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先生,令弟就在裡面,他在車禍中受了重傷,麻煩你見過他後,簽字批准我們為他進行手術。」
「唔!」
在醫院的急診室中,北冥浩天大步走向病床。在見到躺在床上的如來時,沒有安撫,沒有慰問,而是神情嚴厲地揚手,用力一摑。
「啪」的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在急診室內響起,勁度大得令如來的頭向左邊歪去,右邊臉頰上一個五指印登時腫了起來。
「被車撞很好玩嗎?蠢材!為了一個女孩子,你連命也不要了!」北冥浩天厲聲叱罵,氣沖沖地再次揚起手,用力摑下去。
「你幹什麼?」見他揚手再打,本來呆了眼的醫生護士連忙一湧而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拉開。
「北冥先生,請你理性一點!你的弟弟剛剛遇上車禍,雖然他的神智清醒,但其實受了很重的內傷,他需要動手術,你不應該對他動粗,他……」
「閉嘴!」北冥浩天寒著聲音一喝,沉重的壓力隨之迸發,霎時間,喋喋不休的醫生,抓著他的護士們,連叫也叫不出一聲便倒頭栽在地上。
不耐煩地將昏倒在地上的人踢開,北冥浩天再次走上前,站在床側居高臨下地俯視如來。
烏黑的長髮散在雪白的枕頭上,躺在蒼白的病床上,如來就像個沒有生命的洋娃娃一樣,動也不動,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
平日溫潤明亮的眼睛通紅,佈滿血絲,瞼與唇毫無血色,青白如紙,只有剛剛被打的右頰腫了起來,容顏憔悴而狼狽。北冥浩天本來滿肚子是氣,不過,越看著他,就越覺得心疼。
抿著唇,伸手撩起他身上的薄被,在如來已經褪去衣服的上身,布著不少細小的擦傷,小腹上更有一圈赤黑的瘀傷。
蹙著眉,北冥浩天才將手按上去,便感到掌下柔韌的肌肉傳來一陣痛苦抽搐。
知道他的內臟確實受傷甚重,北冥浩天連忙將力道放輕,手心吐出一團柔和藍光,在瘀傷上化成千百光絲,慢慢滲透到如來體內,為他修補內臟的創傷。
「小笨蛋,明知道自己的力量只可以救別人,不可以自救,就應該好好愛護自己的身體,幹什麼要拿自己的生命來冒險?」
依然是叱罵,但是他的語氣已經柔和下來,沉著的聲音中揉合著深深的疼愛與憐憫。
可惜,現在的如來根本聽不入耳,一眨不眨地看著天花板,通紅的眼睛內呆滯無神。
北冥浩天不是味兒地呶呶唇,卻依然以最輕柔的力量,小心翼翼地為如來療傷。直至將他體內的創傷修補得差不多了,才散去掌心的藍光。
此時,躺在地上,被他弄暈的醫護人員已經有甦醒過來的跡象。
「啊……你……發生什麼……事了?」
一眾護士醫生摸著頭,神智模糊地左顧右盼。背對著他們,北冥浩天神色冷漠地舉起左手,俐落地叩響指頭。
清脆的響聲中,雪白的牆壁上赫然出現一道黑影,伸出數雙巨手,迅雷不及掩耳間將地上的人扯入牆中。
詭異的情景就在身邊發生,往日一定會開聲阻止的如來,此刻沒有理會。看著他臉上無法掩飾的傷痛,北冥浩天稍感煩惱地歎一口氣。
對他而言,生命只不過是彈指塵埃,不過,對如來而言,生命卻彌足珍貴。截然不同的觀念令北冥浩天無法開口安慰,只得坐在床邊,輕聲說:「我的小如來,你至少說一句話,讓師兄可以安心。」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死寂。沒有催促,北冥浩天只是溫柔地抓著他的手,靜靜地等待。一直到夜色褪去,天上的人造日光亮起,深放至晨曦,他終於等到如來開口話。
「是我害死她的。」
他一開口,震撼性非同小可,北冥浩天赫然便呆了,好半晌後,才說得出一句話:「怎會是你?」
「是我害死她的。」如來依然看著天花板,喃喃地重覆著同一句話。
「不是你!我的小如來,為什麼會是你?」北冥浩天總算反應過來,扳起如來的臉龐,一字一字地說:「如來,不是你!」
「是我。如果我不對她說那麼冷淡的話,她就不會生氣地駕著機車下山;如果她沒有失去理性,或者就不會發生車禍。」
「不是!如來,不是!」北冥浩天語氣強烈地否定他的自責。
「她的死早已注定,如果你要追究責任,你可以埋怨我故意封印你的力量,埋怨撞倒她的司機,埋怨那些不肯送她到醫院的人,但是,你不應該將責任攬在你自己身上。」
「不是!是我!是我害死她的!」如來頑固地堅持著,雙手緊緊攥成拳頭,用力得連指骨都發白了。北冥浩天看見後,緊緊按著他,硬是將他的手指板開,只見手心已經被他自己的指甲掐得出血了。
看著斑斑血跡,北冥浩天的眼神一變,再次厲聲叱責起來。
「還嫌把自己弄得不夠狼狽嗎?剛才被車撞得不夠痛嗎?只不過死了個無關痛癢的人,用得著用自己來出氣!」
剛剛才幫他把傷治好,這麼快就再次弄傷了,難道非得作賤自己的身體不行嗎?
