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槍,完全打碎了擋風玻璃。驚恐萬狀的阿曼達,本能地猛踩剎車,舉手蒙住臉。她能感到玻璃碎片正刺痛皮膚,接著是片熱烘烘潮乎乎的東西,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血。她的胃裡翻江倒海。
顯然,她的腳已從剎車踏板滑到加速踏板上,因為她知道,接下來車子開動了,跌跌撞撞向前走。手沒有扶著方向盤,車子瘋狂地向路邊滑去。眼前只見模模糊糊的樹影一閃而過。滿腦子只有松樹的氣味。她使足全力蹬住剎車,一把抓住方向盤,猛地向左一打,剛好防止汽車翻滾到路堤上,車剎住了,整個車身像在打哆嗦。
她顫抖著手關掉了點火裝置,癱倒在座位上,等著第三槍,更致命的一槍。冷汗順著她的肩胛骨中間直流。心臟咚咚狂跳。已經開了兩槍,那是早已下定決心再開一槍的。
阿曼達不清楚在那兒坐了多久。她完全驚呆了,等著下一粒子彈射來,週身麻木,無法撤往安全的地方。她的脈搏終於放慢到正常的頻率,許久,她意識到暫時獲得了緩刑。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在紐約聽到汽車爆炸時的那種感覺——對僥倖地死裡逃生感到不知所措,如釋重負。上帝啊,她從來沒有這樣地如釋重負——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滿眼飽含的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趁新一輪歇斯底里還沒有發作,她咬了一下嘴唇,盡力去回想事故的每一個細節。她幾乎什麼也記不得。她驚呆了。她的觀察力肯定是因恐懼而減弱了。腦子裡沒有一點車停在她旁邊的印象,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狙擊手藏在路邊。
「該死!該死!該死!」她喃喃地說,繼續詛咒自己作為一個目擊者多麼不合格,詛咒那個朝她開槍不僅危害她也危害別人的白癡。
但是這兒沒有別的任何人。她現在很清楚地記得這一點。這也是為什麼槍擊者如此駭人的原因之一。它無處可來。她從後視鏡裡沒有看到任何汽車,在這婉蜒的鄉間公路上也沒有任何車立即超過她。這位神槍手精心挑選了一段僻靜的公路,一個交通特別清淡的鐘點,一個和她每天的時間表一致的時間。意識到某個人曾多麼認真地計劃了這次襲擊,她不禁渾身一陣發抖,隨後是強烈的氣憤復甦了。
當她終於覺到情緒穩定得足以開車,便驅車踏上剩下的一半歸程。在汽車道上,危險意識又揪住了她的心,簡直不敢進家門。她對搬到這兒懊悔不已,而她一直很喜歡這幢可愛的房子,有彎彎曲曲的門廊,開闊歡快的廚房。這與紐約那又黑又窄的公寓形成明顯的對照,她和邁克曾為那公寓付了三倍的租金。現在這幢老房子,在暮色的陰影中不吉利地忽隱忽現。這是她的避風港,天知道又有怎樣的恐怖在等著呢。
最後,她大為生氣,狙擊手怎麼能控制了她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橫衝直撞地進了房子,廚房的門在身後呼呼作響。響亮的撞擊聲既是對任何闖入者的警告,也是向她保證,她的控制力正在恢復。
她一刻也沒停下。來不及去擦臉上和手臂上的一條條血痕,只本能地拿起電話,撥通了唐奈利。她沒有禮節上浪費一點時間。
「我是阿曼達,你能馬上到我家來嗎?」
或許他以為今晚是他的幸運之夜,或許聽出她聲音的十萬火急。不管怎麼樣,他什麼問題都沒問。
「我十分鐘內到。」
當他突然出現在門口時,她正坐在餐桌旁邊,他還沒來得及就她門沒鎖這件事訓斥一番,她劈頭就問:「來的路上你有幸注意到我的汽車了嗎?」
他突然注意到她兩手緊握著一隻高腳杯,裡面的蘇格蘭威士忌只剩下一半。她臉色蒼白,臉上、手臂上血跡斑斑,音音中的歇斯底里瀕於發作。
他頓時臉色發白,聲音降低,溫柔而又平靜,她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出了什麼事?」
「你去看看吧。」
他遲疑了一下,眼中充滿了關心和焦慮。「你沒事吧?」
「沒有你來陪我,我應該還能再倖存五分鐘。」
他去了沒到三分鐘。她掐著手錶的秒針給他算時間。
他進來時,眼睛冒著火花,唇邊有幾絲熟悉的緊張的紋路,好像內心正進行著一場可怕的戰爭。這無疑不是他的固有的狀態。遏制不住的氣憤還是從他的語調中跑出來,他改變了先前問話的措辭。
「究竟出了什麼事?」
「你是偵探,你說過使槍不是我們兇手的風格。」
