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從未見過這樣憂傷的、充滿悲劇之感的眼睛,那麼深不可測,與她身穿的黑色天鵝絨長裙十分相配。每天晚上,當她走進卡西諾,默默地挨到一張賭桌前,同樣默默地玩起來,這雙眼睛,便空落落地,似乎充滿著與周圍無關的景象,向著不可知之處望去了。此時,縈繞在他心頭的願望非常強烈,希冀這雙眼睛能夠流露出哪怕一點點默許,接受他對她的愛慕之情。
一個星期來,他每晚都在這所房子裡消磨幾個鐘頭,骰子的拖拖拉拉讓他煩躁。它像個愚蠢、猶豫不決的女人轉啊轉啊,直到停在某個不重要的數字上。「Faitesvosjeux」「RiennevousPlus」收賭注的僕役嗡嗡的聲音亦令他心煩不安。
他奇怪她何以不試試巴卡熱(一種紙牌賭博),這種又文雅又緊張的遊戲,卻要玩毫不刺激的輪盤賭呢?但是她總是在十點鐘來到,而且無論輸贏,兩個小時後必定離去。
每個夜晚他都像個訓練有素的僕人,順從而耐心地等著她的出現。當她沿著長廊走來,如裹在霧離飄動的幻影,他的胸中便油然而生一種陌生的騷動感。是的,陌生。在他四十一年斤斤計較、井井有條的生活中,朱迪森。波特還從未允許過哪個女人踏進他的情海深處。
他出生在新英格蘭,他的家族一直是一個著名州府的望族。很早他就為自己制定了兩個目標:成為百萬富翁和美國參議院的議員,如今這兩個願望都已達到。通過給一家頭號報刊的老闆提供有價值的法律咨詢,他獲得了足夠的金錢,有了金錢的結果使他實現了第二個目標。
女人作為一個因素在他如此刻板,有規律的生活中是沒有地位的。那些蜂擁在他周圍的女人像嗡嗡嗡的蒼蠅、皆被他漫不經心地拂去。偶爾他也會想想結婚的可能性,但是那必須加諸在他的姓氏之上的東西,又總令他煩惱。在婚姻詩意的旗幟之下,不過掩蓋著令人尷尬的不體面的生理欲求罷了。
波特的祖先們向以目光犀利,嗅覺靈敏為榮。參議員朱迪森-波特是他家族最好的範例,他以「沉默的朱迪森」聞名於他華盛頓的同行中。即使在最慷慨激昂的政治演講中,冷靜與無懈可擊的外衣也不會從他的肩頭滑落,高傲、冷漠,在任何危急關頭,他依然能夠不失分寸,很有自制。
而現在這種困惑、這種退縮、這種莫名的心跳又意味著什麼?為什麼到倫敦去會見其兄弟的計劃五天前已經定好,他卻依然呆在比亞瑞茲,留連不去呢?
剛進入九月份,遊客們潮水般湧入,比斯開灣聚集著歐洲大陸的旅遊者。一時間珠環翠繞,笑靨如花,香擯酒泡沫四溢,人人怡然自得,卡西諾成了星斗滿佈的天空,籠罩在一片光芒四射的璀璨之中。
就在這繁景中,像盛宴上的幽魂,輕輕飄過那個如此奇怪地攪擾著朱迪森-波特的女人。她常穿的凝重的黑裙似乎令她的纖體不堪其重,淺色的頭髮從大理石雕像般的前額對稱地向後彎曲著,蒼白的頸部掛著一串淺玫瑰色的單股珍珠項鏈。她是一幅雲做的畫,又如霧般朦朧。不過,從所有這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絕望神情中,朱迪森隱隱看到一線跳動著的生機,在死灰下燃燒。她使其它的女人相形失色,像虛弱的木偶一般貧乏、呆板和蒼白。
今晚他湊巧佔據了她對面的座位。看到她擱在綠色桌面上的雪白的手臂,他禁不住心猿意馬,極想伸出手去感知她的肉體是冰冷的,還是溫暖的。愚蠢的念頭。好在她決不可能意識到七天來眼前這個衣冠楚楚、鎮定自若的美國人一直以這種念頭聊以自慰。
他看到籌碼從她手中機械地落下,停在七點上。她總是這樣,選擇一個號碼就用它玩上一個整晚。今晚她贏了。對一個只冒了五十或一百法郎風險的人來說,這筆贏錢已是個不小的數字,可不管運氣好壞,她眼中的憂傷神色卻不曾改變過。
窗外大雨滂論,遠遠時有雷聲滾過,轟隆隆如一串槍聲。天空被一道炫目的白光撕成碎片,屋中隨即陷入一片漆黑。
寂靜籠罩了片刻,跟著響起了笑聲,好奇的、神經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飄過長長的、黑漆漆的大廳。屋裡一片低語,嚇呆的孩子們本能地發出尖叫聲。好像有拖拖拉拉的腳步沿著打蠟地板走動,儘管大廳裡窗簾都拉著,閃電仍然刺過幕布,把影子可怖地投在牆上。
這只是瞬間發生的,幾乎同時燈重新亮了。朱迪森-波特瞥了一眼那個女人。她沒有動,臉上卻流露出極度恐懼的神情,她抬手抹了下臉,彷彿要抹去這種表情似的,又往後推了推她的椅子。