手腕被牢牢抓著,雙眼瞪大,呆呆地看著北冥浩天俊臉上少有的凌厲神色,雪白的牙齒不自覺地將唇咬得紅腫,如來用顫抖,近乎啜泣的聲音說:「師兄……師兄,你不知道……我……我對她說了很殘忍的話,我明明知道她……再也無法支持下去了,但是,我竟然……我甚至不肯欺騙她,令她得到最後的心安……是我!是我害死她的!」
無盡的後悔深深地煎熬著他,整整一夜,他傷心內疚得紅了雙眼,卻始終無法落下半滴眼淚。是炙熱如火的愧疚,將眼眶燒得乾涸,淚水化成蒸汽,只餘下傷心的顏色。
他越是自責,北冥浩天的臉色就越難看,從來笑意從容的嘴角,漸漸地僵硬起來。
一切事情就如他所推算的順利發生,如來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從沒想到,如來為了解開封印,竟然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全,衝出馬路中心被車撞,更想不到如來會將李昕昕的死自我歸咎。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很瞭解人,更明白如來的一切,到頭來,卻發覺原來不是。是關心則亂、是人實在太難以明白,還是如來的情操遠遠高出他想像之外?
北冥浩天想著,倏然鋒利的眼角一掠沉緬在傷痛中的如來。
看來還要再殘忍一點……
飛快地盤算著,北冥浩天默默地看著如來,好一會兒後,開口說:「如來,別再騙自己了!」
四周驟然靜默,如來抬頭,用茫然怔仲的眼睛看著北冥浩天。
「你的確怨你自己,不過,在你心中應該很清楚,真真正正錯的到底是誰。」
「不是,我……」如來著急地蠕動唇瓣,似乎想辯解甚麼,卻被北冥浩天俐落地打斷。
「別再為他們找藉口了!如來,小時候我教過你,人心變幻,軟弱。其實,心不單可以騙別人,更可以騙自己。如來,我的小如來,別再犯你根本不應該犯的錯了,別再為你的心掩飾。頑固,堅定,固然可愛,但是,誠實也是一種美德。」
在鏗鏘的聲音中,如來呆呆地看著他,紅得發亮的眼睛中盈滿了悲傷、難受、茫然與疑惑……種種惹人心憐的情緒,讓北冥浩天覺得心痛,卻沒有將眼神-開,依然目光炯炯地看著如來。
在他鋒利如箭的眼神注視下,如來被刺傷了,刷白的唇瓣不斷顫抖,北冥浩天憐惜地伸出指頭,輕輕撫過他的唇。
「如來,在師兄面前,不必說謊,永遠也不必。」
柔柔的溫暖流過破碎的心,如來乏力地閉上眼睛,用疲憊的聲音問:「為什麼你總要毫不留情地揭穿我?」
北冥浩天微笑,聲音柔和地答:「因為我愛你。」
如來渾身一震,雙眼猛然睜開,定定地看著北冥浩天。
「因為我愛你,所以更希望你可以用心看清一切。我的小如來,別為了外在的觀念而扭曲你的心,坦白地面對自己吧!」
即使用款款情深的語氣說出,北冥浩天的話,永遠精準而直指人心中的脆弱。在他充滿力量的聲音中,如來圓潤的肩膀,乃至抓著床單的指尖都在抖動著,雪白的喉結上下嚥動,好半晌後,終於吐出了聲音。
「你說得對,我怨我自己,不過,我更恨那些人!」
只要一開始,接下來的一切就變得容易多了,十指緊緊抓著床單,如來以難以壓抑聲音中的激動。
「為什麼撞傷人之後要揚長而去?為什麼沒有人肯停車救她?她本來不用死的!她本來不用死的!十多輛車子經過,車內有男人、女人、老人、中年人、年輕人,卻竟然沒有一個人肯停下車來。就因為不認識她,所以可以漠視她的生命?就因為不想弄髒車子,所以讓她去死?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那麼冷漠?」
他終於親眼見識到北冥浩天口中所說的第八宗罪——冷漠。也終於知道,冷漠原來是如此可怕。
猛然從病床上坐起來,如來抓著北冥浩天的衣服,就像溺水的人抓著一根救命的水草一樣,緊緊抓著不放。