「不要和我裝腔作勢,直接說說細節,你好些了嗎?」他在洗滌槽上找到一塊紙巾,便打濕了,跪在她旁邊,輕輕地擦著已經凝集的血跡。
「玻璃割傷的。」她說,聲音突然發抖。她看著他疑惑的眼神,努力擠了一個笑容,「就這些,我發誓。不過細節有點不足,唐奈利。大約半小時前我正開車回家,有人拿我的擋風玻璃作打靶練習。這可能是個無辜的錯誤。僅僅是某個傢伙為狩鹿季節作練習,或許是一些孩子狂歡作樂,也許它甚至不是子彈。也許他們只是扔了些石頭。我聽說這種事在大城市常發生。」
他不理會這挖苦的語調,一針見血地反問道:「你真的認為就發生了這些?」
突然間她感到精疲力竭,懶得再做出勇敢、堅強的樣子,她放下杯子,有點憂心忡忡地承認:「這是我所願意相信的。」
「這不是石頭,阿曼達。」他的聲音非常柔和,他拿出一粒子彈,立在他粗糙的手掌上。它看上去小得不可思議,又是那麼乾淨,誰會想到曾如此致命呢。「我從後座的墊子裡挖出來,我打算馬上給博比-雷打電話,叫他把這東西送到亞特蘭大作彈道分析。」
「不要。」阿曼達盯著子彈,顫抖著。她吸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她很堅定地覺得把博比-雷牽扯進去會是個錯誤。如果他知道了,那麼奧斯卡就會發現這一切。並且他會告訴拉利,接下來,她知道,每一個人都會在她身邊轉來轉去,為她的每一個行動擔心。
唐奈利站起來,開始踱著步子,她看見他眼中的同情和關心,儘管她盡了最大努力,淚水還是沿臉頰淌下來。他馬上回到她身邊,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擁入懷中。她發現自己抽泣得如此厲害,以致把他的襯衣都浸透了。他用兩臂緊緊地圍著她,低聲說著安慰寬解的話。她仔細地聽著,只是為了確信他沒在低聲詛咒。看來他畢竟是個紳士,沒有說他告訴過她會這樣的。
「哦,阿曼達,不要哭了,看見女人哭會讓我發瘋的。」
「我不想哭,唐奈利,」她打著呃說,「我只是心亂如麻。」
「並且嚇壞了。」
「我沒有……」她又打個呃,「沒有嚇壞。」
「好了,好了,」他撫慰道,「那就盡量確切地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子彈打來時,你在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又引起了一陣淚水氾濫,唐奈利兩手托起她抱進起居室,在一張厚厚的扶手椅上坐下,把她放在大腿上,她想這完全不是警方訊問的方式,但是,她發現自己非常喜歡這樣。在邁克以後,她還沒有打算喜歡某個時候會到來的男人。在和唐奈利打交通這幾天後,她尤其沒有打算喜歡他,也許這僅僅是神經緊張,也許任何有力的臂膀都會這樣做的。
然而,讓她糊塗的是,唐奈利的某些東西已明顯地對她產生影響,她對槍擊的反應本能地給他打電話——而不是奧斯卡,不是拉利,甚至不是邁克,他在緊要關頭的應變能力在紐約已有充分體現。打這個電話也並不完全是由於唐奈利有專業能力,儘管通過那麼多次爭吵和競爭,她已經開始把他當作偵探尊敬了。他具有所有適當的、調查實情的本能。他問的問題都很適當。但是在他身上也有一定的體貼和同情心,她一直以為紐約警察只有冷酷無情。到現在為止,她才花時間來檢查他的優點,可顯而易見的是她的潛意識——或者說是她的激素——在起作用。對一個身強力壯的偵探來說,唐奈利不會太糟。
「現在你願意配合嗎?」他耐心地問。
「你還是指那個案子嗎?」她反問道。
他露齒一笑。「眼前是,阿曼達。」
她迅速改變了話題。「我猜你現在相信我的理論了。」
「更重要的是,我猜你相信我的理論,這不是某個小孩的遊戲。」
紳士風度也就到此為止。他又要觸到她的痛處。「好了,唐奈利,我承認,你是對的,部分對的。甚至就薩拉-羅賓斯殺了莫裡斯廚師,然而又殺了自己的爭論,我們可以不再作假設。如果她幹的,整件事就應該結束了。」她重新活躍起來,送給他一個灑脫的笑容。「除非,你要我相信,她死而復生又來抓我。如此,這個故事就太恐怖了。」
「不。我承認那一點。」
「謝謝。」
「不用謝。只是有一件事。」
「什麼事?」
「自我們昨天離開亞特蘭大以來,你一直在幹些什麼?」
「洗衣服,上班,中途買了一些食品雜貨。」她輕快說。「就這些。」
「我不相信你說的,還有什麼,阿曼達?」
「我打了幾個電話。」她靠著他的肩頭含糊不清地說。
「我沒有完全聽清楚。」
「我打了幾個電話。」
「還有呢?」他盤問道。
