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時多,才是被稱頌為「日光之城」的拉薩,一日日照將盡的時間,渾圓如火球的太陽漸漸落下,紫紅橙黃的余暉遍灑於布達拉宮金頂上,之後反射出更加璀璨斑爛的萬千光芒。
已經十歲,雖然長高了一點,但是,依然白白胖胖,可愛得像團小面團的如來坐在布達拉宮的平台上,在叫人眩目的光暈中,努力地睜大眼,一貶不眨地看著婉蜒的石階出口,口中念念有詞。
「一萬八千四百四十五,一萬八千四百四十六,一萬八千四百四十七……一萬八千四百五十二……嗚……師兄騙我……」
由午後一直坐到現在,如來已經坐得很累,口很干,眼睛很困了,而且也覺得很委屈。
師兄騙人!為什麼這麼久還不回來?
噘著唇,眼睛內水光閃爍,快要哭出來的時候,在一直空蕩蕩的石階上,終於,有一個人頭出現在視線范圍內了。
單是看那頭混雜著金和黑的頭發,如來已經興奮得跳起來,大叫著跑過去。「師兄!師兄!」
跑得近了,剛要撲上去,眼角卻突然掠見北冥浩天用手拖在身後的幾具妖獸的屍骸,不由嚇一大跳,栗然頓步。
北冥浩天知道嚇怕了他,擺擺手,放聲叫來其它僧侶將妖獸的屍骸抬走,接著,蹲到地上。「如來,為什麼出來?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你在房間等師兄回來講睡前故事給你聽嗎?」
如來摸著胸口,剛定下神來,一聽見他的話便立刻喊叫起來。「師兄說謊!你明明說只要我數一萬聲,你就會回來的,如來已經數多很多很多,師兄也沒有回來!」
「哦?真的?」北冥浩天好笑地勾起唇,眼角幾道性感的笑紋顯得更深,伸手摸一摸他氣紅的小臉,再碰一碰他攥緊的小拳頭。「我的小如來,我可愛的小豬,你數到多少了?」
「已經由一數到一萬八千四百五十二了!」粉唇噘得高高,如來圓軟水嫩的小臉上滿是嗔意。
「是嗎?」北冥浩天摸著鼻尖,感覺有點尷尬。他只是隨口說說,想不到這個傻孩子竟然真的在數。
「師兄不守信用!」如來用指尖指著北冥浩天,臉上的表情認真得可愛。北冥浩天只得直接認錯。「好了!好了!是師兄錯,師兄講故事賠罪,今晚多講兩個故事,好嗎?」
「嗯!嗯!」如來的雙眼立即光亮起來,連連用力地點頭。
北冥浩天疼愛地笑了笑,將他抱起來,說。「那麼我們回房吧。」
「好,不過,先到後花園去看娜娜,好不好?」
聽到如來的要求,北冥浩天微微壓下眉頭,似乎有點不願意,不過,看著如來充滿期盼的小臉,他始終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好吧,我們先去看娜娜。」
娜娜,其實就是當日如來在角布山山上降伏的那一頭妖獸,當然,現在已經不再是妖獸了,只是一頭罕有的雌性白老虎,就住在布達拉宮的後花園中。
剛進入後花園,如來就從北冥浩天懷中跳下來,向左旁的石堆跑去。
在石堆中央,兩頭有著美麗毛皮的年輕白老虎正在扭打耍玩,一看見如來走進來,便爭相向他撲過來。
「吼!吼吼吼!」
如來被撲倒,壓在虎爪下,兩條濕漉漉的舌頭來回舔著如來的臉蛋兒,引得他吃吃地笑起來。「小白!小小白!嘻嘻……嘻!很癢呢!好了!別再舔了,一會兒再陪你們玩,讓我先看看你們的媽媽。」
從地上起來,抱著兩頭老虎的頭各親一下,如來拉著從後走來的北冥浩天,向另一頭伏在大石上一動不動的老虎走去。
「娜娜,我們來了!」
娜娜耷拉著頭躺在一塊平滑的大石上,舌垂在外頭,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看見主人來了,也只是擺擺頭,發出兩聲低沉的呼吸聲。
「奇怪?我明明已經醫好你,為什麼你還是垂頭喪氣的樣子?」如來不解地眨動著大眼,凝聚心神,一雙手散發出淡淡靈波,在它顏色黯淡的毛皮上來回探索。「好像沒事,但是,心跳、脈搏都很虛弱,娜娜,娜娜,你那裡不舒服?」
