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照在黑色的T-shirt上熱得猶如種火,腰裡別的GLOCK冷冰冰的金屬外殼也慢慢的溫熱,好像它就是身體的一部分一樣。
家安抬起胳膊,用纏在上面的繃帶擦了擦汗。這傷是躺在他床上的那人留下的。「媽的。」他低聲咒罵了一句,弄不明白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那人差點沒殺了他,他也差點就殺了那人,然後,那人躺在他的床上養傷;而他,要面對三個爛攤子。大君,洪爺和自己的新身份——啞巴。
那麼現在,大君準備拿什麼招呼他?刀?槍?還是棒球棒?也許他更喜歡海洛因。
既然預見到了危險,最好的處理方法是打電話給洪爺,把那個不知道是不是鷹的殺手交給他處理,然後申請保護,回到警局,調到警民關係科或者古董倉躲一陣子,幾個月後進反黑或者反毒組。家安知道該怎麼做,前面的路都安排好了。
他慢慢地隨著人流走在人行道上,汗漬漬的手握著手機。「本來行動還算順利,」他翻開手機蓋,「可是讓我昨晚一時衝動給搞糟了。所以我現在應該打個電話。」
他靠在路邊的欄杆上,把手機打開,拿到面前,「我還是個警察,不是嗎?」他對自己說,於是按了兩個鍵,然後,扭轉了頭,把兩手撐在膝蓋上,像是哪裡不舒服那樣弓著腰看著不遠處的紅綠燈。
不想他,家安能十分理智,而當他的思緒落在這殺手身上、腦海裡浮現出他蒼白的樣子時,心中卻煩亂了起來。
「算了,他現在那幅樣子已經什麼都幹不了了。」家安喃喃地道,「廢人一個……」
但他從前不是。他殺過的人都有一個軍團了。即便是這次吃了這麼個大虧,他賺的也綽綽有餘。
家安心裡自然都能算明白,不管洛彥究竟現在看來怎麼樣,他也理當在監獄過下半生。
下半生?想到這個詞,家安苦笑了一下,讓他坐牢的話,這個「下半生」將會短的可憐——一個小時還是二十分鐘?
他站直身子,來回走了兩步,靠在一跟鐵欄杆上,撓了撓頭,忽又抬起腿來狠狠地在欄杆上踢了兩腳,才要撥打電話,它卻搶先響了起來!
小元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著。
家安一哆嗦,定了定神兒才接通了電話。
「小安!」
電話一通,話筒裡立刻傳出了小元氣急敗壞的聲音。
「他媽的幹什麼?」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小元這話傳進耳朵時家安仍是心中一顫。
「你磨蹭什麼呢?還不過來?聽到我說話了嗎?喂?喂喂……」
很明顯,鑒於上一次的斷線,小元自動把家安的無言以對理解成為信號不穩。他的語氣令得家安不由起疑,跟小元在一起混了將近一年,他的性子家安多少知道,他發起狠來下手毒辣但言語內斂。此刻他話說得雖急,看來卻反而沒什麼惡意。
「……信號不好。」家安安心不少,斟酌試探著道。
「操,你那破手機扔了吧!」小元笑道,「快來吧,君哥剛問你呢。」
「問我?問什麼?」
「你媽的,你還問我?別裝傻了,你不知道你現在是紅人了嗎?」小元嘿嘿笑道。
一口氣鬆下來,家安的腿竟然軟了。「操!你追命連環考就是為了這B事?!」他怒道。
「B?B你媽。能不能上去,就靠這一次!」那一邊,小元壓低聲音道。
小元入行比家安早,比家安油滑老練,更重要的是比他有野心。任何一個能往上爬的機會他都抓得很牢。這一次,家安知道,小元沒看走眼。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不管那個行當少壯若想出頭勢必要板倒老傢伙們,現在確實是年輕人在大君面前表現的機會。
他想他明白了,這一局還真是鴻門宴。
家安慢慢把手機揣進兜裡,走到路口等待計程車。這會兒他忽然發現事情變得讓人啼笑皆非。「恭喜你,」他對自己說,「現在你面對著一個新的選擇……警察……還是新一代的黑幫老大。你喜歡哪一樣?」
這一次機會真的來的有些令人措手不及,一下就把他打懵了。
不過,不管他選擇什麼,目前一定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大君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如果我是大君,家安心中這麼假設著,我混了十來年,血拼,走私,販毒,有了自己的勢力。可是現在不太妙。有人跟我搶地盤,他們的勢力不小。而一直跟著我、我最信任的——忘了剛剛那句吧,我沒什麼可真正信任的人——我的得力助手看起來似乎不是那麼可靠。家安回憶著倉庫中那一幕:「君哥,你沒事吧?」阮南好像很緊張地問。「嗯。」大君敷衍似的含笑回答。