「師兄,你告訴我,為什麼他們會那麼奇怪?為什麼他們會那麼冰冷?你知道嗎?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走遠,我就好像被扔到冰天雪地一樣,渾身都很冷很冷,由心底冷起來。」
北冥浩天沒有出言安慰,而是默默地展開雙臂,將他簌簌發抖的身軀摟入懷中。
無盡的溫暖令如來無法不去依賴,放軟身軀把臉埋在北冥浩天結實的胸膛上磨蹭。只有在北冥浩天面前,他可以流露自己的軟弱,令受重重枷鎖困扼的身心得以稍歇。
冰冷,紊亂的氣息漸漸得到平伏,依偎在北冥浩天懷中,沉默良久,如來用死寂的聲音說:「師兄,如果你今天的目的是要我對人性感到傷心絕望,那麼你成功了。」
「所以?」北冥浩天輕輕佻起眉頭,表情雖然平靜,眉宇之間,卻不自覺流露出即將得到勝利的喜氣。
「我倆之間的約定,我已經有了答案。」如來深深吸一口氣,正要說出北冥浩天期待的答案,急診室的大門突然被撞開了。
「你……請問你是活佛大人嗎?」
誰也沒有回答,只是不約而同地瞪著唐突的闖入者。
闖入的只是一個很平凡的老男人,穿著短袖的格子襯衣,頭髮花白,看上去大約七十多歲了。
他盯著如來,看了幾看,接著,大呼小叫起來。「天呀!我沒有認錯人,你是活佛,你就是活佛大人!」
礙事!北冥浩天冷哼一聲,牆上的黑影隨著他的心意,悄悄搖晃,那個男人卻忽然掉頭跑了出去。
滿腹疑惑地看著晃動的門板時,男人又推著一輛輪椅跑了回來,接著,「砰」的一聲,跪到地上。「活佛大人,求你救救我的妻子!求你救救我的妻子!」
眼角輕輕掠過坐在輪椅上瘦骨嶙峋,滿臉枯黃的老婆婆,如來臉無表情地給予他一個無情的答案。
「你認錯人了。」
「不會!一定不會!昨晚,才看著你從救護車下來時,我都以為自己認錯了,我猶疑很久很久……但是,我現在確定了,你就是活佛,否則,你明明受傷了,現在怎會一點事也沒有?而且,我曾經看過你的照片,我認得你!我認得你!」
男人斬釘截鐵地認定如來就是活佛,如來搖搖頭,別過頭去,作出無聲的否定。男人卻不死心,將頭抵在地上,苦苦懇求。
「活佛大人,我和妻子專程從美國來參加明天舉行的弘法大會,不過,我們沒辦法拿到大會堂的入場券。我們兩個年紀大了,不比別的善信,我們連舉行弘法大會附近的幾條街也擠不進去。我妻子的肝病……已經是末期了,醫生都沒有辦法……只……只懂得叫我們接受現實……她……她常拉著我,叫我別再照顧她,怕她會拖累我,但是,幾十年了,我們一直患難與共……深愛對方……我不可以沒有她,她也不可以沒有我的……求活佛大發慈悲,救救她!救救她!就只有你可以救得了她……求你!求求你!」
眼見他聲淚俱下,北冥浩天只感煩擾。如來卻不由得想起幾個小時前,他為了李聽昕在馬路邊求救的情景。
幽幽地歎一口氣,如來把右手朝著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舉起來。
依循慣例,在救治之前,他問:「你能否答應我,以後會行善積德,絕不作惡?」
老婆婆混濁的眼睛內瞬間露出激動的光芒,連連點頭,想要開口答應,但是,她久病纏身,努力地張開喉嚨,也只能發出,「呀呀」的聲音,等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可以!可以!」怕如來等久了,會改變主意,跪在地上的男人急急地代妻子回答。
「我可以!我代她答應你!我會將所有錢都捐獻出來,以後全心禮佛,天天茹素,盡力行善,就連一隻蟻我也不會踩死!」
如來見他一邊說話,一邊緊緊握著妻子的手,言行之間,流露出對妻子的深情,不由得受到感動。
這些日子來,他見盡人世的醜陋,現在終於見到能稱之為美好的事情了。
默默想著,如來從床上站起來,伸手將男人扶起,接著,向他身旁一指。
「她已經好了。」
在輕細的聲音中,男人半信半疑地回頭看去。
肌體豐腴,禿髮重生,在他的妻子身上哪裡還有半點病色?