朱迪森等她把籌碼兌換成現金,才快步走出客廳。他跟在她身後幾步之外,看她下樓去婦女寄存處。等到她穿過門廊走來,他已站在外面,正豎起大衣領子抵擋著瓢潑急雨。
他暗暗等待著兩個機會。首先,這樣的夜晚不可能雇到出租車——他知道她自己沒車。其次,她也不大可能在這裡毫無把握地等下去,看有沒有載客到這兒的返程空車。
門房做了個無奈的手勢。朱迪森沒有動,沒去叫醒坐在停車場他的豪華轎車裡打瞌睡的司機。
「對不起夫人,」門房歉意地說:「現在雇不到車。」
他掃一眼停車場的排排轎車。她無望地聳了聳肩,朱迪森聽到她向門房建議打電話到最近的車庫去試試。
他久等的時機到了。他走近門房,表示願用自己的車為夫人服務。
聽到這個提議她轉過身。
「噢,您真是太好了。」她的聲音好像低沉的樂聲,有著如霧的旋律。她的英語說得很慢,字斟句酌,從外國人的唇中吐出,別有一番風味。
直到朱迪森扶她上車,她也沒再多說什麼。
「如果您願把地址給司機,」他說:「他會送您到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這幾乎是個暗示。他確信對她一番好意,她不會以她先乘車回家而讓他等在卡西諾門口作為回報的。何況從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嘛。
「不過您可以陪著我的,」她很快地說:「當然,如果您願意。」
他塞給門房一百法郎。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舒適、溫暖的轎車駛進暴風雨的茫茫黑暗之中。
朱迪森心滿意足地靠在座位上,他的同伴瞇著眼睛坐了一會兒,然後轉向他柔聲說道:「非常感謝您讓我用您的車,更感激您的護送,先生,因為我特別怕——」
「暴風雨嗎?」他插嘴道,回想起她臉上凝固的恐怖表情。
「哦不,是怕黑。」她更正道,「聽起來很愚蠢是吧。可我就是受不了黑暗。它,它讓我窒息,你大概已經注意到——燈滅時——在卡西諾。」
「是的,」他承認,「我看到您嚇壞了。」
「真是不好意思——。」
「您知道我在注意您嗎?」
「是的。」
「這不是第一次。」
「是的——我也知道。」
「您知道我注意您有多久了嗎?」
「大約一個星期吧。」
「我得為自己的無禮向您道歉。」
「不必了。美國人看女人的方式和歐洲人不同,他們不會用眼光剝掉你的外衣。」
朱迪森急忙向雨霧迷離的窗外看去。她知道他的心思集中在她潔白的臂膀上嗎?她迷人的手臂從天鵝絨披風下伸出,離他的手近在颶尺。
「您不討厭我對您感興趣嗎?」他冒險問道。
「不,我只是奇怪,那麼多明艷照人的女人——您為什麼獨獨選擇了我?」
「她們——全都黯淡無色。」
「我呢?」她問。全無狡詐之情。很坦率。
「很真實,」朱迪森回答,然後再次轉向她。她扯掉罩在頭上的連衣黑色風帽,淺色的長髮紛披下來,這沒了她,只留下輪廓鮮明的側影。
「我對您毫無所知,不知道您是法國人、斯堪的那維亞人,還是——」
「俄國人。」她簡短地補充道,「我叫瑪麗亞-波利契娃。」
他們繞過自由之宮,沿著海邊的林蔭大道行駛著。雷聲又一次從遠方傳來。海浪擊碎在岩石上發出巨大的咆哮聲,好像是溺水者的大合唱。
她微微顫抖著。他彎下腰,把蓋膝毛毯拉緊,這個貌似無意的動作使他的手觸到了她迷人的手臂,她的肉體摸起來好似陽光輝照下光滑的大理石。
「這等於什麼也沒說。」她接著講下去,離朱迪森騷動的思緒十萬八千里。「我丈夫叫康特-阿萊克斯塔-波利契夫,家住在現改名為比徹格蘭德的聖彼得斯堡,我是個寡婦。」
她的直率讓朱迪森感到愉快。他以前曾聽說外國女人喜歡把自己過去和現在的生活築起一道神秘的牆。如果她自願講述自己的情況,那麼,他們的相識自然不會隨這次短暫的行車而宣告結束。他希望不是這樣。
他們拐上一條邊街,在一所古老的,被重新修建成公寓式的舊房子前停下。朱迪森想起身,但她伸出了一隻挽留的手。
「噢——請別,您會濕透的。不介意和我共享一次小小的晚餐吧。」
「如果不使您為難和不便的話——」朱迪森熱切地回答。
「一點也不,每晚都準備著呢。很高興能夠報答您的好意——即使用一種微不足道的方式。」
