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牛老闆,您的大恩大德,小老兒感激不盡啊!」
牛記糧行門口,一個老人家緊緊抓著牛青石的手掌,又是痛哭流涕,又是彎腰鞠躬,要不是牛青石拉住他,恐怕他就要跪下磕頭了。
「這是哪兒的話。何老闆不要客氣,既然是同行,能力所及,我只是幫何老闆調糧應急罷了。」
「嗚,要不是牛老闆這一千石麥子的恩情,小老兒我這會兒已經讓丁總兵給砍頭啦,嗚嗚……怎知我的糧船進水了呀……」
接著讓駐守城外的綠營缺糧,總兵暴跳如雷,立刻著人逮來專供糧草的何老闆,可憐何老闆再怎麼有錢,一時之間也變不出那麼多的麥子,幸好牛青石實時出面,三天之內就在江南一帶調齊足夠的糧草。
何老闆感恩戴德地道:「牛老闆您大人大量,是我心眼兒小了,當初你來開店,我還怨你搶了我的生意,處處說您的壞話,說您賣的是老米、長蟲的、發霉的……嗚!」
牛青石微笑這:「不提那時的事了。容牛某說一句話,請何老闆別再賣劣質的霉爛白米給窮苦人家了。」
「啊?!」
何老闆紅了一張老臉皮,帶著愧色,最後又跟牛青石打揖拜別,抹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走了。
「嘿呵!」
門外停著三部大車,幾個腳夫汗流浹背,使力吆喝,來回進出,將車上的數百袋米糧送進了後頭的倉庫。
「幾位兄弟,辛苦了,先喝口茶,再請進來吃一頓便飯。」牛青石面帶笑容,讓夥計送上一大壺清茶,親自為他們倒茶入碗。
「這……不好意思啦,每次來都讓牛老闆請吃飯。」
「不用客氣,粗菜淡飯而已,吃了才有力氣上工。」
「那就謝謝牛老闆了。」
七巧沒事時,總是喜歡倚在鋪子門口,靜靜瞧著隔壁糧行的動態。
看了這幾個月來,她明白,牛青石能成功,不單只靠陳萬利的教導提攜,他還有與眾不同的氣度和本事,那是錙銖必較的市井商人所學不來的。
她嘴角噙著笑,準備回去看采蘋的繡活兒。人家繡的是秀氣的花朵或小鳥,采蘋卻繡上一隻大番鴨,還在拿不定繡線的顏色呢。
門邊走來一個衣衫破舊、臉色憔悴的婦人,七巧停下腳步看她。
「請問……」那婦人語氣躊躇,神情畏怯,瞄向站在糧行門口和人寒暄的牛青石,又立刻縮回目光。「那邊是牛記糧行嗎?」
「是的。」
「你有聽說……呃,他們什麼時候會發放濟貧的白米?」
「我記得上回是一個月前,好像是牛老闆送交縣衙袁大人,讓他們按冊發放的。」七巧猜到了來人的心思,很小心地道:「還是,你若要賒米,可以跟他們夥計說一聲。」
「賒?叫我怎麼還……」婦人低下頭,黯然自語。
「我去幫你說。」
「姑娘,不必了!」婦人受到驚嚇,急急拉住七巧的袖子,一徑地搖頭道:「我這就回去,我……我再想辦法……」
七巧轉過身,扶住婦人過於清瘦的身子,柔聲道:「這位大姐,家裡沒米給孩子燒飯了吧?牛老闆他很好心的,你以後有錢再還就行了。」
「可我……我……」婦人眼眶發紅,哽咽難言。
七巧扶婦人往糧行走去,想到這個窮苦婦人都擔心還不起米錢,父親坐擁家產田地,卻是大剌剌地接受牛青石抹銷二千兩欠銀,她不禁為夏家感到慚愧。
牛青石送走客人,瞧見七巧帶著一個婦人走過來,便等著她。
