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搶先一步。
昏暗的小藥材店裡,施迪生蹲在藥師身旁,無奈地望著深插在老人胸膛裡的匕首。拔出匕首只會加速無可避免的死亡。
「誰下的毒手?」迪生握住老人的手。「告訴我,喬納。我發誓要他付出代價。」
「藥材。」鮮血從藥師嘴裡冒出來。「有人買了特殊藥材。羅老叫我通知他……」
「羅老收到了你的口信,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裡。」迪生挨近老人。「誰買了藥材?」
「不知道。派僕人來拿的。」
「能不能告訴我有助於找到凶嫌的訊息?」
「僕人說——」更多的鮮血湧入喬納口中使他語不成聲。
「僕人說什麼,喬納?」
「必須立刻拿到藥材。說什麼要離開倫敦去參加鄉村別墅宴會——」
迪生感到藥師的手逐漸無力。「誰要舉行宴會,喬納?在哪裡舉行?」
喬納閉上眼睛。迪生以為他不會再得到任何訊息。
但幾秒鍾後老藥師染血的嘴唇動了最後一次。「魏家堡。」
那個淫蟲也到魏家堡來了。
運氣真背。葛愛瑪放在陽台欄桿上的手緊握成拳頭。但話說回來,這只是她最近半年來碰到的諸多倒霉事之一。她的霉運在兩個月前發生財務災難時達到頂點。
但是發現自己未來幾天都必須躲著柯契敦也未免太雪上加霜了。
她戴著手套的手指在石頭欄桿上輕敲著。下午看到柯契敦抵達時她不該感到驚訝。上流社會畢竟不大,那個好色之徒在受邀的賓客之列實在不足為奇。
她丟不起這份差事。柯契敦或許不記得她,但在住宿魏家堡的宴會期間她最好還是不要跟他打照面。有這麼多人在,銷聲匿跡應該不難。很少人會去注意職業伴從。
陽台下方暗處的微小動靜驚擾了沉湎在陰郁思緒中的她。她皺眉瞇眼,凝神審視濃密的圍籬樹影。一個影子走出暗處。她傾身向前,瞥見一個高瘦頎長、深色頭發、一身黑衣的人影像幽靈般穿過銀色月光下的草地。她不需要月光照亮樓下那人嚴峻的五官就能認出他。
施迪生。昨天下午她散步回來時正好遇到他抵達魏家堡。她看到他駕著閃閃發亮的敞篷馬車駛入城堡庭院。拉車的棗紅色駿馬動作鎮靜而精確。由此可見,他執韁驅馬靠的是技術和巧勁,而非鞭打和蠻力。
後來愛瑪注意到每當施迪生進入房間時,其他的客人都斜眼覷著他。她知道他們窺探的眼神意味著他有錢有勢,可能還很危險。這些特質使百無聊賴的社交界對他倍感興趣。
影子又動了。愛瑪把頭探出陽台張望。她看到施迪生把一條腿跨進—扇敞開的窗戶。真奇怪。他是魏家堡的客人,沒有必要這樣鬼鬼祟祟,除非他剛剛和有夫之婦幽會回來或正要去幽會。
不知何故,她本以為施迪生的人格應該比較高尚。她的雇主費夫人昨晚曾經介紹他們認識。當他一本正經地彎腰行禮時,直覺告訴她他不是柯契敦那種在上流社會泛濫成災的淫逸浪子。她顯然錯了;直覺出錯在最近不是第一次。
一陣粗嗄的笑聲從城堡東廂一扇敞開的窗戶裡傳出來。撞球室裡的男人聽來醉醺醺的。音樂聲從舞廳流瀉而出。
陽台下方,施迪生消失在不是他住宿的一個漆黑房間裡。
片刻俊,愛瑪緩緩轉身回到光線幽暗的走廊。她想她可以放心回房休息了。偏愛香檳的費夫人現在應該已經頗有醉意,絕不會注意到她的伴從今晚不見蹤影。
鮮少人使用的後樓梯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愛瑪在走廊半途戛然止步,側耳傾聽。輕笑聲響起。是一對男女,男的聽來爛醉如泥。
「你的女僕會熬夜等你嗎?」柯契敦難掩猴急地咕噥。