他扶她下了車。法國司機看看他們的背影,就鑽進車裡,繼續他的被打斷的美夢。
房中瀰漫著陳年的霉味,鋪著骯髒的碎地毯的樓梯,在朱迪森沉重的腳步下吱嘎作響。但當她打開二樓上她的公寓的門,朱迪森彷彿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神秘的,令人們生活在回憶之中的世界。
這種感覺不是因為房間裡呈現出什麼特別的面貌,不是因為燭光後暗淡的俄羅斯金聖像,不是因為塵灰的牆上懸掛著的一片片金線織錦緞,也不是因為鑲在已失去光澤的畫框中的幾張照片,而是由於一股懷舊的情緒,它模模糊糊,就跟屋角處那張又長又矮的沙發椅上方掛的斑駁的鏡子似的。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僕人,穿著灰色制服和黑色絲圍裙,走上前接過朱迪森的帽子和大衣。
深紫色簾幕低垂的窗戶之間,有一張條桌,僕人在那兒伺候他們用飯。她穿著拖鞋悄聲地走來走去,彷彿已化作傢俱的一部分。朱迪森可以單獨和波利契娃夫人呆在一起了。
晚餐相當簡單:冷肉,乳酪煎蛋卷,深玻璃杯裡的俄式茶,沒有葡萄酒。
他們泛泛而談。她旅遊過不少地方。像許多大陸女人一樣,有一些關於歐洲政局的新聞。他也講了講自己的情況,不多,但足以使她不後侮她對他的接納了。
在他們壓低的聲音中,除偶爾交換幾句意見以外,浮動著一種預想之中的,遠離了他們話題的感覺。朱迪森困惑的是如果他做出什麼舉動,她是否會如他所想的一樣做出反應,舊時代男人勾引女人的方式可是與談話全無關係。
餐具撤下之後,女主人點燃一支長煙卷,那雙憂傷的,充滿了悲劇色彩的眼睛忽然與朱迪森的視線相遇了,帶著他所需要的表情:她意識到他是個男人。
「您是第一個到這兒來的男人,」她說。
「不過您總有朋友吧——。」
「我的朋友都走了,」她的聲音慢慢響起,「或者都散去了——在地球的各個角落。」
「噢,上帝,這種生活會使一個女人病態的——孤零零地住著,沒有任何交際。」
「病態!」她呼吸急促,迅速站起來走到壁爐前:「也許您想知道我為什麼怕黑吧。」她拿起一張照片,把它送給朱迪森,照片上是一個身穿沙皇軍隊制服的男人。留著小鬍子,眉清目秀。「他們把他從床上搶走,拽著他穿過庭院,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我想去救他,可門窗都被他們釘死了……那時天真黑啊——像今夜一樣……我只聽到他的呻吟——」她語氣單調,微弱,卻十分刺人:「那個場面總在燈滅的時候浮現出來,一片空虛,我想像著他們是怎樣對待他的。」
不必再去問「他們」是誰。前段日子裡削弱了俄國專制統治基礎的武裝暴動盡人皆知。
他站著,沉默片刻,打量著照片上那張相當嚴厲的面孔和灑脫的簽名:波利契夫。
「若說您不應當生活在過去可是有點殘忍。」他最後說道。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來到比亞瑞茲的。來往不斷的各色人等應該對我有所幫助,令我最終能擺脫那一切吧。」
「有幫助嗎?」
「有點。但那只是些生活表面的東西——從我身邊走過,卻不能觸及我的內心,在卡西諾玩賭也不過是為了置身於歡樂的人群中,我從不曾——也無意和他們真正溶為一體。你所看到的一切和這些珍珠,是我昔日生活中的僅存之物了。」她摸摸頸上的珍珠項鏈,項鏈的搭鉤處飾有值錢的祖母綠寶石,「還指望它度過艱苦歲月呢,」她微微聳了聳肩,「這樣的生活我已滿足,有時我——我奇怪自己為什麼還有興趣活下去。」
「胡說。」朱迪森叫道:「你這麼年輕,漂亮——」
「空有其表——」
「漂亮而且生機勃勃。」
他放下照片,走近她。一股盲目的,不顧後果的力量驅使著他,太陽穴砰砰直跳,好像她溫暖的手置於其上。窗外雨點輕敲,應和著他的心跳。
她誘人的手指伸到桌上的瑪瑙盒中,取出一支香煙,慢慢地夾到唇間,這樣慵懶的舉止使她更富魅力。
他點燃火機,她彎腰去吸火。他突然低下身,讓她那一頭成熟的淺色美發貼到他的臉上。它有一種奇特的絲綢的質感。摸起來像緊密的蛛絲。這種感覺真是奇怪。對一個旁觀者而言,她是塊大理石,儘管她的皮膚如天鵝絨般柔軟。