「牛老闆,這位大姐有困難,能不能賒米給她?」七巧怕他猶豫,會讓這位大姐難為情,馬上接著道:「如果不行的話,你扣下我的欠款,做為這位大姐的米錢。」
「請問大娘需要多少米?」牛青石沒有二話,又望著七巧道:「賒的是糧行的帳,跟你無關。」
七巧早知牛青石會這麼回答,也就朝他一笑,以表謝意。
「大姐,牛老闆問你要多少米呢,你家裡有幾口人?」
「四個孩子,公婆,夫……」婦人一直低著頭,似乎就快哭了。
「八口人。」牛青石立刻向裡頭的夥計吩咐道:「秤三斗白米出來,記在我的帳下。」
一聽到三斗白米,婦人滾下眼淚。「姑娘,謝謝你。」
七巧握著她枯瘦的手掌,安慰道:「要謝就謝謝牛老闆,你要不要先坐下來休息?你手摸著冰冷,肚子很餓了吧?我去幫你買兩塊餅。」
「我喊夥計去買。」牛青石又準備喊人。
「不了,不要麻煩……」婦人慌忙抬頭,急促地阻止。
「蓮心?!」
七巧正要好聲勸說,突然被牛青石的叫喚給嚇了一跳,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帶著她從未聽過的激動情緒;而婦人被他一叫,立刻淚如雨下,低頭不斷啜泣,無言地承認這個名字。
蓮心?好熟的名字,熟到立刻從七巧的記憶中翻尋了出來。
她這輩子到開店以前,認識的、聽過的人大多只限於夏府的親戚和家人,所見的外人並不多,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也是在這樣的正午大日頭下,雲巖禪寺外,曾經有一個大哥哥,被蓮心大姐姐的母親狠狠地罵了一頓,罵到他魂兒都丟了,她年紀小不懂安慰也就算了,竟還撞翻他的擔子,給他添惹了老大的麻煩。
采蘋告訴過她,大哥有一個很重要的恩人,若不是此人贈金,就不會有今天的牛老闆;她好奇地問那恩人是誰,采蘋卻說大哥也不知道。
那時候,她賠給大哥哥一個大元寶……牛青石和大哥哥黝黑的臉孔相疊在一起……他就是那位大哥哥?!這位大姐就是他的未婚妻蓮心?!-
那間,一切事情都明白了!她總是想不透,牛青石為何願意一把火將二千兩借據給燒了,這不是他的豪氣,而是他要報恩!
她相信,牛青石絕對是認識她的,不然天下哪有一個傻瓜肯用二千兩欠債當聘金,而她不想嫁他,他乾脆全部不要了,接著還幫她開店……
原來,他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報恩啊!
她心底頓時空了一大片,有著無邊無際的空虛感。
「蓮心,真的是你。」牛青石只注目在那婦人臉上。
「我──」蓮心淚流滿面。
「你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呢?牛青石無法再問下去,又問道:「你的丈夫,許少爺呢?」
「我……嗚……」蓮心哭得更傷心。
牛青石雙眉深鎖,沉聲道:「進來糧行坐一下,你有什麼困難再慢慢跟我說,我叫采蘋陪你。」他隨即望向七巧。「七姑娘,不好意思,麻煩你去喊采蘋過來。」
七巧悶悶地走回鋪子。她不介意牛青石要她跑腿喊采蘋,她只是覺得,他似乎將她當成了外人,為什麼她就不能陪蓮心姐姐說事情呢?
