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契敦在床上虛弱地呻吟。「我的頭。」
迪生一直站在窗前不耐煩地等待柯契敦清醒。聽到呻吟聲時,他離開窗戶,掏出懷表,打開表蓋察看時間。
「我想你傷得不重,柯契敦。你只失去知覺一、兩分鐘,你很幸運沒在那間儲藏室裡跌斷頸子。你怎麼會想到要跑到那裡面去?」
「啊?」契敦眼皮顫動,甦醒過來。他眨了幾下眼睛,一臉迷惑地望向迪生。「出了什麼事?」
「你不記得了嗎?」迪生故意露出訝異的表情。「我回房間時聽到樓上傳來不尋常的聲響。上樓察看時正好看到你打開一間儲藏室走進去,你被放在門邊的一個舊箱子絆倒。」
「是嗎?」契敦小心翼翼地觸摸後腦勺。
「你一定是跌倒時頭撞倒架子。」迪生巧舌如簧地說。「聽說頭部受傷有時會很棘手。你一定會想躺在床上休息到晚上。」
契敦齜牙咧嘴。「我的頭痛得要命。」
迪生淡淡一笑。「那是一定的。」
「我要叫魏巴瑟請醫生來。」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但我可不會想把我的頭交給鄉下醫生治療。」
契敦面露警惕。「你說的對,他們全是江湖郎中。」
「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迪生關上表蓋,把懷表放回口袋裡。「容我失陪了,魏先生邀請男士們到撞球室小聚。」
契敦皺眉蹙額。「我可以發誓那間儲藏室裡有個胸部豐滿的女僕。我記得我心想她會很適合爽一下。不知道她——」
迪生停下腳步,手放在門把上。「天啊!你是要告訴我一個整理房間的女僕拒絕你的示好?真逗趣。我可以想像今晚你邊喝酒邊敘述這件事時其他人會說什麼。」
契敦滿臉通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說我確定房裡還有別人——」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發現你時房裡沒有別人,我只看到地板上有個箱子。要不要我把你的貼身男僕叫來?」
「他媽的!」契敦低聲咒罵。「好的,拜託你務必叫郝吉到這裡來。他會知道怎麼處理我可憐的頭。我今天真倒霉,下午賭馬輸了一百磅,現在又發生這種事。」
「我倒認為你應該慶幸被絆倒時沒有跌斷頸子。」迪生輕聲說。
迪生折返愛瑪的-室,小心不讓人看到他上樓。他輕聲敲門,房門立刻打開。
「看在老天的份上,在有人來之前趕快進來,先生。」
她嚴厲的語氣令他感到好笑,但他還是遵命照辦。進入房間後他看見她探頭到門外察看。確定走廊上沒有人時,她才匆匆關上房門,轉身面對他。
「怎麼樣,施先生?柯契敦相不相信你的說法?相不相信他是被箱子絆倒的?」
迪生打量著房間,藥皂的味道似有若無地傳進他的鼻孔。昨夜在密閉的衣櫥裡勾引他的就是這股幽香。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回手邊的事情上。
「柯契敦相不相信我告訴他的細節,我無從得知。但他不願承認可能有個地位卑下的女僕拒絕他的示好,或是她在試圖逃跑時制伏了他。信或不信,他都不會反駁我的說法。」
愛瑪揚起眉毛。「高明,施先生。寶莉和我會永遠感激你。」
「你才是這事件中的英雄,葛小姐。若非你及時出手干預,在那間儲藏室裡勢必發生令人不堪想像的事。」
愛瑪打個哆嗦。「我一點也不後悔那麼用力地打了他。我受不了那個人。」
「我向你保證,柯契敦遲早會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她面露驚訝。「會嗎?」
迪生點點頭。「包在我身上,但這種事需要時間好好醞釀。」
