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在輪椅旁,細心地替男人已切除右肢的下盤蓋好薄被,再起身推開窗子,讓新鮮空氣透進昏暗的斗室。明知門口有雙眼睛在虎視耽耽,她仍倚在男人耳旁,嗓子壓得極低,「爸,這錢給你,你想吃什麼,叫小弟替你買,要藏好喔!」
她背對著門口,將一疊扎好的鈔票塞進頭發己半花白的父親手中,不捨地注視那雙紅了一圈的眼睛。
「小楠,對不起,爸爸無能為力……」方明洋緊抓住她的手,想說得更多,卻哽塞得厲害,他抖著下巴,低頭靠近她,「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這個成醫師,人怎麼樣?」
「他很好。你瞧,我是不是比先前胖了點?」她笑咪咪,將父親粗厚的掌貼住自己的臉。
「那就好,那就好……」方明洋欣慰地拍拍她。
「爸,媽對你,好不好?」這句話幾乎是以唇形完成,是她離家這陣子最牽掛的一件事。
「好、好,遺囑還沒寫呢,當然好!別擔心我,好好過日子去吧!你該過你的日子的,現在還不遲,不必管你媽怎麼想,薇薇的事……是遺憾,不是任何人的錯,用不著你承擔。林庭軒,終究與方家無緣,不能強求。你快走吧!待會你媽火氣一來,你弟弟又要哭了。」
她顫巍巍地直起身,含淚笑著,「爸,我會再找時間回來看您。」
父女倆交頭接耳地說了好一會體己話,方母覷了一下守在身後的男人一眼,低著尖嗓子,「好了,太晚了,你爸要休息了。」
她再看了父親一眼,舉步艱難地走出斗室,朝一臉緊繃的方母說著,「媽,麻煩你把維他命每天按時給爸爸吃,菜盡量清淡一些……」
「知道了,他生病也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了,用不著你提醒。你要是肯聽話,你父親現在不就舒舒服服讓林家傭人侍候著了?」利眸掠過她的臉,恨意從未因她消失這一段日子而消褪。
「對不起。」她僵硬地抱歉,看向成揚飛,他伸出手,握住她,兩人並肩走出方家。
「謝謝你。」她盡量顯得情緒不受影響,一走在陰暗的巷道上,便放開他的手。
「你之前一直未能離開家,是為了你父親吧?」行動不便,處處透著無可奈何的方父,應是她唯一的掛慮。
「嗯。我父親沒生病前,很照顧我的。」她兩手背在身後,語氣很淡,似乎不願詳提。「他運氣不好,有糖尿病。」
他暗忖——依她先前所言,方父恐怕病了很長一段歲月了,否則方楠的童年不會如此缺乏色彩,在需要家人照應的情況下,對方楠的呵護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他難免疑惑,方母對女兒的恨意超乎尋常,對待方楠的手段更不近情理;而方楠,除了消極的對抗,幾乎不為自己辯解,那事事不強求的習性,有超出表象難以言說的過去嗎?
「吃點東西吧!我肚子餓了。」他看不出異樣的提議。
她微偏頭,表情古怪,「你從不吃宵夜的。」
他工作量不小,但不常吃得講究,如果沒有緊急手術熬夜,通常入夜後不再吃晚餐外的東西。他坐著看診身材還能維持,和節制飲食有很大關系。
「現在突然想吃了,走吧!」他自然地牽住她的手,口吻是少有的輕快。
她任他牽待著,慢慢理解地笑了。
他是想讓她恢復愉快的心情吧?他以為女人藉著大吃一頓,能忘記很多煩惱嗎?