唉,本來就是外人了,他和她的干係就只在一個「恩」字罷了。
報恩?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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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深宅大院顯得格外寧靜,偶有幾聲蟲鳴,撩動深閨裡的女兒心思。
七巧坐在燈下,手捻繡針,專注地繡著一張百子被。
一百個形態各異的可愛娃娃,象徵多子多孫多福氣,這是巡撫夫人特地為她女兒訂製的嫁妝。雖然這項繡工費時又費力,但為了拿到一百兩的工錢,七巧說什麼也要努力完成。
針線穿梭,鮮艷美麗的圖樣逐漸成形。她自忖著,開店半年來,姑娘們口耳相傳,她的小鋪子生意日漸興隆,如此日積月累,聚沙成塔,就算一年半還不成債,五、六年總該成了吧。
「妹妹,你睡了嗎?」門外傳來夏仲秋的聲音。
七巧忐忑不安地放下刺繡活兒,就怕他又要來勸她關店,但她仍走去開了門,問道:「大哥,這麼晚了有事?」
「我有事問你。」夏仲秋基於禮教,絕不踏進妹妹的閨房,就站在門口說話,語氣顯得有些興奮。「你是不是賺錢了?」
「賺錢?」七巧如實說道:「是有一點點小小的利潤,可那是要拿來還牛老闆的。」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賺上一大筆錢還他,你給我一百兩銀子。」
「真的?」七巧驚喜不已,但立刻問道:「一百兩銀子做什麼?」
「週三公子有一筆大買賣,萬事起頭難,需要我們的銀子幫忙。」
「出資?」七巧也是這兩天才明白出資的意義和應得的代價。
「我不管什麼出資入資,反正他說這筆買賣保證賺錢,到時不只連本帶利還給我們,還會按月派上一筆可觀的紅利。」
「保證賺錢?該不會拿去放高利貸吧?」
「嗟!」夏仲秋臉色一正,斥道:「周家是何等大戶人家,六個兒子個個讀聖賢書,他們怎會去做這種缺德事,妹妹不要亂說。」
「萬一他賠錢了怎麼辦?」七巧還是不放心一下子拿出一百兩。
「不會的,週三公子很有信心。再說,憑他們周家的頭臉,誰敢不賣他們面子?」
「他到底要做什麼營生?」
「就是賺錢的營生啊!」夏仲秋被問急了,急道:「妹妹,我成日唸書準備考秀才,結交的也是文人朋友,哪會去管人家的生意經。最重要的是趕快還錢,還你自由之身,這才好嫁給週三公子。」
「什麼……」七巧煞時臉紅了。「我本來就是自由身……」
「妹妹,週三公子那天見到你,心裡很喜歡,他說,如果爹願意將聘金降到六百兩,他就會央媒人再上門說親,我過兩天再探爹的口氣。」
「六百兩?!」
七巧又氣又羞,氣的不是她的聘金行情一路下滑,而是大哥就這樣輕易和別人談她的婚事;羞的卻是,原來還是有讀書人願意娶她的。
憶及週三公子的翩翩文采,她一顆芳心不由得怦怦亂跳。
「我聽週三公子解釋過生意之道了。」夏仲秋振振有辭地道:「所以我也不再反對你開店賺錢,可大哥心疼你,你一定要答應大哥,只要週三公子上門提親,你就將店關了,準備嫁人。」
「那也得等到還清欠款再說。」
七巧並不立刻答應關店。送走大哥之後,不安的感覺緩緩襲來,取代了論及婚嫁的羞澀心情;她鎖好房門,拿出放在床頭的雕漆小木盒。
這幾天牛青石不在,所有的收入都放在她這裡,加上巡撫夫人給的五十兩訂金,她手頭有著一百八十幾兩的現銀。
如果大哥說的週三公子那筆生意那麼好,那她願意全數拿出,以求拿回更多的分紅,這才能盡早還掉欠債。
牛青石要報恩,她也會報恩,銷掉二千兩欠款不是一件小恩情,她更不能讓他繼續「吃虧」下去,所以必須一分一厘算清楚,等將所有的錢還完了,她也就不欠他了。
為何他和她的關係就只是「錢」而已?難道沒有其它了嗎?