愛瑪無法動彈,虧她還奢望時來運轉。樓梯間的牆壁出現一枝蠟燭的光影。柯契敦和他的同伴再過片刻就會來到她所在的走廊。她被困住了。就算轉身拔腿狂奔,她也無法及時跑到走廊另一頭的主樓梯。
「別傻了,」梅蘭妲夫人低語。「找在下樓前就叫她退下了。我可不想讓她在我回來時礙手礙腳。」
「用不著叫她退下,」契敦立刻說。「我相信我們用得著那個小妞。」
「柯先生,你在提議讓她跟我們同床共枕嗎?這太令我震驚了。」蘭妲裝模作樣地說。
「變化會使生活更有情趣,親愛的。我發現想在貴族府第裡保住飯碗的女性總是非常願意聽命行事——事實上是迫不及待。」
「你只好另外找時間滿足你對僕傭的愛好了,我今晚可不打算跟我的女僕分享你。」
「也許我們可以找個地位高一點的來玩三人行。我注意到費夫人帶來一個伴從,我們何不找個借口把她叫到你的臥室來?」
「費夫人的伴從?你指的是葛小姐嗎?」蘭妲聽來真的大吃一驚。「你不可能想要引誘那個死氣沉沉、鼻梁上架著眼鏡、還有一頭可怕紅發的女人吧?你對這種事毫無品味嗎?」
「我發現隱藏在灰暗衣服和古板眼鏡下面的往往是出奇活潑的個性。」契敦停頓一下。
「談到費夫人的伴從——」
「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談她。」
「她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契敦慢吞吞地說。「我好像在別的地方見過她。」
驚慌使愛瑪的胃揪緊成一團。先前為了逃出音樂室,她不得不從他身邊經過,但那時他只是漫不經心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因此她有理由相信他沒有認出她來。
她告訴自己像柯契敦那種喜歡對女僕、女家教和貴婦伴從霸王硬上弓的男人,不會記得受害者的長相。
何況她現在的頭發跟當時的顏色不同。由於擔心以違抗命令為由而解雇她的前任雇主會警告相識的人提防一個傲慢無禮的紅發女性,所以她在受雇於雷府的短暫期間都戴著黑色假發。
「別管費夫人那個索然乏味的伴從了,」蘭妲命令。「我保證我比她更能娛樂你。」
「那當然,親愛的。」契敦聽來有點失望。
愛瑪退後一步。她必須趕快采取行動,不能坐以待斃地等蘭妲和契敦進入走廊。她回頭看一眼。幽暗的走廊全靠一盞壁式燭-的燭光照亮。凹陷在石壁裡的厚重木門是各個房間的入口。她拎起裙擺,轉身就跑。
她勢必躲在其中一間臥室裡。這層樓的每個房間都有賓客住宿,但此刻應該都是空的。時間還早,客人們還在樓下跳舞作樂。
她停在第一扇房門前伸手轉動門把。上鎖了。她的心往下沈。她沖向第二扇房門,還是打不開。她驚慌地奔向第三扇房門。門把在手下輕易轉動時,她松了口大氣。
她溜進房間,悄悄關上房門,打量周遭的環境。從窗外傾瀉而入的皎潔月光照亮一張層層幃幔的大床。臉盆架上掛著毛巾,梳妝台上散布著典雅小巧的瓶瓶罐罐。床鋪上放著一件蕾絲花邊的女用睡衣。
她得在這裡等契敦和蘭妲進入另一間臥室後再溜出去。她轉身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凝神傾聽,腳步聲越來越近。不祥的預感湧上愛瑪心頭。萬一她正好進入了蘭妲的臥室呢?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
「到了,契敦。」蘭妲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讓我把鑰匙找出來。」
愛瑪像被燙到似地猛然從門邊退開。她只剩幾秒鍾的時間。床鋪底下的空位已被行李箱占滿,可供躲藏的只剩下大衣櫥。她悄悄奔過地毯跑向衣櫥。