「我不懂。」
「你有沒有聽過報復最好做成冷盤上桌?」
她杏眼圓睜。「你是認真的?」
「沒錯。」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我只希望當初你在雷府的儲藏室遇到柯契敦時,我就在附近,葛小姐。我會立刻採取報復行動。」
「那次我用夜壺打他的頭。」她苦著臉說。「但沒有把他打昏,只讓他暈了一下。我必須承認,那個淫蟲的腦袋不是普通硬。」
他露出微笑。「你是說柯契敦在雷府攻擊你時你救了自己?」
「他沒有得手,如果你要問的是那個。」她交抱雙臂,用手摩擦肩膀。「但他害我丟了那份差事。當我的僱主打開儲藏門時,我們兩個還在地板上。那幅畫面說好聽是令人尷尬,雷夫人理所當然地歸咎於我。」
「原來如此。」他點個頭。「你是位奇女子,葛小姐。」
愛瑪停止摩擦臂膀,雙手垂到身側,怯怯地朝他微笑。「謝謝你剛才見義勇為,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不習慣被解救。」
「你顯然不常需要別人救你,葛小姐。我不曾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她在鏡片後的眼睛清澈敏銳。他感覺到她在估量他,他納悶自己會不會通過她的考驗。
「我也不曾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先生。」
「真的嗎?」
「真的。」她突然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對你欽佩不已。」
「欽佩。」他淡漠地重複。
「以及感激不盡。」她連忙補充。
「感激。真好。」
她緊握雙手。「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會牢記每天晚上都為你禱告。」
「真令我感動。」他嘀咕。
她皺起眉頭。「施先生,我不明白。如果我說了什麼惹你生氣的話——」
「你怎麼會認為我在生氣?」
「因為你在瞪我。天啊!這樣說好像更不恰當了,是不是?也許我應該解釋一下,我對這種談話沒有多少經驗。」
「我也是。」她惱怒地翻個白眼,然後出其不意地踮起腳尖,雙手抵著他的肩膀,蜻蜓點水似地親吻他的唇。
迪生不敢動彈,唯恐破除了這一刻的魔咒。
愛蹲低聲驚呼,滿臉通紅地抽身後退。「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使你感到尷尬。我道歉,我的放肆顯然令你窘迫不安。」
「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恐怖小說裡的女主角向來都是用這種方式感謝男主角。」她沙啞地說。
「是嗎?看來我得擴大我的閱讀範圍了。」
「施先生,拜託,你真的得離開了。如果被人撞見我們在—起——」
「哦,對,品德問題。」
她瞪他一眼。「如果你得靠名聲維生,你就不會覺得好笑了。」
「沒錯,那句玩笑話太不為別人著想了。」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向房門。他沒有權利危及她目前的伴從工作。如果害她未獲推薦信地被解雇,那麼他在她心裡不會比柯契敦好到哪裡去。「別擔心,我這就走。」
她在他經過身邊時拉住他的衣袖。「你怎麼會在那緊要關頭到這層樓來?」
他聳聳肩。「我注意到柯契敦往三樓走。我知道你的房間就在這一層,我擔心他可能是想起在何時何地見過你而決定……」
「原來如此。你真是觀察入微,先生。」
他不回答。沒有必要告訴她,看到柯契敦鬼鬼祟祟地登上後樓梯時有多麼令他氣憤。
