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喪禮肅穆、盛大,同時帶了點適當的陰鬱。
「真是不錯的喪禮。」
老字號葬儀社的會場負責人有感而發。
「最近這麼講究的喪禮還真是越來越少了。」
魚貫而入的拈香隊伍一斷,葬儀社的人員便斜著眼睛,一邊察看回禮用手帕的餘數,一邊壓低音量聊將起來。
「不管是地點、參加者或時間都安排得無懈可擊呢。」
地點在大阪豐中市的高級住宅區,兩排街道寂靜得任誦經的聲音遙遙傳出。時間是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年)十月三日。說不上陰晴的秋陽不冷也不熱,正適合穿喪服。這種天氣對在門前等著祭拜的人而言,真是再好不過了。也正因為如此,對於出乎意料之外冗長的經文,大家也都沒有絲毫不耐煩的神色,反而表情莊嚴肅穆,完全符合喪禮的需要。
死者是柴本美雪,豐能高中二年級,十七歲。主喪的是美雪的父親柴本健次郎,五十一歲,柴本公務店的社長。參加喪禮的人大致可分成三類:一是美雪的高中師友;一是和健次郎有公私交誼的朋友,再來是柴本公務店的員工。
「年輕小妞傷心的模樣,不管什麼時候看都叫人心動。」
葬儀社工作人員捲起黑色雙排扣制服的袖子,一邊將花圈、花藍排列整齊,一邊繼續竊竊私語。
「搞不好真正傷心的也只有這些小女生。」
「或許這是她們第一次嘗到人世無情的滋味。」
「不過,」其中有一人迅速將視線轉向女學生的隊伍。「我還真想讓這些小女生體驗一下『情愛』的滋味,賺她們幾把激情熱淚。」說罷,嘿嘿嘿的低笑了起來。
「對了,」另外一個人壓低聲音說:「死者會不會沒有『那個』經驗就死了?」
「也許吧。不過也不盡然,現在十七歲的孩子可不簡單喔。」說著,嘴角泛出邪淫的笑意。
「太不像話了。現在是工作時間哎!」
「就是工作時間才好啊。對葬儀社而言,出席喪禮的人選,沒有比女學生更好了。憂鬱中帶點恰到好處的嬌媚,能把喪禮的氣氛帶到到最高潮。如果全都是老太婆就差遠了,只有老太婆的喪禮總是陰沉沉的,叫人一點幹勁都沒有。」
喪禮的隊伍移動了一下位置,引起好戲上場前觀眾席間常有的一陣小小騷動。
「出棺了!該我們忙嘍!」
葬儀社的工作人員收緊表情,拉下一張肅穆的臉,向參加喪禮的隊伍深深的一鞠躬。
麥克風傳出主喪者健次郎沉重有力的聲音,悲傷中摻雜著目中無人的霸氣。不過,與其說悲傷,倒不如說那是建築商特有的一種低沉嗓音。
「小女美雪因病早夭,感謝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參加喪禮……」
健次郎說「因病早夭」時,刻意提高了聲調,使得籠罩在高中生隊伍的空氣,忽然無聲的動搖了一下。是嗎?這個動搖輕輕擴散著質疑。
這個疑問掠過幾個高中生的腦際,互看了一眼之後,彼此又匆匆垂下眼瞼。這一瞬間的動搖安靜無聲,弱到不成氣候,但跟健次郎站在一起,用手帕掩住口鼻的妻子祥子,卻因此產生難以克制的激動。這份激動,讓人感覺到她不是想大聲疾呼什麼,而是用一種嚴厲的沉默在興師問罪。
——有沒有人,不,或許大家早就知道美雪的死因。
祥子恨恨的咬著手帕,心中翻挽著的熊熊怒火蓋過悲傷。祥子想要吶喊,想要對著低頭肅穆的學生隊伍吶喊:
「是誰?是誰逼死了美雪?是誰殺死了我惟一的女兒?」
——美雪什麼都沒說便黯然死去。際遇這麼悲慘,連在一邊冷眼旁觀的兇手名字都沒留下,一味任自己受到欺負、受到傷害而痛苦不堪。到底是誰?是誰殺死美雪的?我有權利知道兇手是誰,更有權利復仇。不!應該說有義務為美雪復仇。
祥子死命的緊咬住手帕,不是為了塞住嗚咽的聲音,而是為了避免忍不住放聲呼喊。手帕撕裂的聲音從牙齒傳到耳朵,使得健次郎「感謝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參加喪禮」的致詞,在她耳中聽來虛空至極。
——感謝什麼?兇手就在眼前,感謝什麼?兇手一定在心中譏笑你莊重的致詞!說什麼因病而死!生什麼病?你為什麼這麼在意世俗的眼光?為什麼不替美雪討一個公道?