眼見他們喜極相擁而泣,互相親吻,如來終於露出昨天晚上至今第一抹寬慰的神色,放眼遠方,喃喃細語:「只要有愛,世界或許……還未至於絕望。」
冷眼旁觀,在北冥浩天腦海-充斥著不快感,就好像……美味的果實已經放到嘴邊,卻被突然跑出來的人撞到地上的感覺。
掛在他唇角的笑容僵硬了,卻沒有人看見。
第二天清晨,小鳥剛在枝頭上啾啾啼叫,在市郊,北冥浩天的家中已經熱鬧起來。
「早安,總裁!」穿著高跟鞋與紅色套裝,長相艷麗的艾莉絲,手拿兩杯紅酒,走到倚在二樓欄柵旁的北冥浩天身邊。「要酒嗎?」
「嗯。」北冥浩天伸手接過,眼睛卻沒有離開下面的大廳。
在大廳中站著的如來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大廳左邊牆壁上鑲著的一面鏡子,已經看了很久很久。
艾莉絲也向下方的如來看去,舉手朝他身上紅黃兩色的僧袍比一比,說:「總裁,你好像失敗了。」
北冥浩天只是聳聳肩頭,-一口酒,沒有話。
「西藏的專機昨天已經到達香港,不包括下面的那一位,今天香港聚集了九十九個密宗活佛。」沒有被敷衍過去,艾莉絲問:「這樣問或許無禮,不過,若要與密宗開戰,我們可以還擊嗎?或者,要看在下面那一位的面子上,束手就斃?」
俯視著下方的如來,北冥浩天不吭一聲地將已經空了的酒杯放在欄柵上,轉身便走。
「總裁!」艾莉絲連忙叫住他。 「昨晚我看見二郎,他已經將收床底下封塵的箱子都找出來,一臉興奮地磨他的三尖兩刃刀了。我偉大的總裁大人!要殺、要逃,該怎麼辦,你總要給下面的人一個明確的指示吧?」
北冥浩天沒有停下來,只是背著她,擺了擺手。「那就叫他磨利一點吧!」
這是什麼意思?
