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到有人在後跟蹤,連忙閃身走人皮具店。
週六下午,中環的購物廣場比平時更多遊人。
遊人中有男有女,大多是在附近上班的白領階級,享受著半日閒暇,人群中不乏熱戀中手挽著手的青年男女。
馬漢明擠身於選購物品的顧客中,佯裝專心地看手裡拿著的一個真皮銀包,眼睛卻緊盯著店舖玻璃飾櫃前的進口通道。
皮具精品店在路邊交角處,有兩個進出口。
跟蹤他的人在店外失去他的影蹤,心急地站在路口。
那是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額角沁著汗,頻頻用手擦著上面的汗水。
看樣子他是找不到目標物了。
馬漢明剛想鬆一口氣,那個人卻彷彿是作了決定,決意進這間皮具店看看。一發覺那人走進皮具店,馬漢明急急從另一個門口出去,正好跟一個女孩子撞個滿懷。
「哎,你撞到我了!」女孩幾乎被撞至倒地,捧著腳踝在叫痛,小嘴可愛地往上翹起,瞪著眼睛看他。
馬漢明伸手扶她。
「對不起,碰著了你。」他道歉,與那女孩的視線相遇。
原來是公司新來的女打字員,叫碧琪。
「馬先生,是你——」碧琪也認出他,張口叫道。
「噓,別叫。」他作勢把手放在嘴邊,制止碧琪叫出來。
碧琪的眼光滿是疑問。
馬漢明突然用力地把她拉到身邊,在原地轉了個圈,好讓碧琪擋住他。那個跟蹤他的男子匆匆走過。
他走了,碧琪安靜地沒有動。
「對不起。」馬漢明再次道歉,「剛才沒碰著你吧?」
「沒有,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碧琪低著頭說,並沒有推開他的意思。路上行人擁簇,把他們擠到牆邊。
馬漢明這才發覺自己一直拉著碧琪的手沒放,他連忙鬆開手。
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認識女孩子。
穎怡的事尚未完結,他感受到多方的壓力,甚至感到被監視。
如丁正浩所說的:「你已經被警方注意。」
他想起那天晚上回家途中尾隨著他的車子與剛才跟蹤他的男子,他們是否警方的人?
到現在為止警方還沒找過他,他也不知警方所掌握的資料會到什麼程度。這是星期六下午,馬漢明不願回別墅去,自從國艷姑姑住到那裡以後,他才知道這個女人有多難纏。
「你在想些什麼?」碧琪看見他默不作聲,輕觸著他的手臂問。
他把目光轉移到她身上。白裡透紅的健康膚色,清秀的臉龐上一雙精靈的眼睛,烏黑的捷毛往上翹起,她正聚精會神地緊盯著他。
長腿,身材苗條。
及肩的秀髮用髮夾扣到一邊,流露出青春迷人的清新氣息。
碧琪還在等著他的答覆。
一個主意升上心頭——與其在這個時候回去,何不把這段時間打發掉?
「我在想,不知你有沒有時間,可否請你飲杯咖啡?」馬漢明用他那雙專注的眼睛望著她。
很少有女孩子可以拒絕他的邀請。
他的眼神有種無法抗拒的魅力,碧琪臉上一熱,把臉轉過別處。
他很有信心。
當初穎怡也是這樣接受他的邀請的。
「我在週六下午一般都沒有別的事。」碧琪回答他時盡量顯得自然,「我們去哪裡?」
千萬不要有變化,我當然去——她想。
不過沒讓他看出來。
他們站立的地方人來人往。
馬漢明有意無意地把身體靠近她。
「我知道有間酒店咖啡座的咖啡很不錯,我帶你去。」
馬漢明眼內的陰霾開始散去。碧琪跟著他走,對女孩子他一向很有辦法的。那間酒店的咖啡果然不錯。
「你住在附近嗎?星期六下午有沒有去什麼地方玩!」馬漢明問碧琪。
「我住銅鑼灣,一個人住的,有時候在家聽音樂。我不喜歡到太熱鬧的地方,亦很少去別的地方玩。」碧琪答。
「哦,典型的乖女孩,你的父母呢?他們住在什麼地方?」馬漢明開始對身邊這個女孩感到興趣。
碧琪與穎怡不同,穎怡明艷照人,對男孩很有經驗。
穎怡過去有很多男朋友,馬漢明從她對愛情的經驗便知道。
他只是她眾多男友中的一個。
後來她決定和他結婚,是在眾多選擇後覺得他最好,由始至終,決定權在穎怡。他不喜歡過於主動的女人。
溫順甜蜜的小女孩,令他想起了妹妹。
很久沒打電話給妹妹了——他想,從這個女孩想到妹妹,馬漢明覺得很奇妙。他喜歡這種感覺。
這些日子以來,他實在太緊張了,難得現在可以鬆弛一下。
他決定,這天晚上回去就打電話給妹妹。
碧琪,連聲音也像他的妹妹——也許所有可愛的女孩的聲音都是一樣。
「我父母不在香港,他們跟隨哥哥移民到澳洲去了。」碧琪說。
一個女孩子留在香港,現在的女孩都很獨立了。
「你不去?」他問。
「有一件事使我留下來了。」碧琪說。
她沒告訴馬漢明那是什麼事。
「你在我們公司工作多久了?」馬漢明說。
「由在公司遇見你那天開始到現在是三天,我是上班第一天即遇見你的。」碧琪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