祥子強壓住心中一不小心就會爆發出來的怨恨,抬頭望向健次郎。健次郎則回以冰冷的眼神。
「走吧。」健次郎輕輕拍拍祥子的肩膀。「上車吧。送送美雪,送她到那個永遠不必再受苦的地方。」
健次郎加重放在祥子肩膀上的臂力,那力道彷彿在催促祥子,同時他又低聲說:
「後面的車塞住了,我們得快點。現在這滑稽的喪禮還在進行,主角是我們,傷心或是生氣都無濟於事,只會讓喪禮進行得不順利。」
祥子硬被推進車內,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健次郎不想替美雪討回公道嗎?看著女兒被人玩弄致死,難道他竟沒有勇氣生氣?祥子看著透過車窗向人群答禮的健次郎,猛然覺得他像一頭污穢的野獸。
隨著車隊離去,參加喪禮的隊伍也紛亂四散。有人肆無忌憚的打哈欠,禮成了,該盡的義務也盡了,眾人的表情慢慢開朗起來。
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豐能高中的學生。剛剛籠罩在整齊隊伍中的僵硬空氣,一下子便回愎了生氣。
「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有一個學生輕輕吟唱。這是首流行歌,卻沒有人覺得不莊重。對這些高中生而言,那些難以理解的悼詞或經文,還不如這首流行歌曲更適合為亡友送別。而「不帶走一片雲彩」的部分彷彿最能表達同學永別的思念之情,一下子好幾個人都跟著唱了起來。
內籐規久夫也是其中的一個。高中二年級說起來屬於少年到青年的成長過渡期,有些人還停留在少年階段,但有些人己長成挺拔的青年。內籐是屬於前者。肌肉還沒長全的薄弱胸肌,正說明他的稚氣未脫。不知是不是為了表達追悼死者的強烈情感,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哼唱這個旋律。
「那首歌早就過時了啦。」
回頭一看,柳生隆保正露出他潔白尖銳的犬齒,微微的笑著。他的四肢發育良好,像新生的竹子般充滿活力。雖說仍是少年,卻已一步跨進青年的階段。
「不過話也不能這麼說,畢竟你好像很喜歡她。」
「拜託你別亂說好不好。」
「喲,這麼容易就生氣啦,看來我是說中你的心事了。」
柳生又再一次露出他的犬齒,志得意滿的笑道。
「你有沒有聽說有關她生病的謠傳?」
柳生壓低了聲音。雖然是一句問話,但從他含笑的嘴角說出,更像是在談論蜚短流長。
內籐敏感的察覺到柳生的目的,頭左右搖搖,並看著柳生,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其實也都還是未經證實的謠言啦。不過聽說她墮胎失敗……」
「墮胎?你是說她懷孕了嗎?」因為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內籐慌張的摀住嘴。柳生似乎樂見內籐驚訝的表情,盯著他接著說:
「墮胎當然是懷孕囉。你聽說過盲腸炎墮胎的嗎?雖然柴本家對外宣稱美雪是因為動盲腸手術失敗才死的,可是你相信嗎?現在是什麼時代了,再怎麼樣的蒙古大夫也都還會割盲腸吧。」
內籐盯著柳生充滿笑意且微微泛紅的姣好唇形,彷彿看到什麼可憎之物似的問他:
「那傳言有沒有說讓她懷孕的人是誰?」
「那干了好事的傢伙啊?大概只有她才知道囉。不過她沒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就死了。哎呀,怎麼回事?你臉色很差耶!」
柳生像要看透內籐的心一般,故意問他,眼神幸災樂禍,一副樂見對方驚愕的表情。
「根據可靠的消息——當然說是這麼說,但我不一定相信就是了,據說讓她懷孕的是她的同學。不過沒有人能確定到底是誰。」柳生再一次皮笑肉不笑的牽動嘴角。
內籐還想再追問下去,但葬儀社的人抱著花圈、花籃,慌慌張張的擠開內籐衝了過去。
他們必須在死者家屬從火葬場回來以前,撤去會場的佈置並做完清掃工作。特約的外送餐館這時差不多也將做好的餐點裝在車上準備出發了。若能在死者家屬、親友回到會場的時候,將餐點備妥並安頓在毫無香火味的席位上,那麼這家葬儀社就算是頂尖的了。
祭壇一下子就被拆得七零八落。一個人靈巧的將東西收進紙箱後,另一個人便小跑步將紙箱放上卡車。承包葬儀社搬運工作的芳野宏六有條不紊的將紙箱堆放成長方形,並安置在卡車上。
「像這種規模的喪禮,七個人怎麼忙得過來,至少得配個九個人吧。」坐在駕駛座旁的芳野用手掌順勢擦臉上的汗水,對司機說。
「你看,都秋天了,我還流這麼多汗。社長就是這麼摳,我這個葬儀社員工都快因為工作過度而翹辮子了。」
「這麼一來,社長又可以因為你的喪禮再賺一筆了。」
「沒錯。」
兩人哈哈大笑的時候,會場主任大賀跑過來,敲敲助手座的車門。
「營業課剛才傳話來說,這個祭壇明天還要用,所以不要卸貨,就這樣開進車庫放著,知道嗎?」
「OK,OK!生意這麼好,還真可喜可賀。」
「神經病!別胡鬧了。」
大賀左右望了一下附近參加喪禮的人,擔心有人聽到芳野的胡言亂語。
「我可沒胡鬧啊。能辦這麼大的喪禮,相信喪家一定是個大財主,這麼一來,給主任的紅包可不會一兩張鈔票就打發了吧。」
「建築商不過是靠著房地產熱賺一筆罷了,卻處處喜歡擺闊,我看主任,你不好好敲他一筆怎麼行。」說著,司機也開始幫腔。然後猛踩油門,發動引擎。
「我剛剛聽到一些學生談話的內容。」司機轉動方向盤,巧妙的避開參加喪禮的人群。
「這個女孩好像不是普通生病死的。」
「這是什麼話?病還分普通或高級的啊?」
「別插嘴嘛,你就這壞習慣!」
「別生氣,那些學生說些什麼?」
司機把才纔聽到的話複述了一遍,才剛說完,芳野突然敲著方向盤,喊了一聲「停!」幾乎就在同時,煞車聲響起。
「怎麼了?你別嚇我。」
「我想了一下,我根本沒必要到車庫去,反正東西只要放著就好了嘛,你就讓我在這裡下車回家,行吧?」
「是沒關係啦,要不我乾脆送你回家好了。」
「那倒不用,我還有點事要辦。就這樣囉。」
芳野將工作服的上衣換成西裝,從助手座跳了下來。看著卡車間遠了之後,又快步走回剛剛一路開過來的路上。走了一會兒,參加喪禮的人三五成群的映入眼簾,跟幾組人擦身而過後,芳野拍了拍一個人的肩膀。
「什麼事?」
對方轉過頭來,芳野問道:
「你是豐能高中的學生嗎?」聲音咄咄逼人中帶點威嚴,跟剛才和司機胡謅時的態度判若兩人。
「你剛參加完柴本美雪的喪禮嗎?」
「嗯。」
年齡差距造成的威嚴與壓力,使少年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我不會佔用你太多的時間,只希望你幫我一點小忙。」
芳野從外衣內袋拿出黑色的筆記本說:
「這裡不方便談話……」
說著,便走向旁邊的岔路。他踩著自信讓對方跟得上的腳步,頭也不回的一逕往前走。少年怯怯的向四方投注求援的眼神,卻不巧都沒有見到熟識的臉孔,所以腳步就自然的跟著芳野挪動。轉進岔路之後,完全不見其他人影,這時芳野便用一種緩慢但不容支吾其詞的語調說:
「你叫什麼名字?……內滕規久夫。規久夫怎麼寫?」
早暮的秋陽,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2
鐵門砰然關上之後,點火開關立刻被按下,火一點燃,焚化爐隆隆作響的聲音便不停的鞭打著祥子的耳朵。美雪在哭,祥子心想。祥子耳邊甚至聽到美雪正在疾聲吶喊:「我不想死!」在此同時,和尚的誦經聲彷彿企圖消除這些幻聽般隨之而起。低吟的經文節奏單調,安撫著死者不要哭泣,並慰藉家屬不要悲傷。不過,那缺乏抑揚頓挫的旋律,幾乎要讓人懷疑,這些誦經聲是不是在為家屬的哭泣聲和音。誦經聲音高揚起來的時候,祥子耳中傳來跟經文節奏衝突的喃喃自語。
「美雪,我一定幫你討回公道!」
這聲音充滿冒犯經文的怨氣,祥子不由自主的一轉頭,耳朵剛好碰到健次郎的嘴唇。
——老公!
