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璀璨。池面水光蕩漾,一波波的笑語,流動在花間樹裡。
這一定不是人間!如此豐美嬌嬈的歡愉景色,人間何處尋?
但是,這的確是人間。是一群芳華正茂的青春學子,盡情的享受著他們的青春,在這仙境似的樓台園林中。
青春多麼值得驕傲!就如孔雀開屏,含羞帶怯中帶著華麗。
處處都是笑聲。這邊的女孩子們因為烤焦了雞翅膀,促狹的笑了起來;那邊男生們合力把同伴拋進了泳池,大笑了起來。花壇邊,有人在輕聲細語的談心,石椅上,一把吉他——琮琮的彈著情歌。
不知何時,一對手牽著手的青年男女,已悄然立在園林中心的望月亭上。亭子裡一個燃起十八根彩燭的蛋糕推了出來。有人拍著手呼喚,「喂,吃蛋糕囉!」
大家都聚了過來,把長髮披肩的沈婷圍在中間。青春動人的沈婷穿了一身寬鬆的銀色褲裝,晶瑩的好像把天上的月光、星光都攬到身上似的。一雙黑鑽般的眼眸,映著跳躍的燭苗,透出一股神秘的神采。
唱完了生口快樂歌,沈婷正要彎腰吹蠟燭時,人家七嘴八舌的說:「先許願、先許願!」
笑盈盈的沈婷與身旁那個高個子、國字臉、戴著黑邊眼鏡的王明祥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之後,合上只睫,許下了一個屬於十八歲少女的心願;然後,吹熄了燭火,燭煙裊裊,向星月送出一個青春的夢。
旁邊,坐在鞦韆椅上的沈啟明和陸家慈夫婦,心滿意足的看著他們的愛女那被烤肉的炭火和同學的熱情薰紅的雙頰。
「你看,婷婷像什麼?」
「嗯……像我畫的白荷!」夫婦兩人相視一笑。
望月亭高高的矗立在大草坪的中央,羅馬式的拱門圓柱,擎起一方四簷滴水的綠瓦,亭裡燈火如銀,華光滿滿的畫出一個渾圓的月宮。
一個歡暢的小嘴,吱吱喳喳的問:「王明祥、沈婷,你們是我們班上最早出國的人,日後,會不會也是最早結婚的人啊?」
王明祥的手,暗中用力緊握了一下沉婷的手,「這個嘛,還很遙遠,我還沒想過。」
大家的目光轉向了沈婷。
沈婷含笑地微合了一下黑緞似的睫毛。「是啊,那麼久以後的事,現在怎麼知道呢?」
「喂,王明祥、沈婷,我看你們兩個,年年輪流包辦第一、二名,又從初一相愛到高三,你們一定要雙雙拿下博士學位,然後熱熱鬧鬧走上紅氈那端才過癮!」有人心急的哼出了結婚進行曲。
「款——人家不能先結婚再拿博士嗎?這麼老土!」
「你還不是一樣老土,人家就一定要結婚嗎?」一個留馬尾、帶耳環的男生突然蹦出這麼一句,立刻,夜晚的空氣彷彿顫抖了一下,一絲詭異的感覺流竄在四周。
另一個粗壯的男生打圓場似地說:「王明祥,你情場、學校都得意,真讓人妒忌!唉,可憐的我啊——」故意裝出一副可憐相,旁人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大頭,「李大頭,你不知道人比人氣死人嗎?」
接著,那邊有人開始唏噓了:「唉,天天盼望長大,原以為長大了就自由了,誰知卻有這麼多的別離等著我們,真有點捨不得!」
「來來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來來來,讓我們為別離喝一口!」一個喝了三罐啤酒的男生,滿口酒味的說。
大夥兒也紛紛拉開了啤酒罐的拉環,齊聲喊:「干!」
有一女孩求救的說:「可小可以不喝啤酒?我媽媽會罵人的!我喝柳橙汁行不行?」
「行!只要不喝奶瓶就行!」不知是誰調侃地說。
對面五樓一家住戶的窗簾撩開了,「今天園子裡怎麼這麼熱鬧?」
「聽管理員說,是彩雲閣八樓三號的沈家女兒過生日,好像明天就要到美國去讀大學了!」他的太太說。
一大早,陸家慈幫著沈婷做最後一次的清點行李。難得沈啟明特別休假在家,在她們母女忙得團團轉時略施援手。
