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裡的陽光很明媚。
這個時間香港的街面上滿是行人,有人匆忙,有人休閒,當然,也有人在睡大覺。
在九龍一幢破舊不堪的大廈7樓03號房間中就睡著這樣一個人。
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即便是在夢中,仍然劍眉緊鎖,男人中算得上極為性感的唇也緊緊地抿著,整個面龐倔強而剛陽,不肯流露出一絲嫵媚和脆弱。
可惜才睡下一個小時又十五分鐘,一陣不識相的鈴聲像招魂鈴一樣把他從夢中驚醒。
「操你媽~~誰呀!」他怒道。
「……今晚集合!」
「你媽B!你他媽看看表,現在才幾點?你他媽吃屎吃多了?晚上集合你現在打電話?再他媽敢打擾老子睡覺老子就廢了你!」
他狠狠地把手中的手機砸向對牆,「叫你他媽的沒事兒就唱!」他對著飛出去的手機吼道。聽到「啪」的一聲,再又「嘩啦」一響,他心中無比舒爽,身子重重的倒回床上,拉起枕頭蓋在頭上,繼續見周公去了。
然而,不到一分鐘,一個鯉魚打挺,他又翻身從床上彈了起來,愣愣的坐在床沿上,睜著迷茫的雙眼瞪著牆角躺著的手機散件,完全不理會原本蓋在臉上的枕頭是翻著什麼樣的跟頭落到遍佈污漬的地板上的。
「操!」
他發直的眼神透出來的完全是尚在夢中的懵懂,轟鳴不已、劇痛不止的大腦也同樣處於極度混沌之中,但意識最深處已經完全醒來——或者說,從來也沒睡著過……從來也不敢睡著。
「操~剛剛他叫我做什麼來著?……我怎麼稱呼的自己?」
他揉著夾雜著金色挑染得黑亮的短髮,幾乎以呻吟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昨夜宿醉,酒精完全化作了利刃衝擊著大腦,他頭痛欲裂。「媽的……剛剛到底說了什麼……」
對方有沒有叫自己作「方長官」?自己有沒有自稱「方雲飛」?
他叫阿安,也叫方家安,有人叫他做小安,也有人叫他做安哥。
他不叫方雲飛……不叫雲飛,更不是什麼方警官!
這個困惑的男人用力晃了晃頭,換來的非但不是清醒,而是更難以忍受的頭痛。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都懷疑是不是有腦漿從七竅流出來。
確實沒什麼紅色或者白色的液體隨著他的動作甩落到床上,但床單上乾涸的暗紅色污漬卻不少。
方家安伸手用力的在臉上抹了抹,感到由於缺少睡眠而麻木的肌膚多少恢復了點熱力,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赤腳走到簡陋之極的洗手間。
這公寓他才租來不久,上一個落腳點被大頭猛帶人砸了個亂七八糟。而這裡,他也沒期望能堅持多久。
出位!出位出位!!
媽的,他不能等了!
小嘍囉的日子他過夠了!
他需要一個接近周君的機會。
擰開水龍頭,方家安掬了一把冷水潑在臉上,一抬頭,鏡子中就現出了一雙通紅的眼睛。
呆呆的看著這雙眼睛,有那麼片刻方家安的心中一片空白。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本來不該是這樣的的!
媽的!本來他不該是這樣的!
他該肋下佩槍,肩扛星槓,受人景仰!
而不是現在這麼戰戰兢兢,東躲西藏,過老鼠一樣的日子!