「成醫師,你真是好人,如果你對女人也能這樣就十全十美了。」她歎息地為他下評注。
「你不是女人麼?」他回瞪她。
「我不一樣啊!」和他那些過往的女人相比,是大大不同。起碼,她連嫵媚都稱不上,她也沒機會學會,最重要的是,她和他,根本上就——
「我們不是同類。」她脫口而出。
「你不是不在乎皮相?」再者,他一點也不認為她長相普通,她從未察覺自己是顆蒙塵的珍珠,她雖不若方薇美艷,但自有動人之處。
「和皮相無關,如果不是曾讓你看診,我們的生活圈一輩子也不會有交集的,你在天,我在地。以前林大哥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讓林家接受姊姊的。」她仰頭看著星空燦爛,看看竟入迷了。
「星星在雲端久了也會損落,我們都是人類,說什麼同不同類!」他不以為然地隨著她仰看夜空。
「真好看。成醫師,那顆最亮的是什麼星?」她指著天上。
她沒有聽到回應,因為下一秒她摔不及防地被他的身軀猛烈撞倒在地,半趴在地上。
一切來得太突然,她眼冒金星,一陣驚駭,身體雖無恙,神智卻一時不清。她抬頭尋覓成揚飛的蹤影,他倒在不遠處的路燈下,兩個陌生男人下了車走向他,藉著微弱的燈光視察他的相貌。
「是他沒錯!」其中一人道,摸了摸他的鼻息。「我車速算得剛好,應該只是昏了。」
「快動手!朝臉上劃兩刀就行了。」另一人點頭示意。
她心跳劇烈,大喊,「別碰他!為什麼撞我們?」
兩人轉頭看向她之際,成揚飛長腿一旋,一名凶徒倒地,他趁勢爬起;倒地的凶徒手腳很快,扯住他的雙腿,兩人滾跌一起。她奔過去救援,被另一名男子擋住,狠推了她一把,她腿一拐,踉蹌倒地,看見男子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閃亮的利刃怵目驚心,直逼地上糾纏在一起的兩人。
地上的兩人不放棄制服對方,你上我下地變換位置,難以被鎖定目標;男子機警地看著四周,失去耐性地狠踹了成揚飛頭部一腳,成揚飛隨即仰躺不動。她震駭已極,不顧扭傷的痛腳,直沖過去,緊緊抱住成揚飛頭部。
背後一股陌生的麻刺割過,她忍著不適,兩手死命不放,將成揚飛的臉緊埋進胸房,一絲空隙不露。
「糟!交代不能傷到女的!這下壞了!」縛住成揚飛兩腳的凶徒一躍而起,行凶的另一名慌忙道:「她突然沖出來,我閃不及,快走!」
成揚飛從暈眩中漸醒,鼻尖前端都是女性的肌膚香氣,整個臉陷進了不可思議的柔軟裡。
他摸索著覆蓋他的女體,她察覺他蘇醒了,驚喜地直起身子,摸摸他紅腫破皮的額角,「成醫師,你沒事吧?」
「沒事。」他勉力靠著燈柱坐直,被撞擊的身體開始隱隱作痛,他吃力道:「人都走了?你把他們趕跑了?」
「走了。我扶你,快回去吧!」她揚起他臂膀,他正要使力起身,燈光下,瞥見自己的掌指全是血,鮮紅濃烈。
兩人面面相覷,他想起了方才臉部上方的柔軟胸房,他十指摸索過的地方……他心驚肉跳將她翻轉身——薄薄的襯衫被劃了十多公分的口子,鮮血是從背肌傷口滲出的,血流還未停止。
「你——沒有感覺嗎?」他鎮定地問。
她迷惑地瞪著他的血指頭,幽幽地說:「涼涼的,刺刺的……」
他摟住她的腰,搖搖晃晃站起身,「走,到醫院去。」
「成醫師,你得背我了,我腿軟,走不動……」
所有的勇氣,在這一刻全都流失殆盡,她軟倒在他懷裡,呆滯地與那張完好的容顏對望,她一心想要保有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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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許久沒見過他這種神情了,他一動也不動地沉在扶手皮椅裡,茶早涼了,唯一動的是不時掀揚的睫毛,他的心思正在快速轉動著。
「照過X光了?你骨頭都沒事?」張明莉問。
「沒事,表皮一點擦傷,他們並非要致命。」
「你不認得那兩個人?」張明莉問。
他搖頭。
「他們是針對你來的?」
他不置可否。
「方楠可真有蠻勇!不過我還是覺得怪,你都躺倒了,他們為什麼放過你?」
他仍不語。
他可以立即判斷的是,方楠為了保住他的臉受了傷;不確定的是,她是下意識的出手相救,還是執意保全他,連受傷了也不放開他?
