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記 二 灞橋柳
    灞橋折柳送別,正是風雅之事。  

    當此時,恰有三個青年人在這灞橋之上。其中一個年長些的當是送行之人,也只簡單話別了幾句,另兩個年少些的便打馬而去。  但沒走了幾步,這兩人中一個穿淡黃色衫子的便停了腳,回向灞橋而去。他同伴並未追趕,只在原地勒了馬。  

    那送行的青年還未走,手中尚執著一根柳枝,見他回轉,倒也詫異,想一想自覺豁然,遂笑道:「是問阿絹的事麼?」  

    那穿淡黃的年輕人下了馬,笑嘻嘻的卻不答話。此刻看去,他身形不高,生得頗有些單薄,單看其神態動作,倒像個少年模樣。但是眉目之間,十分憔悴。一頭長髮用一條灰色帶子束了,在風中微有散亂。  

    那年長青年又道:「本來你、我、南園,阿絹四人一起長大,情分分外不同。但她與我們身份差距甚大,又不懂武功。你和南園這次進京,內部人也是知之甚少,何況是她?更不用說前來送行了,但你放心,若有是很麼事情,做兄長的自然一力承擔……」  

    話剛說到這裡,那穿淡黃的年輕人眼睛驟然一亮:「烈楓,烈大哥!你真是太好了!」  

    烈楓倒被他嚇一跳,「啊,你我兄弟,何必客氣……」  

    「我現在就有事拜託你,極簡單,大哥幫我一次吧!」  

    「啊,好。」烈楓話已說了,自是應了下去。心裡卻想,極簡單?什麼事?莫非是讓我替他送些情書信物之類?口中卻道:「只要不洩露你二人此次進京之事,其餘的,做哥哥的一定做到。」  

    「當然與進京無關!」年輕人眼睛亮晶晶的,「大哥,最近我手頭緊的很,借我點銀子花花吧!」  

    「撲通」一聲,烈楓手裡的柳枝直掉到河水裡去。  

    那年輕人回轉之時,他同伴尚等在那裡,不過比他大一兩歲年紀,生得身形高挑,五官俊挺,見他來了,冷笑道:「於清明,又做了什麼不好的勾當回來?」  

    大凡這麼連名帶姓的一叫,多半是沒什麼好事了。清明倒不在意,笑道:「向烈楓弄了點銀子花花,南園,你怎麼了?」  

    沈南園面沉似水,道:「居然臨走你還要敲上一筆!」  

    清明笑笑,「別叫,了不起你我二八分。」  

    南園怒道:「哪個與你開玩笑!」  

    「三七分!」  

    「烈楓錢也不易……」  

    「四六分!」  

    「你不要以為這樣就能收買我!」  

    「五五分!」  

    「成交。」  

    清明笑瞇瞇的從身上掏出幾張銀票遞給去,南園接了收起,笑道:「我們這樣未免也有點不像話啊。」

    清明笑道:「好啊,錢拿回來!」  

    南園立刻望天,做不知情狀。  

    兩人這樣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清明忽道:「其實也是,這次不敲,以後多半就沒機會了。」  

    「清明!」  

    但清明一臉無謂,笑得渾不在意,南園看他一眼,竟分不清清明方纔那句話是說笑還是真意。歎了口氣不再多說,逕直打馬前行。  

    這二人,正是玉京城中有名殺手南園和清明雨。  

    二人坐騎皆是寶馬良駒,曉行夜宿,一路趕來,數日後,已到了京城,投宿在一家客棧之中。  安頓了隨身行李,又梳洗一番,南園來到清明房內,見清明換了件寶藍色長衣,身上別無其他飾物,只手中折扇白玉為柄,一雙眼似笑非笑,越發顯得人物風流。

    南園笑道:「好個俊俏公子,又要去哪裡尋花問柳?」  

    清明一張臉紅也不紅,道:「論到青樓,京城要屬會芳居;論到才貌雙全的女子,那就是會芳居裡的靈犀姑娘,走走走,我們這就去訪她。」說著竟是轉身欲行。  

    南園原是一句戲言,眼見清明竟然認真起來,驚訝之餘更有幾分微怒,叫道:「清明你且等等。軍師交代的事情,你都忘了麼?」  

    清明聞得此言,果然停住了腳步。  

    南園口中的「軍師」,便是玉京城中兩大柱石之一的段克陽。南園和清明皆是他自少年起一手栽培出來。烈楓卻是大將軍烈軍的獨生子。幾人雖是一同長大,但一為殺手,一為上將,身份原是大不相同。  