契敦醉醺醺的笑聲在門外回響。愛瑪聽到金屬落地的聲音。
「討厭,你害我把鑰匙掉在地上了。」蘭妲說。
「讓我來。」契敦說。
愛瑪拉開沉重的櫥門,撥開成堆的衣裳鑽進去,伸手把門關上。
黑暗立刻籠罩住她。一只男人的手臂勒住她的腰。她嚇得張口尖叫,但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嘴巴就被一只溫暖的手掌捂住。她被粗魯地壓在一副結實堅硬的男性胸膛上。
愛瑪嚇得魂飛魄散。跟她的新困境相比,被認出的危險根本不算什麼。難怪這間臥室的房門沒有上鎖,原來已經有別人先溜進來了。
「別出聲,葛小姐。」施迪生在她耳邊低語。「否則我們兩個都有許多事要解釋了。」
愛瑪拉開櫥門時,躲在衣裳堆後面的迪生看到金邊眼鏡寒光一閃,因而認出了她。雖然處境尷尬,他還是忍不住為自己沒有看走眼感到得意。經人介紹認識的當時,他就發覺她沒有一般貴婦伴從常見的溫順特質。
雖然她謙遜沈靜,舉止得體,但過時的衣著和古板的眼鏡遮掩不了她綠眸深處的慧黠和剛毅。當時他就認定她是個不好惹的女人,這會兒他又發現她的自我娛樂是躲在別人的衣櫥裡。真有意思。
愛瑪在他的臂彎裡不耐煩地扭動。他突然清楚地感覺到她圓潤堅挺的乳房抵著他手臂。她的清新幽香使他意識到衣櫥裡的空間有多麼狹小。
她顯然是認出了他而不再驚慌地拚命掙扎。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從她柔軟的嘴唇上移開。她一聲不響,顯然同樣不想被人發現。跟他一起躲在衣櫥裡會是個偷竊珠寶首飾的小賊嗎?
「真是的,契敦。」蘭妲的聲音不再愉悅。「不要扯我的衣裳,你會把它弄壞的。別這麼猴急,讓我點亮蠟燭。」
「親愛的,你使我欲火焚身,一刻也無法等待。」
「你最起碼可以脫掉襯衫和領巾。」蘭妲的語氣越來越惱怒。「我不是任你壓在牆上占有的淫賤女僕或枯燥乏味的貴婦伴從。」
迪生感到愛瑪渾身一陣輕顫,發覺她的小手握成拳頭。出於憤怒或恐懼?他思忖著。
「但我的貼身男僕花了好久才打出這個最新式樣的領結。」契敦嘀咕。
「我會在你離開前幫你把領結重新打好。」蘭妲哄道。「我一直想當你這種天賦異稟的貴族紳士的貼身男僕。」
「是嗎?」她的稱贊似乎安撫了契敦。「好吧,如果你堅持。但是快一點,要知道,我們沒有整晚的時間。」
「但我們確實有整晚的時間,親愛的。這正是我的重點。」
衣服的悉-聲響起。蘭妲呢喃了幾句話。契敦呻吟一聲,呼吸變得越來越粗濁。
「天啊!你今晚還真急切。」蘭妲略帶不悅地說。「希望你不會操之過急,我無法忍受不等女人先達到高潮的男人。」
「趕快上床辦事吧。」契敦咕噥。「要知道,我不是來聊天的。」
「先讓我替你脫掉襯衫,我喜歡男人的胸膛。」
「我自己來。」一陣短暫的寂靜。「這樣行了嗎?辦事吧,夫人。」
「討厭,契敦。放開我,我不是街頭的妓女。把你的手拿開,我改變心意了。」
「但是,蘭妲——」契敦發出一聲沙啞的嘟囔,然後呻吟著吐出一口長氣。
「哦,我的床單。我特地從倫敦把它們帶來,好讓我能睡在柔細的亞麻布上,現在看你干的好事。」蘭妲的語氣中充滿輕蔑。
「但是,蘭妲——」
「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比較喜歡沒有資格對愛人的技巧有所要求的女人了。你就像第一次跟女人在一起的十七歲少年。」
「都是你的錯。」契敦埋怨。
「你再不出去,我會無聊死。幸好現在還來得及找個更有本領的男人來陪我過夜。」
「慢著——」