老虎當然不懂得回答他的問題,滿腹疑惑的如來轉為向北冥浩天看去。「師兄,娜娜是不是又病了?」
「唔……」北冥浩天難得地遲疑起來,半晌後,才答。「可能它太累了,我們先回去吧,別打擾它了。」
「但是,如來想陪著娜娜,師兄,師兄……再留一會兒吧……」如來一邊依依不捨地抱著娜娜毛茸茸的身體,一邊看著北冥浩天將聲音吊起來撒嬌,北冥浩天皺起眉頭,不太情願地點點頭。「只留一會兒。」
他剛說完,如來便高興地歡呼起來。「如來最喜歡師兄了!」
「嗯!知道了,陪娜娜它們玩吧。」北冥浩天敷衍地拍一拍他的頭頂,神色並不顯得特別高興,在如來轉身後,更翻一翻白眼,在唇邊喃喃自語。「因為一只畜生?那樣我可高興不起來。」
如來當然聽不見他的自言自語,一邊用五指作梳為娜娜梳理毛發,一邊哼著歌兒。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
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
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
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
哦,我看見,
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連,
呀啦索,那可是青藏高原?
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是誰渴望永久的夢幻?
難道說還有贊美的歌,
還是那仿佛不能改變的莊嚴?
哦!我看見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相連,
~呀啦索……
童稚的歌聲隨著優美的曲詞高低跌宕,在空中繞旋,北冥浩天就坐在旁邊的大石上,靜靜聆聽,腦海中思潮起伏,一雙深邃得發黑的眼睛看著背對著他,抱著老虎,高興地哼著歌的如來,輕聲說。「如來,你喜歡娜娜嗎?」
如來頭也不回便答。「當然了!」
「那麼……如果有一日它死去呢?」
「什麼死了?為什麼會死?」如來回過頭來,本已渾圓的眼睛瞪得更圓,雪白的小臉上滿是惑然。
北冥浩天探長手將他拉進懷中。「你現在的確是用靈力將它的病醫好,把它從病魔手中救活過來,不過……我的小如來,你有想過嗎?以老虎來說,娜娜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雖然你令它不用病死,但是它遲早都會死於衰老。」如來先是扭著眉頭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接著,就燦開笑容,用力搖頭。「不會!因為我會再救它!」
「如來,不是這樣的。」天真的回答令北冥浩天有點無奈地呼出一口氣來。「年歲盡就會死——這是人,是萬物的天命,你可以令重病的康復,你可以令受傷的痊愈,但是,若然它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以你的力量是不可以救活它的,你令本該死於疾病的它可以生存下來,其實,可能只是將它的痛苦延長。」
北冥浩天變得沉著的聲音,還有太過嚴肅的話題都令如來感到不知所措,卷長的眼簾急速揚動數次後,他說。「但是……我聽到……我聽到娜娜說不想死,而且,師尊也常常吩咐我幫助來求醫的叔叔,姐姐們,如來可以救他們,為什麼不可以救娜娜?」
「那本來就是錯!」北冥浩天低聲嚷道,神色帶著淡淡的不悅。