她將沉甸甸的荷包放回木盒裡,不禁輕輕歎了一口氣。正想掩起盒蓋,她心念一動,拉開小盒裡的小屜,拿出一枚銅錢。
大哥哥說,這是神仙錢,只要摸一摸,神仙就會保佑小姑娘。
沒想到這枚銅錢一珍藏就是十年餘,她將銅錢放在手掌裡,靜靜地翻看、摩挲、把弄,瞧著瞧著,思緒回到了那個亮麗的夏日正午。
她終於逸出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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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黃昏,晚霞透過窗紙映入屋內,灑下一片溫潤的紅光。
牛采蘋提起裙擺,躡手躡腳跨出七姑娘小鋪的門檻,只顧著留心腳步,一不留神就和迎面而來的牛青石撞個滿懷。
「采蘋,都大姑娘了,怎麼走路的!」牛青石扶好差點跌倒的她。
「大哥,噓。」牛采蘋立刻拿食指比在唇上。
這一聲噓還挺大聲的,氣都吹到牛青石臉上了,他拿指節輕叩她的額頭,笑道:「見了人就噓,該不會你這半個月來,天天練習吹鴨肚子吧?可別當大哥是烤鴨。」
「大哥就愛笑我,你怎不跟七姐姐講玩笑話?」牛采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地看他。
「她不一樣。」牛青石收斂神色,聲音略低。
「有什麼不一樣?她比較漂亮嗎?」牛采蘋又笑咪咪地追問。
「別胡鬧了,快回家燒飯去,爹沒人喊他,就會忘了吃飯。」
「嘻,我回家了。還有,七姐姐累得睡著了,你別吵她。」
「你怎地不叫她回家?我要是不過來,你就放她在這兒睡覺嗎?」
「我就是要過去喊你呀。」牛采蘋拿兩隻食指用力往自己的眉頭擠下去,擺出一張苦臉,很無辜地道:「喲,為了七姐姐罵我啊,嗚,我好命苦,怎有這種心裡只有嫂嫂沒有妹妹的大哥啊……」
「采蘋,你再胡說──」
牛青石故意提高聲音,又怕吵醒七巧,忙往裡頭瞧看,牛采蘋趁著空檔快速跳下門階,一溜煙跑掉了。
牛青石深吸一口氣,稍微平息被采蘋取笑的奇異感覺。
好像是搔到了什麼癢處──他微感驚訝。自他跟七巧相處以來,總是以禮相待,甚至刻意忘記他曾經與她訂親的事實;都將她當妹子了,他也可以不理會采蘋的嘲笑,但又何來這種急欲相見的期待心情呢?
也不是沒有出門十天半個月的,糧行裡有可靠的掌櫃和夥計守著,家裡也有青雲和采蘋看著爹,可這回走了一趟安徽,他竟是夜夜想著如何盡快談完生意,盡快回到蘇州,好可以見……她!
悄聲進到鋪子裡,就見七巧側著臉,趴在桌上熟睡,夕陽餘暉紅艷艷的,也將那張姣好的臉蛋映照得更加嬌媚。
再仔細一瞧,他不覺啞然失笑,因為她竟然趴在算盤上睡著了。
這樣也能睡?