他仍舊讓打火機燃著,好使一層朦朦朧朧的火焰形成一個光圈環繞在她頭上,她抬起頭,透過這個光圈,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像一陣電流擊過,他的四肢都綿軟了。房間裡,只聽得見他砰的一聲關上打火機,又把它投進口袋裡的聲音。
「您把自己鎖在這兒,像個修女,」他發覺自己在耳語:「拒絕給自己生活的權力。」
「有什麼值得生活下去的嗎了」
「很多啊,您會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個沒有男伴的單身女人。」
「也許您是出於一個男人的愛意才這麼說的,我已經六年沒有愛了。我們國家的人——令我蔑視。奴隸成了貴族,貴族淪為奴隸,仰仗有錢女人的鼻息過活。」她把香煙按在煙灰缸裡揉碎。「罷了——我一點也不需要他們。」
「告訴我,」朱迪森說:「今夜您是真想讓我陪您回家呢,還是僅僅出於禮貌?」
「我不會出於禮貌而勉強自己。」
「不過您一定知道我是故意跟您接近的,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次您看到我正在注意您,也許就已經猜到——」
「也許我猜到了。」
「我不是那種見到一張新面孔就陷進去的傻瓜。」
「我知道。」遙遠的聲音回答道。
「您有著一切,把它們給予一個男人,讓他愛慕您,喜歡您。」
她沉默著,手指還在瑪瑙盒中摸索,眼睛卻沒有離開他。
「再這樣下去您會發瘋的」他懇切地說。
「我覺得現在我們就有點瘋狂,陌生人,被暴風雨趕到了一起,瘋狂啊——」
「隨它去吧,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幫你脫離所有這些不幸,就一個機會。我能做到的——使你幸福——給你一個女人所應得到的一切——」
「只要我想要我會有情人的。」她粗魯地插嘴說:「但我不會為了錢——去找一個情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並不是試圖買你。你也不是那種男人要買的女人,而我確實想要你——你的聲音——你的撫摸。」
她從瑪瑙盒中捏出一支香煙,依然懶懶的慢慢舉起它。
朱迪森伸出手。
「請不要吸煙,現在不要。」
「可你得走了,現在。」
儘管剛才遠遠傳來的自鳴鐘的三下鐘聲已告訴他時間,她的柔聲的命令還是使他渾身一震。
「你不是在下逐客令吧?」他問。
「我必須這樣。現在——你希望留下來的那會兒。」
「你——想讓我走?」
她猶豫起來,不過只是片刻。
「不,但我們都得有時間考慮一下,以免將來後悔。」
「你不會後悔的。」
「請您——走吧。明天晚上,如果我作出決定——我們再在卡西諾見面吧。」
聲音淹沒在黑茫茫的風雨之中,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朱迪森聽到一聲急促的喘息,又像是被嚇壞的呻吟。他抓住她的兩手,感覺到她交叉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裡顫抖,於是便輕輕地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肩上。
突然,他們彷彿在黑暗中一起浮了起來,她美麗的眼睛充滿了整個空間。他閉上眼,向她的紅唇貼去。
朱迪森-波特走下樓梯時,東方隱隱閃爍的微光正預示著一個燦爛的晴天,街道已經干了,空氣很溫暖,夾雜著早晨清新的甜香。
朱迪森叫醒還做著美夢的司機,鑽進車裡坐好。啊,他感到自己多麼年輕,像大二的學生,而且毫不為此臉紅。那種風流少年的樂趣自他離開大學後就再也沒有嘗過。嶄新的感覺——同時又很古老,古老如這個世界。至於冒險的勁頭——年輕人魯莽狂熱的激情和浪漫,早已被葬在很多年以前的一個舊夢中了。
所有的把未迪森-波特造就成一個可信的、理智的政治家的素質好像突然間都離他而去了,他置身於一個不知「克制、分寸」為何物的地方,他的同胞們都卸去了假面,像扔掉一堆廢物,讓祖先們的「精明靈敏」站一邊去吧,讓偽善隨風散去吧。當自由的旗幟在頭頂獵獵飄揚,是聽從它激動人心的召喚的時候了。
那個魅力十足的女人,瑪麗亞-波利契娃,思緒在這個名字上打轉轉,那看似冰冷實則異常柔軟溫存的雙唇,那如芳香的夜雲般籠罩著他們的黑暗,噢,一切都像夢——可它卻又那麼真實!