「我叫你出去!」蘭妲突然憤怒地尖叫。「我是貴婦,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去找整理房間的女僕或費夫人那個面色蒼白的伴從娛樂你吧。考慮到你可悲的做愛技巧,只有那些女人會對你感興趣。」
「我也許真的會那樣做。」契敦反唇相稽。「我敢打賭跟葛小姐在一起會比剛才跟你在一起更有趣。」
愛瑪在迪生的臂彎裡瑟縮了一下。
「出去。」蘭妲厲聲道。
「我曾經上過雷府的一個貴婦伴從。」契敦的聲音突然冷酷起來。「那個小賤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停止反抗。」
「別告訴我有個可憐的伴從竟然不知好歹地想拒絕你的示好,契敦。」
「我使她受到應有的懲罰。」契敦似乎沒有聽出蘭妲的語氣中充滿嘲諷。「雷夫人發現我們在儲藏室裡,立刻解雇了那個笨女人。」
「我不想聽你征服貴婦伴從的詳細經過。」蘭妲冷冷地說,怒氣已經壓了下來。
「當然沒有給推薦信。」契敦得意地補充。「我懷疑她還能找到另一份工作,現在八成在濟貧院裡挨餓受凍。」
愛瑪全身發抖,呼吸急促,雙拳緊握。出於恐懼或憤怒?迪生再度納悶,但越來越覺得是後者。他開始擔心她會推開櫥門沖出去找契敦算帳。那樣的場面會很有趣,但他不能讓它發生。那樣的舉動不僅會使她大難臨頭,還會壞了他的大事。
他收緊勒著她纖腰的臂膀,無聲地譬告她不要企圖輕舉妄動。她似乎明了他的意思,至少她不再作勢沖出衣櫥。
「滾出去,不然我要叫人了。」蘭妲冷冰冰地說。「我相信我的僕人辛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你弄出去。」
「慢著,犯不著叫那個大老粗來。」契敦低吼。「我走就是了。」
腳步聲響起。迪生聽到臥室門開了又關。
「可惡的窩囊廢。」蘭坦厭惡地低聲罵道。「我是貴婦,沒有必要委屈自己。」
腳步聲再度響起,這次比較輕柔。蘭妲穿過房間走向梳妝台。迪生希望她不會需要衣櫥裡的東西。接著傅來的是梳子放在木頭桌面上和瓶蓋開關的聲音,然後是綢緞的悉-聲和更多的腳步聲。
房門再度打開和關上。臥室裡終於只剩下他和愛瑪。
「葛小姐,在分享如此親密的經驗之後,我想我們應該加深對彼此的認識。」迪生說。「我建議我們找個比較舒服的地方私下談談。」
「真該死。」愛瑪說。
「正有同感。」
幾分鍾後他們走進陰影深濃的花園。「混蛋,」愛瑪氣憤難消地說。「卑鄙下流、齷齪無恥的小野種!」
「經常有人說我是野種。」迪生面無表情地說。「雖然那種說法其來有自,但很少人會當著我的面那樣說。」
愛瑪大吃一驚,在過度茂密的樹籬邊戛然止步。「我不是有意暗示——」
他故意打斷她的話繼續往下說:「更重要的是,從來沒有人罵我『小』野種。」
他說的沒錯。「小」絕對不適合用來形容他這個人。除了身材高大以外,施迪生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陽剛魅力,令許多上流社會的男性既羨慕又嫉妒。
「我指的是柯契敦,不是你,先生。」她懊惱地說。
「還好不是。」
「下午發現柯契敦在魏家堡時,我就警告管家高太太,無論如何都不要派年輕女僕獨自到他的房間。」愛瑪說。「我還告訴她盡可能讓她的女僕兩人一組工作。」
「我完全同意你對柯契敦的看法。」迪生說。「從你對他的反應看來,我猜在雷府儲藏室裡那個倒楣的伴從就是你?」
她的低頭不語等於是默認了。
愛瑪走向花園深處。她感覺到迪生跟在她後面。魏家堡的花園在白天看來雜亂邋遏,到了夜晚,那些未經修剪的灌木和四處橫生的籐蔓就像險惡的叢林。迪生的臉孔在陰森森的月光下有如兩眼發亮的猙獰面具。