自從兩年前,如來在角布爾日山上無意識地降伏妖獸之後,一直潛藏在他身體內的能力就如同溶解的冰川一角,漸漸地流瀉出來。
起初,只是令枯萎的植物再次碧綠,但是當其它人發現後,就變成由各地來布達拉宮求醫,身患絕症的人們的仙丹靈藥。
利用一個不解世事的孩子的力量,去扭曲人的生死,這件事根本就是一個錯誤!北冥浩天總是這麼想著。
「如來,你知道嗎?佛的慈悲需要付出代價,你每救一個該死的人,就要背負他們身上的罪,他日,當他們犯下『罪孽』,即使只是很小的罪,亦會為你帶來痛苦。」
相對於北冥浩天的嚴肅,如來顯得很輕松。「不會!不會!每次如來幫人治病的時候,如來都有問:『你將來會作惡嗎?』大家都說不會!不會!」
「你相信?」北冥浩天呶呶唇,英俊的臉上帶著淡淡不屑。
「為什麼不相信?」如來理直氣壯地反問,鑲在臉上的一雙眼睛光亮透澈如兩顆黑水晶。
在他率真無邪的眼光下,北冥浩天微感啞然。
為什麼不相信?應該怎麼向一個純真得像張白紙的孩子解釋
在他的沉默中,如來孩子氣地吐一吐舌頭,神神秘秘地附在他耳邊悄聲說。「其實我有偷聽他們的心聲,他們在心裡也說了同樣的答案。」
天真的孩子!北冥浩失笑,接著,搖搖頭。「如來,人心復雜,軟弱,變幻,只怕就連心的主人也難以完全控制自己的心,在答應你的那一刻,他們或許真心真意,不過,之後呢?」
「師兄……如來……如來不明白你的意思……」雪白的牙齒咬著唇,如來臉上的神色一片茫然。心也會說謊?五時花六時變?為什麼?
看著他依然迷茫的神色,北冥浩天也懶得再解釋下去,聳聳肩,心忖:還是算了!再說下去他也不會明白。
「我的小如來,我單純的小寶貝,你要記住一件事。」捧著如來柔軟的臉頰,北冥浩天端正容色,一字一字地說。「世上的罪皆來自人心,要人不犯罪,簡直就好像要天不黑,要地球不轉一樣困難,別隨便相信他們,否則,只會為你帶來無盡的傷心與失望。」
「嗯!知道了!」如來皺起彎彎的濃眉,垂著頭,努力地將他的話一字不漏地收入腦海中,臉上是認真又帶著疑惑的表情。
覺得他可愛得像個乖寶寶的北冥浩天疼愛地摸著他的頭,唇湊前,正要親一親他水嫩的臉頰時,眼角一掠,正好看見五,六個憎侶從小道走近。
北冥浩天一眼就認出他們是達賴身邊的武僧,心中微感不悅,但是臉上不露聲色,抱著如來上前迎接。
交談片刻,北冥浩天將如來放到地上,一瞼笑意從容地說。「如來,師尊有事找我,你一個人先回房去,好嗎?」
「我也去!」如來興致勃勃地嚷道。
北冥浩天尚未回答,一個武僧已搶先說。「對不起!活佛大人,達賴喇嘛有交代過,你不可以跟著來。」
「為什麼?」如來不解地瞪大眼睛,為什麼他不可以跟著師兄一起見師尊
「這……」武僧啞口無言,不懂得回答。
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北冥浩天勾起唇角冷冷一笑,接著,出來打圓場。「師尊總有他的理由,我的小如來,乖乖回房去吧。」
如來不依地將粉嫩的唇吊得半天高。「故事……」
「乖,我去去就來。」
c8m在幾個武僧的催促下,北冥浩天只隨便哄了一句,便匆匆隨著他們離開了。獨個兒被留下來的如來不開心地用指頭絞著衣,拖著腳來回踱步。
一會兒後,他忽發奇想,不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去,他可以偷偷跟著去呀
「嘻嘻……我是聰明的小如來……嘻嘻……」如來用小手掩著唇,一邊吃吃偷笑,一邊向北冥浩天他們消失的方向走去。
達賴的寢室就在白宮頂樓的東日光殿內,如來避過守在廊道上的武僧,悄悄地爬上鑲嵌金玉的柱子,從房頂的氣窗鑽入日光殿內的侍衛室。
平日至少有五,六個武僧留守的地方現在空無一人,如來疑惑地張望一會,便向在旁邊的書房走去。
