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人 二、被人跟蹤
    「今天晚上我們去哪裡?我的意思是,去哪裡吃晚飯?」

    本來想好了很多浪漫的計劃,例如燭光晚餐,海邊漫步啦!要不然,去戲院裡看電影,在黑暗的電影院裡他會更自然,與心上人在一起,甜蜜又溫馨。現在,種種計劃都飛跑了,見到了她,他只能期期艾艾、笨拙地說。嘿,真沒水準!阿生心裡暗罵自己。

    可是沒辦法,一見了她,所有的自信和勇氣都跑光了。

    原因很明顯,站在他身邊的女伴太漂亮了,是他不敢妄想可以得到的那種類型。衣飾趨時的少女,清秀的臉龐上一雙精靈的眼睛,黑白分明,隨時都有狡黠的主意出現,長腿,身材苗條,還有一頭光鑒照人的長髮。他們是在一間日資百貨商店工作時認識的,她在那裡工作兩個月便消聲匿跡,沒有人知道她的住址,也沒有人瞭解她的過去,她驚鴻一現就倏地消失。也許,世上這樣的女子很多,灑脫地不帶走一片雲,沒留下下次相見的諾言,連應有的普通交情也沒有。阿生將電話號碼寫在一個客人的卡片後,她不經意地放進她的小手袋裡。當然,像阿生那樣毛愣愣的小青年,皮具部的售貨員,連自己的卡片也沒有,在她看來是十分不夠資格。阿生想,作為她的男友,心須有錢、瀟灑、樣貌英俊和高貴。她不把他的「卡片」當面扔掉,阿生已覺得很幸運了。很多次,在人跡稠密的尖沙咀、銅鑼灣區看見背影酷肖她的時髦少女,追上前去才發覺是相貌相差極遠的年輕女孩,令他更懷念她那靈秀飄逸的神采,來去自若、神秘不羈的獨立灑脫。不過他懷疑,假若追上去看到的真是她,他有沒有勇氣上前打招呼。

    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寫在別人卡片上的電話號碼居然沒給她扔掉。昨晚收到她打來的電話,聽到她嬌憨可愛的聲音,他手足無措,差點兒連話筒也從手裡摔掉!現在見到她,只能問一句「到哪裡去吃晚飯」!她嫣然一笑,表現得胸有成竹。

    她這樣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中。

    「吃飯的事,在哪裡都一樣。有一件事要你幫忙!」

    他怎麼會想不到她是有事要他幫忙才找上來的?奇怪的是他一點也沒有因此而不高興。美麗的少女就仿似有這個特權,她們隨時隨地電召一個男孩,說「幫幫我啦」,很少遭到拒絕,現在的情況一樣,只要不叫他作奸犯科、持械行劫,做什麼他也願意,「有什麼事?做得到的我一定幫你!」阿生拍胸口應允,絕對真心。誰願意讓這樣青春少艾的美麗女孩為一件解決不了的事蹙眉煩惱、寢食不安,「我們先去吃飯,然後我再告訴你怎樣做。」事情就這樣決定,阿生只好暫時把好奇心抑壓住,先享受一頓愉快的晚餐。現在他總算對這個女孩有一點瞭解。她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不像時下那些嬌寵依附的女孩。從相約見面到去那間餐廳,她看來都按照著原定的路線進行。

    她似乎很熟悉去的那個地區,從電車路轉右,沿著傾斜向上的路再過兩個路口,他們在一間門口暗沉的馬來餐館前停下來。一間佈置雅致的餐廳,適合情侶相會的地方。

    阿生發現他的女伴吃得極少,流露出有心事的神態。吃晚飯時,女伴絕口不提這晚要他做的事。直到飯後甜品用光,阿生知道,她要說她的事了。

    「我突然打電話叫你出來,有沒有覺得奇怪?」

    「說不感到突然你也不會信。起碼你沒有扔掉我的電話號碼,證明你心中也把我當作朋友了。」阿生回答得很有技巧。對阿生的回答,她只淡淡一笑。

    「我叫你出來,是因為這件事我很難獨立辦到。你是最適合的人選,我需要你的幫助。」「說吧,只要做得到的,我一定不會拒絕。」

    義助美人,阿生心裡充滿英雄感,聲音也高昂起來。

    「噓——」她把食指放在嘟圓的小嘴上,神態萬分可愛,「想全世界的人都望著我們嗎?我要你做的事很重要。」全世界都望著,那敢情好!誰不希望讓人看見自己與一個漂亮女孩在一起?但她接下來的話,卻叫他笑不出了。「我要你,」她可愛的小嘴吐出這話來,一點也不令人覺得罪過、可怕,「我要你打劫我。」「嚇,打劫——」阿生手上的咖啡杯差點跌下來,他那目瞪口呆的樣子,與聽到核彈在香港上空爆炸不逞多讓。「噓——你想每個人都望著我們嗎?」這一次的語氣不像剛才那麼溫柔友善,卻帶著冷峻懾人的意味。「呢,不叫就不叫,可是我不明白,為何你要我做這樣的事?」