就像被電擊中了一樣,一股無名火沿著脊背直衝向後腦,簌簌的就像閃著火花!方家安的頭腦一下就暈了!他左右看了看,洗手間裡並沒有什麼合手的工具,於是狠踢了浴室門一腳,赤裸的大腳趾登時傳來針扎一樣的劇痛。
這點小痛他不在乎!比其他胸口的大石算什麼?比其他這些日子以來的遭遇又算什麼?!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回臥室,操起一張折椅,閉著眼睛,使盡了吃奶的勁掄了出去。
似乎砸塌了什麼東西,摔碎了什麼,震裂了什麼……
鬱悶之情順著汗水湧出身軀。
他喘著粗氣,站在一片狼藉的臥室中央,茫然四顧的眼睛似乎是在打量這次損失的財物,但大腦對眼睛搜集來的信息卻做不出任何反應。
瘋了……他就要瘋了……
濕透了的短褲貼在身上,背上還有豆大的汗水蜿蜒著爬到腰間,像蛇。
接近大君……接近大君……
人贓並獲……
他喃喃地念著這緊箍咒似的詞句。
「給我一個機會,無論如何我都要搏出位!」
方家安揚著英俊的,汗涔涔的臉盯著窗外那高聳入雲的大廈:「很快……」他說。
很快就會……
等身上的淋漓大汗蒸發之後,方家安才能夠強令自己壓下狂躁的心情,掃視了一眼被自己砸得稀爛的臥室,他也只好拍著後腦勺苦笑。媽的,應該要求加薪……
手機已經報銷,這個後悔不已的肇事者除了從砸爛的零件堆中扒出電話卡外已經沒有任何補救措施可以實施。他沮喪地穿好外衣,把手機卡揣進口袋,趿拉著拖鞋打開房門。
對方家安來講,現在應該是睡眠時間,但是對大部分老百姓來說,目前這個時間正適合吃午飯。
看樣子天氣又它媽的很熱,到處都是人亂哄哄的讓這個嚴重睡眠不足的傢伙頭痛,眼球也澀澀的好像迎風就會流眼淚,最噁心的是電梯又壞了——一言以蔽之,很衰!方家安打著呵欠懶洋洋地走下樓梯。
「……那我下午去接你?……現在……現在不行……不是……」
大約下了兩層樓,家安聽到空蕩蕩的樓梯裡有人說話。家安一探頭,只見下面一層一個拿著手機的少年在邊走邊聊。
手機?
家安一挑眉毛,左手在扶欄上一按,縱身從樓梯上跳了下去。
男孩顯然被從天而降的男人嚇壞了,臉色登時煞白,身不由己的後退了兩三步。「安……安哥……」他結結巴巴地說。
「呵,認識我啊?認識就好辦了……」家安笑道,心裡一點也不疑惑他是怎麼認識的自己,自己是個痞子,街坊們應該都知道。
「安……」男孩看到家安的笑容,幾乎快哭了。
「手機借我用用!」不容男孩反對,家安奪手抓過男孩緊握在手中,還在通話的手機。媽的,既然是痞子,就要痞得像些是不是?別說別人,就連他自己……也幾乎不懷疑自己的流氓身份了。
「安哥……安哥……」男孩吶吶地跟在家安身後,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媽的,不會反抗,連報警也不懂?家安心中罵道,都這副衰樣,黑社會不猖狂都他媽見鬼了!「叫屁叫!我還沒死呢!」他回手把尾巴似的男孩推開,「要哭喪回家哭去!」
男孩不敢再跟,只得停住了腳步,但眼睛隨著家安轉了兩階樓梯,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家安從兜裡掏出電話卡,才想起男孩的卡還插在手機裡。「喂,給你!」他一轉頭,正看到小男孩哭得梨花帶雨。
「操~~」家安的頭登時大了三倍,「你哭什麼啊?」他瞪著通紅的眼睛問。
男孩立刻兔子般的順著樓梯一溜煙逃跑了。
家安哭笑不得的站了幾秒鐘,吹著口哨出了樓門。
至少,我現在已經是一個成功的混混了。他想。既然是個混混,那麼有些地方他可以出現,也有些地方他不能出現。
所以,他去九龍塘而不是圖書館。
想當初洪叔曾想把見面地點定在圖書館。他的理由比較充分,他說小混混不會有泡圖書館的習慣,所以在那兒說話不會被人撞到暴露身份;聽到這裡家安就想笑了,