「美雪在焚化爐裡哭,哭著要我們為她報仇。」
健次郎雙唇不知所以的自言自語,嘴唇彷彿因怒氣而痙攣般的直打顫。他的失態,讓人無法跟喪禮時穩若泰山的健次郎聯想在一起。祥子靜靜的,但是卻用力的握住健次郎的手。
「我們走吧。這些經文毫無意義,我想美雪也不會聽的。」
坐在車中,兩人四目相對。霎時,健次郎沒來由的覺得眼前的祥子,目光好美。哭干了的眼睛,剛剛還空洞無神,毫無光彩且失去意志,但現在,祥子的眼睛卻凝視著他,閃閃發亮。
——好美的眼睛。她總是在重要的時刻,閃耀著這種眼神。
健次郎沒發現,他自己也是這種眼神,只是直愣愣的注視了祥子好一陣子。
「你剛剛說的話是真的嗎?」祥子用恢復平靜的聲音說。
「美雪陷入彌留狀態的時候,我就已經下定決心了。為美雪、為你,也為我自己,我都有義務把兇手找出來,討回這個公道。」健次郎凝視祥子的眼睛,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用力的說得清清楚楚。
「對不起,我好像誤會你了。」
「誤會?喔,喪禮的時候你似乎對我很不滿,可是我除了這麼做之外,別無他法。我絕對不能讓親戚們知道美雪的死因,要不然一定會變成一個天大的笑柄。對我的親戚是這樣,對你的親戚也是一樣,我誰都不信任。這些人就只會厚著臉皮來要錢,卻沒有絲毫的感激,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他們只知道幸災樂禍,只要認識的人裡有比自己更不幸的,就會莫名其妙的產生一股優越感。假如我們讓他們知道美雪的死因,這些人一定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戴著一副關心的假面具,過來貓哭耗子假慈悲。一旦確定我們真的在為這件事傷神,他們就正中下懷,乘興而歸。萬一我們說要報仇,那就更不得了了。為了美雪,工作、財產我都可以不要,萬一這些人知道了我的打算,一定會拚命來攔阻。他們眼裡只有我的錢,就怕我會為了報仇而散盡家產,讓他們無利可圖。所以我們絕對不能告訴他們實情,也不能表現出脆弱的樣子,一步都不能讓他們接近。」
健次郎娓娓道來,彷彿在說服自己,而不是在對祥子說話。
「還有,也不能讓員工知道。」
絕對不能讓公司的人因此而動搖,因為這些人包含家族在內將近有三百人,都把自己的生計交在健次郎手中,如果知道健次郎決意為了報仇而不顧一切,這些人絕不會置之不理。不難想像他們會舉起大書「還我工作權利」的白旗,向健次郎抗議。健次郎連他們會說些什麼都想到了:昧於私情,枉顧勞工權益!
若是坦白告訴他們美雪的死因,求取他們的同情跟諒解呢?這個念頭一湧上,健次郎隨即打消了這個想法。果真這樣,亦不難想像他們會怎麼說。他們會在標語板上寫著「不要讓資本家將兒女品行墮落的責任推給勞工」,然後極盡能事污蔑美雪。
「祥子。」
健次郎握住祥子放在膝上的手,祥子反射性的用力抽回。大白天握手在過去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中從不曾有過。過去,丈夫在白晝總是善於算計,好像活著就只是為了工作。結婚以來,即使在閨房中,丈夫都不曾說過什麼甜言蜜語。這樣的健次郎在車中如此接近自己,還是破天荒第一遭。
「祥子,這件事只能我們兩個人去做。要美雪去墮胎的是我們。結果也許是醫生的錯,不過,就像醫生說的,有可能真的是美雪沒辦法支持到手術結束,我們不需要為這件事情責備任何人。我們不知道是誰讓美雪懷孕的,就算知道,我們也不能因為墮胎的事而責備這個人。」
祥子像要拂去什麼災厄般,厭惡的撥開健次郎的手。因為健次郎所說的話跟自己所期待的相去太遠,所以自然而然的反射出這樣的動作。
「是嗎?美雪還是個孩子,還是個高中生耶。這樣的美雪居然懷孕了。為什麼我們不能責備讓美雪懷孕的人?」
「我們不能因為美雪懷孕就責備人家。美雪並沒告訴我們她被強暴,在我們發現之前,她甚至沒說她已經懷孕了。更何況,在我們知道了以後,她也不肯說出那個男孩的名字。她這麼做,一定是擔心我們會去責備這個男的。換句話說,美雪基本上是自願『接受』這個男孩,並允許他這麼做。既然美雪都這樣了,我們還有什麼權利去責備這個人?」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詞。美雪為了這個男的死了,不,應該說是被殺了!你還要說這個人沒有責任嗎?」
健次郎沉默的制止祥子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看見在結束誦經的和尚帶領下,所有參加喪禮的人都回來了。無所事事抽著香煙的司機們各自回到車上,發動引擎的聲音震動了周邊的空氣。
「你說你不能接受,對吧?」
車子一啟動,健次郎便壓低聲音說:
「其實,我也不能接受。不管道理如何,我就是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就算美雪原諒了那個男的,我也絕不饒過他。如果法律不懲罰他,那就由我來懲罰他。我要讓他嘗嘗美雪受過的苦。不,我要讓他嘗到比美雪更痛苦十倍的苦頭。我一定要親手報仇,我想這是我給美雪最好的供養。」
祥子無言的伸手握住健次郎,但似乎還嫌不足,更進一步用雙手包住健次郎的手,像珍惜寶貝似的捧到胸前。一滴淚掉落在他們手上。祥子心想,自己跟丈夫從來沒有任何時候比眼前這一刻更契合的了。
不過,這份感動並沒有維持多久。回到家開始用餐,酒一下肚,滿座就開始沸騰起來。
「你們還年輕,得再加油生個孩子,這才是為美雪做功德啊。」
如果僅是這樣,當作笑話聽聽也就算了,但是話鋒一轉卻扯到房地產熱上。
「你們好像賺了不少錢嘛。繼承人突然死了,這可怎麼才好?」
這種酸不溜丟的譏諷,聽到健次郎耳朵裡,額頭立刻浮現兩道青筋。當他正準備起身發作時,祥子壓低的聲音輕輕傳了過來。
「老公,有一個奇怪的人說要找你……」
「奇怪的人?誰啊?」
「我也不認識,問他名字也不說,他笑著說就算告訴我們,我們也不知道,所以說不說都一樣。」
「你告訴他我在忙。」
「我已經說了。」
「那他還不走嗎?」
「是啊。他說就是要找你談那件你正在忙的事。」
「什麼?是有關美雪的事嗎?」
「聽起來是這樣,不過,我總覺得怪怪的……」
「好,我去見他。你幫我招呼這些人,好像還有人喝不過癮。還有,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在意或生氣,知道嗎?」