「還好她傷口不深,好好護理應該不會留下疤痕,只是這段時間你得小心了,在一起時別壓到她傷口,看了礙眼也別嫌棄——」
「張明莉——」他厲著臉,「這時候你還在嬉皮笑臉湊趣?」
「唷——」她故作驚訝,「別裝了,你們倆在林家表演那一手我看了都替你害臊!幸好林老太大沒看見,她保守得很,萬一不高興了,不介紹那群婆婆媽媽來,我損失可大了。」
「我和方楠——沒什麼。」他矢口否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
她抬起下巴,瞇眼瞧著男人,「成揚飛,你是還沒對她做什麼,你心裡可是有什麼,你說,你收留她是為那樁?別告訴我你同情她,醫院裡值得你同情的人一長串,怎麼不見你收留別人?」
見他無動於衷,高跟鞋「唔咯」跨過地板,走到他面前,她兩手撐住扶手,彎下腰直逼他,罕有的嚴肅,「兄弟,別怪我沒提醒你,方楠值不值得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帶來的麻煩比你碰過的女人還多,你要是不想傷神,現在就放手。對方敢叫人動你,就是豁出去了,你考慮清楚,你是醫生,沒空奉陪這種游戲。」
他瞬也不瞬,兩雙美眸對視,彼此衡量著彼此,他旋即笑了,整齊的白牙閃現,「明莉,我從小到大,碰過的事還算少嗎?你當我是百無一用的書生?」
他捏捏她的粉頰,推開她,腳步篤定地走向病房。
她支著額沉思著,未幾,拿起他桌上電話,撥了個手機號碼,凝肅的臉立即轉為嬌笑,「喂——親愛的,想不想我?幫我個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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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褪去襯衣,舉高一面圓鏡,對著前方的梳妝鏡反射自己的背部,然而兩臂一舉高過頂,肌肉的牽動引發傷口的撕扯,讓她頻發出「嘶嘶」聲。她頹喪地放下鏡子,腦筋轉了轉,咬咬牙,她拿起鏡子,沖出房門,「砰砰砰」奔跑上樓,在他門面上敲了三下。
沒動靜。
她再敲了兩下,仔細聆聽,有他細碎的說話聲,是交談的語氣。她太大意了,臨近午夜,怎麼好打擾他?
她不作他想,轉身躡腳步下階梯,門卻霍地拉開——
「怎麼了?」涼涼悠悠的一句在背後追來。
他探出上半身,襯衫是臨時套上的,衣襟半敞,胸肌若隱若現,頭發微亂。
「沒事!」她忙笑,「對不起,打擾到你。」她探看了兩眼他墨黑的背景,深覺自己唐突。
「拿著鏡子做什麼?」他莞爾,她遮遮掩掩的技巧極差。
「沒什麼,是小事,我——想看背後的傷口,可是不太方便,不要緊,明天我叫張嫂幫我。」她很快解釋完,臉熱烘烘的。他衣著太自在了,神態不似工作時嚴謹,私密的一面使她隨和不起來。
「進來吧!」他將門大開,等著她走近。
「不太好吧?」她指指房內,用唇語說著:「我不知道裡面有人,抱歉!」
他面色一整,扭亮室內燈開關,一副沒好氣,「沒別人,只有我一個,我剛才在講電話。你還要不要看傷口?」他起了懊惱,她以為他無時不刻需要女伴嗎?
「噢!」
她騎虎難下,別無選擇地走進去,雖目不斜視,眼角余光還是捕捉到了他偌大的臥房——擺設整齊如醫院病房,簡簡單單藍白兩色交錯,如果不是暖黃的光線,這房裡涼意太過。
「過來!」他指指衣櫃旁角落的穿衣鏡,「站這兒!」
她順從地走過去。他從她手中接過鏡子,面無表情道:「衣服解開。」
她駭楞,僵住不動,她以為只要掀起背後衣擺就行了。她並非不曾在他面前輕解羅衫,第一次看診時就為了取信於他而裸露過,但此刻場地、時間都不對,太過不設防使她心生臊意。
他不解她的遲疑,從她的表情揣測到了什麼,他正色道:「你的手術是我做的,該看的都看過了,你在意什麼?傷口在上方,不這樣看不清楚。」
她臉一紅,訥訥說不出話來。
到醫院時,傷口才真正發出劇痛,她震驚大過一切,哪能分神注意瑣碎的細節!但若現在斷然拒絕,又突顯了尷尬和破壞兩人相處的平衡,他都不介意了,她何需矯情?