愛瑪放開他的衣袖,用手指輕揉太陽穴。「天啊!今天真是多災多難。」
迪生微微一笑。「柯契敦剛剛對我做過類似的抱怨。」
「是嗎?這並不令人吃驚。腦袋上挨了那麼一下,他這會兒一定也感到有點頭暈目眩、身體不適。」
她的話引起他的警覺。「葛小姐,你身體不適嗎?」
「謝天謝地,現在已經好了。但先前我真的很不舒服,所以我才會在房間裡休息,因而聽到柯契敦企圖欺負寶莉。」
「也許是你吃的東西?」
愛瑪皺皺鼻子。「應該是我喝的東西。梅夫人堅持我們大家試喝她的特製草藥茶,然後逼我們玩一些愚蠢的猜謎遊戲。」
迪生突然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
「梅夫人給你們喝一種特製草藥茶?」他小心翼翼地重複。
「難喝死了。」愛瑪再度扮個鬼臉。「我無法想像她怎麼會喜歡喝它,我不認為我們有誰喝完一整杯。我幾乎無法集中精神在她那些愚蠢的遊戲上。」
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什麼樣的遊戲?」
她杏眼圓睜,不安地瞥向他的手。「我只玩了其中一種。梅夫人把一張紙牌正面朝下地放在桌上,我們輪流猜那張牌是什麼。我贏了,但身體太不舒服而無法繼續玩下去。」
「你贏了?」迪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你是說你猜對了?」
「是的,全憑運氣,我對這種事向來很在行。梅夫人要我繼續猜,我堅持要回房休息,惹得她很不高興,但我真的別無選擇。」
「該死!」他和羅老都沒有考慮過偷走藥方的賊可能是女性。迪生突然想到,如果他要抓的當真是個女賊,那麼一位女性助手對他的調查會很有幫肋。
「葛小姐,昨晚你告訴我你當伴從是因為最近陷入財務困境。」
「若非迫於無奈,沒有女人會願意做這種工作。」她愁眉苦臉道。
「如果有人願意提供你另一份待遇更優渥的工作呢?」
她先是呆若木雞,接著兩頰脹得緋紅,眼神變得冰冷無比。奇怪的是,在乍然湧現的敵意下似乎隱藏著傷心失望,迪生心想。他發現在梵薩嘉拉島的多年修行對於瞭解女人毫無助益。
「你想必認為我應該為如此過分的提議感到受寵若驚,先生。」她憤怒地輕聲說。「但我向你保證,我還沒有走投無路到那個地步。」
「你說什麼?」他大惑不解地問。
她掙脫他的手,轉身背對他,拳頭緊握在身側。「你和費夫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她認為我應該在婚姻市場上出賣自己。你提議的是非正式的賣身契。在我看來,這兩者並無不同。但這兩條路我都不打算走。我發誓我會想別的辦法脫離目前的困境。」
他恍然大悟。「哦,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葛小姐。我不是要你當我的情婦,我是想僱用你當我的助手。」
她回頭瞇眼注視他。「支薪的助手?」
他知道她上鉤了。「你不必為了接受我的僱傭而辭去目前的工作。事實上,擔任費夫人的伴從反而使你更適合替我辦事。」
她的綠眸閃著精明的神采。「你是說兼差?我可以同時向你和費夫人支薪?」
「完全正確。」他故意停頓一下。「我不是個小氣的僱主,葛小姐。我給你的酬勞會很豐厚。」
她猶豫了幾秒,然後轉身面對他。她的眼中燃起希望之光。「你可不可以把『豐厚』說得更精確一點?」
他緩緩微笑。他知道伴從的薪資低得可憐。他想要出個令她目眩神迷的高價,但價碼也不能高得過分,以免她起疑而嚇跑。
「你目前薪資的兩倍,如何?」
她的手指在床柱上輕敲著。「費夫人目前給我的待遇包括食宿和一份季薪。」
「我顯然沒有立場提供你食宿。」
「顯然如此。況且,你需要我效勞的時間並不會很久。」