丟下這些話走到玄關,只見一個男人穿著不太乾淨的西裝站在那裡。西裝外套還差強人意,不過褲子跟襯衫又縐又舊,不忍卒睹。大概三十五、六歲吧?健次郎很快便看透他,認定他就算是道上的,也不過是個嘍囉。
「我就是柴本,你是……?」健次郎若無其事的問。
「您就是社長。失敬失敬。突然來訪,真是不好意思。」男人的聲音含糊而緩慢,一邊說一邊斜著眼由下往上打量健次郎,當他的視線跟健次郎充滿疑惑與憤怒的眼睛對上時,男人毫不畏懼的直視健次郎。
健次郎當下知道這人是來勒索的,而且見過的世面還不算少。不過,當他確定男人的目的之後,反而鬆了一口氣。對於舊社會陋習猶存的土木建築業而言,暴力或勒索可以說是家常便飯,沒兩把刷子擺平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在這一行混下去。戰後,整個國家被燒得面目全非,健次郎身上穿著僅有的一套工作服,憑著真本事從木匠開始做起,能夠有今天的局面,也是走過許多挫折和耍過不少骯髒手段換來的。面對一兩個小混混,健次郎根本不看在眼裡。
「不用多禮了,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沉默的搖搖頭。
「原來是無名小卒,那就沒必要聽你說話,回去吧。」
男人淡淡的牽動了一下嘴角。在舞台上,通常遇到這樣的場面,都會撂下「走就走,不過後果你可要自己負責」之類的話,男人的微笑正營造出這樣的效果。這可不是剛出道的小嘍囉有的本事。
「你也看到我正在忙,你改天再來吧。」話一出口,健次郎便驚覺自己說錯話了。要對方改天再來,等於承認對方的存在,同時也給對方再來一次的藉口。果然,男人因自己受到認同而微揚嘴角,露出佔盡上風的微笑。
「您這麼忙我也覺得不好意思,不過您的千金,應該是叫做美雪吧,我總覺得她太可憐了,所以才想順道過來打擾一下。也許美雪小姐這樣死也死不瞑目吧。真是過分,這麼可愛的千金小姐,竟然死得這麼慘。」
男人算準健次郎擔心筵席客人隔牆有耳,不願被別人聽見兩人對話的弱點,刻意提高音量自言自語,惟恐旁人聽不見。這正是恐嚇勒索慣用的伎倆。
「無名小卒!」
健次郎面無表情的舉手制止。雖然不能讓對方察覺自己的弱勢,不過這時候假如一味的硬碰硬,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應付恐嚇勒索的場面對健次郎而言並不陌生。
「看來故事挺長的,進來吧。」
走向會客室時,因年齡差距所產生的威嚴起了作用,健次郎完全照自己的步調去主導對方。
「你剛剛提到美雪的死什麼的。美雪是因為盲腸手術失敗而死的,這有什麼問題嗎?」
「別想騙我,我可是有證據的。」
「喔?證據嗎?說來聽聽。」
「就是關於令千金懷孕的事。」
「懷孕?美雪嗎?這玩笑開得太過分了。」
「哼,裝蒜也沒用,我可是有證人的。」
「是嗎?那我問你,就算美雪正如你所說的懷孕了,那麼是誰讓美雪懷孕的?我倒想知道這個人是何方神聖。」
男人瞬間無言以對,不過沒一會兒,又從鼻孔冷冷的笑了一聲。
「這我不能說。」
「混蛋!」健次郎意味到這是決勝的關鍵,操起他在建築工地使喚工人時常用的低沉嗓音,一鼓作氣的破口大罵:
「想唬人,準備工作也得做完全一點。什麼叫不能說?別笑死人了!女人能夠自己懷孕嗎?你要是想在這兒亂來,我也不是沒有人手,趁著還沒受傷,趕快給我滾出去!」
男人像洩了氣一般,定睛望著健次郎。不過,沒一會兒就又回過神來。
「既然你都下逐客令了,我也不好意思賴著不走。不過你不怕我去告訴外人說,柴本公務店的千金大小姐是因為不知道懷了哪個男人的孩子發狂而死嗎?」
「隨你便。」健次郎再次恢復平靜的聲音說:
「像你這種骯髒的瘋狗到處亂叫,你以為會有人相信嗎?」
「這可是有損柴本公務店的金字招牌喲。」
「你要是敢做得太過分,我就只好像抓野狗一樣把你交給警方處理。」
兩人暫時陷入一陣靜默。男人一邊探查健次郎的表情,一邊斟酌該採取強勢的態度或是該就此打退堂鼓。健次郎看出對方的困惑,已知該如何處理這個場面。他悠然的點了根煙,叫了聲:「無名小卒!」然後用飽含輕蔑的聲音說:
「這種胡謅的證據是騙不到錢的。」
「不是胡謅的,我有證人……」
「你還說?那我問你,讓美雪懷孕的是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連剛剛那個豐能高中的學生也不知道。」
健次郎的眼睛瞬間閃過一道光芒。他從口袋掏出皮夾,將一萬元丟給男人。
「你拿去吧。」
男人看看一萬元又看看健次郎,不敢馬上伸手取錢。
「別慢吞吞的,把錢收下。不過我話可要說在前面,這可不是被你恐嚇之後拿出來的,而是托你調查的費用。」
「什麼?調查費?」
把錢握在手中,男人眼中浮現卑屈的神色。
「要我調查什麼?」男人連說話的語調都變得卑恭而微弱。
「你不是說豐能高中的學生有一些流言嗎?美雪是清白的,不過既然有這樣的流言,為了美雪的名譽,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更不能放過散播流言的人。」
「這是當然的。」
「所以,你去幫我查流言的出處,跟那個讓美雪懷孕的人。」
「這麼說來,美雪……不,令千金果然是懷孕了……」
「笨蛋!什麼懷孕?我不是告訴過你美雪是清白的嗎?」
「是、是。我知道。……既然這樣,又怎麼會有人讓令千金受孕呢?也就是說……」
「你怎麼這麼笨?像你這麼遲鈍,怎麼還想得出恐嚇勒索的勾當?你聽好,美雪沒有懷孕,不過一定有人會說讓美雪懷孕的是自己,我想這個人一定是豐能高中的學生。你去給我找出這個人,這就是你的工作,懂了吧?」
「是,我盡力而為。」
「知道就馬上去做,查到了,賞你五萬元。」
「您是說另外給五萬嗎?」
「說到錢你的反應倒是挺快的。也好,我另外再給你五萬,不過你動作得快一點。」
「是。」男人起身,並深深的一鞠躬。
「剛剛真是失禮,除了跟您道歉之外,我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做好您交代的事。剛才忘了告訴您,我叫做……」
正要說「芳野宏六」,健次郎便嫌囉嗦似的擺擺手。
「你叫什麼名字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你是無名小卒就夠了。快滾吧。」