    「你有這樣的反應很正常,因為你沒聽清楚我的話,若你知道了就會覺得這其實是微不足道、很小兒科。」她說話時的樣子,真的使人覺得這件事簡單得不值一哂。

    她這樣說對阿生起了連鎖作用,既然對方都不當一回事,他表現得大驚小怪,簡直有失風度。他決定閉嘴,話是由她說,做不做由他自己。

    「你看過電影公司拍戲嗎?」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女伴解釋說,「好緊張呵!其實銀幕上一切都是假的,別當一回事。」「我們也一樣,劫人的賊、被劫的受害人都不當真的,我們只是做一個劫與被劫的遊戲。」「賊」這個名詞刺了阿生心裡一下,他雖然一事無成,可不打算作賊,即使明知道是假,聽著也不是味道。「是不當真,我們只是串通起來騙人而已。」阿生模仿她的語句,憨愣愣地回上一句。不吐不快。

    她不以為忤,清秀的眸子靜靜地望過來,阿生發現她眼內隱藏著一些他不瞭解的東西。還是不要多講,聽她說下去吧!

    「我需要接近一個人,卻沒有方法接觸他,我再三考慮過,只有這個辦法行得通。」她的眼神柔和下來,又恢復了可愛甜蜜的神態,「只有你可以幫我忙,你願意嗎?」現在的她,已變成一個柔弱、需要人幫助的女孩,看她那懇求的神態,這件事對她一定很重要,否則她不會如此要求仍然是很陌生的他吧?「你拿得準你說的那個人一定會來嗎?」阿生只好用拖延的語氣答她。假若她計算錯誤,那個人沒來,那就不存在幫不幫的問題。阿生的期望落了空。

    對自己的計劃,她很有把握可以實行。

    「我已注意他很久,他經常來這附近的酒吧的。」因為阿生肯主動談這問題,她的語氣也變得很柔和輕鬆了。「他一定會來,尤其是今天晚上。」很肯定的語氣,表示無論如何也不改變決心。「他是什麼人?為什麼你要想盡辦法接近他?」阿生強烈的好奇心又升起,禁不住問道。他想知道為什麼策劃這個計劃的女孩對他的疑問三緘其口。

    「你不需要知道我為何要這樣做,只需告訴我你幫不幫。」

    也許她已經知道,無論幫或不幫,眼前這年輕的愣小子,都已落在她的掌握中,走不脫了。她伸手召來侍者結賬,把他帶到餐廳門外。

    「這是一條向街的小路,再過三個舖位就是那人常去的酒吧。你看到吧,這條小路很少行人。我慢慢地在高牆這邊向前走,你從後面搶我的手袋,我高叫「打劫!」——你不要快跑,要慢跑,看那人的反應而定,反正我一定會讓他捉不到你。」「這……好危險,假如遇到警察怎麼辦?」阿生聽著自己的聲音也覺得軟弱,因為此時她已握著他的手,溫軟柔滑的小手,傳遞了叫人心軟的信息。無論內心怎樣掙扎,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他是幫定了。

    這時候他們已走到餐廳外面,藏身於陰暗的門牆下。少女的身體貼得他很近,別人會以為他們是情侶。只有他知道,少女全神貫注地注意酒吧門外一段路面,那裡被酒吧的霓虹燈灑下一片迷濛的紅光。路上果然沒有行人。這時他發現少女的身體沒來由地收緊,臉上露出光輝。酒吧門前出現一個年輕男人,他知道少女的目的物到了。他想轉身,卻不成功,少女拉著他的手增加了力度,鉗得他緊緊的。

