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卓堅所說,宏達公司很少需要超時工作的。」
說話的是許子鈞。
他們三人在文娟家裡,許子鈞、大衛和文娟本人。
許子鈞說話時,把身體斜靠在沙發背,雙腳在沙發邊擱起。
「好舒服呵!」他閉著眼睛叫嚷著。
「叫嚷什麼,也不看看環境。」大衛拍打他一下,那個意思是,又不是在你家裡,這麼隨便!
許子鈞醒悟,連忙坐好,為剛才的失儀不好意思起來。
他經常都是這樣,什麼事都自然流露,很少注意到自己的儀態。大衛在旁邊時就全憑大衛提醒,大衛不在旁邊,天知道他會豪放到什麼地步。
兩個人的神情動態,文娟都看在眼裡,她看得出,許子鈞性格耿直,往往一下捅到心底裡,很有一些仍未成熟的孩子氣,大衛卻又過於拘謹,就像現在吧,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目不斜視,好有趣的樣子。
她遠遠地看著,笑了起來。其實兩個人都很可愛,雖然性格不同,但同樣正直善良,對她的事也同樣地熱心。
她很喜歡他們,慶幸自己交上了這兩個好朋友。
大衛和許子鈞來她家裡,是討論目前正在調查的事。根據大衛的意見,許子鈞在宏達公司屬於秘密調查員的臥底身份,是不可以與他們公開出現的。
在公開場合出現的是她與大衛這一對,他們扮演得很成功。有時候文娟心裡想,易明去世的事就像一場夢,他苦泉下有知,會否為此而感到不高興?
其實易明在她心中的位置,目前還是最重要的。
「調查亡夫的墮樓事件,是我心目中唯一想做的事。」她這樣對大衛和許子鈞說過,「我的丈夫即使因買股票而盜用了公司的錢也罪不至死,況且我們也不是沒有能力償還。假若阿明能夠想得通,即使把我們這個住宅單位賣了去籌錢,我也沒有怨言。」
夫妻之間既不是霧水姻緣,而是一輩子的事,自是風雨同舟,有事時應該有商有量,一起解決。
可惜易明什麼也不對她說,一直到易明死了,她才發現自己對丈夫的瞭解是那麼的少。
大衛曾勸慰她,他為易明開脫的理由是:「易明不動用樓宇去償還款項,而採用股票抵押的辦法,是不想你知道後擔心,這是對你的一番心意。」
許子鈞說得更直接,他說:「現在不是討論易明還不還錢的問題,易明事實上解決了經濟難題,既解決了,亦即那個問題不再存在。他為什麼要死,才是我們最需要知道的呀。」
根據許子鈞在那間公司工作而查得的資料,宏達董事長卓堅那天在下午四時三十分離開公司,其他的員工在下班後逗留在公司的時間長短不一,但延遲至晚上七時零五分的,就只有易明一人。
拜訪過卓堅後,大衛和文娟對那間公司整個架構有了全面瞭解,這於他們討論公司的人事有很大幫助。
「根據卓堅所說,我們瞭解到,宏達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是卓堅,他的下屬有私人助理阿光,副總經理謝政榮,正、副總經理之下分為五個部門,各有掌管的屬下員工和所負職責。」
大衛把那天卓堅向他提及的內部架構說出來。
「我們可以把卓堅提供的公司員工名單過濾,把調查的目標放在幾個人身上,縮小調查的範圍。目標明確了,要查起來也容易一些。」大衛說,「為了更清楚地去討論,我把卓堅對我說過的人事分佈繪製成圖,現在我們可以從圖表上看。」
他把圖表拿出來,指給文娟和許子鈞看c
「我們從圖表上很清楚地看到,宏達雖然分為五大部門,而且設有副總經理一職,但是公司的權力卻集中在董事長兼總經理身上,亦即是說,所有部門都由他直接掌管。」大衛說,「這是一間權力高度集中的公司,而且國內與香港的生意額同樣龐大。」
「你把公司結構畫出來,易看多了。」文娟認真地看著圖表說,「原來我丈夫掌管的出納部有四個屬下,而且公司的架構條理分明,顯出卓伯伯很有組織才能。」
許子鈞說的話就更有意思,他說:「大衛,真有你的,不愧為教師,什麼東西到你手裡都一目瞭然!你知道嗎?我在那裡做辦公室助理,文件從這邊送到那邊,整天往各部門裡鑽,根本就不知道它們相互間的關係,連各部門的真正人數也不知道。有了你這張圖表就方便了,可作我日常工作的指引,起碼知道誰當權誰充大架子,以後陳太叫我做這做那,我就可以拒絕她了!以為她管什麼,原來只不過是計劃、出納、會計三個部門!」
「你這傢伙,我畫圖表是叫你這樣用的嗎?太過分了吧。」大衛拍一下許子鈞的頭說,「簡直離題萬丈!我們現在是研究易明墮樓死亡的事,你調查所得如何?現在就靠你告訴我們了。」
許子鈞縮縮腦袋,不好意思地笑,心想這是怎麼搞的,怎麼老是大衛正經他搞笑,他們年紀相差不大呀,自己什麼時候才成熟起來呢?