OK,阮南輪手段輪頭腦都是一等一的角色,我有今天的勢力他立下了汗馬功勞。假如我死了,那他就是理所當然的大哥……且不說這次我幾乎死在倉庫,光憑「功高嚇主」這個詞阮南就已經夠讓我坐立不安了。我該把他怎麼樣?我能把他怎麼樣?不行,他的影響力不小,我做過了捅出去臉上難免難看。而且現在不是時候。外敵強悍,幫中也沒有能接替他的人。
說到接班人,我也正注意到新近出頭的幾個傻小子——家安不懷疑自己和小元等人在大君心中的形象,一桿槍,只是一桿槍而已——這幾個新人中有人敢玩兒命,有人夠張揚。他們出現的正是時候,正是我需要有人分散阮南權利的時候。
「所以,我成了紅人。而小元成了大君的座上客。」家安冷笑著,「大君的帝王之術。這是不是真相?」他問自己。
遺憾的是,堂口的情形卻給了家安的這一假設重重一擊。大君和阮南帶著各堂口的瓢把子在裡間開會,而小元等幾個打手級的年輕人在外間無所事事的閒扯——還是沒他們的份!絲毫沒有得到重用的痕跡。
我還是太嫩?家安站在門口,苦笑著想。
「發什麼呆?」小元笑著招呼家安過去,眼裡閃爍著些莫名的神采。他的身旁坐著個頭髮漂成銀色的青年,正在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自己把馬子的風流艷史以及和O記「鬥智鬥勇」的經歷,不時引起週遭的哄笑。毫無疑問,他就是那種瘋狗型的人物。家安聽過他的花名:瘋狗。在黑社會裡,形形色色的人用各自的方式生存著,沒什麼高下優劣之分。
「裡面在幹什麼?」他瞥了一眼裡間,問道。
「呦,安哥。坐、坐。」瘋狗好像才看到他似的以一種怪異的腔調道。
「好說。」家安不卑不亢地道,坐到了沙發上,掏出手機在掌中把玩。
「操,還能是什麼?」小元做了個手勢,家安知道他比的「三聯」。「你又換手機了?怎麼越換越衰……操,你他媽也發花癡了?新把到的?」小元笑道,「未成年呀?」
「什麼?」家安一愣,低頭一看才發現手機背面貼著一張帖大頭帖,裡面的女孩不算漂亮,但是挺清純,看樣子是個高中女生。手機是樓下那孩子的,帖紙也是那孩子的,這馬子自然也還是他的。「我操。」家安笑道,「跟別人借的。」他揚了揚手機。
「借的?」幾人故作不懂,「手機還是馬子?」
「去你媽的。」家安道。
幾人正調笑間,裡間的房門一開,大君帶著各堂口的骨幹走了出來。
「君哥。」「南哥」……
從裡間出來的人個個神情嚴肅,於是幾個年青人紛紛起身,收斂了臉上的輕浮表情道。
「嗯。」大君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點了點頭,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似乎在尋找什麼。
房間裡的氣氛有些異樣的凝重。
「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昨天。」隨後出來的阮南道,「今天君哥叫大家過來是請兄弟們去不夜城夜總會散散心。盡興玩。」說罷,他一笑。
「謝謝君哥!」看到那個笑容,大家頓時心領神會。原來剛剛在家安進門之前,外間的幾個年輕人正討論不夜城新來的一批小姐很有味道,端的令人銷魂。
見到這些年輕人滿臉喜色,大君微微笑了起來:「年輕人,火力旺……今天怎麼沒人給關二爺添香?」他的眼角掃到了神龕,問道。
大家過的都是腦袋掛在褲腰上的日子,指不定哪一閃失小命沒了,也或者橫裡一筆收入,夠下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除了運氣還有什麼可信的?每每在做大事之前必不可少的一件事就是給關二爺上香。關公面前的香火滅了多少都會令他們有些晦氣之感。
「呦,」一個胖子忙走出來道:「我來。」
「我來吧。」大君攔住了胖子,親身走到神龕前,從香盒之中捻起三支檀香,立在他不遠處的小元已經準備好了打火機。大君恭恭敬敬的上了香後,轉頭道:「你們也來吧。」
神龕前的小元率先捻起了一支香,點燃,插進香爐,然後扭頭跟家安對視了一眼,臉上的神色有點茫然,但眼中卻依稀閃動著些神采。
家安也摸不著什麼頭腦,等著身前兩人上過之後也走了過去,伸手在香盒中一摸才發現盒內已經沒剩下幾根,恐怕每人一支都不夠分,怪不得小元沒有燃三柱香。莫非大君想把這盒殘香燃盡,換盒新的?夠無聊!他隨手拿了一支香湊到了打火機前點燃,插進香爐,卻發現自己的這柱比別人的要矮上一節,原來這是支斷香!