她低下頭,從上方開始,一一解開扣子,將褪去的衣衫遮擁在胸前;他盯隨她一舉一動,極其輕柔小心地揭開紗布,再舉起圓鏡,將背後傷口反射在穿衣鏡上;她一觸眼,杏眸圓睜,倒抽一口氣。
傷痕有十幾公分長,深色藥水及縫線加諸其上,像只漫爬的蜈蚣,在雪白的裸背上怵目驚心,她不禁倒退,背抵在他前胸。
「是不是後悔替我擋了這一刀?」他看著鏡中的她問。
在鏡中,兩人視線相遇,她難免錯愕,匆匆移開眼,怔仲了幾秒,才安慰地咧嘴笑,「不會,幸好是在背上,沒人看得見,頂多不穿露背裝;要是劃在你臉上,那就糟了,你一張刀疤臉,人家才不相信你醫術多高明哩!」
他未因這番輕松話展顏,視線緊追著著鏡中的她,是測量、是琢磨,他放下鏡子,將紗布重新貼覆在傷口上,扳過她身子,異常柔聲:「我的臉,你又何必費心相護?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她頭微傾,抿抿唇,心思盤桓旋繞,眉心浮上暗郁,「成醫師,就算你長得普通,也不該為了我而受池魚之殃,我帶給你的麻煩不少,怎能再讓你受活罪!」
「你知道了什麼?」
她垂眼凝思,顫啞著嗓音道:「那天,我聽到那兩個人說,別傷著我,只要對付你。如果我不去擋那刀,他們不會誤傷我。你想,若僅是你的私人恩怨,何必特意避開我,應該一同對付才是。我想,我害了你了,你不該-這混水的,對不起。」
她左思右想了幾天,除了林庭軒,誰會對她在意甚深?那些跟蹤她的人,等的就是那一刻吧?在她面前毀了成揚飛,她就會裹足不前,遠離護翼嗎?
「不必道歉,不是你的錯。」他手指捏起她下巴,端起面對,凜起肅顏,「如果,我這張臉毀了,你怕是不怕?」
眸子在他面上巡繞一圈,她搖搖頭,「看習慣的話,就沒差了。不過那挺可惜的,有張好看的臉,你可以輕而易舉找到美女當老婆的,這世界,多數人是喜歡賞心悅目的東西的,我不希望你為了不相干的人破相,讓喜歡你的女人心碎。」
「你的意思是,我這種人只能配個淺薄的花瓶?」他拇指使力按壓。
她下巴吃痛,不由得結巴,「當……當然不是,你——才貌兼俱,找到的女人必然不遑多讓。」
他撇唇笑了,驀地湊近她,鼻尖輕觸額角發絲,軟言道:「老是擔心這層皮相的效應大麻煩了,我沒那麼多閒功夫注意這個。干脆這樣吧,你作我女人好了,反正美丑你也不在乎,我真要被毀容了,你也嚇不跑,既然有人認定我們之間是男女關系,那就別白擔了虛名,我們就在一起吧!你覺得如何?」
語畢,她一陣震愕及困惑,黑眼珠晃不停,勉強扯了個笑,「成醫師,這笑話很冷,我們看起來哪點像情人了?你要我替你擋掉女人糾纏沒問題,但我是自願替你挨那一刀的,比起來,你的有用之軀對病人貢獻良多,我的就不算什麼了,你若要以身相許,我還真不知道拿你這麼大個人怎麼辦才好呢!」她呵呵笑不停,讓笑意沖散不知所措。
他一逕盯住她,盯得她變干笑,最後發不出笑聲。她抬眼覷看他,益發迷惑起來,「你不是——認真的吧?」
他拿起她胸前那團衣物,展開後,披在她身上示意她穿上。她兩手穿進袖管,他替她一顆顆耐心扣上衣襟,不避諱地看著她單薄內衣裹住的雪白胸脯,眼神是她望不穿的深壑。「我是認真的。」
他一手攬住她的腰貼近自己,將她的臉按壓在胸膛,沉厚而堅定地說著:「我這麼大個人,可以擁抱你、保護你,可以帶給你快樂,我的作用很多,你若不要,不是大可惜了。」
她身軀輕顫,突來的示愛讓她似吃了太多蜜釀的蜂蝶,一時方向混沌不清;但耳膜接收到他心髒傳來的真實擂動,一聲快過一聲,這個男人,沒有撒謊,他對她,是有感覺的。
她視線一片水氣,不能置信。「為什麼?我配不上你……」沒有人對她說過這些話,她不是不受寵若驚的。
「我看見別人不知道的你,你是我想要的女人,」他將她攬得更近、更密貼,「林庭軒不知道,他現在做的事,只有加深我的決心,那些警告動作,對我而言都不算什麼。方楠,從今以後,不必再克制自己,你想要什麼,我能給你的,絕無二話。」
因一股潮湧而來的感動,她任他擁貼,任他獨一無二的清涼體味籠罩自己。他的體溫不熾熱,寬而堅實的懷抱與她的身形契合十足,如果不必顧慮太多,這樣的擁抱很舒適、很有安全感,她不介意多待一下,或偶一為之享受被照護的快樂。但是,世事沒有這麼順理成章,即使林庭軒的執念令她不寒而栗,成揚飛可以提供她所需一切,情人關系成立最重要的核心卻不能被忽略,那就是……
「成醫師,可是……我不愛你……」她蠕動唇瓣,以為口齒含糊可以不令彼此尷尬。
聲音微小,卻足夠讓他聽見,讓他的懷抱在一瞬間僵硬。她感受到了,退出他的臂彎,兩手交疊在背後,不知如何啟齒。「你是好人,可是,我……沒有愛的感覺,如果為了一時方便,或怕林大哥糾纏,說出違心之言,我良心過意不去,我不能欺騙你。」
她內疚地朝他鞠個躬,視線保持下垂,拿起鏡子,一刻也不敢多留地快步離開。
他呆站良久,嘗到了少有的示愛挫敗滋味,他竟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他有心,方楠是唾手可得的,和過往的經驗無異。
她不愛他。她竟這麼說了?