3
喪禮過後兩天,五日的下午,柴本健次郎的座車開到了豐能高中。在見過校長,謝謝校長參加喪禮之後,健次郎拜訪了美雪的導師籐田政幸。籐田是國文科的主任,言談中流露出平時喜做短歌的溫柔敦厚態度,面對健次郎,他只說了一句「請珍重」,便靜默下來。比起聽到一長串流暢的哀悼之詞,健次郎無疑比較欣賞籐田此刻的表現,因而心想,眼前的男人也許可以信賴。
毫不猶豫的,健次郎說明美雪是因為懷孕墮胎而死。籐田因為痛心而皺緊眉頭,但是出乎健次郎意料的,他並沒有驚訝之色。
「果然是這樣。」
「果然?這話怎麼說?難道您早就知道美雪懷孕的事?」
這真是不可原諒!健次郎的嗓門大了起來。想當初自己知道美雪懷孕的時候,跟祥子兩人是多麼的驚愕與傷心,然而能做的也只是噤口守著不停哭泣的美雪,一心期待事情會有轉機,而苦苦熬過多少個日夜。明知自己苦於美雪懷孕,同時也知道美雪懷孕的事實,籐田竟然還袖手旁觀,簡直不可原諒。健次郎緊握的掌心,涔涔滲出汗來。
「不是我原來就知道,只是聽過這樣的流言。大概就在九月初美雪開始請假的同時,就有這樣的流言出現。」
「怎麼可能?」健次郎的聲音越來越大。
「身為美雪的父親,我到九月下旬才發現她懷孕。連美雪自己在九月新學期剛開始的時候,也都還照常上學,根本沒發現身體有什麼異常。既然這樣,又怎麼會有這麼『正確』的流言傳出?沒憑沒據的,流言不可能空穴來風,更何況這流言傳的是事實。正因為是事實才有問題!」
籐田閉上眼睛若有所思,然後脫口說道:
「不可思議,這真是太可怕了。」
「沒錯,的確是太可怕了。放出流言的人,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一定比美雪先一步知道美雪懷孕,至少知道美雪可能懷孕。」
「這麼說來……」
「沒錯,就是這個人讓美雪懷孕的。就是這個人在美雪身上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卻又在一旁譏笑這個印記。太殘忍了!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籐田默默的低下頭。
「若是他肯出面,我想我會諒解,就連美雪,也可以因此瞑目,但現在卻演變成這個局面。美雪因他而死,這個人卻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還算是男人,不,還算是人嗎?」
柴田怒目瞪著籐田,彷彿籐田就是那個罪魁禍首一樣,而籐田只是一味的低著頭。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不愧是柴田,一下子便改正了說話的口吻。
「沒關係。不過,我可以問比較深入的問題嗎?我想整理一下問題的脈絡。」籐田沉著聲音問道,柴田則無言的頷首。
「美雪為什麼沒說出那個男孩子的名字?」
「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雖然很不情願,不過我也曾經告訴過美雪,我不會對這個男孩子不利,要她告訴我實情,但她就是不說。」
「我想這有三個可能。第一,就是她在包庇這個人。第二,對方可能是有婦之夫,所以她不能說。……請不要生氣,我並不是說美雪真的就是這樣。第三,她根本就不知道對方是誰。比如說她在熟睡等無意識狀態下被強暴,或是在短時間內和數個人發生關係……」
「當然是在包庇這個人!」
健次郎打斷籐田的話。現在要這些沒用的分析做什麼,別以為是別人家的事,就可以用這種態度說話。健次郎語氣中充滿抗議。
「您為什麼這麼確定?」
「沒為什麼,這個人一定是學校的同學嘛。只要東窗事發,這個人一定免不了要接受處分,就算是學校想息事寧人,美雪也算準我不會放過這個人,所以她才不說。美雪就是這樣凡事都為人著想的孩子。」
「也許美雪的確是這樣想。」籐田順著健次郎的話繼續往下說:「可是您又怎麼會認定這個人一定是學校的同學呢?」
「老師您說話的方式讓我很不舒服,不知您是為了維護學校的名譽,或者是為了逃避責任,我總覺得您把美雪的死放在次要地位。」
「沒這回事。」籐田一反常態,斷然而堅毅的說。
「如果讓美雪陷入這種絕境的是學校的學生,我更不能原諒這個人。老實說,剛剛聽您說美雪懷孕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學校的學生。不過,如果在還沒確定美雪懷孕以前便有這樣的謠言傳出,誠如您所說的,罪魁禍首是學校學生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才請教您,不知道您有沒有什麼其他的線索?」
「是我失言了。」
雖然籐田這樣的分析似嫌迂迴,不過按部就班確認每個線索,才是找出元兇最確實的作法。健次郎默許的低下頭。
「對了,美雪動手術的時候懷孕幾個月了?」
「醫生說是兩個月。」
「這麼說,受孕是在八月初對吧?那時候還在放暑假。」
放暑假,學校就不必負責嗎?健次郎再一次繃起臉,而籐田則是靜靜的繼續往下問。
「那時候美雪是一直待在家裡呢,或是曾經到什麼地方去?」
「那時候她曾經到琵琶湖去了四天三夜,不過我相信那時候沒出什麼差錯才是。因為美雪回來的時候高高興興的,精神也很好。而且在知道她懷孕之後,我跟內人也一直不厭其煩的問她那四天發生的事,不過都沒發現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哪四天是幾號到幾號?」
「八月一號到四號。」
「她到琵琶湖哪裡玩?」
「邁阿密海水浴場。」
「跟誰一起去的?」
「跟三個同班的女同學。」
健次郎對籐田冗長的詢問覺得不耐煩,回答得有些粗魯。對於籐田的緊迫盯人,健次郎甚至覺得他看起來雖然斯文,卻囉嗦得很,令人不快。
距離琵琶湖大橋東北五公里左右,有一個跟美國海灘同名的海水浴場,是年輕人夏天避暑的勝地。健次郎跟祥子在答應美雪出遊之前,特別慎重其事的一一打電話到美雪的同學家確認行程,並且為了避免半夜帳篷有人強行闖入,硬是讓美雪將原本打算露營的計劃變更為投宿民宿。畢竟民宿有人照顧,安全點。
「這家民宿也不大,大概只能住四個人,所以不可能會出錯。」健次郎強調。籐田雖然沉默點頭,不過卻一副無法釋懷的表情。