天啊!愛瑪心想,這下子他全知道了。她必須趕快采取行動,否則一切都完了。在想出辦法解決她和妹妹的財務危機之前,她不能失去目前的工作。
老天真是不公平。愛瑪沮喪得想要尖叫,但強迫自己冷靜思考。企圖對迪生所聽到的事作辯解只會是白費唇舌,因為事關女人的名聲時,人們總是迫不及待相信最不堪的說法。即使她能澄清雷府事件,他發現她躲在蘭妲的衣櫥裡仍是不爭的事實。但話說回來,她不是唯一躲在那個衣櫥裡的人。這個念頭令她精神大振。迪生想必也難以自圓其說。
「你的自制令人佩服,葛小姐。」迪生客套地說。
她回頭望向他,眉頭皺了起來。她知道自己離開衣櫥時衣冠不整的模樣十分狼狽,但他看起來卻跟先前一樣整齊優雅。真是不公平,愛瑪心想。想起兩人在衣櫥裡身不由己的親密使她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刺痛竄過背脊。
「自制,先生?」
「你一定很想沖出衣櫥拿撥火棒敲柯契敦的腦袋。」
她紅著臉把頭轉回前方。他的神秘笑容啟人疑竇,太過平和的語氣也令她不知該作何感想。「沒錯,先生。那股沖動確實令人難以抗拒。」
「幸好你忍住了,否則我們兩個的處境都會有點尷尬。」
「的確會很尷尬。」她凝視著交錯糾結的籐蔓,它們在月光下看來像一群蛇爬過碎石小徑。她忍不住打個哆嗦。
「葛小姐,你在梅夫人的臥室裡做什麼?」
她歎口氣。「那不是很明顯嗎?我聽到柯契敦和梅夫人從後樓梯上來,我想避開他們,於是躲進第一間沒上鎖的房間。誰知道那正好是梅夫人的臥室。」
「原來如此。」他聽來半信半疑。
愛瑪突然停下轉身面對他。「先生,那你呢?請問你為什麼躲在衣櫥裡?」
「我在找朋友失竊的東西。」他含糊其辭地說。「根據情報指出,那件東西可能就在魏家堡裡。」
「胡扯!」她瞪著他說。「別以為我會相信那套荒誕不經的說詞,先生。梅夫人顯然十分富裕,沒有理由冒險偷竊。」
「在上流社會裡,表象未必可靠。但我並沒有把梅夫人當成嫌犯。」
「那你怎麼會在她的房間裡?要知道,我看到你幾分鍾前從樓下的窗戶溜進屋裡。」
他揚起眉毛。「是嗎?你真是觀察入微,我還以為沒有人注意到我。我以前很擅長這種事,也許我的技巧荒疏了。」他突然住口。「算了。至於我怎麼會在梅夫人的房間裡,理由很簡單。我想要避開你。」
「避開我?」
「我在樓下瞥見有人站在另一頭的陽台上。我知道不管她是誰,她回到走廊時都會看到我。我用撬鎖工具打開其中一扇臥室房門溜進去,打算等你離開走廊後再繼續找尋。」
「真是混亂。」愛瑪交抱雙臂。「但我想我應該感謝你,先生。」
「為什麼?」
她聳聳肩。「如果你沒有撬開梅夫人的門鎖,我就不會發現房門是開的,而走廊裡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藏身。」
「我向來樂意為迷人的小姐效勞。」
「嗯。」她斜眼打量他。「我想你不會願意告訴我你到底在找什麼?」
「恐怕不行。那是私事。」
那還用說,愛瑪心想。無論如何,施迪生顯然跟她一樣有不可告人之事。「至少你的說詞頗富創意,施先生。」
他淡淡一笑。「而你的處境十分棘手,對不對,葛小姐?」
她遲疑片刻後點頭。「顯然如此。實不相瞞,我不能惹出任何會使我失去目前這份伴從工作的丑聞。」
「你認為有那個可能嗎?」迪生語帶懷疑。「雖然費夫人家財萬貫,在社交界又擁有崇高的地位,但在我的印象中,她並不是非常古板保守的人。」
「但我還是不能冒險。費夫人對我一直很好,她喜歡以怪人自稱是我運氣好。她比我的幾個前任雇主更能容忍我的小差錯,但是——」