他也確實過分了些,討論易明的死因是一件嚴肅的事,看看文娟就知道。她正蹙著眉,很小心地看著圖表,彷彿圖表是一個迷宮,那裡躲藏著殺害她丈夫的兇手,她一心一意要兇手給她出來。
許子鈞收起了笑容,也開始認真地看了。
「根據我接觸到的員工所說,當晚除了易明設第二個人留至超過晚上七時,易明跳下去的時間是七時零五分,讓我看看——是了,就是這裡,會計部的主任郭帆六時三十分走。其餘的,貿易部的香港廠部門因會見客人而延遲了下班,廖主任大約在六時先走,副主任馮瑜離開時是六時三十五分——」
「慢著!你說馮瑜六時三十五分離開?」文娟從圖表上抬起頭,仰著臉看許子鈞。
「是呀,根據公司的人所說,除了易明外,最後一個離開的就是他。」許子鈞據實說。
大衛雙眼帶著亟欲深究的關注望向文娟。
文娟聽到馮瑜離開公司時的反應,使他留上了心,他說:「馮瑜這個人,你認識他嗎?」
「這個人我認識,他以前與我隸屬宏大屬下另一間公司。與易明結婚後我沒有外出工作,他什麼時候來了這間公司?不是看見你這張圖表我還不知道。」
「卓堅那個晚上有介紹這個部門,可能你當時沒有留意。」
「也許吧,當時我確實沒有留意,對於商業上的事我一向覺得很複雜,沒有興趣去聽。」
文娟的回答有一點心神不定,但是因這個意外的發現而震驚的表情,卻明顯地流露在臉上。
「你對這個人有懷疑?可是他六時三十五分就走了呵,他人不在那裡,總不能遙控地把你丈夫推下樓吧!」許子鈞說出自己的看法。
現在的問題是,易明墮樓時,公司所有人都已走,除了易明自己以外,沒有人在那裡,根本就不能構成他被推落樓的兇殺案。
「無論馮瑜那時是不是在現場,馮瑜最後一個走是不爭的事實,況且他在文娟與易明結婚前已認識文娟,這已可以構成兇殺的疑點,因他走了後可以再回來,只要避開看更的注意,就可以做他要做的事。」
大衛把眼光轉向文娟,見她還在那裡發怔,心裡就更肯定自己的看法,馮瑜從以往與文娟工作的同一間公司,追隨至她丈夫服務的公司來,內情絕不單純。
「還有另一個遲走的人,六時三十分離開的會計部主任郭帆,查不查他?」許子鈞問。
「但凡下班後沒有即時離開的都要列入調查的範圍內。據一般的慣例,會計與出納兩個部門的工作關係最接近,相互之間產生矛盾的機會也最多。每一個可能有動機的人,我們都不應放過。」大衛說。
「我想說一句,」文娟說,「阿明借的那筆錢呢?去了哪裡?我們也要找出來,而且我懷疑,得到那筆錢的人嫌疑最大,為了那筆錢而殺人,這個因素我們也不可忽略。」
「若是與錢有關的動機,那麼牽涉面就廣了。這麼說,誰都可以納入為財殺人的疑凶之列,就毋需有職業高低之分,哪怕是個送貨的小工,也有可能屬於被查的範圍。我們的追查工作就很繁重了!」許子鈞一片惘然地說。
現在,他覺得整件事就像大海撈針。起初,他本著一時之勇,沒試過追緝兇犯的他,總覺這樣做很快意,但追查下來才知道個中困難。難處在於,他在那裡工作,接近兇案發生的核心,接觸到那裡的人,明知那些人當中說不定有哪個是兇手卻又不敢肯定,甚至不敢相信。在日常生活中,那裡每一個人都很平常。
許子鈞實在很難把那些人與殘暴的殺人事件相連起來,普通至身邊經常遇到的人,又怎可想像到其中有殺人疑凶?兇手必定有一個兇手的樣子吧?就像傳統戲曲裡的臉譜,環顧他身邊所有的人,卻沒有一個是與那壞人的臉譜相同。
他陷入沉思中。這樣靜止下來想一件事,在他來說是很少有的。
大衛在叫他。
「明天就是我們參加秋季燒烤會的日子,宏達公司所有的人都會出席,從那裡找蛛絲馬跡,是我們接觸兇案疑犯的最好機會。在那個地方,你要裝作不認識我們,要是那裡真有一個兇手,他必定會很留意我們的舉動,碰見我們時要像陌生路人般走過,你做不做得到?」大衛再一次叮囑他不要鬆懈大意。
明天那個時刻,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當然做得到,怎會做不到?」他回答說,「既然我深入虎穴做臥底,就只能忍辱負重啦!」
許子鈞的語氣還是那麼開玩笑式,但這時他卻沒有了好心情。
明天,亦即過了這個晚上的第二天,太陽出來的時候,他會遇到什麼事什麼人,會否與那件他現在想也不願去想、侷促骯髒的兇殺事件連在一起,把真相從陰溝裡掀出來?
他不願再去想。
只好靜候第二天來臨,那時自會有所揭示,苦苦追尋的東西,恐怕就會披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