艾莉絲一愕,正想追問,北冥浩天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入升降機中。
雙手插在白色的西褲褲袋內,走出磁浮升降機,北冥浩天緩緩走近站在鏡子前的如來。
「為什麼一直看著鏡子?」
「覺得……不習慣。」用遲疑的聲音說著,如來看著鏡子,輕輕拉扯披在左肩上的紅色披掛。
但是,無論他怎樣調整,看上去都覺得不順眼,終於,他放棄了,停下手來,看著鏡中的倒影苦笑。
「真奇怪,穿了十多年的衣服,只不過脫下一個多月,再穿上身,竟然覺得渾身不自在。」
看著映在鏡中的如來,北冥浩天說:「沒有人逼你穿上它。」
「沒有人逼我,不代表……我可以將它永遠脫下來。」如來淡淡說著。
責任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的,並不是想擺脫就可以擺脫。
聽得出他的意思,北冥浩天沒有說多餘的話,垂頭看向手錶。「時間差不多了,出門去吧!」
「是。」如來低聲回答,跟著北冥浩天走出房子。
黑色的加長型房車就在花園外等著,北冥浩天正要上車,如來忽然阻止他。
「去坐地鐵好嗎?到香港這麼久了也沒有機會坐,我很想試試。」
「好吧!」沒有異議,北冥浩天轉身向路上走去,如來默默跟在他身後,眉頭蹙著,難掩愁容,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垂頭滿懷心事地看著腳尖,到再次抬頭,如來發現自己已經落後北冥浩天不少。
「師兄……」無由的慌張令如來焦惶不已地拔腿追上去,心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刺痛。
心痛的毛病不適時地發作,如來不由得苦笑起來。
右手抓緊胸口,他深呼吸一口氣,逞強地追上去。才跑了幾步,終是忍不住漸漸加劇的心痛,雙膝一軟,痛得捧著胸口蹲在地上。
「師兄……」無力而細碎的聲音傳不到北冥浩天耳中,眼睜睜地看著他越走越遠,看著他的背影越縮越小。如來忽然想起十年前,北冥浩天將他留在布達拉宮的情景。
師兄又要走了,把他獨個兒留下來,把他丟棄……
腦海刷地一片空白,視線模糊不清。
心痛,很痛,很痛,像被千成萬剮一樣,如來再也分不清痛楚是源自生理上,還是其他。
無力的身軀顫抖著,接著,頹然而倒,袒裎的右肩沾上地上灰塵的前一刻,一雙永遠堅定有力的手伸出,俐落地將他拉住。
「心又痛了?」及時回頭的北冥浩天,抓著他的手,將他拉起來,當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時,不由得詫異起來。「你哭了……為什麼哭?有痛得這麼厲害嗎?」
如來沒有回答,在大片水霧中,迷離的眼睛看不清北冥浩天臉上的表情,卻聽到他驟然尖銳緊張的嗓音,感到從相貼的手腕上傳來的熾熱體溫。
突如其來的安心,沒有道理的委屈,倏忽之間,盈滿心頭。心臟的劇痛轉化為另一種更可怕的疼痛,就像被粗糙的沙紙在最柔軟的地方磨擦著,滾燙如火地一直漫延到四肢,到喉頭,叫他窒息。
雙手緊緊抓著胸口與喉嚨,如來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只有眼角的淚珠,越掉越急。
久違的淚水滴到手背,帶來炙熱,看著他臉上淒切的表情,北冥浩天有點明白過來。
北冥浩天沒有說話,只是將他擁緊,走到路旁的長椅坐下,靜靜地等待他的痛苦平伏下來。
痛苦的抽動,變成細細的喘息,有如狂風怒濤般的心悸退去,只餘輕輕的漣漪。如來曲膝臥在長椅上,頭枕著北冥浩天的大腿,樹綠草碧,帶來片刻的寧靜。
如來只願此刻不變,卻知道世上沒有永遠不變。
解開纏著長長髮辮的絲帶,五指溫柔地梳過散開有如黑瀑的長髮,垂眼,看著如來眼角上尚沾著的一點濕意,北冥浩天的眼神柔和下來。「為什麼哭?」
「因為……」怕你再次丟下我,更怕失去你——這樣的話,如來如何說得出口?只能咬著唇,不發一言。
「不說就罷了!」北冥浩天壓下眉頭,把手收起來,淡淡地說:「起來吧!今天你是主角,遲到就太難看了。」
眷戀的溫柔突然消失,看著他將手收起來,貼近的身軀漸漸遠離,如來的心再次難受起來,像被一雙巨手緊緊的捏著,壓迫著。
看著他已經站起來,卻只是在長椅前佇立著,一動不動,已經走了兩步的北冥浩天不得不停下來,「怎麼了?」
「師兄……我……」如來遲疑地看著地面,乾嚥了幾口後,才鼓起勇氣,從喉頭中吐出微弱的聲音。「我可以……牽著你的手嗎?」
沒有立刻回答,北冥浩天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深邃,帶著猜度意味的眼神令如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臉羞得紅起來的時候,北冥浩天終於動了,轉身,默默地拉著他的手。