書房的門關得嚴實,隱隱傳來說話聲,如來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應該光明正大地叩門,還是就這樣站著等北冥浩天出來,苦惱地在原地踱步之際,書房內突然傳來極其響亮的金屬碰擊聲。
如來嚇了一跳,接著,不由得好奇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祿祿地轉了兩圈,他將頭湊近大門的匙孔。從小小的匙孔看進去,只見書房內亮著橙黃的台燈,北冥浩天背對著他被幾名武僧包圍著。
因為方向的問題,如來無法看見他們的神色,但是,就清楚看見平日總是神情和藹的達賴現在滿臉怒氣,指著被圍在中央一動不動的北冥浩天不停地怒罵,並激動地以手上的黃金法杖敲打地面。
不知道師兄做了什麼壞事,令師尊如此生氣?如來想。
因為距離太遠,加上被金杖發出的剌耳聲音干擾,他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幾個單字和詞語,好像「妖」,「魔人」,「目的」,「心懷不軌」等。
難道是在商量對付近日入侵拉薩的妖獸?但是,這幾個月,師兄已經奉師尊的命令四出殺死很多妖獸了,師尊的表情為什麼這麼憤怒?覺得師兄做得不好
明亮的大眼骨碌祿地轉個不停,如來滿腹疑惑地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答案,卻見房內的達賴仿佛越罵越氣,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片通紅,偷看的如來完全摸不著頭腦,看了一會兒,便將注意力放到他最關心的北冥浩天身上,卻見北冥浩天負手站在書房中央動也不動,如來甚至看見他舉起手,做出一個好像在打呵欠的動作。
啊!笨師兄!想氣死師尊嗎?果然,達賴立時氣壞了,一張臉由通紅變得發黑,手上金杖高高舉起。
啊!如來慘不忍睹地閉上眼睛。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過去,想象中的痛叫聲並未出現,如來好奇地將眼睛悄悄睜開一條線,再次向鎖匙孔湊去。
本來燈光柔和的房間內倏然暗黑一片,如同籠罩在重重黑色的迷霧中,甚麼也看不清楚,如來迷惑地連連眨著眼睛,好一會兒後,當黑霧散開,他終於可以看見書房內的景物時,疑惑與好奇都變調了。
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師尊,還有武僧們都倒在地上?
如來臉上的那雙漂亮烏黑的眼睛,霎時瞳仁收縮如針,因為他看見達賴臉色紫金,口角噙著一絲鮮血,在地上掙扎著起來,但是,如來留意到,他手腳的動作非常奇怪,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壓著,令他無法從地上起身。
其它倒在地上的武僧情形相同,就好像離水的魚在地上掙扎,看著完全超出想象的情況,如來咬著唇,感到不知所措。
發生什麼事?師尊他們受了傷嗎?為什麼會這樣
所有人都倒下了,唯有在書房中心的北冥浩天依然屹立不搖,屬於達賴的金杖不知何時已經在他手中,閃動著冷酷的金屬光芒。
難道是師兄對師尊他們做了什麼?
可怕的念頭令如來倒抽一口涼氣,渾身冷颼颼一片,腦海紊亂,如來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上房門的門把。
手剛動,本來背對著房門的北冥浩天已經驚覺,猛然轉過身來,兩眼如刀,穿透房門,直剌如來心坎。
如來倏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從未有過的肅殺寒氣,腦海中時被深不見底的陰暗蒙蔽,雙足發軟,小小的身子失衡地向後跌去。