「沒錯。我想最多只到這個週末。」
她的眼中閃過一抹狡猾。「既然你如此需要我的協助,那就改成我目前季薪的三倍。」
他揚起眉毛。「工作一周就要三季的薪資?」
她立刻面露不安,無疑是在擔心她的要求太大膽了。「你說你需要我效勞的。」
「沒錯。你很會討價還價,葛小姐。也許你應該在接受前先聽聽職務內容。」
「實不相瞞,我現在不是很挑剔。只要你保證付我三倍季薪和不要求我跟你上床,我就接受這份工作。」
「一言為定,葛小姐。現在我給你的第一項任務是,按照梅夫人的要求,喝她的特製茶和玩紙牌遊戲。」
愛瑪噘起嘴。「茶非喝不可嗎?」
「只需要喝一點點,讓她相信你有喝就行了。」
愛瑪歎口氣。「恕我無禮,但可不可以請你說明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直視她的眼睛。「我有理由相信蘭妲認為她正在用她的藥水對你進行某種實驗。」
「實驗?」愛瑪伸手按住胃部,噁心感又開始作祟。「那個難喝的茶是某種毒藥?」
「我向你保證,沒有理由認為它會對你造成傷害。」
她瞇起眼睛。「那麼它到底會對我怎麼樣?」
「根據傳說——」
「傳說?」
「只不過是神秘學的無稽之談。」他連忙說道。「我告訴過你我在替友人找尋一件失竊的物品。那是一本古書,來自遙遠的梵薩嘉拉島上的園圃寺。它被園圃寺的僧侶通稱為『秘笈』。」
「梵薩嘉拉島。」愛瑪眉頭微蹙。「聽過。」
「佩服。很少人聽過那個島。」
「我的祖母很喜歡研究地理。」
「我的那位友人就是幾年前發現梵薩嘉拉島的羅義泰,他來日無多了。」
她端詳著他的臉。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察覺到他心中的悲傷,這一點令他感到不安。他必須提防愛瑪異常敏銳的觀察力,迪生告訴自己。
「很遺憾。」她喃喃道。
「羅老最後的心願就是找到那本失竊的古書,把它還給梵薩嘉拉島的僧侶。」他猶豫一下。「他感到內疚。」
「為什麼?」
「他覺得要不是他發現了梵薩嘉拉島,使它在歐洲聲名大噪,就不會有外人前往那座偏遠的小島,更不會有竊賊去那裡盜取它最重要的寶物。」
「他知不知道是誰偷走了那本古書?」
「不知道。但謠傳那個賊把秘笈帶去意大利,賣給了—個名叫藍法瑞的人。那個謠言有其可信性,因為秘笈裡的秘方是用一種古代文字寫成的,而藍法瑞生前是少數有可能解讀那種文字的學者之一。」
「生前?」愛瑪問。
「他在羅馬的寓所發生火災,他不幸葬身火窟。」
「關於那個神秘學的傳說——」
「我說過,完全是無稽之談。但根據傳說,那種藥水能強化女性天生的直覺而預知紙牌的翻轉。」
「女性的直覺?」
他點頭。「據僧侶說,它只對女性有效,但不是所有的女性,只有極少數原本就具有高度直覺的女性。」
「因此需要做實驗?」
「是的。」迪生在背後反握雙手。「那種藥水顯然對蘭妲無效。這並不令人驚訝,因為它很可能對任何人都無效。但她顯然還不死心地在拿你們做實驗,她可能在找尋同謀。」
「同謀。」愛瑪緩緩重複。「聽來她不安好心。」
「如果她認為藥水能使人看穿紙牌,那麼她很可能會想在牌桌作弊。」
「上流社會每週在牌桌上的賭注都是天文數字。」
「沒錯。」她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但你說那種藥水只是古書上的傳說。你為什麼要找尋它?」
「只要找到擁有藥水配方的人,就有可能找到偷竊秘笈的賊。」
「我懂了。但如果藥水不靈——」
「我非常確定藥水本身並無功用,但許多人會為了得到他們認為很有價值的東西而冒極大的風險。這該死的秘方已經使不少人送命了,最近的一位受害者是倫敦的一名藥師。」
她驚駭地瞪大眼睛。「因為他喝下了藥水嗎?」