斷香?
家安心中忽地有些不安。這預示著什麼?似乎並不是一個好兆頭。
「家安,」身後忽然有人開口道,正是大君的聲音。
家安一驚,忙轉身道:「君哥?」
「坐,」大君指了指旁邊的沙發道,「昨天看你掛綵了,沒什麼大礙吧?」
「沒什麼,皮外傷。」家安搖了搖頭,有點莫名其妙。
「嗯。」大君點了點頭,又轉頭看了會兒別人上香,「下午在堂口沒瞧見你,我還以為傷勢不輕。」他淡淡地說。
家安心中又是一突!
他在暗示什麼?昨天我缺席,昨天那殘廢的殺手失蹤……他懷疑我?
「我才跟了海哥一年。」家安神色不變,在聲音中加了些懊惱的意味。
「哦。」大君瞭然地點點頭,明白家安表示自己資歷不夠進堂口開會,「跟著阿海不錯。」
「是。」家安忙點頭道,心中仍是摸不透大君對自己到底有幾分信任,而他那話又是什麼意思?昨天他曾讓阮南帶自己,而今天他似乎又改了意思,讓自己依然跟著低阮南一輩的阿海。
「君哥,已經跟不夜城打好招呼了。」不遠處的阮南走了過來,俯身對大君道。
「嗯。」大君起身點了支煙,「那事處理完了就過去吧。」
「好。」阮南笑了笑,拍拍家安的肩膀,示意他跟著自己進裡屋。
靠!家安已經懶得揣度「那事」是什麼事,阮南找自己又是為了什麼。他站起身,把手中的手機揣進褲兜,胳膊順便碰了碰腰間的GLOCK。它還在。
這還是家安第一次進入這間屋子。傢俱很簡單,一張會議圓桌,四周幾把靠背椅。
阮南很隨意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對著家安做了個關門的手勢。
OK,我關。家心道,轉身輕輕把門掩上。這是一個很容易被襲擊的姿勢,但此刻家安心中已經太躁了,這種煩躁是他臥底生涯這一年來從沒有過的,但,也確實,像眼前這麼多機會……以及這麼多錯誤也是從前不曾出現過的。
一切真的就如昨天早上他估計的那樣:要麼上天,要麼落地,沒有中間的可能。
可是,又有些爬籐似的思緒莫名其妙地纏繞著家安,這些卻是昨天早上他看著雨幕作決定時不存在的。昨天他對自己說,死就死吧,無所謂!
可是今天,就在他轉身關門的這一刻,一絲陌生的憂慮驀地襲上心頭。
我死了的話,他能怎麼辦?
他忽然想起,如果他死了,他撿回來的那個「錯誤」該怎麼辦?
「聽說前兩天大頭猛的兄弟找你麻煩,你傷得不輕。」阮南開口道。
「嗯?」這話題與家安頭腦中的假設似乎粘不到邊兒,「挨了兩刀。」他老老實實地說。
「房子也給砸了?」
「嗯。」家安垂下頭。
「拿去,」阮南揚手仍過一卷東西,家安伸手抄了過來,卻是一卷鈔票,從手感看來似乎有兩三萬之多。「南哥?」他詫然地看著阮南,臉上確實是沒經過加工的驚訝和喜悅。
「該治傷治傷,該租房子租房子。」阮南淡淡地說,言下之意是你為社團出力,社團自然不會虧待你。
「謝謝南哥!」這些錢確實是意外之喜,家安的喜形於色並非假作。
「別謝我,這是君哥的意思。」阮南忙道。家安知道阮南不想讓大君誤會自己收買人心,老傢伙,也夠仔細了!他心中暗道。
「沒別的事了。」阮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那我先出去了。」家安返身走向門口。
「等等……」
就在家安的指尖將將觸到門把手上時,阮南又道。
「南哥有什麼吩咐?」
「……」阮南想了一想才開口道:「大頭猛這件事我正在找人幫你談判,這些日子你還是要小心些。擺平了我通知你,去吧。」
家安低下頭半晌才道:「謝謝南哥。」
阮南搖了搖手,臉上神色仍是淡淡的,並沒有什麼居功自傲的痕跡。
媽的!如果我不是警察,我真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他!關門的那一刻家安心中暗想,你行,老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