他摸上那張向來無往不利的面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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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尖在磁磚上輕輕一點,她如魚兒旋身一轉,再朝彼岸游去。
第五趟了,周而復始中,她將念頭拋擲,專心一致破水前進。當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尾魚時,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空,她看見的、感覺到的,是水無私的包容,不再需要惦記著是否傷害了別人,抑或是被傷害。
第六趟,速度漸緩,她開始使不上力了,一抵觸到池緣,她停了下來,兩手一撐,上了岸。抹去臉上的水串,躍動的心髒尚未平撫,一束粉橘玫瑰乍然現前,花香撲鼻,葉瓣上還有水珠,美麗得令人心歡。
她搞下泳帽,濕發披肩,怔征接過花束。傳遞花束的方頭大耳男生促狹地打量她,怪聲怪氣道:「方楠,你交了多金男了?每天一束耶!可不可以透露是哪位啊?」
一連兩星期,只要有課,她准時在學校收到濃艷欲滴或清甜芬芳的玫瑰花束,沒有卡片、沒有署名。她不是校花級美女,收到追求性質的昂貴花束,好奇的垂問眼光比艷羨居多。
花斜躺在肩上,她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收到花下意識是開心的,誰能抗拒那一朵朵漾著清香的鮮花呢?只是其中載重的情意,讓她卻步了。
「大頭,我游了幾秒?你計時了沒?」她顧左右而言他。
「計了,到了參賽標准了。你背傷剛好,馬上就下水,沒問題嗎?」大頭繞到她身後,瞄了一眼道:「真勇啊!傷你的歹徒還沒抓到嗎?」
她搖頭,「天色黑,看不清樣子,只有自認倒楣了。」她避開大頭眼光,兩三句便帶過。
「今年的大專杯泳賽,你可以抽空參加四百接力嗎?畢業論文交得出吧?」大頭是社長,集訓由他負責。方楠原本不在參賽名單之列,她能參訓的時間有限,身兼三個家教,他不認為她有余力投注在賽事上,但她的成績不俗,不讓她試試有點可惜。
「我可以!」她一口答應。只有游泳這件事,可以讓她自在掌控,忘卻煩憂事。
沖浴後,她匆匆走出校園,在圍牆邊等候多時的劉得化叼根菸迎上,瞥見那束花,嘿嘿笑兩聲,鼠目瞇得快看不見。「小楠,上次是醫生,這次又是誰啊?」
她閉著臉不理會調侃,「走吧!有好幾個地方要看,晚點我要趕家教去。」
「你把我搞糊塗了,既然和醫生好得很,干嘛要找房子搬出去?」
「我不想害了好人。」她歎口氣。
花是成揚飛送的吧?他想表達什麼呢?她從未開口問過,深怕一問就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面對他。
他似乎沒把她的婉拒放在心上,在有限的時間裡,做到他能做的事——夜晚一同回到住處的路上,他細心詢問她活動和上課的狀態,不催逼、不探測,頂多道晚安時,輕吻了一下她的額,就各自回房,沒有多余的動作和言語,她的胸口卻進駐了團繞的溫暖。她知道愛不該有局限,也無道理可言,可……她還是想不透她哪一點吸引他了?她並不值得他冒險啊!