從今以後,再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他就會回想起今天的。愛情猶如綠洲,在「理智」這片茫茫沙海中,剎時解除了他的飢渴。
想想未來的幾天吧,他們會在卡薩諾瓦、在米沙索爾,在瑞瑟-德-西勃瓦舉行晚宴,在比利牛斯山谷古老而怪異的鄉村酒店長期逗留。
他必須盡快電告他兄弟不要再等他了。他們本來計劃這個月底要共同航海出遊的。好吧,他可以在瑟堡上船。
汽車在他住的飯店入口處停住了。這個飯店是比亞瑞茲的一大景觀。它莊嚴地坐落在環形草坪的中間,由鋼鐵大門護衛,具有中世紀宮殿的尊貴與豪華。
朱迪森向值夜的看門人要鑰匙,他笑著說:
「今天會是個好天,先生。」
「看來是這樣。」朱迪森表示同意。
他走進自己的房門,推開窗戶。大海看著非常慵懶、沉靜,與昨晚上的粗野狂暴全然不同,在短短幾小時裡,情緒的變化是多麼大啊。
他脫掉衣服,舒舒服服地鑽到毯子裡,立刻沉入酣甜的夢鄉。
蠻橫的電話鈴驚醒了他。他坐起身,不大清楚電話是否響過,然後跳下床,向牆上那個小小的話機走去。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鬧表,發現已是十點一刻。
「朱迪森,波特先生嗎?」
「請講。」
「噢,」雲一般的聲音飄了過來,「很抱歉吵醒您。」
「啊——是你——」
「是的。本不想打擾您,所以直等到現在才給您打電話。您能告訴我——您走的時候,有沒有碰巧看到我的項鏈?」
「您的——什麼?」
「項鏈,我的珍珠項鏈。它不見了,我想也許它,也許它會在您的身上。」
「等等——請等一下。」
朱迪森放下話筒,拿起堆在椅子上的衣服,仔仔細細地抖了個遍。
「連影也沒有。」他告訴她。
「我們都找遍了也沒有發現它。」
「再看看吧,肯定在你那裡的某個地方——也許在沙發椅下邊,或者地毯下邊——」
「我們到處都找過了。」她絕望地重複道。
「別緊張,再找找,系統一點。我處理處理事情,一做完就去幫你。」
她沒說一句話就掛上了電話。
朱迪森好容易抑制住重新爬回床上睡覺的慾望,他的眼神仍然由於睏倦而有些呆滯。他無意識地穿上外套,心中有些惱火,為什麼要打擾他呢?那個東西會找到的,女人就是這樣,可憐蟲!一點小麻煩就視為不幸。冷水浴使他的情緒好了些,他叫了早餐,希望咖啡喝完之前即能聽到電話的叮鈴鈴聲,他的願望沒有落空。
「我不是說過你會找到它的嗎?」他愉快地問道。
「可我沒有,我只請求您費心在來的時候把我的項鏈一起帶來成麼?」
有一刻朱迪森沒有說話,她請求的語調很焦急——可她「請求」的後面又隱藏著什麼?