「小差錯?」
愛瑪清清喉嚨。「過去幾個月裡,我丟掉了三份工作。就像你剛才聽到的,雷府的那份是柯契敦害的,但另外兩份則是因為我有時會忍不住發表意見。」
「原來如此。」
「蕾蒂對某些事的態度開明——」
「蕾蒂?哦,你指的是費夫人。」
「她堅持我叫她的名字。我說過,她是個怪人。但我不能奢望當我的品德受到嚴重指控時她還繼續雇用我,那樣會使她成為社交界的笑柄。」
「我了解。」迪生思索幾秒。「看來我們都有充分理由對私事保密,葛小姐。」
「是的。」她略微放松。「如果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你到魏家堡來是為了搜查賓客的臥室,你同意不告訴任何人雷府那件事跟我有關嗎?」
「好的,葛小姐。我們算是達成君子協定了嗎?」
「應該說是君子和淑女間的協定。」愛瑪的心情立刻輕松多了。
「抱歉,你說的對,是君子和淑女間的協定。」他嚴肅地點個頭。「你對男女平等的強調是否意味著你是吳瑪莉這類作家的忠實讀者?」
「我確實拜讀過吳瑪莉的著作『女權維護』。」愛瑪抬起下巴。「我發現書中有許多精辟的見解和論據。」
「我對你的結論沒有意見。」他溫和地說。
「孤苦伶仃的女性很快就會對吳瑪莉書中女性教育和權利的重要產生深切的體認。」
「這就是你的處境嗎?孤苦伶仃?」
她突然發覺他們的談話內容似乎有點交淺言深。但話說回來,他們在梅夫人的衣櫥裡已經很親密了。愛瑪衷心希望自己不要每次想起被壓在他溫暖結實身體上的感覺就臉紅。
「不盡然。我很幸運還有個妹妹,黛芬目前就讀於得文郡的歐氏女子學院。」
「原來如此。」
「不幸的是,這個月底就要繳下學期的學費了。我真的不能失去這份工作。」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告訴我,葛小姐,你一點資產也沒有嗎?」
「目前沒有,但不會永遠如此。」她瞇起眼睛。「我的一項投資未能在兩個月前如期實現獲利,但我相信它隨時會實現。」
「如果沒有呢?」
「我會另外想辦法。」
「我相信你一定會有辦法的,葛小姐。」迪生的語氣在興味中帶著尊敬。「你顯然是個堅毅果敢的女性。請問你其他的親戚呢?」
「我的父母在我們姊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祖母一手撫養我們長大。她是個很有學問的女人,我會讀吳瑪莉那類作家的書就是因為她的關系。但祖母在幾個月前去世了,她沒有什麼錢,只留下一棟房子。」
「那楝房子怎麼了?」
她眨眨眼,很驚訝他立刻抓住重點。她這才想起賓客間的竊竊私語。據說施迪生有著廣泛的財務興趣,他顯然很有生意頭腦。
「是的,房子。」她苦笑一下。「你的問題真是一針見血,先生。」
「你要不要告訴我房子怎麼了?」
「有何不可?你想必已經猜到答案了。」她把心一橫。「那楝房子是我和黛芬唯一的財產,我們姊妹原本該靠它和附屬的小農場過日子。」
「我猜那棟房子發生了極其不幸的事?」
愛瑪的指甲戳進手臂裡。「我把房子賣了,施先生。替黛芬繳完一學期的學費後,我把剩下的錢全部投進一項極不明智的投資裡。」
「投資。」
「是的。」她繃緊下顎。「我憑直覺做了那項投資,我的直覺通常都很准,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情況越來越像是我犯了嚴重的錯誤。」
迪生在沈默片刻後說:「換言之,你把錢輸光了。」
「未必。我還沒有絕望,我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和運氣。」