「想想還有什麼東西忘了帶?」指著最後一個即將上鎖的行李箱,陸家慈問。
沈婷的眼珠四下一轉,停在書房窗邊牆上的那幅花卉小品「秋荷」上。
「媽,我可以把這幅「秋荷」帶去嗎?」
「可以,當然可以。」
沈啟明幫忙拿下那幅「秋荷」,「我就知道婷婷的眼光獨到,什麼都挑最好的。」
「爸,你也喜歡這幅嗎?」
是啊,你媽畫荷無數,我最欣賞這一幅。
「你怎麼從沒告訴過我,你最欣賞這一幅?」陸家慈似喜似怒的問。
「那年你參加畢業畫展,畫的不就是一幅荷花嗎?」
沈婷從沒聽遇沈啟明提起過去,「好浪漫喔!爸再多說些。」
「哎,二十年前的事,還提它幹什麼?」陸家慈淡淡的說,一邊把包好的畫平放在箱內,關上箱蓋上了鎖。
「媽,我一看到這幅畫,就會想起你,想起你每天寫畫、練字,想起你握著我的手,教我提筆運氣。」雖是美言,卻飽含離情。
「那麼,婷婷,你在什麼時候才會想起我呢?」為了沖淡離情,沈啟明故意幽然的問。
「嗯——當找用錢的時候,我就想起爸爸。」
「你看看,多現實啊,把我說得一身銅臭!」
「不是銅臭,是成功!你本來就事業成功嘛!」
陸家慈端出一大碗雞湯說:「你們父女別聊了,吃飯吧!」
一家三口一起享用陸家慈精心烹調的家常小菜。
「我好像很少這樣自由自在的跟你們聊呢!」
「本來就是嘛,爸你永遠都在忙!」
「現在良心發現了?可惜,婷婷就要走了!」
「婷婷,爸爸對不起你們母女,我希望,我能有機會加倍的補償你們。」
「爸,你可要說話算數,我走了,你一定要多陪陪媽媽。」
「我答應你,我會永遠陪著你媽,放心了吧!」
沈啟明轉頭看向妻子,陸家慈卻故意轉遇頭去,「哪——這是你最愛吃的芥藍花菜,以後,你就要自己照顧自己啦!」
「我知道,媽。」沈婷黯然低眉。
「別難過,婷婷去唸書是好事,何況現在交通發達,婷婷放假可以回來,平時我們也可以去看她呀!」
「怕只怕,別離容易相見難!」陸家慈喃喃自語。
沈啟明突然朗聲說:「我記得家裡還有一瓶陳紹,這樣的遠行,怎能不喝酒呢!」
於是,三個酒杯高高的聚在一起,琥珀色的璀璨金光晃蕩。
飯後沈婷說她想開車出去繞一圈。
「要不要我們陪你?」沈啟明問。
「不要,想一個人吹吹鳳!」
陸家慈聞聲,從廚房走出來,一邊用圍裙擦著手。
沈啟明輕攬陸家慈的肩膀,兩人站在門口,目送沈婷。
沈婷走到電梯前,轉過身對父母說:
沈婷一路開著車,盡情奔馳在一片耀眼的陽光中。
「天清風爽,綠樹紅花,這個園林依山而建在市郊一座山坡上,居高臨下地一覽這個繁華都會的千種風情。只要在近處繞一圈,便穿越了林野秀色和商業中心。只要這麼匆匆的擦肩一過,就算是對這片生長的土地,做了最後一次巡禮。」
在回家的路上,林蔭像傘影似的掛上了車窗,水靈靈的一片綠海中,有一隻拖著長尾的大蜥蜴,閃著一身綠油油的流光,刷地一下橫過路面,竄進草堆。
怎麼,蜥蜴也來向我送行嗎?這可是我去年曾想見過的那一隻?動物也有情,捨不得離人!
車子一路上行,轉一個彎,家就在眼前。彩雲閣在東,彤雲閣在西,像兩支白玉簪,插在青綠的山腰上。
經遇大門,沈婷熟練地,正要進停車庫時,突然一聲轟隆巨響,悶雷似的由山後急滾而來!
然後,一陣地動山搖,一種極低沉的撕裂、崩塌的聲音,直衝耳膜而來,撼人心弦,聲音不大,卻是一種撕開肉身、支解生命的震懾!只見塵土飛揚,遮天蔽日,一片渾沌,幾分鐘後,才萬籟俱寂。
呆若木藉的沈婷,剎那間失了魂,腦子裡一片空白。
待沈婷回過魂來,她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怦然的心跳後,她才意識到,世界依然存在,只是,彩雲閣塌了!
整座十五層樓高的彩雲閣,齊著地面,硬生生的斷裂,面向草地,直直的正面倒下,牆摧垣傾,深陷十尺,活活埋進泥地裹!
彩雲閣塌了!
突然,爸媽含笑並立的僵影,浮現在沈婷腦際!