「你要——什麼?什麼鬼——」
「什麼地方,我確信,在您的東西中會找到我的項鏈的,它是我僅有的值錢貨而您有許多——」
「看這裡——您在暗示——」朱迪森的話哽在了嗓子眼裡,他不能再說下去。
「我什麼也沒暗示。我完全相信過一會兒我的財產就會回到我的手中。」聲音有些發抖,語氣不是威脅,倒幾乎是鄭重的懇求,她掛上了電話。
他站著,幾乎沒有呼吸,直盯著電話機。這個問題不得不面對了,他昨晚擁在懷中的女人確實相信他拿了她頸上的玫瑰紅的項鏈走掉了,無論是故意還是偶然,他已說不清楚。電話線那端傳來的疏遠的口氣無疑要使他相信項鏈的確在他這裡,他必須說服她事實並非如此,就這樣。
但是長年的法律經驗以及隨著白晝而來的謹慎使他考慮起一個人空手到她的公寓去的可行性來。
他又檢查了一遍衣服,用力抖了每個口袋。荒謬,整個過程都很荒謬。她應該清楚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盜竊她東西的人。不,他當然不會到她那兒去面對這場偶發事件的醜惡場景。
他走向電話。
「我正在等您的信兒。」他聽到她說。
「沒有用,我什麼也沒找著。」
「那麼我得上您那兒,幫你找找。」
「很好!」朱迪森說,「如此就能使您滿意地解決問題了。」
他掛上電話,帶著一種做出決定的輕鬆之感。讓她用自己的手把這個地方翻個底朝天吧。那將會比爭論更快地說服她。不過不能一個人,他不想沒有一個搜巡過程的目擊者、證人,而單獨接待她。從他的地平線升起的羅曼蒂克的芳芬雲朵飄得多快啊!真是奇怪。
他請經理來,講述了昨晚的事情。可是經理,一個法國人,不需要太多細節。
「您和那位夫人呆的時間長嗎?」他輕輕地問。
「幾個小時,您知道,我請您來不是由於喜歡多事,而是因為我一貫謹慎,又是個外國人——」
「我理解先生。完全理解。您很明智。當然——原諒我問這個——有沒有可能您忽略了什麼小地方,也許?」
「這是我的衣服,就像我離開他們——」
「可您的帽子——您的大衣。」
「上帝!」
朱迪森匆忙奔向客廳外的大廳,當他過去,發現大衣和帽子都胡亂地掛在衣鉤上,它們漠然地懸著,帽子在一邊,冒冒失失地暗示著什麼。
「太輕率了。」朱迪森暗出一口氣。
他翻找了所有的口袋,拉出來白色絲領巾、手帕、手套還有一支揉碎的香煙。
「這很可笑,」他睏倦地解釋道:「即使看看也煩人。那個女人有些歇斯底里。順便問問——」他轉向法國人——「您可認識波利契娃夫人?」
「名字到沒聽說過,不過可能我曾見過她。像這樣的旅遊勝地,她這類的女人很不少。」
朱迪森皺了皺眉,他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此時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朱迪森打開門,隨即後退了幾步,好像那只纖弱的帶黑手套的手在他的兩眼之間猛擊了一下似的。和俄國女人一起,站著一個穿制服的憲兵。
「我親愛的夫人,絕對沒有必要,我向您保證,一個政府官員——」
陰鬱的眼神與他相遇,一個簡潔的手勢暗示著法國人。
「那麼,這位紳士是誰?」她平靜地問。
「我是保羅-杜比瑞斯先生,飯店的經理,波特先生邀我上來一起幫他找您的項鏈。」
「噢我明白了,也許您比他收穫大些?」
「很不幸,夫人。」
「希望您能諒解我——-」那雙憂鬱的眼睛又停在朱迪森身上——「但是我不習慣——這種事情,進入您的房間使我不安,波特先生,因此我覺得有一個來自官方而且又知道怎麼做的人陪我前來是明智的。」
「如您所願,當然。」
朱迪森領他們到客廳去,飯店經理要求看一著波利契娃夫人同伴的證明,表面上他們無可懷疑。
朱迪森大步走來走去,一邊看著憲兵拉出衣箱,手提箱,翻遍了大衣櫃、寫字櫃、桌子椅子、床、長沙發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掂起枕頭抖索抖索。這副情景使他的血都沸騰了。她竟敢帶一個警察來搜查他的東西!