十二分的不情願,她給他講了瓊-克勞德。「我往四處打電話時,弄清了其他一些事。顯然,莫裡斯廚師確實有家庭,有一個兄弟。但是,看起來沒人知道去哪兒找到他。難道你不認為有些奇怪,他至今沒有露面認領屍體或某些東西?他肯定知道死亡的消息,電視和廣播以及每家報紙都報道過。」
「讓我們在瓊-克勞德這件事上停一會兒,我們可以日後努力查找到他的兄弟,你有把握這位瓊-克勞德那天在人群中?」
她對他皺起眉頭。
「看來,他在那兒。你是說莫裡斯廚師現在到處受歡迎,逼得他發瘋,於是他決定把自己也從這場競爭中一筆勾銷?」
「唉,這樣說得通,不是嗎?直到莫裡斯廚師出現,在一次電視表演中獲勝,轟動一時,瓊-克勞德一直是這個國家最主要的法式烹飪專家。現在瓊-克勞德正越來越不吃香。勃良第燉牛肉歸勃良第燉牛肉,但瓊-克勞德就是競爭不過莫裡斯廚師和藹可親的好長相。」
「你對廚師很有興趣?」
阿曼達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我,但其他數百萬婦女,喬納森-韋伯斯特告訴過你那麼多。」
「也許瓊-克勞德也有。」
「不要太粗魯。」
「這只是個想法。」
「如果那就是你的想法,那你離開布魯克林是件好事。」
「在布魯克林,它可能會已成真的了。」
「讓我們暫且把瓊-克勞德放在一邊,你查以蒂納-懷特黑德的線索嗎?」
「喔,我著實查到她了。」他厭惡地說,「她正在長島的某個房子內恢復創傷呢?」
「那又什麼的奇怪的?聽起來你好像不以為然。很多高級行政人員在長島都有房產。」
「絕大多數人都在他們的密友死後幾天內大肆尋歡作樂嗎?」
「你怎麼知道她在尋歡作樂?」
「你的意思是,除非我在幕後聽到喧笑聲和水晶玻璃杯碰撞聲?」
「那得看情況而定。」阿曼達很理智地回答道。「它可能是一盤錄像帶。」
「什麼樣的錄像帶?四輪馬車在奔馳賽跑也沒產生那麼大的喧鬧。」
「也許這是警察學院。」
唐奈利看來並不欣賞這句評論的幽默。「好吧,」她深表悔恨地說,「那麼你的觀點呢?」
「那位蒂納-懷特黑德的難過看來和她與廚師的非法個人關係並不相稱。」
「也許那種關係只是個公關騙局。」
「不,我傾向於相信韋伯斯特的看法。實際上,我會更進一步地看它,我認為她僱傭他專門保護她個人——而不是她的生意——在莫裡斯廚師身上的利益。」
「因此現在你認為,當她發現廚師曾從他的看護人那裡逃跑過就殺了他?殺死韋伯斯特不是更合理嗎?至少只要廚師活著,她將賺更多的錢。」
「有些事情比錢更重要,你應該明白,阿曼達,不就是那個東西把你帶到喬治亞來的嗎?」
「找寧願不討論是什麼把我帶到喬治亞來的。非常感謝。如果那被看作是謀殺有效的動機,那麼邁克為什麼還活著?並且在阿森斯活得好好的。」
唐奈利給了她一個心照不宣的假笑。「我想要讓你給自己解答這個問題。阿曼達。」
阿曼達想朝他肚子上捅一肘,但還是忍住,轉過臉問道:「那麼,現在幹什麼,大人物?」
「你是說你沒有一個計劃?」他裝出一副震驚的樣子。
「是的,實際上我認為要把它留給你決定。」她帶著恰如其分的謙恭說。
他會心一笑,「是時候了。」
阿曼達在唐奈利的大腿上變換著位置,突然她感覺到他肩頭的肌肉繃緊了。
「噢,阿曼達。」他的聲音中分明有幾分醉意。
她平靜地迎著他凝視的眼神,向下瞥了一眼他嘴唇的曲線,然後又看著他的眼睛,等著。他努力地嚥了一口氣。
「哦,天啊。」他低聲說。
他的手指在她的頭髮中慢慢地游來游去,以致產生了越來越濃烈的渴望,他把她的頭拉得更低,嘴唇像綢緞一樣輕輕地吻著,而後隨著激情的迸發燃燒起來,一次又一次地吻她的唇,直到她呼吸越來越短促,輕輕地喘氣。一會兒是輕柔、試探的吻,一會是猛烈、如饑似渴的佔有。她的心臟咚咚直跳,各種感覺狂熱地糾纏著。他們兩人突然覺醒,這來得是那樣緊急,無可否認,然而他倆之間除了接吻並沒有發生什麼。他的手沒有撫摸她的雙乳,儘管它們渴望著他的撫摸,她的手指沒有離開他的臉頰,儘管她想要探索。
最後當他把她從大腿上抱起來,重新安放在椅子上,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失落。他的眼神在她的唇間流連一隻是幾分鐘前,那雙唇曾興奮地燃燒過。他的大拇指輕輕地劃過她吻腫的嘴上的輪廓,一個寬厚的微笑閃爍在他的臉龐。
「晚安,天使,」他說了一句就揚長而去。
阿曼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背影,仍然心神不寧。她摸著他吻後的嘴唇,又感到一陣陣甜蜜的快感在迴盪,使她又驚又心醉。
「噢,天哪!」她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