「小楠,你有毛病啊?難不成你那個厲害的媽也把他打了一頓?」想起方母不分青紅皂白的威力,他立即渾身發毛。
「你的車呢?」她疲倦地轉移話題。
「在那啊!」他指了指人行磚道上的破機車,「今天只借得到這一輛,將就一點吧!哪天你介紹個大客戶給我,等我發了,我開好車載你。」
「謝了!」她不太相信地應著。
她一旁耐性地等他發車,漸漸發了呆起來。有人在她肩上敲了兩下,她不假思索地回過頭,定睛一看,吃了一驚。
「方小姐,林先生想見你,就在車裡。」男人哈著腰。盡管裝束不同,長得不起眼,然臉上坑坑洞洞的疤膚是個標記,那晚,男人踹踢成揚飛的狠勁很難令人忘記。
她指尖發涼,朝路邊停車格上的白色房車看了眼,低下頭,「我今天沒時間。」
她的拒絕很微弱,那幾乎是勢在必行的邀約,男人不當一回事的重復一句,「不會占你太多時間的,林先生只是關心你。」
她想了一下,知道躲不過,回道:「我交代朋友一下。」
她回頭對著發車發得滿頭是汗的劉得化附耳輕聲道:「得化,別說話,只要照做。我現在得上那輛白車,把花拿到濟仁醫院去,給成醫師,請他來找我。」到了這個關頭,她能寄望的仍是成揚飛。
劉得化驚疑她乍然青白的臉色,瞄了兩步遠後的男子,機敏地點點頭。
她將花遞出去,跟著男子走向已開了車門的白車,坐進後座;林庭軒在裡座微笑等候,如往常一般,毫無異狀。
「小楠,見到你真好。」他撫上她的發,她下意識偏開,他不介意地放下手。
「你的傷,怎麼樣了?」
她匪夷所思地看著他,那口吻,和問「你吃過飯沒」沒兩樣,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那溫文儒雅、深愛方薇的男人,和眼前的男人是同一個人嗎?她一點都不理解他。當然,和他談戀愛的不是她,她一直是遙遠不相干的旁觀者,方薇走後的這幾個月,他對她的注目是過去四年的總合。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答反問。
「我不是說了,他不適合你嗎?」他輕柔地笑,很清楚的沒有滲進內心的笑。「你喜歡他哪一點?你完全不了解他,就貿然投入,你也是看上他那張迷人的臉嗎?」
「大哥,你不能這樣干涉我——」她驚喊。
「失去了那張臉,你能多愛他?」他音色轉重,微笑依舊。
「那是犯法的。」她眼角濡濕,開始感到悚栗。
「小楠,轉過身去。」
她狐疑不解,不動作。「做什麼?」
「讓我看你的背傷,現在怎樣了。」
黑色玻璃窗,隔絕了外面喧囂的世界,隔音良好的車廂,只聽見她抖顫的呼吸聲。他的口氣,是命令,不是請求,她的恨意陡生,恨自己這張肖似手足的臉,為她帶來了身不由己。
她慢慢轉過去,解開扣子,襯衫褪了一半,露出上半部肩背。
長指擦過美容膠布貼過的微凸疤痕,他輕喃:「好多了!真可惜啊!成醫師說過會恢復原狀嗎?」
「要一段時間。」她拉好衣領,重新扣好。
「你如果聽話,就不會有這回事了。」他再次重申。
「大哥,你如果傷害成醫師,我會恨你。」她筆直看向他,眸色黯沉,「我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是我要求他幫我的,我只是不想你對我存有希望,沒有他,我也不能接受你的。」
「哦?」他歪著頭斟酌她話的真實性。「小楠,你誤會了,我不是那麼不近人情,非要你接受我不可。我的方法是激烈一點,全是為了不負薇薇臨終所托,做這事不算什麼,我不忍心看見你將來後悔,你不是成醫師的對手。」
「我說了,我和他沒關系,我會馬上搬出他家,請你放過他。」她逼近他,所有的逆來順受瀕臨爆發點。
「沒關系嗎?」他輕揚眉梢,絲毫不介意她的怒目相視。「那麼,我們就看看,他和你是不是真的沒關系。小陳,開車!」
她驚愕地張大眼,「要去哪?」
「你不是說你們沒關系嗎?那他應該不會在意你到我的地方做客才是。別緊張,待會,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緊抓著背包,車窗外的街景迅捷的倒退,她看不清街上每一張陌生面孔,一個念頭悄然襲至——她恐怕再也抓不住她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