他搖搖頭。「我認為他是被他的顧客殺害的,那人向他購買了秘方中的特殊藥材。」
她皺起眉頭。「你知道秘方的成分?」
「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藥材都是梵薩嘉拉島的稀有特產。倫敦只有少數幾家藥材店出售梵薩嘉拉藥材。羅老跟那些藥師打過招呼,如果有人想要購買,就立刻通知他。」
「原來如此。其中一個藥師通知說他出售了一些稀有藥材?」
「是的。羅老病得太重,無法出門。所以信一送到,我立刻去找那個藥師。但我慢了一步,他已經慘遭毒手。他在斷氣前告訴我購買藥材的人打算參加在魏家堡舉行的宴會。」
「天啊!」愛瑪驚呼。「你認為蘭妲殺害了藥師?」
「如果秘方為她所有,那麼她極可能就是殺害藥師和其他人的兇手。但你別擔心,葛小姐。你只要裝-就不會有危險。」
「這個我在行。裝傻是做伴從這行的必備本領。」愛瑪嘟囔。
他露出奇怪的笑容。「在認識你之前,我一點也不知道伴從會這麼精明機靈。」
「做這行並不容易,先生。」
「我相信。」他故意停頓一下。「如果你對職務內容都沒問題了,還有一件事我想先跟你說清楚。」
「什麼事?」
「如果你發現你上了我的床,葛小姐,那絕不會是因為我付錢要你那樣做的。」
翌日傍晚,在更衣晚餐前,迪生點燃一枝蠟燭放在地板上。他盤腿坐在蠟燭前面凝視火焰。他在很久以前就捨棄了大部分的梵薩儀式,但偶爾在需要自我省思時,仍會使用蠟燭。
利用加味染色蠟燭來幫助沉思是梵薩嘉拉的一種古老習俗。每個梵薩師傅都會教導徒弟如何利用燭焰來集中注意力。按照傳統,徒弟從師傅那裡得到他的第一批蠟燭。每個師傅都有他獨特氣味和顏色的蠟燭。梵薩嘉拉有句古諺:觀其徒之燭,知其師之名。徒弟依照慣例使用師傅的蠟燭,直到晉身第三圈後才有資格挑選香料和顏料製作他自己的沉思蠟燭。
迪生從羅義泰那裡得到他的第一批蠟燭。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些深紫色蠟燭的獨特氣味。
就像愛瑪的氣味一樣獨特。
那個念頭從哪裡冒出來的?他懊惱地心想,再度全神貫注在燭焰上。
就在可以晉級時退出了梵薩修行圈,因此他始終沒有自己的蠟燭。偶爾在想要沈思時,他會使用一般家用的蠟燭。常識告訴他助人看清真相的不是蠟燭的氣味或顏色,而是意志力和專注力。
他凝視燭餡,有條不紊地祛除雜念,使心情沉澱下來。燭焰變得更加明亮,他一邊凝視焰心,一邊讓思緒自然發展。片刻後它們逐漸成形。
把葛愛瑪扯進失竊秘笈的紊亂謎團裡也許是個錯誤。但在仔細確認後,他很滿意自己的推理正確。如果梅夫人是竊賊,如果她相信靈藥對愛瑪生效,那麼愛瑪已經身陷羅網。如果他的推論無誤,蘭妲需要愛瑪,她不可能在此時傷害愛瑪,所以愛瑪暫時不會有危險。僱傭愛瑪幫助他在魏家堡調查反而使他更能保護她。
燭焰燃燒得更加明亮。迪生讓自己被拉進真相灼人的更深處,在那裡不曾有影像是完全清晰的,他最多只能捕捉到短暫的心靈意象。
仍在那裡悶燒的是少年時代憤怒和痛苦的餘燼、長久以來的孤寂,以及原本可以使他成為梵薩大師,但後來被他用來建立金融帝國的堅強毅力。
他略過舊有的真相,專心找尋新真相的微光。
他仔細觀看許久。片刻後看到它亮了起來,但一秒鐘後它又消失在燭焰深處。雖然它出現的時間十分短暫,但已足夠讓他確定它的存在,而且他有預感它會一直糾纏著他。
這就是燭焰裡的真相,迪生心想。他僱傭愛瑪不只是因為他認為她這個星期對他有用。他僱用她為臨時助手不是因為他想要保護她或幫助她脫離財務困境。
他所做的是把握機會將她拉近。這種動機對他來說很不尋常,可能也很危險。他發現他不想望進燭焰更深處。
「你又贏了,葛小姐。」柏荻姬啪地一聲合起扇子。「不公平,你已經連贏三次了。」