為什麼?可能是為她自己的期望。但這個期望毫無道理。他停下來,瞟一眼昨夜還給他享受過柔情蜜意的女人,發現自己作繭自縛,自願上鉤。早晨的曙光中她看起來已然褪色,這種差異令人驚奇。
她坐著,等待警察結束兩個房間的搜查,而後平靜地起身,跟著他來到大廳,看他開始檢查未迪森的大衣,突然,她的手伸到大衣下擺一個不起眼的小鼓包處。警察從口袋裡取出一枚小刀,只聽「嗤」的一聲,接線被撕開,那裡,像一條白色身軀綠色頭頸的蛇,盤蜷著波利契娃夫人的項鏈。
她驚叫一聲雙膝著地,彷彿母親撫愛失而復得的孩子似的撫愛著她的項鏈。
「想想吧,先生,」她低語道,抬起頭來:「想想您是多麼殘忍地傷害了一個極端信任您的女人。」
朱迪森-波特此時的感覺如同一個剛剛恢復知覺的人卻又遭當頭一棒。真可悲,精幹的政治家、聰明的政府要員陷入困境,而且多多少少是他自己把自己投入到這場煩人的遊戲、這種尷尬之中的。
「您像我一樣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環顧四周,直視著飯店經理:「項鏈是在我的大衣裡——但不是我放的。」
她噌的一下站了起來。在焦慮不安的經理面前,她激昂豐富的語調平緩得多。
「先生,我將會請求您為事實作證,這個美國人偷竊並藏匿了我的財產。」
法國人平靜下來。他始終帶著愉快的耐心關注著整個搜索,當項鏈被搜出來後他嚇了一跳。他的手急劇的抖起來。她不能讓波特先生這樣顯要的紳士被捕,她決不能這樣。真是場災難——不可能。朱迪森感到有點頭暈。但是他止住法國經理的發作,盡力使自己的聲音恢復自制。
「等一下,杜比瑞斯先生。在我們進一步討論此事之前,能否麻煩您去把樓下店裡的珠寶商請來?我希望對這些珍珠有個準確的估價。」
波利契娃夫人對他報以輕蔑的一笑。
「您肯定知道它們是真的,」她說:「否則您也不會拿走它們了。」
杜比瑞斯先生匆匆奔出去,仍在不安地嘟嚷著。
警察站到門口去警衛,朱迪森-波特被留下來單獨和俄國女人在一起。
他沉思著走到窗口,在那裡站了約五分鐘,盯著波光閃爍的懶洋洋的大海。沉悶的——平和的大海。然後他轉身,向波利契娃夫人鞠了一躬。他的手心被冷汗溫濕了,嘴唇乾得要命,在今日的窘境中他是個外國人,可他這一躬卻彬彬有禮。
「親愛的夫人,」他冒險說道:「我能和您談幾句話嗎——私下裡?」
他拉出一把椅子。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走上前,不過仍然站著。朱迪森確信那個警察聽不見他們談話——事實上他根本聽不懂英語。
「親愛的夫人,」他重複道:「首先我應當感激您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黑帽沿下的那雙眼睛毫無波動地與他的眼睛相遇了。
「而且我——您,先生,作為實際上馬上要被捕的人。您的表現令人吃驚的冷靜。」
「對不起——實際上沒有被捕。您會發現在這場指控中走得再遠一點是不切合實際的。當然您絕對無意於這樣做。」
「我非常想讓您為您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確實——要更正一點,您想讓我為您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您把賭注押在一串顯然很值錢的項鏈上,假定我不願冒險被報界弄得聲名狼藉。您指望這類醜聞會使我成為整個美國新聞界嘲諷的對象。」
「我一點也不懂,波特先生,您在說什麼?」
「不懂?好,也許有一種更雄辯的方式能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忘掉這個插曲,包括卑賤的本人,值不值您的項鏈的價錢?」
他第一次看到她笑了,短促的模糊的笑容改變了她臉上整個表情,憂鬱的眼睛陡然間像石頭一樣冷硬。
「朋友,您在拿我開心,這類醜聞抵得上您的職業前途的價值呢。」
「也就是說,我出的價錢還不夠。那麼,親愛的夫人,我得請您開導我了,多少,在這個地方,能使人保持沉默?」
「對我來說,」她粗魯地回答:「它值一百萬法郎。」
一百萬法郎!四萬美元,四萬美利堅貨幣!