「啊啊——!」
可愛的頭顱即將撞上地面,一條人影驟然奪門而出,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手將他攔腰抱住。
如來驚魂未定,頭頂上已響起熟悉至極,總是帶著溫和疼愛的聲音。「如來,我不是叫你回房嗎?」
抬頭看向抱著他的北冥浩天,縱使身子在發抖,縱使剛才所見令他滿心惶恐不安,他依然抖著唇叫道。「師……師兄……」
「乖,我的小如來。」北冥浩天微笑,伸出左手輕輕一撫他微微發白的臉頰。溫柔的語氣,神態令渾身繃緊的如來松一口氣。「師兄……」
「我的小如來……這時候還叫我師兄,也不枉我如此疼愛你。」北冥浩天的唇角勾得更高了,摸著他臉頰的指頭悠悠滑動,在眉心的鮮紅淚痣徘徊摩挲。「傷腦筋!不想你看見的你都看見了,我的小如來,我該拿你怎麼辦?」
說話中包含微妙深意,年幼的如來尚未明白過來,達賴卻嚇得大叫起來。「北冥浩天!你別碰他!」
北冥浩天含笑,連眼角也沒有向他看一眼,只對如來說。「如來,你怕嗎?」
如來看一看達賴,再看一看倒滿地上的武僧們,神色有點遲疑,但依然搖搖頭,囁嚅著聲音說。「……不怕。」
微笑,北冥浩天彎下腰,正要在如來水嫩的臉頰上落下獎勵的輕吻,耳畔卻又響起一陣叫罵聲。「妖孽!快離開他!你刻意接近我們,到底有何目的?」
「目的?」臉上勾起嘲弄笑意,北冥浩天終於向達賴看過去。「我到布達拉宮的目的早已經坦白道出,就只是學佛修行,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想見識何謂無量佛法,什麼是我佛慈悲。」
達賴忿然怒。「荒謬!」
北冥浩天不在意地聳聳肩。「隨便你怎樣想!留在布達拉宮十年,我總算見識到我想看見的東西了。
說著,他深邃的眼睛看向不知所措地絞著指頭的如來,眼神明顯柔和,但是,當眼睛再次移動,看著達賴時,卻又變得冷淡。
用食指指著達賴,北冥浩天說。「不過,不是你令我看見。達賴,你只不過是一具徒具其名的軀殼。所謂觀音化身,經過千萬年來世俗的污染,早已經什麼也不剩。」
「你——!」達賴怒不可遏地大嚷起來。
北冥浩天搔一搔耳朵,受不了地說。「閉嘴吧!你太吵了!」語末是仿佛帶有魔性的鏗鏘回聲,達賴與在場的武僧同時渾身發震,暈厥過去。
滿意地點點頭,北冥浩天再次垂頭,向呆頭鵝般的如來問道:「我的小如來,要隨我離開嗎?」
如來愕然,傻愣愣地瞪圓眼睛,抬起頭來反問。「離開?為什麼?要到哪裡去?」他在布達拉宮長大,布達拉宮就是他的家,他要到哪裡去?又可以到哪裡去?
一片惘然的神色,已經令北冥浩天知道他無法在一時間下定決心。
北冥浩天亦無意逼迫,灑脫地攤一攤手,說。「那就罷了。」
抬頭仰望屋頂,他向來笑意盈盈的俊臉上卻難得地浮上少許傷感。「本來我是很想親眼看著你長大的,可惜……我們之間的緣份在今天就要暫時告一段落了。」
「師兄?」如來不明所以地喚著他,粉嫩的唇辦顫顫抖抖,師兄在說什麼?為什麼不可以看著他長大?不明白!不明白!
北冥浩天舉起左手,以拇指指甲在食指指腹上輕輕一劃,一滴鮮血從肉裡滲出,他定睛注視,雙目神光聚結,指腹上倏地泛起閃爍冷光,血珠與光芒結合,變成一顆柱狀紅寶石。
「來!這個送給你。」北冥浩天笑著拿起如來的手,將寶石放在他柔軟的掌心內。「當你長大後,如果還想看見我,就用它來呼喚我吧!即使海角天涯,我亦會第一時間出現在你面前。」
「不要!我不要!我只要師兄!」醒悟過來的如來一手將紅寶石扔掉,撲前,緊緊抱著北冥浩天的大腿。
北冥浩天疼惜地摸著他柔軟的發頂,輕聲說。「有生就有死,有聚自然亦有散,如來,人生世上充滿無奈與痛苦,雖然殘酷,卻是你必須面對的事實。」