「我發現運氣向來不可靠。」他的語氣不帶任何情感。
她蹙起眉頭,後悔自己一時沖動地吐露了那麼多私事。「我不需要聽你說教,施先生。像你這種有錢有勢的人當然可以輕松自在地就運氣這個話題發表令人沮喪的看法,但我們有些人除了運氣以外就沒有別的可以依靠了。」
「你強烈的自尊心使我想到自己。」他輕聲說。「信不信由你,我很了解孤苦伶仃、身無分文的感覺。」
她忍住懷疑的笑聲。「施先生,你是說你曾經窮困過?我覺得難以置信。」
「我說的是實話,葛小姐。家母擔任家庭教師時被一個到府作客的貴族誘奸成孕而遭到解雇,當然沒有給推薦信。那個浪蕩子發現她懷孕時立刻拋棄了她。」
震驚使她目瞪口呆。「對不起,我不知道——」
「所以說,我很能體會你的處境。幸好她在諾森伯蘭郡有個年邁的姨媽可投靠,還不至於淪落到濟貧院。那個姨媽不久後就去世,但留下一份足夠我們母子糊口的收入。我的祖母偶爾也會寄些錢來給我們。」
「她的心腸真好。」
「認識艾夫人的人都不會那麼說。」他語氣平和地說。「她寄錢來是因為她覺得有義務那樣做。我們母子是令她難堪的累贅,-她很重視所謂的家庭責任。」
「施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什麼都不必說。」他揮揮手。「母親在我十七歲時肺炎逝世。我想她自始至終都心存希望,期盼父親有朝一日會決定他畢竟是愛她的,因而想要他的私生子認祖歸宗。」
希望浪蕩子父親會回心轉意的不僅是他可憐的母親而已,愛瑪心想。雖然迪生現在一副滿不在乎的語氣,但她聽得出來深埋在他心底的憤怒並沒有完全消失。
「你們父子見過面嗎?」她問。
他冷冷一笑。「他在妻兒難產死後來看過我一、兩次,但我們之間始終培養不出所謂的父子親情。他在我十九歲時去世,當時我人在國外。」
「真可悲。」
「我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了,葛小姐。我提起這些不再重要的往事,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真的能夠體會你的困境。今晚最重要的是我們達成的保密協定,我相信你會遵守諾言。」
「我保證,先生。容我失陪,我該回屋裡去了。別見怪,但我真的不能讓人看到我跟你或其他的任何紳士單獨在這外面。」
「我了解,品德問題。」
愛瑪歎口氣。「隨時隨地都得擔心名聲真的很煩,但名聲對我這行又很重要。」
她正要走開時,他輕柔卻堅定地抓住她的手臂。「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一個問題。」
她望向他。「什麼問題,先生?」
「如果柯契敦想起你是誰,你要怎麼辦?」
她打個哆嗦。「我想不太可能。我在雷府工作時戴著假發,而且沒有戴眼鏡。」
「萬一他記得你的面孔呢?」
她挺起肩膀。「我會想出別的辦法。我總是可以。」
他的笑容短暫卻首次顯得真誠,她心想。
「我相信。」他說。「盡管目前的財務狀況不佳,但我感覺得出你從來不曾無計可施,葛小姐。你走吧,我會保守你的秘密。」
「我也會保守你的秘密。晚安,施先生。祝你幸運找到友人的失物。」
「謝謝你,葛小姐。」他突然正經八百地說。「也祝你投資的損失幸運獲得補償。」
她審視他在陰影裡的面孔。奇怪的男人,在某些情況下可能還很危險。但直覺告訴她他會信守今晚的承諾。
她只希望她的直覺可以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