「您下的賭注太高了。」他說。
她只是聳聳肩。
「我不希望您逍遙法外。」
可他知道她在嘲笑他。如果他讓這個故事傳出這間屋子,整個世界也會嘲笑他的。他拿過大衣,察看著大衣襯裡,把裡面的口袋翻了過來。
「噢,」他說,擠出一個笑容:「有人把上面的口袋割了一個洞又把它縫上了。到燈這兒來——您會發現這點是用嶄新的絲線縫的——其它地方則是黑線。」
「是嗎!」她無動於衷的問道。
「很容易。您瞧,把項鏈放到洞裡,再重新縫住。巧妙的工作——顯然出自女人之手。針腳細密勻稱。現在讓我們看看——哪個女人會是我的同謀?」他白一眼室中的傢俱,好像那個同謀能如項鏈似的熟練地藏匿起來:「我只能想到一種可能性。您那位像貓一樣走路的僕人昨夜必定非常喜愛我,以至於她想送我一件象徵尊貴的禮物,對不對?」
「一百萬法郎。」波利契娃夫人溫柔地說。
「還有幾個細節——」他把大衣放到椅子上,搬著指頭數開了——「我想弄弄清楚。第一,沒有您的幫助她是怎樣設法從您脖子上摘下項鏈的?什麼時候?」
波利契娃夫人盯著窗外,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
「一百萬法郎,」她重申。
「不過,我們可以叫她過來問幾個問題,也許我們可以說服她解釋一下這種『迷戀』的原因。」
「也許她也學會利用沉默的價值了。」俄國女人說。
朱迪森又鞠了一躬,帶著一臉大臣般的神情。
「不一走吧,您犯了一個錯誤,對美國人而言現今沒有什麼沉默能值一百萬法郎,我的國家裡,人們依靠狼藉的聲名而發達。區區一個參議員若能在暴力犯罪和政府醜聞充斥的新聞中佔據頭條,這就是他的成功。現在我只需等著被捕,然後向此地我們的領事求助,證明我是個受害者。」
波利契娃夫人黑色的大眼睛懷疑地轉向他:「波特先生,您不是在告訴我,您將允許這次逮捕吧?」
「恰恰相反,我越考慮此事,就越歡迎這個機會。您會使我成為全美國最熱門的話題的,報上的頭版頭條,記者的頻頻採訪。當然我將不得不僱傭一個法國最好的律師,雖然我沒犯任何罪。等我回到紐約,我會和記者們一起嘲笑這次經歷的,它定能讓我備受歡迎,深受公眾青睞。在美國再沒有什麼比一則笑聞更令我們歡迎喜愛的了。而今天的醜聞,明天就會成為笑料。」
波利契娃夫人沒有答話。
「顯然,」他補充說,「您沒有遇到過幾個美國人。即使您有意幫我的忙,也不能比這件事做得更好了。」
「可為什麼?」她頓了一下說道:「為什麼您還建議收買我,讓我沉默呢?」
「不過是想看看您的把戲究竟是什麼,我已經清楚,這會有力地證實我的無辜。」
她只是注意地看著那串項鏈,把它在戴著黑手套的手指上纏來纏去。
「順便說一句,」朱迪森接著說:「我得問問杜比瑞斯先生今天凌晨三點全鎮的燈是否都滅了。我記得您的公寓一片漆黑的時候鍾敲了三下。嗯,要是兩個人串通好了的話,在黑暗中把一個小東西,就是說,一串項鏈——換換地方,這應該很容易,對不對?不知道在法國,敲詐要受到什麼樣的刑罰?」
那只白肚皮的蛇從她手上掉到手提包裡,喀噠一聲,手提包合上了。
「我覺得,」她說:「我已經改變了關於逮捕的主意了,我是個情緒化的人,您的理由陳述得那麼好,我真不忍心讓您遭受那樣的羞辱。」
朱迪森開口之前先潤了潤嘴唇。
「如您所願,當然。不過請記住我準備全力應付此事——直到最後。」
「不,」波利契娃夫人說:「我寧可息事寧人。等杜比瑞斯先生回來您願意向他解釋這事嗎——隨您喜愛採用哪種方式?」
朱迪森從錢包裡取出幾張支票。她皺了皺眉——向後靠去。
「噢,不是給您的。」他急忙說。「我不會用幾千法郎侮辱您這樣一個天才的。這是給替我守衛大門的那個警察的補償。不過,如您不介意,我想給您一些忠告——不是指控,親愛的夫人。下一次您再把這雙不平凡的眼睛投向某個外國人時,請選一個其職業跟法律無關的人。」
那雙眼睛帶著痛悔的神情停留在他身上。
「一個人在生活中學習,先生,即使我們之中最聰明的人有時也會極端愚蠢,可一旦他認識到這點,他就會成為真正的人。」
「很正確。」朱迪森-波特說:「我不會忘記這個真理的。」
「再會,先生。」
他看著她離開。門關上了,他仍然站著不動,她的話裡有些什麼東西,使他最終發現了自己,不是多年來他想像的衣服架子,木頭傀儡,而是一個人,能夠像其他任何人一樣,為自己製造一張不敗的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