
「佛茲今天早上在哪裡?」
「我不清楚,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幾乎整個早上都待在這裡。」
喬-凱西的臉色變得沉重。
「他跟你兒子處得好不好?」
「處得不錯。」她說完後意會到他的意思,眼神黯淡下來。她搖搖頭,好像要把那層意思否決掉,趕跑黑暗。「佛茲不會傷害龍尼的,他一直對龍尼很好。」
「那他為什麼要跑掉?」
「他說他很擔心他媽媽。不過我想他怕的是火,他都快哭出來了。」
「我也怕火,」喬-凱西說。「所以我才會幹這一行。」
「你是警察嗎?」珍說。「所以你才問我這麼多問題?」
「我是森林服務處的人,被派來調查火災的起火原因。」他伸手探進內袋,掏出一個鋁盒,把那根燒到一半的小雪茄拿給她看。「這東西看起來是不是你先生的?」
「看起來是沒錯。可是你該不會想證明是他起的火吧?他人都死了,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她提高了聲音,有點失控。
「我的理由是這樣的:不管是誰殺了他,或許就是他讓這個東西掉落在乾草堆裡。那就表示殺他的人對這場火要負法律責任,也要負責賠償。我的職責就是找出真相來。那個姓史諾的人住在哪裡?」
「他跟他媽媽住在一起。他家離這裡很近,我婆婆可以告訴你,史諾太太以前在我婆婆這裡做過事。」
我們在客廳找到了卜賀太太,她正站在角落一扇窗邊,整個峽谷都框在那扇大窗裡。這客廳好大,遠遠站在那一頭的她看起來好嬌小。我們朝她走過去,她並沒有轉身。
她在看火勢延燒的景況。火舌現在的位置在峽谷盡頭,有如奔流的火山滑下坡地,在樹頂頭上迸冒著濃煙和火花。宅子後面的尤加利樹被一陣暴風吹過,頓時成了白頭;山鳥和鴿子全都飛光了。
喬-凱西跟我互望了一眼,我們也該走了。我讓他去開口,因為這是他的地盤,也是他的任務。他對著那女人一動也不動的背影說:
「卜賀太太,你不覺得我們最好離開這兒嗎?」
「你們走吧,請你們都離開,我要留下來,我現在不走。」
「你不能留下來,火真的往這兒燒過來了。」
她轉頭面對他。她的臉色凝重深至骨裡,看起來又蒼老又懾人。
「別告訴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我在這房子裡出生,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住過;如果房子沒了,我最好跟著它也一起消失。我什麼都失去了。」
「你不是當真的吧,夫人?」
「我不當真?」
「你總不想讓自己被火燒到吧,對不對?」
「我想我對火神是歡迎還來不及。我很冷,凱西先生。」
她的語調一派悲觀,可是裡頭帶有歇斯底里甚至更糟的東西。那是一種剛愎頑固的抵抗,表示她的心智已經上了鎖,死死守在一個牛角尖裡。
喬-凱西帶著無望的眼神對這客廳環視了一周。這裡儘是維多利亞式的傢俱,牆上掛著維多利亞風格的畫像,還有好幾個玻璃櫥櫃,裡面滿滿放著本地鳥類的標本。
「夫人,難道你不想搶救你的東西?你的銀器、鳥類標本、畫像、紀念品怎麼辦呢?」
她以一種絕望的姿態攤攤手,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自她雙手間消逝了。喬-凱西想用她生命的片片段段把她拉回來,但效果微弱。
我說話了:
「卜賀太太,我們需要你幫忙。」
她帶著些微的訝異看著我:
「要我幫忙?」
「你的孫子失蹤了。一個小男孩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失蹤,實在——」
「這是我的報應。」
「哪裡的話!」
「你以為我在胡言亂語,是不是?」
我沒去管她氣沖沖的問話。
「你的園丁佛茲可能知道你孫子的下落。我知道你認識他的母親,對不對?」
她回答得很慢:
「依娜-史諾以前是我的管家。你該不會認為佛茲他——」
她停住沒往下說,不願意把她的問題明白說完。
「如果你能跟我們一起去找佛茲和他母親談談,會有很大幫助。」
「好,好,我去。」
我們從小道開車出去,像一列送葬的隊伍。卜賀太太開著她的凱迪拉克在前面帶路,珍和我坐綠色的賓士車跟在她後頭。喬-凱西居尾,開著那部貨車。
我從信箱矗立的地方往後看。火花和灰燼往下吹入峽谷,衝進宅子後頭的樹林,有如色彩鮮艷的異國鳥類,急著取代那些已經遠飛了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