其實無法釋懷的不只是籐田,連健次郎自己都一樣。健次郎為了找出美雪出錯的原因,而決定跟籐田商量對策,但是卻為了袒護美雪,而一味主張美雪沒有過錯。察覺到自己正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健次郎不禁苦笑道:
「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事想拜託您。」說著,他將身體往前傾,壓低了聲音。
「後天是美雪頭七的法會,我想請和美雪比較親近的幾個同學來參加,順便聽聽他們談談美雪。」籐田沉默的注視健次郎,表情黯然。
「您想得沒錯,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我想從這些人裡面揪出害死美雪的兇手。我相信,聽學生談話一定可以掌握一些線索,所以我希望您幫我集合一些平日跟美雪比較有來往的人。不一定要跟美雪比較親呢,而且不必管這些人是好是壞。因為我不知道哪些人跟美雪比較親密,所以想要拜託老師您。」
健次郎重重的低下頭,顫抖的肩膀堅定的說明,在沒得到籐田應允之前他絕不會抬起頭來。終於,籐田發出好像呼吸困難似的聲音:
「您是要我從學生中找出嫌犯嗎?」
健次郎把頭壓得更低了。
「這樣等於逼迫身為教師的我自尋死路嘛,真是讓我為難。」
「可是……」健次郎頭也不抬的說:「美雪也是您的學生,美雪被人害死了,假如您不幫她,她死也不會瞑目。」
籐田悲傷的搖搖頭。
「我只有一個條件,請您答應我不要把這些學生當作兇手看待,您必須當這些學生是平常跟美雪比較親近的同學,只是想跟他們談談美雪生前的事情。我也會在這個前提下找適當的人選參加頭七法會。」
健次郎沉沉的點了頭後抬起頭來。
「還有,我希望那三個跟美雪一起到琵琶湖玩的同學也能參加。我不願意相信讓美雪痛苦的人是我的學生,所以我想藉這個機會,仔細問問琵琶湖那四天發生的事。」
「沒問題。」這次健次郎只輕輕頷首同意。
「另外,我想說這些話也許多餘……」籐田再次叮嚀道:
「學生們很敏感,請注意您說話的遣詞用字。因為只要學生一察覺您在懷疑他們,就不會再多說什麼了。不只這樣,假如他們知道我幫您做這樣的事,身為老師,我就再也得不到他們的信任了。」
4
正午過後,從唸經聲中解放出來,豐能高中的學生以一副終於解脫了的表情面面相覷。讓青少年長時間維持正襟危坐的姿勢,不管是為了什麼事,他們都會覺得很郁卒。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對美雪的悼念之情,只不過是無法漠視肉體的痛苦罷了。畢竟,喃喃的唸經聲只會催人睡意,再加上喪禮那些裝模作樣的舉動,像受控於人的木偶一樣,只會令人感到空虛而滑稽。
因此,當學生們被引到另一個房間,坐在用餐席前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鬆了一口氣,好像終於回到人世一樣。雖然籐田政幸在座或多或少讓學生們覺得拘謹,不過因為他們將籐田列入「可以溝通的善類」,所以還不至於太過礙眼。
「謝謝各位專程來參加美雪的頭七法會……」
健次郎兩手扶地,鄭重的跪著行儀答禮,不過學生們卻張大著眼睛,以眼神交換「好像又要開始什麼儀式」的不耐。健次郎的答禮內容與一般的典禮致詞大全如出一轍。本來應由主客回應一套固定的對答,然後才開始享用餐點。不過面對眼前一言不發的學生們,即使是慣於出席大小筵席,從土木工人出入的小酒館,到官員或銀行家常去的高級餐廳,自信見過大場面,千軍萬馬亦不足懼的健次郎,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當他將求助的視線移到籐田身上時,籐田點點頭說:
「這位是美雪的父親。也許有人沒見過他,現在你們從最旁邊開始自我介紹,簡單扼要的說明年級、姓名及和美雪的關係。」
這麼一來,頭七法會的程序豈不變得不倫不類了嗎?不過,健次郎還來不及反應,坐在最右邊、個頭雖小,看起來卻很敏捷的少年,已經鞠躬開始自我介紹:
「二年一班,葉山弘行,我跟美雪同是桌球社的社員。」
健次郎反射性的回禮,不等他答禮結束,又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傳出:
「二年二班,峰高志,我跟美雪從國中開始就是同班同學。」
少年圓臉而身材修長,及肩的長髮頗不得健次郎好感。
「那你跟美雪是青梅竹馬囉?」
健次郎還是親切的回了話。不料,峰高志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健次郎,並小聲支吾著說:
「不過,我可沒愛上她喲。」
女學生們聽了便互相碰觸肩膀,嗤嗤的笑了起來。這讓健次郎覺得非常無趣。他想,現在的青少年就是這副德性啊。才這麼想著,下一個人又開始自我介紹了。
「二年二班,內籐規久夫,我跟美雪是同學,而且坐在美雪旁邊。」
「而且還對美雪有一點意思。」
峰高志緊跟著說。這時,葉山毫不避諱的哈哈大笑起來。
「放肆!」內籐忍住憤怒制止他們,不過健次郎已在心裡將內籐列入重要參考人物。
「二年二班,荒木之夫,我跟美雪只不過是談得來……」
說話的少年皮膚白皙,臉頰圓鼓鼓的透著紅暈,眼神閃爍著羞澀。健次郎不禁想像,眼前的少年如果跟美雪站在一起,一定非常配對。
「相信您已經知道這三個女學生,她們就是和美雪去琵琶湖玩的人,由右至左分別是延命美由紀、前川佳代子和宮崎令子。」
籐田說完,大家又陷入一陣靜默。這樣下去,今天不就白找他們來了嗎?於是健次郎故意以開朗的聲音說:「大家放輕鬆、放輕鬆一點。」
對於健次郎刻意裝出的笑臉,學生們完全無動於衷,一動也不動。對此,健次郎覺得非常不滿。
「好,大家可以採取自己喜歡的坐姿,輕鬆的用餐。」
學生們聽到籐田的指示後,便大剌剌的皺著眉頭揉起腳來。原來如此,「放輕鬆」不是青少年慣用的字彙。健次郎這才想到,也許美雪也跟眼前的孩子們一樣,而所謂的代溝其實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只不過是來自於語言不通這個單純的原因罷了。這麼一想,健次郎頓時覺得輕鬆不少。
健次郎發現,要跟這些孩子相處融洽,只要直言不諱就可以了,拘泥禮節或是小心翼翼的遣詞用字,反而會讓大家不自在,並造成彼此的隔閡。
「來,大家吃吧。本來想請大家先喝一杯,不過在老師面前好像說不過去,所以很遺憾的,今天只有老師和我才可以喝酒。」