手被拉起來,被厚實的掌心整個握住,連他的心也好像被包裹起來。
上下扇動著眼睫,淡淡的幸福充斥心頭,兩人手牽著手,走到最近的地鐵站,就像無數普通人一樣,在擁擠的月台上候車,再坐上地鐵。
「死老太婆,這個位是我的,滾開!」
「喂!你為什麼將手伸進我的袋子裡?有賊!有賊呀!」
「你幹什麼摸我?變態!非禮!」
「媽的!你撞到我了……又撞?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爭執、偷竊、非禮、拳打腳踢,甚至有人從衣袋裡抽出小刀來,他們停留在每一個地方,所有人就像瘋了一樣。
如來知道,是身邊的北冥浩天正散發出一種不悅的陰暗的氣息,影響著他以外的所有人,勾起他們心底的醜惡。
他沒有說話,在月台上靜靜地站著,在車廂中默默地坐著,無論四周有多凌亂,有多吵鬧,他都裝作看不見,聽不到,只有一雙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北冥浩天的側面。
他要將北冥浩天的一切再次牢牢印記在腦海之中,因為他怕,怕錯過了今天,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當他們離開地鐵站時,弘法大會的時間已經到了,接近大會堂附近的幾條路上已經擠滿了善信與維持秩序的警員。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頭就像螻蟻般,數之不盡。
環境擠得即使只是一枝針,怕也插不進去。當然,這是難不倒北冥浩天的,他甚至不用動一根指頭,光是由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已足令經過的每個人都主動避開。
手牽著手,在重重人海中穿梭,無論走得多慢,路總有盡時,再不情願也有必須把手鬆開的時候。
「如來,進去吧!」
停在大會堂對街的一條暗巷裡,如來呆呆地看著被放開的手,失落感難以控制地漫遍全身。
即使明白他心中的失落,北冥浩天也沒有開口安慰,只是看著他,緩緩地說:「不過,在你進去之前,有一句話我應該告訴你——天上地下,曾與我為敵的,都已經死光了。」不是警告,也不是示威,北冥浩天只是冷靜地覆述一個事實。
如來不置信地瞪圓了眼睛,抬起頭來。
「即使是我?」
「即使是你!」
沒有溫度的聲音令如來渾身一震,看著北冥浩天俊臉上一雙不再溫柔的眼睛,他緊緊咬著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讓眼眶中的淚水再次落下,卻難掩泫然欲泣的表情。
「別露出這種表情。如來,我知道你心裡一直都在介意十年前我留下你,離開布達拉宮的事,但其實只要你仔細想想,你就應該明白,由十年前開始到現在,都是你捨棄我,而不是我捨棄你。」北冥浩天冷冷說著,眉宇間是沒有經過掩飾的不快。
雪白的牙齒緊緊咬著唇,忍下倏然而來的難堪,如來悶聲說:「可能是最後的和平共處,你不可以保持向來的溫柔,留給我一個美好的回憶嗎?」
北冥浩天搖搖頭。「我可以對任何人溫柔,但不包括敵人。」
「那些不是溫柔,應該叫做『無情』。」看著他,如來明亮的眼睛中盈著淡淡的傷感。 「永遠從容不迫,永遠笑容滿臉,永遠對人客客氣氣,一切一切只不過因為你根本沒有將任何人事,放在眼內。不在乎,自然沒感覺,沒感覺,當然可以永遠溫柔。」
面對他嚴厲的指責,北冥浩天沒有答話。
的確,宇宙穹蒼,萬物眾生,在他眼中從無分別,他亦無意掩飾。
「師兄,我知道,由前天晚上開始,你就在生氣。」頓一頓,如來接著說下去,聲音變得柔和。
「說出來,可能有點壞心眼,不過,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在你心中是與眾不的。」
「不止與眾不同,更是獨一無二。如來,是你令沒有心的我也動心了。」北冥浩天的聲音也柔和下來,深邃的眼睛中帶著款款情意。
「師兄……」如來的眼睛微微發紅,烏亮的眼瞳一轉,竟是不敢再看向他了。
「師兄,對不起,還有……」有三個字在喉頭中溜溜轉動著,卻始終沒有辦法吐出口。
分別在即,往後可能就是敵我對立,說出來,也沒有什麼意思。
如來不自覺地歎了口氣,身後已經傳來一陣陣急速的腳步聲,是在大會堂中的喇嘛們,感應到他的靈氣,出來尋找。
冷眼看著跑近的喇嘛,再看看他紅了的眼角。北冥浩天說:「如果不想進去,就一起走吧。」
「人,總有身不由已的時候,不過……你不會明白吧。」搖頭,在無數喇嘛的簇擁下,如來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