顧不得危險,沈婷推開車門,發瘋似的大叫:「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沈婷淚如雨下,狂奔到塌樓邊,伸出雙手,一把一把的挖掘泥沙。
「樓塌了!樓塌了!」管理員來了,清潔工來了,路人來了,住客來了,整座彤雲閣的住戶都來了,帶著一張張驚嚇得發白的臉,圍在倒塌的彩雲閣前。
有人過來摟住沈婷的肩,想扶沈婷起來,但她像個毫無意識的機器人似的,不停地掙扎、頑抗的拒絕,只是一味的哭,一味的挖。一直到哭聲變成了乾號,手指全部滲出血。
不久,救傷車來了,消防車,警車和軍車都來了,大伙忙成一團,都急著救人。沈婷無意識地呆坐在地,眼神空洞,眼前的一切,彷彿對她都不具任何意義了。
機場是個無日無夜的地方,一天二十四小時,上演著多少的人間離合。
黝黑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偌大的候機室裡,擠滿了遠行和送行的人。
王明祥被父母、妹妹和一大堆的同學好友包圍在離境室的入口。王明祥一直焦急的望向大廳那頭的自動玻璃門。
沈婷還沒來!
王明祥的父親又看了看手錶,「時間到了,怎磨沒來呢?」
「塞車也不會遲到這麼久啊!」王明祥喃喃的回答他父親的話。
「怎麼樣,明莉,打通了沒有?」
王明莉從電話亭那邊跑過來。
「沒有,還是打不通,根本沒有人接聽!」王明莉額上滲出了幾顆汗珠。
「怎麼辦?廣播又在催人了!」
「不能等了,上飛機吧!」
「不,爸,我不去了,我要等沈婷!」大家都吃驚的面面相覷,望著王明祥。
「不行,你一定要去!你現在就上飛機!」
王明祥正想說什麼,王爸爸已伸手推他轉身入室,「沈婷的事,我會替你辦,我馬上就到她家去找她,改天,我負責把她送上飛機,好不好!」
王明祥還要掙扎,王媽媽也在一旁推推:「去吧,聽話!我們一定去找沈婷!」
在大家的簇擁下,王明祥走到了入口處,匆忙中,把眼光射向妹妹明莉,「明莉,你去找沈婷,看她為什麼沒來?」
「我會的,你放心!」
這時王明樣已被後面的旅客推著走了進去,但他還不死心,又回頭大叫,「明莉……打電話給我……寫信給我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知道,我一定會打電話給你……」
做了半輩子小學校長的王爸爸,為了沈婷的失約而生氣,一語不發的開著車。
王媽媽一心在懊惱兒子走得太匆忙,竟忘了提醒他注意自己敏感的鼻子。王明莉靜靜的坐在後座,腦子裹滿是哥哥焦急的臉容,她左思右想也不明白沈婷為什麼會臨陣失約。
「媽,我覺得哥好可憐啊!」
「有什麼好可憐的!我早就說過,沈婷那個女孩太嬌生慣養,不知天高地厚,有事不能來,也該打個電話通知一聲!明祥居然想為了她不上飛機!」王爸爸怒氣未消的說。
「哎,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還不知道,你生氣也沒用,反正明祥也上了飛機,我們到沈家去看看就知道了嘛!」王媽媽又哄又勸的說。
不用到沈家,在離沈家幾百尺外的山路!遠遠的就看見了那邊一團混亂、吵雜,既熟悉又陌生——一樣的山林秀色,卻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詭異。
車行越來越近,聚集的人群就在前面。
「老爸,你看,前面好像發生了什麼事。」
「情況不對。」王爸爸雙眼聚光似鷹。
「啊,媽,你看——」王明莉一聲慘叫。
「彩雲閣倒塌了!」王媽媽的聲音在顫抖。
王爸爸大步跨出車門,直往人堆裡鑽。然後,他看見一座巨大的高樓竟然半埋在眼前!
「媽,沈婷姊會不會死了?」王明莉怕得嘴唇發白。
「什麼?死?不會的……」王家夫婦急忙在人群中搜尋,希望有奇跡出現。
突然王媽媽看見了一個細瘦的女孩,頭髮散在白衣白裙上,十隻手指流血,整個人失魂的癱在泥地上。「沈婷——」王媽媽跑過去,彎腰攬住了沈婷的頭。
王明莉蹲下身,抱住沈婷的肩,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死了似的沈婷,靜靜的轉頭,看了看王媽媽和王明莉,連嘴角都沒有動!只有充血的眼睛還活著,臉上都是污黑的淚痕……
「媽,我覺得沈婷姐好可憐啊!」
「嗯,這孩子一向嬌生慣養,以後,教她怎麼辦呢?」
「我要打電話給哥,告訴他沈婷姐的事。」
「不准,正在駕車的王爸爸斥聲:「誰都不准告訴明祥,讓他安心唸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