同意參加蘭妲最新遊戲的女士們紛紛低聲附和。愛瑪偷偷瞥向身邊那群貴婦。她很清楚她們的不悅;她們可以容忍一個無足輕重的伴從跟她們一起玩遊戲,只要她懂得放水,但無法容忍她不知分寸地贏個不停。只有蘭妲似乎對愛瑪的好運感到十分滿意。
許多女士在晚餐後繼續喝香檳。不等舞會開始,她們恐怕都已經醉了。愛瑪只敢喝茶。當蘭妲堅持她再嘗些特製混合茶時,她已有了心理準備。這次她啜飲得更加謹慎,所以暈眩和噁心感都不像昨天那樣強烈,但她還是覺得不太舒服,腦袋裡像是瀰漫著滾滾黑霧。
「再來一次。」蘭妲興致勃勃地洗牌。「看看誰能打敗葛小姐。」
荻姬唐突地站起來。「我不想玩了,我要出去透透氣。」她看看其他人。「誰要跟我一起去?」
「我。」
「還有我。」
「每次都是同一個人贏實在不好玩。」裴可玲含沙射影地說。「希望舞會趕快開始。」
在衣裳悉-聲中,幾個女人離座走向陽台。
蘭妲對愛瑪露出和藹的笑容。「她們真是輸不起,葛小姐。運氣好又不是你的錯。」
蘭妲興奮的眼神令愛瑪擔心。該是輸的時候了,最好別讓蘭妲對茶的藥效太過自信。
「再玩一次我就要回房休息了。」愛瑪說。
蘭妲眼中閃過一抹不悅。「好,葛小姐,最後一次。」她看似隨意地挑了三張牌,端詳片刻後把它們正面朝下地放在桌上。「好了,看你能不能猜中這些牌。」
愛瑪摸摸第一張牌。透過腦海中的迷霧,她可以清楚看到一張梅花四。「紅心老K。」她無精打采地說。
蘭妲皺著眉頭把牌翻開。「猜錯了,葛小姐。辛旺,再替葛小姐倒杯茶。」
辛旺拿著茶壺上前。
「不,謝謝。」愛瑪說。「我不想喝了。」
「沒那回事。」蘭妲不耐煩地瞪男僕一眼。「辛旺,沒聽到我叫你替葛小姐倒茶嗎?」
辛旺哀求地看愛瑪一眼。她不忍為難他,於是諒解地朝他微微一笑。「好吧,那就再來一杯。謝謝你,辛旺。」
辛旺滿眼感激。茶壺在他手中微微顫抖。他倒完茶退到一旁。愛瑪伸手去拿茶杯,假裝沒抓住細細的杯柄,讓茶杯從指間跌落到地毯上。
「天啊!」愛瑪低聲說。「瞧我笨手笨腳的。」
蘭妲一副快要氣炸了的模樣。「去叫女僕來,辛旺。」
「遵命,夫人。」辛旺衝出房間。
「我好像灑了一些茶在衣服上。」愛瑪站起來。「容我告退,梅夫人。反正我剛好想要回房休息。」
蘭妲的目光變冷。「但是時候還早,葛小姐。」
「你也知道我不太常參加社交活動,不習慣玩到這麼晚。」愛瑪甜甜一笑。「我懷疑有人會注意到我不在。」
「你錯了,葛小姐,我就會注意到。」蘭妲微微前傾,身體散發出一股熱氣。「我想玩另一個遊戲。」
愛瑪感到頸背寒毛豎立,掌心發麻刺痛。我害怕,她心想。強烈的危險預感令她吃驚,莫名其妙的恐懼襲向她。可惡的女人,我不會讓她對我這樣。
蘭妲用貓看老鼠的眼神看著她。
另一陣恐懼和警覺竄下愛瑪的背脊。我是怎麼了?她又沒有拿槍指著我的頭。
愛瑪鼓起勇氣,拎起裙子。「晚安,梅夫人。我今晚玩夠了紙牌遊戲。」
她不敢回頭看蘭妲的反應,強迫自己不慌不忙地從牌桌邊走開。行經舞廳門外時,她看到蕾蒂啜著香檳與人談笑。知道蕾蒂今晚不會需要她的陪伴,愛瑪這才安心地走向樓梯。
在她這星期的兩份工作裡,擔任迪生的助手恐怕遠比擔任蕾蒂的伴從來得辛苦。若非受雇於迪生,她說什麼也不會再碰蘭妲的特製茶。那些關於失竊秘笈和神奇靈藥的胡說八道使她非常懷疑新僱主的頭腦是否正常。
就算迪生果真是瘋子,他也是非常有錢的瘋子,愛瑪在拾級而上時提醒自己。只要能熬過受雇於他的這星期,她就會有三倍於平常季薪的收入。想到錢,她就比較願意視迪生為頭腦清楚的正常人。
抵達三樓的走廊時,舞廳的樂聲笑語迅速被古堡的石牆吸收。她的腳步聲在沒有地毯的石頭地板上空洞地迴響著。她停在她的臥室門外,打開小手提袋拿鑰匙。
另一陣戰慄竄下她的背脊。
那個該死的茶。迪生十分肯定它不可能對她起作用,萬一他錯了呢?