那雙大眼睛內有什麼在閃耀著,但那時候馬漢明不知道。
他向來是不留意公司的女職員的。
穎怡對他這方面的表現很放心。
他對女孩子不很放在心上。
他喜歡的是另一樣東西。女孩子,他只覺得煩,不及他那樣愛好的刺激。在公司遇到這個叫碧琪的女孩,正是他心情極為惡劣的時候。
那天上午,他一直情緒不佳,耀成電子零件廠的老闆梁世耀打電話給他。梁世耀的電話使他鬱悶的心情猶如火上加油。梁世耀說:「馬先生,這是怎麼回事?由你批出的電子原料價格,由原來的升了百分之零點七。從簽定合約到如今不到三個月,即使是加價也不用那麼快吧,叫我們如何掌握成本開支?」「沒這回事。」馬漢明說,「我想你是搞錯了,合同上的價格沒有改動,此事由我負責,有修改我一定知道。」
「你說不知道,那真令人難以置信!」梁世耀聲音尖銳地說,「修改價格的信函由你們公司發出,上面有董事長何威廉親筆簽名,收信即日起生效,這還有假的?」「何威廉」這三個字具有如此威力!馬漢明知道,如果世上有什麼是最有可能發生的,那便是:何威廉擅改合約,當他透明如無物!
何威廉這一手很厲害。
梁世耀在那裡叫救命,簡直是哀求的口吻:「你知道我已和人簽好銷售合約,甚至付運的船期已預定了,這種原料在香港只有你們公司代理,霎時間叫我到哪裡去找?這不是『玩』起我了?請你公司再釐定價錢,要不我就慘了!」
「我會把你的問題在開會議時提出來,盡快給你答覆。」馬漢明安撫他,「一有結果我立即通知你。」
「你真的要快點,我上一批人的原料已快用完了,拜託拜託!」梁世耀一再叮囑,才肯收線。
馬漢明放下電話,臉色鐵青。
梁世耀的話言猶在耳:「你批出的原料價格由原價向上調升,你們公司的董事長親筆簽名,你會不知道嗎?!」
何威廉,又是他!
穎怡死後,這是何威廉第幾次向他發動攻勢了?先是他親手擬定的計劃被否決,然後他親自簽定的合約被作廢,都是在他背後進行,令他防不勝防。
他的視線落在辦公桌上的金筆。穎怡父親的金筆挺立依然,超卓顯貴,金光閃耀。
他坐上公司董事的職位後,那支金筆仍留在原位,沒被拿掉。
是穎怡要求它放在原處。
「它代表了我們家的權力,父親用它來簽署文件。」穎怡說,「公司創辦之初,父親是董事長兼總經理,父親死後,由何世伯繼任。」
現在,它只是擺放著,物無所用。
但它還有一個作用,它可以勉勵馬漢明。
總有一天,權力——這支筆的象徵,會真正歸他所有。
公司裡所有人都是知道他是因穎怡的關係才進入董事局的。
當然有很多不好聽的閒言。
即使別人怎樣說,他也不會退讓。
一往直前,是他與生俱來的特質。
他自以為很瀟灑,沒想到,聽了別人背後的議論時,他仍是沉不住氣地生氣了。那次,他偶然經過茶水間門口。
裡面有聲音傳來,公司的幾個職員正談論得熱鬧。
「你們誰學他娶個有錢太太,太太一死,什麼東西都有了,還用去做?」「看他不可一世的樣子,殊不知所有東西都是從太太那裡得來,有什麼了不起。」「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董事長何威廉對他很不滿意?」
「嘿,我聽到消息,他負責簽署的合約——耀成電子那一單,被取消了,親自簽字取消合約的就是何威廉——」
他走進去,裡面立即鴉雀無聲。
人人退後,「馬總經理」「馬先生」地叫著,一個個抽身離去。
他當時的臉色大概很難看吧,只有一個女職員沒走,她站在那裡,迎著他的目光。
她就是碧琪,新來的女打字員。
現在他們坐在酒店咖啡室裡。
馬漢明在寫字樓沒有看清楚她,這時看清楚了,她另有一種韻味。
這是個面貌秀美的女孩。
碧琪笑起來時,眼睛微微地向上彎,很好看。
「早幾天我們公司登報招請職員,你是那時應聘進來的吧?」馬漢明問她,「在公司工作習慣嗎?」
「我做過很多份工作,能很快熟悉新的環境。」碧琪的神態很輕鬆自然,一點也不像公司內那些自以為是的女孩。
「你以前在什麼地方工作?」
「我做過傳呼機中心的職員,百貨零售業,也做過玩具製造廠的科文,你呢?聽說你是公司股東之一,是嗎?」她的眼睛閃著好奇。
「公司的股份是我妻子的,她死後留給我。」馬漢明盡可能輕描淡寫。
他不想提這件事。
一陣短暫的沉默,馬漢明轉換另一個話題。
「我們公司從來沒有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他第一次這樣讚美一個女孩。碧琪笑了。
「那是因為你從未正眼看過她們。」
「她們這麼說我?」
「她們說你板起臉孔,活像個冷臉的憂鬱小生,一副天要跌下來的樣子。」「我像那樣?」
「嘿,就是這樣——」碧琪縮起鼻尖,把臉往上一仰,把他的神態學得維妙維肖,惹得他一陣大笑。
突然他臉色一變,笑聲僵住了!