見她睡得酣甜,他實在不忍叫醒她,於是點起蠟燭,拿過凳子坐下,翻起桌上的帳簿,仔細查看起來。
才看了幾行,他的一對濃眉便慢慢地聚攏了起來。
「哎,打盹了。」七巧揉了揉眼皮,又拿手支頤,懶洋洋地爬了起來,一見眼前坐著的人,立刻嚇得睡意全消,趕緊坐直身子。
「啊!牛老闆,你、你……你回來了!」
「糧行那邊的事處理完了,就過來看看,采蘋已經回家了。」
不知他看她睡覺看多久了?七巧臉蛋微感燥熱,但仍伸出了手掌。
「牛老闆,帳本還我,我還沒記完。」
「誰教你這樣記帳?」牛青石臉色嚴肅。
「甜甜姐。」七巧大膽地直視他,又拿起算盤搖了搖,讓珠子嘩啦啦地響著,以增加她的說話氣勢。「還有,這算盤是軟軟陪我去買的。」
「安大嫂教你記帳?」牛青石不好意思說出來,米甜甜固然廚藝了得,可一談到算帳,那不如將算盤拆了,教她拿珠子變出一道菜還比較快。
七巧當然知道他想說的話,就道:「甜甜姐不會的地方,就叫安大哥教我,所以我現在知道該怎麼算帳了。」
「天很晚了,你還是趕快回家吧。」
「牛老闆,你不該唬我。」七巧不為所動,略帶埋怨的語氣道:「我不會算術,將帳本托給你,可你只記每天收入的金額,卻沒攤下房租、進貨成本、各項開銷、還有采蘋的工錢,害我以為已經還你很多錢了。」
「我借你這屋子,不用算租金。采蘋是來幫忙的,不必給工錢。」
「不能這樣子算!」七巧有點兒生氣了。「我問過街尾的果子鋪,他們租金要半弔錢,越近你的糧行,租金就越高,所以我這兒一個月至少得有一兩銀子;而且采蘋很用心幫我,不給她工錢說不過去。」
牛青石無話可說,因為他確實故意記錯帳。
七巧又氣呼呼地道:「當初我們說的不算了,我要將帳本收回來,以後我自己記帳、算帳,每湊滿五十兩銀子,我就會拿去還你。」
她大概花了不少時間重新理清帳本吧?牛青石望著她略微浮腫的眼皮,一看就知道幾天沒睡好覺了。
「你是大老闆,你糧行裡也貼著斗大的字:童叟無欺,怎麼你……你就來騙我了,我、我……」
七巧說著說著,竟然哽咽了。氣的不是他騙她,而是他刻意騙她的那份心意,她老這樣麻煩他,他幹嘛對她這麼好呀!
「夏小姐,你的目的就是還錢,我也是希望你盡早還完,早日回去夏家,別再過這種隱瞞家人、提心吊膽的日子。」
「我不要!」那刻意冰冷的語氣讓七巧更惱了。「我都不提心吊膽了,你還怕嗎!為什麼我就一定得待在家裡當大小姐?你也說過了,我在這兒很開心,我就是喜歡開店,你做什麼趕我回家?!」
這麼凶?牛青石見她淚眼盈盈,雙頰泛紅,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二千兩銀子很好賺嗎?!你是富可敵國,說不要就不要嗎?!」七巧說著就站了起來,拿起放在長桌上的青玉鐲子,懊惱地道:「我這鐲子開價二兩,要賣一千個才有二千兩。還有,這繡線一束一文錢,那要賣兩百萬束才能攢到二千兩。我是不知道米價如何,但你至少也要出清好幾個貨棧的米呀麥呀高粱呀才收得到二千兩吧?更何況這只是收入的金額,你還得扣掉成本才是你真正賺到的利潤!」
好算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看來她真的跟安大哥學會算帳了。
可她為什麼突然關心起帳目了?她不是一直很信任他記帳的嗎?
牛青石若有所失,彷彿掉的不是二千兩銀子,而是他的心。
「還有,這個琺琅掐金盒子可以賣到二十兩銀子,但也不是天天有這等貨色……咦!」七巧還在滔滔不絕數落著,一瞥到擺在長桌上的梳妝鏡,好像有什麼東西怪怪的,她忙俯身仔細瞧看。
燭光不甚明亮,她瞧不清楚,於是將鏡子拿起來,左右轉頭瞧著。
只見右邊臉頰整整齊齊地印出一排算盤珠子,顆顆分明,連木隔子也印得鮮明清楚,簡直是拿半塊算盤在她臉頰印模子似地。
她就擺著這張可笑的臉孔跟牛青石說道理?
「啊!」她嚇得立刻放回鏡子,以雙掌掩起臉蛋。
「我說,算盤不是拿來睡覺的,珠子磕著臉,怪不舒服的。」
「唔。」還用他說!