除了使她頭暈目眩以外,她開始懷疑它真的有效。她對猜謎遊戲向來拿手,但今晚的運氣好得令人不安。她發誓明天絕對不要真的把茶喝下去。她納悶著要不要告訴迪生她對茶的疑慮。經過一番思量後,她決定隻字不提。她大可以在這裡猜測他的頭腦是否正常,但可不願他質疑她的精神狀態。
她進入臥室鎖上房門。更衣準備就寢的例行公事並沒有使她越來越緊張的神經平靜下來。她身穿睡衣注視著床鋪,心想自己不可能睡得著。上床前呼吸點新鮮空氣的衝動突然變得極其強烈。到古堡的城牆上散個步正好可以幫忙驅散茶的殘餘藥效。
她從衣櫥裡取出褪色的印花棉布睡袍穿上,繫好腰帶,趿上拖鞋,走出臥室,習慣性地鎖上房門,把鑰匙放進睡袍口袋裡。抵達通往屋頂的橡木門時,她不得不整個人靠在門板上才把沉重的木門頂開。
出了木門,她發現自己置身在古堡的城牆頂上。她走到牆邊,倚著城垛眺望遠方漆黑的濃密樹林。她深吸口清新的空氣,開始走向城牆的另一頭。夜色中傳來舞廳裡的音樂和談笑聲。她走得越遠,嘈雜聲就越小。她在南城牆的盡頭轉身往東走。清新涼爽的晚風吹走茶的殘餘藥效,卻吹不散縈繞心頭的不祥預感。
討厭的預感。她不能因為有點不安就在這外面待上一整夜。
心意已決的她開始沿著城牆往回走。抵達橡木門前,她用雙手握住古老的鐵製門把,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門拉開。一踏進幽暗的走廊,大難臨頭的不祥預感立刻增強。正要強迫自己走向臥室時,她聽到腳步聲在石牆間迴響。
有人從走廊另一頭的迴旋梯上來。
恐懼襲向她。除了她以外,任何人都沒有理由在這種時刻到三樓的這側廂房來。
她不再質疑湧上心頭的急迫感。她只知道她絕對不能冒險回她的臥室。在樓梯上的那個人無疑就是要去那個房間。
她不假思索地衝向最近的一扇門,門把在汗濕的掌心輕易轉動。她溜進閒置的空房間,在身後悄悄關上房門。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傾聽,她的呼吸在自己聽來顯得格外大聲。
腳步聲停下。她聽到鑰匙在鐵圈上互相碰撞,接著是其中一把鑰匙插進她臥室房門的鎖孔裡。她閉上眼睛,努力輕聲呼吸。
第一把鑰匙未能打開門鎖時出現一聲低沈的咒罵,另一把鑰匙插進鎖孔裡。有人拿了管家的鑰匙串,她心想。那人顯然試遍所有的鑰匙也要打開她的房門。
另一把鑰匙插進鎖孔裡,另一聲低聲咒罵。她判斷是男人的聲音。他越來越不耐煩了。
接著她聽到她的房門被打開。她打個寒顫。闖入者進了她的房間。如果幾分鐘前沒有到城牆上散步,她現在不僅無路可逃,甚至有可能無助地躺在床上熟睡。
「這是怎麼回事?」柯契敦因氣憤而提高的聲音從敞開的門口傳到空蕩蕩的走廊上。「狡猾的小賤人,躲在床底下嗎?」
啃噬愛瑪的恐懼被竄升的怒火取代了一部分。淫蟲。她昨天敲他的那一下顯然不夠重,可惜迪生阻止她把他推下樓梯。
「不在床底下?那麼一定在衣櫥裡。躲也沒有用,親愛的葛小姐。我知道你在——」他突然住口。「誰?」
愛瑪的胃揪成一團。還有別人在她房間外的走廊上。她太專心傾聽柯契敦的動靜,所以沒有注意到另一對腳步聲。
柯契敦顯然也沒有。
「你在這裡做什麼?」柯契敦咆哮著說。「這是怎麼回事?」
對方沒有回話,但柯契敦再度開口時聲音中充滿驚慌。
「慢著。看在老天的份上,把手槍收起來。你不能這樣做,你——」
低沈的槍響打斷柯契敦的抗議。一秒鐘後傳來重物落地聲。
愛瑪在漆黑的空房間裡屏息以待。彷彿過了一世紀之後,她聽到她的臥室房門關上。地板上沒有腳步聲響起,但在經過許久之後,愛瑪相信第二個闖入者已經離開了。但她又等了幾分鐘才敢冒險從藏身處走出來。
沒有受驚的叫喊,主樓梯上也沒有腳步聲。她一點也不驚訝沒有人聽見槍聲。厚厚的石牆吸收了大部分的聲響,其餘的則被舞廳的音樂聲淹沒。
愛瑪停在她的臥室門外。她不能永遠站在走廊上,她告訴自己。她必須採取行動。
她鼓起勇氣推開沒有上鎖的房門。門板緩緩向內移動。
死亡的氣息撲鼻而來。
她望進房間,看到地上的屍體。在銀色月光下,柯契敦白襯衫上的鮮血彷彿是黑色的。
淫蟲這次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