離這裡不遠的一個角落,有個人坐在那裡冷冷地看他。
「你幹什麼,不舒服?」
是碧琪的聲音,她把臉孔湊上來。
「沒什麼,我突然有點不舒服,過一下就好的。」馬漢明說。
剛才的興致消失了,他眼前想到的是怎樣打發這女孩子走。
「時間很晚了,多謝你陪伴了我一個下午,要不要我幫你叫輛車子?」他聽著也覺得自己的聲音欠缺誠意。
他起身離座,碧琪也跟著站起來。
馬漢明臉色之差心情之壞,與剛才判若兩人。
他再望過去,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馬漢明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好轉,剛才剎那間的照面,他清楚地看到那男人正是下午在商場跟蹤他的人!
碧琪沒有立即走開。
「你好像很不舒服,不如我送你回去?」她不放心地問道。
「要女孩子送,我像這樣差嗎!」馬漢明勉強擠出笑臉,「我現在有點事,下次再約你吧。」
他看著碧琪離去。
打發了碧琪走後,他臉上神情冷穆、目光冰冷,就在他身邊不遠——那個人並未走開,又在他眼前出現!
碧琪心不在焉,眼睛看著鍵盤,心思卻飄到老遠。
「喂,神遊太虛,在想男朋友嗎?眼定定的,我在你身邊站了這麼久都看不見。」一起工作的瑪利拍她一下,「男朋友是誰?是否我們公司的,介紹來見見呀!」「我才不像你,整天想著男朋友!」碧琪把臉一沉,佯裝生氣。
「好正經呀,不想男孩子!怎麼打字老打在那一頁?」
瑪利戮穿她,不待她過去追打,就笑著跑開了。
碧琪看一下自己打出來的東西,只好承認瑪利說得對,她坐了半天才打了這麼幾行字,說是在工作,誰會相信?
她自己也不相信。
與馬漢明去酒店咖啡座後,她見過阿生,他在她公司樓下等她。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阿生木訥地說,「我只是想來問你,你去那間公司工作還好嗎?」
碧琪到馬漢明那間公司工作,與阿生也有間接關係。那天她和阿生在快餐店內,阿生買了份報紙,碧琪無意中看到報紙上的招聘欄。
招聘欄上登著招聘女打字員的廣告。
「給我看——」她從阿生手裡拿過報紙。招聘公司是她認識的名字,是馬漢明那間公司。
「你想找工做嗎?」阿生看到她對那份招聘廣告有興趣,猜測著問。
馬漢明,那天晚上見到她被搶皮包也不援手的人——「你陪我去面試,我現在就去!」她伸手拉阿生說,「我要找的就是這份工!」阿生跟著她跑,當時他不知道原因。
現在阿生知道了。
「今天下午,我看見你和一個人一起。」阿生說,「我見過那個人,他是你約我出來那個晚上見到的男人。」
「你跟著我!」
「我不是有心的,我在你公司樓下等你,看到你出來——」
在公司樓下等她。
那麼他是看到了——「你去那間公司工作,就是為了接近這個人?」阿生問她。
她否認。
她這樣做,是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馬漢明在那次以後再沒有約會她。
他好像忘記了他們曾共度一個下午,即使從她身邊走過也不停下來。就像沒有看見她一樣。
最近他必定為公司的事情所忙,他的事情她都知道,比他認為的知道更多。有人敲她的桌子。她抬頭,看見許正那張仍然有點孩子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