「洪爺,」他當時抿著嘴忍笑道,「你也說了小混混不會去,所以可以想像我出現在那個神聖的地方將會有多麼扎眼!你想我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說著,他繞著洪叔轉了兩圈,「洪爺,」他瞇著眼,歪著一邊嘴角露出一個很明顯的奸笑,「看您這前凸(肚子)後厥(屁股)的體型,正符合色魔的特徵,說沒去嫖過我可不信。」
他還記得,當時洪叔幾乎要把他從樓上扔下去。
後來洪叔跟他說過,他很擔心也很怕後悔,「你這小混蛋進入角色進得太快,我真怕你陷進去。」其實後面還有半句洪叔沒對家安說,像他這樣的人,誤入歧途危害比大君還要大十倍。
開房之前家安習慣先蒸個桑拿,這是跟他一起混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慢慢地脫著衣服。
「阿安,還蒸?晚上有事!」當他脫剩短褲的時候,小元探頭進來說。
「操,你他媽少管我。」家安懶洋洋地說,「你搞你的妞,少管我的雞吧。」他知道小元跟這裡一個按摩的小姐正熱絡。
正是因為大家都來,所以家安在這裡出現的再頻繁也不會引起絲毫懷疑。更何況,他現在……流氓得太徹底了,常常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誰。
小元嘻嘻一笑,把腦袋縮了回去,不一會兒,簾子內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
家安磨蹭著,來到三號衣櫃旁邊。櫃門鎖著,說明有人正在用。家安窺視了一圈,確定了更衣室內沒有其他人,才從自己衣櫃中胡亂堆放著的衣服中間抽出了一把鑰匙,輕手輕腳地打開三號衣櫃。櫃裡明顯不是洪叔的衣服,家安皺了皺眉,伸手進櫃中摸索著。在櫃頂,似乎有膠貼粘在鐵皮上,他慢慢地,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撕下膠貼中包裹著的紙條。
「旺角小黑雇金牌殺手殺君,機會。」
機會?什麼叫他媽的機會?!
家安一邊輕輕的關上櫃門,一邊在心中暗想,老頭不會糊塗了吧?讓我去阻擊殺手,然後跟大君請功?別說我跟本擺不平這殺手——還是金牌的——就算他媽的碰巧擺平了,怎麼去跟大君說?「條子給我消息,說他要暗算你,君哥,我幫你把他殺了!」
我傻不傻呀!老頭還有多久退休?家安把紙條團成團,攥在手心裡,皺著眉頭往洗手間走去。
手中的紙條衝進馬桶後,他又在馬桶上發了會兒呆。洪叔當然不會讓他去幹那樣的傻事,可約好的時間人又不來,稀里糊塗的寫張紙條算什麼?
機會不是說有就有,像家安這樣潛心等了一年,在幫派中的輩分還是屬於中下。既然洪叔看好了這次,錯過了就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家安越想心中越驚,原本桑拿就是一個借口而已,此刻他再也無心享受,匆忙返回更衣室,穿好衣服衝出門去。
雖然搶了支電話,但家安並不敢隨便用這個號碼跟洪叔聯絡。他隨便走進了一家茶餐廳,沖侍應生擺了擺手。
「嗯……先生,點點兒什麼?」纖瘦的侍應生看到家安的打扮顯然蹴了一下。
「隨便來份套餐!」家安掃了餐廳一眼,現在已經過了用餐時間,屋內客人並不算多,「等等,」他叫住轉身離開的侍應生,「電話在哪裡?借用一下。」
這並不是一個常用的號碼,家安也沒把它記錄在腦子以外的任何地方。「喂?老頭,是我!」當他聽到電話那邊那聲沉穩而略帶蒼老的「你好」時,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感覺。
家安還在警校讀書的時候,洪爺就很看好他。家安跳脫飛揚的個性其實並不適合紀律部隊,但洪爺從來沒放棄過他。家安嘴上不說,但心中一直都是感激這個老頭的。而這次答應洪爺冒險作臥底,家安多少有種「一死酬知己」的衝動。
就這種衝動,讓家安這一年來幾乎吃盡了苦頭,他不止一次懊惱過,反省自己這麼做是不是太傻,尤其在被砍得血肉模糊又不敢去醫院的痛苦時刻,他恨死自己衝動的個性。