「夏小姐,東西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我這樣子怎麼回去呀?!」
「天黑了,沒人看見……」他套用她常說的話。
「你不是瞧見了嗎!?」七巧窘得不想再看他,就賭氣掩著臉,兀自向著牆壁「面壁思過」。
那小姑娘般的動作和語氣,不覺令牛青石放鬆了刻意板起的五官,逸出一抹自然溫煦的微笑。
「那麼,我先幫你檢查帳簿,等你臉上印子消了再回去。」
「別說了啦!」七巧惱得跺了腳,將臉掩得更緊。
那一跺,滑下了衣袖,露出她掛在左手手腕的一圈手煉。
牛青石仔細看去,手煉以深淺不一的紅色絲帶編結,手工精細,圖紋別緻,恰似一層又一層疊染上去的雲彩,還以同心結扣住一枚銅錢──他只見過鑲金飾玉的鏈子,卻沒見過拿不起眼的銅錢做成飾物。
「這手煉很特別,是你做來賣的?」
「這條手煉不賣。」七巧的聲音悶悶的,藏在手心裡。
「夏小姐,你告訴我,打算盤時,五加七該怎麼撥珠子?」
「上排珠子打下來是五,七嘛……」突如其來的考問讓七巧放下手掌,右手拇指和食指撥弄著,不太確定地道:「進三加十?」
「是進二加十。你這裡連著好幾天的帳,只要尾數總和是二或三的部分,全錯了。」牛青石指著帳本。
「這樣你也看得出來?」七巧驚訝極了,是他聰明,還是她太笨?
「以夏小姐現在的能力,還不足以記帳。」他斬釘截鐵地道。
「那我該怎麼辦?」
「你還得練習打算盤,打至熟練無誤為止。」
「好呀!那就請牛老闆你教我,上回你可是答應過我的。」
「我不記得上回有答應過你,我記得我說,我沒空。」牛青石直視著她興奮期待的神情。
「沒空我就找你糧行的帳房先生教。」
「不行。」
「為什麼不行?」七巧反駁道:「薛掌櫃、顏掌櫃都是三、四十年經驗的老手,算盤打得忒溜,他們怎麼不能教我?」
「我說不行就不行。」牛青石當然知道自家掌櫃的本領,但他就是不想看到他們坐在她身邊教她打算盤。
明明他們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的爺爺了,他怎地就小心眼了?
只因為……他想陪在她身邊,看著她柔白的指頭飛舞著,也可以凝視她那做起事來格外明亮動人的認真神情。
七巧仍忙著抗議道:「牛老闆,你老是要我聽你的話,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乾脆不跟你說了,我去找甜甜姐教我。」
「這更不行。這樣你不只麻煩了人家,也會耽擱回家的時間。」
「那就你來教我啊!」七巧不容分說,將算盤推到他的面前。
牛青石看了算盤半晌,再抬頭看她那張因生氣而通紅的臉蛋。
曾幾何時,柔弱愛哭的小姑娘也變得如此強悍而有定見?
他不怕她凶,也不怕她跟他吵架,而是驚訝她對七姑娘小鋪的堅持和熱情,看來他能做也想做的,就是──奉陪到底了。
「好吧,夏小姐,你坐下來,我先瞧瞧你學到什麼程度了。」
「嘻!」
七巧也不管臉上的印子了,就坐回她的凳子,拿過算盤,熟練地往桌面一磴,讓珠子歸位,再平放算盤,右手食指嘩啦啦地抹過去,將上排珠子推到頂端。
牛青石靜靜地看她的動作,眼眸裡有了笑意,笑的是自己到底怎麼了,竟不知不覺跌入了她所設下的圈套裡。
天色已暗,該是回家的時刻了,但半個月沒見面的他們,似乎忘了外頭的夜色,也忘了空空如也的肚子,一個教,一個學,就這樣慢慢磨蹭著,在滴滴答答的算盤珠子聲音裡留住彼此的身影。
如果沒有黑夜,如果可以不回家……或許,這算盤珠子就要滴滴答答打到天長地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