    「跟我來!」少女嚴厲的聲音,與剛才判若兩人。

    他知道,現在只能依照少女的命令去做了。

    馬漢明坐在酒吧內,暗紅色的燈光照在酒杯裡的冰塊上,半浮半沉的晶亮,成了他眼中的焦點。他默默地坐著,暫時什麼都不去想。

    鄰桌傳來聲音。

    「沒想到女人難纏起來是這樣難搞的。她愛你的時候像水蜜桃般甜,說可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快樂,我做什麼都可以!』現在我只是提一下離婚,錢又不是不給她,她卻要生要死,摔瓶子抹脖子,真給她煩透!」「既是這樣,你安撫她一下吧!」另一個聲音說。

    「誰不曉得這樣做,問題是另一邊不肯!」第一把聲音苦惱地說。「另一邊」當然是指情婦那一邊。妻子與情婦都不肯妥協,難怪夾在中間的男人愁眉苦臉了。

    其實愛情既沒有了,強留在身邊是沒有用的。偏偏女人都表示今生今世都不會離婚,休想離開她另娶。「順自己的心意去做,你會選哪一個?」與那「夾心人」說話的是個聲音陰沉的人。「還用問嗎?當然是姬莉啦!」那男人提起情婦的名字,聲音甜蜜蜜,像換了個人似的,「姬莉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是最瞭解我的心意,認識她後,我才發覺以前過的日子真沒意思。」男人陷於極大的苦惱中。「我以為與妻子說清楚後會獲得她諒解,反正她年紀也大了,有沒有那個都沒問題。想不到事與願違,她抱著死不放手的心態!最近的日子,我簡直給她煩死。」「完全沒轉彎的餘地嗎?」

    「就是沒有才慘。我瞭解她的性格,她說得出做得到。」

    「你心中怎麼想——我是說,萬一她真的死抱著你不放,你怎麼辦?」

    那個聲音壓得很低,馬漢明側起雙耳才聽到微末的尾音。

    「我不能想像那樣的日子,現在已經到了極端惡劣的地步。」

    「假若,有人可以幫你擺平這件事呢?」

    「真的?那我多少錢都願意付出,只要讓她答應離開我,錢不是問題。」「不是讓她答應離開你,」那個聲音一字一頓地強調「離開」兩個字,「是讓她消失,不要擋道。」「你意思是,呢,你意思是——」驚慌的聲音,顯然他明白了——跟著的交談轉為以極低沉的聲音進行。那男人妻子結局如何,馬漢明沒有興趣知道。擺脫相纏至死的妻子,投向年輕艷女的懷抱,對一個年過半百、急於享受人生的男人來說,是太大的誘惑。誘惑,可以使人做出很多事。結婚是戀愛的墳墓,不結婚是否會有相反的效果?

    他把酒一口乾盡,體味酒在口腔裡的辛辣,直流入胸臆間。

    酒吧裡有很多人,也許因為寂寞,到酒吧找個可以傾訴心事的人說上兩句,苦悶自然消散。很多人都這樣做,但馬漢明不是這樣。

    他天生是沉鬱的,濃密黑髮下,一雙眼睛只觀察旁人。

    有一次穎怡說:「你的眼睛好奇怪,在你笑時竟然不笑。」

    那時他們在巴黎,新婚甜蜜的旅途上,穎怡冷不防說出這句話來,他毫無防備地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直到現在,他仍然沒有忘懷那種震驚的感覺。

    那番話使他對看似胸無城府的妻子有另一個評估,他不覺多留意了她。

    穎怡,隨時隨地都表現出她那細緻入微的敏銳,就像她彎彎的眉眼,笑起來滿含笑意,忽然之間眼睛會流過一道陰影,笑意轉變為詢問的訊號。在穎怡身邊,他總有膽戰心驚的感覺,彷彿與火山共眠,隨時會被捲入滾熱的熔岩底。現在火山變為睡火山,卻仍然使他寢立不安。

    她卻深深迷戀他,不顧一切。

    「小時候,父親給我出了一個試題,我前面有一條三岔路,走左邊會有健康和平凡的生活;走右邊會有平安和平庸的一生;走中間會有轟轟烈烈但危險的愛情。你猜我要那個?我選中間那條路。父親當時臉色也變了,這個遊戲也不玩了。」說起兒時往事,她的眼睛出奇地美麗,又深又亮。平庸的男人她不屑要之。二人相遇時,馬漢明從她望過來的眼光,就知道她找到她需要的了。那時馬漢明不主動也不慇勤,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年輕人。

    「我就是要你。」艷麗的笑,富有而年輕,她把她的唇送上「「」」「」也許,這就是有些人認定他意圖奪取穎怡財產的原因。接受如此龐大的一筆遺產,難免會使人注目。來參加穎怡葬禮的人,並不認為他是穎怡的丈夫,只認定他是殺妻奪產的元兇!所有望過來的眼光,還不如穎怡的眼光,臨終的眼光——「還要一杯嗎?」他頭頂突然傳來聲音,使他嚇了一跳。——是慇勤的酒保。