然而,每當面對洪爺的時候,他或者嚴厲,或者關切,或者嘉許的神態總是讓家安半句後悔的話也說不出口。因為在這些神態背後,是洪爺的一片信任。
「家安?」聽到他的聲音,洪爺有些驚訝,「安全嗎?」他緊張地問。
「安啦!有危險我就叫救命了。」家安笑了笑回答道,「到時候人不來,又寫張紙條說什麼機會,機會是什麼意思?」
「還不是三聯和大君今天談判的事情!局裡全員集合。近日會有人來殺大君,屆時是你表現機會。」
「靠,你不會以為我會撲上去替他擋槍吧?」家安這才知道晚上的集會是因為大君要談判,靠,既然警方戒備著,估計不會打起來。他吐了口氣,側過身又掃視了一遍周圍的情形。
「我當然不希望你這麼做。」洪爺哼了一聲,道,「你也不會有機會這麼做。『三聯』內訌,有人已經把這個消息透漏出來。警方能收到消息,大君肯定也早已知道,他身邊的保鏢會成倍增長,不僅是殺手,你也近不了他的身。到時候你機靈一點,但你記住了,不管什麼時候,自身安全最重要,機會我們慢慢再找也好……阿安?你在聽嗎?」
「聽到啦!囉嗦!」家安不耐煩的應道,他知道近來大君跟「三聯」正因毒品買賣而衝突,三聯老大黑子要除掉大君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那麼透出消息的是誰?三聯中有本錢跟黑子對抗的也只有他們老當家的兩個義子。如果三聯內部這雙方真的鬥起來,難免會出來聯合大君,屆時利字當頭,大君會義不容辭的摻合進去,說不定還會來個黑吃黑。事情做大了,自然有蛛絲馬跡可尋,洪爺說這是個機會確實不假,趕緊上位才好搜集罪證,把他們一網打盡!「我知道怎麼做了。」家安匆忙道,他已經看到自己的套餐上桌了,「對了,洪爺,買一個新手機給我……囉嗦,大不了我死後從我的撫恤金裡扣啊!掛了!」
遠離耳朵的聽筒裡似乎仍然不屈不撓持續不斷地傳來洪爺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嘮叨,但家安毫不猶豫地扣上了電話。
他並不介意開開自己殉職的玩笑,但是洪爺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自然會迷信一些,家安搖頭笑笑,洪叔真的老了。
***
小元照例分了砍刀給家安,但是家安知道今天肯定用不上了。不過他沒動聲色,還是像往常一樣拿了張報紙捲好刀刃,用膠布粘在了大排檔的餐桌桌面下。
大排檔裡還有其他人,應該說有很多人,但家安敢說這裡沒有一個是真正的食客!
對面就是天虹酒樓,兩幫的龍頭老大即將在裡面談判。在主角兒上場之前,兩派的打手就已經埋伏好了。雖然中間人是道上有名的大佬,但在這個利字擺中央,道義分兩旁的時代,任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家安心中很放鬆,因為他已經預料到這場仗是不會打起來的,而大排檔中的其他座上客是不知道的。在這一群殺氣騰騰的打手中間,怎會有普通人膽敢加入?
不過,家安的想法可能是錯誤的。因為就在他還沒轉念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嘎然停在路邊,車門打開,一隻穿著休閒皮鞋的腳隨即落在了地上。
看得出來,皮鞋的質地和做工都是上層。單憑這只皮鞋,家安就可以十分肯定這個人不是混幫派的。
鞋上面是灰色的休閒西褲。
給他十秒鐘,他應該轉身就逃。家安撇了撇嘴角,在心中揣測,無疑,他是個家境不錯的年輕男人。順民們是看不得這樣興師動眾的場面的。
出租車一溜煙的開走之後,家安終於看清來人的模樣。
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儘管他低著頭,柔順烏黑的碎發遮住了眉眼,但那挺直的鼻樑和優雅的薄唇卻仍讓家安的眼前一亮。
似乎是感受到了家安的目光,年輕男人倏然抬頭,視線如箭矢一般向家安直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