籐田才要以工作為由婉拒,一旁飛來葉山的聲音:
「不要客氣,請便!」
「亂來!這裡哪有你反客為主的餘地。」
霎時揚起的笑聲鬆弛了緊張的氣氛。健次郎心想,照這樣下去,也許能夠套出些線索,因此更進一步提高語調,催促籐田喝酒:
「來吧,學生都准您喝酒了,就不要再客氣了吧。」
胃一發脹,嘴巴就會鬆了。健次郎算準時機,對延命美由紀等學生說:
「和你們一道去琵琶湖玩,應該算是美雪最後的快樂時光了。」
「應該是吧。這會是一輩子的回憶。」三個女生點點頭並互望了一下。
「說得也是,畢竟你們四個人不管做什麼都在一起,對不對?」籐田很有技巧的插話。「你們四個人在琵琶湖的時候,不管白天或晚上,一定也都黏在一起玩得很盡興。」
「黏在一起多不好聽啊。不過,你說得也沒錯啦。少了一個人就是怪怪的,總會有一點不安。」
「其實現在也一樣。就像經常在同一個地方的東西有一天忽然不見了,那不是會讓人覺得很不適應嗎?比如說,一直放在玄關左邊的鞋拔子忽然有一天挪到右邊了,一定會覺得有一點怪怪的,對不對?就是這種感覺。美雪也一樣,她在身邊不嫌多餘,一旦不在了,卻又好像什麼重要的東西不見了一樣。」
「對啊。就是這樣,所以在琵琶湖第二天下午我們才玩不起來,因為那時美雪沒跟我們一起行動。」宮崎令子帶著些許不滿的說。
頓時,籐田的眼睛閃過一道光芒。
「沒跟你們一起行動?那美雪到哪裡去了?」籐田問得不動聲色。
「也沒去哪裡啦。她只不過是有點累,因為我們剛到的那一天就因為太過興奮玩得過火了。我們先游泳到天黑,然後晚上又玩撲克牌又唱歌的,幾乎玩到快天亮才睡覺。誰知道佳代子第二天還沒九點就喊熱,嚷著要去游泳,又把我們大家叫醒。吃過中飯後,美雪就整個人都癱了,說她不去看琵琶湖大橋了。那時我就告訴她,這樣太不夠意思了。」
「不夠意思?為什麼?」
「因為搭汽船去看琵琶湖大橋是美雪臨時提議的活動,也是她去預約的,結果她居然不去。」
「她不舒服又有什麼辦法。」美由紀一副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的態度。
「那倒也不是,美雪其實是想睡覺罷了。因為我們回去的時候,美雪還蓋著被子睡得好香甜。如果她真的那麼累,哪還有力氣去預約汽船呀。」
佳代子站在令子的那一邊。籐田為了不讓話題岔開,不著痕跡的誘導著談話的內容。
「那麼,美雪那天下午是一個人待在民宿囉?」
「是啊。當時我們以為美雪是真的不舒服,還特地拜託樓下的老婆婆照顧她,並沒有故意放下她一個人不管喲。」
「是這樣啊。然後呢?」健次郎笑容可掬的問:
「你們回去的時候,美雪好一點了沒有?」
「她好像是聽到我們爬樓梯的聲音才醒的,伸了一個大懶腰,還說睡得好舒服呢。害我們替她那麼擔心,真白癡。」
籐田和健次郎安心的互相對望了一眼,對這番沒有叫他們期待落空的話輕輕頷首。為了再次確認,籐田接著問:
「美雪獨處的時間大約有多久?」話說出口,又擔心問得太明顯會被察覺。
「這個嘛,我們出去的時候是一點,大概到六點過後才回到民宿。」令子想了想,有所顧忌的回答。
籐田輕輕點頭,正在想琵琶湖看來似乎沒什麼問題的時候,葉山叫了一聲說:
「老師,你這樣套話未免太過卑鄙了吧。」
籐田心虛的「啊」了一聲,葉山得理不饒人,繼續說:
「我看你就直說,要我們之中知道美雪什麼時候、懷了誰的小孩的人把事實說出來,不就得了?」說著,用極快的速度掃視在座的人。
「你以為我們不知道柴本先生跟你為什麼把我們叫來嗎?」
滿座霎時沉靜了下來。沒有人認為葉山說的話有絲毫的唐突之處,反而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理所當然。
終於,健次郎用壓抑的語調說:
「既然這樣,我就實話實說。沒錯,美雪的確懷了不知道是誰的孩子。醫生那邊我們已經說好了,絕不會洩漏半點消息出去,可是,你們卻知道了這件事。所以,讓美雪懷孕的人一定就在你們之中,如果你們知道就告訴我。告訴我,到底是誰做的好事?」
健次郎嗔目瞪著每一個人,任誰都只是搖頭以對,最後,健次郎的眼神與葉山碰上。
「我也想知道,如果讓我知道這個人,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頓!」
葉山說完看了看內籐:
「不好意思,不過我對美雪也有好感。」
「無所謂……」內籐口中唸唸有詞的將臉別過一邊。
「原來你們兩人是情敵啊。真叫人太意外了。」對於美由紀突然插進來的一句話,沒有人笑得出來,不過,一直凝結的空氣卻在瞬間軟化下來,害得健次郎的憤怒無處發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師?才高中生就說什麼好感不好感的,真是不像話。」
「老古板!」美由紀不屑的撇了撇嘴。
「你說什麼?」健次郎明知不該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不過聲音還是忍不住大了起來。
「美雪以前就經常抱怨,說她爸爸有理說不清。」
「美雪真的這麼說?」
「對啊。她說你不講理又頑固,除了死守法律之外什麼都不會。」
「守法跟不講理又有什麼關係?」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不懂。我完全跟不上你們講話的方式。你們的想法太飛躍了,總是突然就冒出毫不相關的話,讓我摸不著頭緒。你說我只會死守法律,沒錯,我的確是這樣,我是絕對不會違反法律的。我的公司也常因為固守法律而被批評不通情理,可是,這又有什麼錯?」
「是沒什麼錯,但也不對。」
健次郎覺得和他們根本說不通,只好搖搖頭。
「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不會變通。」
「我還是聽不懂。」
「你就是這樣美雪才會受不了,搞不好她根本就憎恨你。」
「憎恨?你說美雪憎恨我?」
「美由紀!」籐田忍不住制止,不過健次郎卻嫌多餘似的打斷了滕田的話。
「這是怎麼回事?」
美由紀因為無法跟健次郎溝通而擺擺手放棄說:
「由內滕來告訴你會比較清楚。內滕,你告訴他守法對美雪造成多大的傷害。」
健次郎動了動腰,移動位置跟內籐面對面說:
「我倒要聽聽你怎麼說,你就明白點,讓我聽清楚。」
幾乎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的荒木,這時輕啟少女般的朱唇,對不發一語的內籐說:
「你就告訴他吧,怕什麼,你不說清楚,恐怕他永遠都不會懂。」
那聲音冷靜但冷酷,健次郎瞬間倒抽了一口冷氣,目不轉睛的盯著荒木孩子氣的臉。
「既然這樣,我就說了。」
內籐下定決心,正面瞪著健次郎說:
「你的公司今年春天在豐中市的浮田町蓋了一棟公寓,對不對?」
話鋒一轉,健次郎會意不及而無法回答,只能默默點頭。
「而且根本不顧附近居民的反對。」
「等等,這跟事實有點出入。的確,為了爭取現在最受注目的日照權,當時居民是有些抗爭,雖然這個問題很棘手,不過最後我還是付了賠償金息事寧人。」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拿錢買太陽囉?」
「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根本就是歪曲事實。第一、我遵守建築法去蓋這棟公寓,只是依法行事,行使我當然的權利,又沒侵犯到別人,所以,雖然付了賠償金,可是這賠償金其實是根本不必付的。蓋個大摟要顧慮這麼多,那都市怎麼發展?怎麼進步?」
說著,健次郎恍然大悟似的輕輕拍了一下膝蓋。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只有守法是不夠的,你覺得還是要顧到其他的人,是不是?」健次郎轉向美由紀。美由紀揚起下巴,一副本來就是這樣的態度。
「不過這是大人的事業,跟你們沒關係,美雪總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就恨我吧?」
「那倒不見得。」美由紀若無其事的說。
「你好像不以為然。」
「內籐家就住在你蓋的公寓下面,工地的噪音再加上不見天日,害得內籐的奶奶就這樣病死了。你知不知道?」
「不要再說了。」內籐大叫,但是美由紀卻像是乘勝追擊似的繼續往下說。
「既然說了,我就要說清楚,不然柴本先生是不會明白的。柴本先生你聽好,內籐的奶奶死了,也許是因為年齡的關係,也可能是以前就已經生病了,不過奶奶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一直念著好暗、好暗。」
「這真是……」健次郎以眼神向內籐致歉。
「我真的很抱歉。不過內籐,你不應該因為這件事而責備美雪,畢竟蓋公寓的人是我,美雪不需要負任何責任啊。」
「我才沒有責備她。我的確非常恨你,可是美雪卻覺得她做了不應該做的事,一直哭著向我道歉。」
健次郎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而荒木冷冷的聲音則像是算準時機一般的插了進來。
「柴本先生,我記得你剛才說,才高中生說什麼好感不好感的不像話,是吧?」
「……」
健次郎完全不知道荒木提出這個問題到底有什麼關聯,只能無言的頷首。
「假如兩人之間有愛情,我也會跟我愛的人發生性關係。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是賣春禁令漏洞百出,或者是誰都不管我,我也絕對不會拿錢去買女人。」
「這……這跟現在的問題又有什麼關係?」
「你不懂嗎?你以為只要守法,連太陽都可以用錢買,這就像沒有愛情,還是可以用錢買女人一樣。所以說,像你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想過被買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別說得好像你什麼都懂一樣,其實都是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健次郎用唾棄般的語氣破口大罵,但是荒木毫不退縮,一派爽朗的繼續說:
「可能沒錯啦。可是被你剝奪了太陽的人卻都是恨你的,既然沒辦法用錢報復你,有人想藉著玷污你的女兒來洩忿,也不是不可能啊。」
健次郎倏的站起來大吼:
「我知道了,就是你對不對?」
籐田還來不及制止,健次郎已伸出手抓住內籐制服的衣領,把他整個拎過來。
「不是,不是我。」
「他不是說不是他嗎?真受不了你,莫名其妙就這麼激動。」荒木冷冷的說。
「內籐是那種沒有愛情就不會做愛的人,跟你不一樣啦,你不要搞錯了。你不覺得會想用玷污美雪來報復你的人,基本上跟你是同類嗎?」
「你是不是知道是誰?是不是參加抗爭運動的人?好,說吧,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誰知道啊?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就算我知道好了,我有義務要告訴你嗎?」荒木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而且話說回來,美雪有被人強暴的樣子嗎?如果她真的被人強暴了,照她的個性,她一定會站出來揭發這個人,才不會就這樣任人宰割呢。」
「你們這些人!」健次郎鬆開抓住內籐的手,跌坐在眾人中間。
「我搞不懂,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接二連三搬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題,我到底是對你們做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對待我?」
美由紀自言自語的說:
「很多人也什麼都沒做,卻必須飽受不見天日的痛苦啊。」
近似嘲笑的聲音,使健次郎苦苦壓抑的自制力完全崩潰。健次郎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正要起身撲向內籐,說時遲那時快,祥子打開門探頭說:
「老公,學校打電話過來,說找老師有急事。」
健次郎勉強站住腳說:
「接過來,接過來這邊。」
籐田得救似的拿起話筒,沒講兩三句,就鐵青著臉對內籐說:
「內籐,你的便當被下毒了,柳生吃了你的便當中毒了。」
驚愕的僵持中,只有焦急的喂喂聲從話筒中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