    低頭一望,他手中的酒杯乾底了,不知不覺已坐了很久。

    他像有點醉意,不能再飲了。

    豎起手指,作個不再需要的手勢。

    在任何時間都保持清醒。

    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刻……

    他還要開車回家。

    召來服務生,把鈔票塞給他,走到酒吧外面。

    酒吧外清靜無人,一個天氣和暖的清靜夜。

    長街傾斜,頗有蕭蕭夜語無人聽的味道。他沿著街道往下走,晚風吹來,酒意醒了一半,突然有奔跑的腳步聲傳來。他驚覺地閃身一旁。

    「打劫呀,他槍我手袋——」失聲的女音高叫。

    「遇上劫案而已。」他鬆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

    剛才,他真的以為——一陣急速的腳步聲,一個男子跑過,慌張怯弱,年紀不大,一步一喘氣,一眼看得出是新手。奔跑的腳步聲過去,他被人從後面一把拉住,那是一個年輕的長髮女子,她氣呼呼地瞪著他。「他搶我的東西呀,為什麼你不去追?」少女氣憤地說。

    「我不習慣管別人閒事。」他冷然地說,摔開少女勾搭著他的手。

    他揚長而去,留下那個意外地、驚愕地瞪大眼睛的女子,和那個停下了腳步,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賊人。他彷彿看見那個女子臉上失望的神色,但那時他無暇去想……

    他駕著車回家,那時候夜已深了,路上的車子很少,馬漢明卻感受不到交通暢通無阻的駕駛樂趣。那是因為穎怡。

    穎怡的身體已經被埋葬,為什麼他仍有著不安的感覺?

    丁正浩剛才說話時的嚴厲眼光還留在他腦中,在他眼前浮動,那眼光流露出來的敵意,使他心裡極不舒服。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追隨著他,緊壓在他心裡,帶來強烈的不安。

    任由車子順著路上的方向前行,他要在回去之前把這件事好好想一想。

    他跟隨前面那輛銀灰色的房車,不知不覺地,離剛才那間酒吧很遠了。銀灰色車子轉入半山較幽靜的路上,馬路兩旁燈柱上的光暈照著濃密的樹影,風吹過,樹影綽綽,像碎金搖曳。馬路上車輛稀少,路上沒有行人。

    他內心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路口的紅綠燈打出紅色,馬漢明前面那輛車子駛了過去。

    他在紅燈前停車,就在那一剎那,他臉色驟變,知道心緒不寧的原因了。他被別人跟蹤!他剛才耽於思考目前的處境,因而放鬆了警覺性。當他把車子停在紅燈前,車門旁的倒後鏡內有個藍色影子一閃。藍色影子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停下。

    以他對汽車的認識,那是一輛性能極佳的日本房車。

    為了證實是否被跟蹤,他開動車子,沿著山路駛去,那輛藍色房車始終與他保持一定距離,不快不慢地跟在後面。這個發現使他的心情更加不安。

    丁正浩剛才說:「警方對尊夫人的死因有懷疑。」

    這句話此刻在他心中凜厲鏗然地鳴響,他的冷汗涔涔而下。恬靜晴朗的夜色突然變得陰森冰冷,他像跌落陷阱的困獸,心內一片混亂。當他駕車回到那座幽靜的海濱別墅時已是半夜,他已恢復了平靜。

    看守別墅的護衛升起閘門,讓他的車子駛進去。

    他從車裡走出來,以自信瀟灑的急步走上前廊梯級,回到他與穎怡那間向海的寢室。他突然警覺地站定——這個房間有人來過!丁正浩在停車場與馬漢明的一席話,使他的情緒下降到零點,一向以來的沉著鎮定受到衝擊。跟著又發現被人跟蹤。

    這些事都在穎怡葬禮後不到二十四小時內發生,就像兩支冷嗖嗖的利箭從暗處向他直射而來,令他完全沒法防備。他在駕車時考慮著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回到別墅時已恢復了平靜——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帶著一貫灑脫傲氣的神態回到樓上,他推開臥室的門,神情立即大變。

    有人來過他和穎怡的房間!穎怡的衣櫃全都被打開,各種名貴新穎的服裝雜亂地散落地上,亂作一團地映入馬漢明眼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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