如來搖頭,拼命地搖頭,雪白的小臉滿是淚濕。「師兄!不!你不可以走!不要丟下如來,不要不要。」
「以後師兄不在你身邊,你就要長大了……」伸手,溫柔地抹拭他臉上的淚珠,北冥浩天沉聲說。「如來,你是眾人眼中的活佛,所有人都認為你肩負重責,但是,你就是你,沒有必要為了別人而扭曲自己,別盲目追隨,別茫然遵從,走你自己想走的路吧!這才稱得上『活著』,知道嗎?」
「不知道!不知道!如來什麼都不知道!」如來哭叫著用力搖頭,沿著臉頰滑下的晶瑩淚水彷如無數大小珍珠撒滿衣襟。
徒勞地嘗試抹干如來的眼淚,卻只能看著更多渾圓的淚珠從他指縫間流走,北冥浩天發覺自己的心竟有陣陣剌痛的感覺。
自己真的越來越充滿感情了,北冥浩天微微勾起唇角自嘲地想。
「師兄!師兄!別丟下如來!不要……不要!」如來一邊哭著,一邊用雙手將北冥浩天抱得緊緊,北冥浩天知道不可以無了期地膠著下去,微微垂下眼皮,抬起左手,指頭往如來眉心上的淚痣輕輕一點。
如來只覺眉心傳來一陣刺痛,眼前發黑,來不及說出半個音節,小小的身子左右晃兩晃便暈過去了。
在無盡的黑暗中,北冥浩天溫和沉著的聲音仿佛自遙遠的彼方而來。
我的小如來,我的小乖豬,我的小寶貝,再見了!希望在我們真正再見的時候,你所擁有的至善至美依然不變!」
昨天的布達拉宮雖然少了一個人,但是今天天上的太陽依然高高升起。
清澈晨光令地上的草木看起來特別碧綠無情,在布達拉宮的後花園內,穿著黃色僧衣的如來正跪在地上,努力地用小手挖出一個泥坑。
一個路過的年輕僧侶停下來,好奇地問。「活佛大人,你在做什麼?」
如來沒有抬起頭,只輕聲答。「做墳墓。」
僧侶愣住了,眼睛不解地左右轉動,這才看見不遠處的大樹下,有兩頭伏在地上的年輕老虎靜靜守護著赭紅披掛覆蓋著的巨大屍骸。
儈侶明白過來,微覺傷感地歎一口氣。「原來是娜娜……前幾天看見它,還很精神的,怎會突然就……你沒有救它嗎?」
「救了,但是,沒有用。」
「啊?」為什麼沒有用?活佛的能力就連身患絕症的人都可以治好,怎會救不了一頭老虎。
僧侶疑惑地張開口,不過,又覺得自己的疑問太過無禮,始終忍耐著沒有說出來。
依然沒有抬頭,如來卻仿佛已經看透他的心思,停下手來,定定地看著自己沾滿泥巴的十指,說。「我救不了它,因為它……是死於天命的。」即使他用盡方法將靈力送到娜娜體內,依然沒有辦法令它再抬一抬頭。
當他按著它的心髒,將靈力源源送人娜娜體內,令它以最後一口氣活著的時候,娜娜用哀憐濕潤的眼睛看著他,仿佛在求他別再延長它的痛苦,讓它可以有尊嚴地死去,第一次,他感受到「生」的痛苦,於是……他把手松開。
「是嗎……」僧侶不好意思地摸一摸頭,接著,彎下身,輕聲安慰。「活佛大人,請你不要太過傷心。」
「我沒有傷心。」如來搖搖頭,一字一字地說。「這是生命的定律,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他終於抬頭,仰看天際,藍天白雲倒映在他明亮的雙眼內,稚氣的臉孔上倏然浮現出另一份端嚴高貴。
與北冥浩天的生離,與娜娜的死別,眼淚流盡,不解世事的孩子仿佛在一夜間長大,從來單純清澈的眼睛內多添復雜與睿智的光芒。
僧侶看著如來仰起的側臉,覺得他和之前似乎有所不同,但是一時間卻無法說得出來,呆呆地看著好一會兒後,他自以為了然地拍一拍自己的頭頂。
「活佛大人的頭發有點長了,我帶你去修剪一下吧。」原來是頭發長長了,難怪總覺得看上去很不同。
如來咬一咬唇,搖頭說。「不,不剪,以後都不剪。」
「哦?為什麼?」
「不為什麼。」彎彎的濃眉顰起,如來頓一頓後,才用輕細的聲音接下去說。「如果勉強要說,就為……我不想,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