    然而清明這一次進京,卻又不是為了行刺而來。  

    原來小寧王既喪,王妃又無其他子息,若朝廷認真攻來,雖可支撐一時,結局仍是難以逆轉。段克陽派清明二人前來,便是欲使二人用盡一切辦法,令當朝皇帝罷消對玉京城的征討。眼下朝中,太師石敬成手握實權,是極堅決的主戰派。但朝中另有一人,亦是頗受信寵,此人姓潘名白華,未滿三十而任中書令一職,又世襲了爵位,朝中稱之為「小潘相」,家世顯貴,非同一般。  

    此刻二人欲走的,正是潘白華這一條路子。  

    南園見清明停了腳步,原當他就此改了主意,誰知清明轉身一笑,道:「不礙事不礙事,聽說這位靈犀姑娘與咱們玉京城裡的綠綺堪可一比,怎能不去走走?」  

    南園只覺頭大,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咱們臨行前一夜,你說有事告假,不會就是去訪那位綠綺了吧?」  

    啪的一聲,清明把手中折扇輕輕一合,笑道:「正是啊,你怎知道?」  

    「……兩個月前你不還是和燕子樓的玉兒走在一起麼?」  

    「南園你錯了,玉兒姑娘是三個月前,兩個月前是煙華閣的問菊。哎說到這位問菊,雖然相貌算不上一等一的出色,可是彈的一手好琴,南園你真該聽聽……」  

    「……」我不認識你……  

    清明卻把手中折扇復又輕輕展開,笑道:「不去也罷,我們去天下居吧。」

    「天下居?」好生大氣的名字,似乎並非縱情聲色之所,但南園猶不放心,追問一句:「這裡又是什麼所在?」  

    「放心吧。」清明微微一笑,「這裡是京城出名的酒樓,裡面的八寶鴨子和玉泉酒十分有名。而且——」他話鋒一轉,「聽說那位潘白華,也經常在這裡露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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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之地,果然別有一番尊榮繁華。二人在街上走了,南園忽道:「清明,你也太過了,阿絹該怎麼想?」  

    「怎麼想?」清明奇道:「她又不是我未婚妻。」  

    南園真被他氣得吐血,索性不發一言。  

    那天下居雕樑畫棟,大氣之中又不不乏雅致,果然當得起這名字。兩人舉步上了二樓,揀個靠窗位置坐了,此刻時未近午,樓上客人並不多。清明應口一串菜名,又要了京城出名的玉泉酒,倒似熟客一般。南園不由好笑。  

    正等待間,清明卻一拉他,聲音壓得極低:「看東首窗下客人。」  

    南園一愣,向東首望去。他上樓時自然注意全樓情況,那東首窗下只有兩桌客人:一桌是兩個書生,正自對酌,並無什麼出奇之處;另一桌卻只有一個年輕人,行伍裝束,形容英俊,然而雙目紅腫,一臉風塵。清明提醒注意的當是此人,但若說他是潘白華,年齡、氣質未免都差的太遠。  

    正思量間,清明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何琛」。  

    南園一驚,這何琛乃是那定國將軍陳玉輝的副官,刺殺當夜南園在中軍帳外,並不曾見得他。此刻何琛竟出現在京城,料想應是上奏陳玉輝被刺一事,清明二人已是一路疾行,不想他動作也是如此快。  

    南園手指也蘸了茶水,寫道:「不知他覲見於否?」  

    清明一笑,寫了三個字:「我去問。」  

    南園一驚,尚未言語,清明已是搖搖擺擺地走了過去。  

    那人正是何琛,然而臉色憔悴,猶帶戚容。這幾日他一路勞頓,又兼心中傷痛,全憑著一股硬掙之氣才挺到這裡。途經天下居時,想到臨行便曾與將軍在此小酌,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不由自主便走了上去。然而要了酒菜卻神思不屬,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方出神間,忽見一位年輕公子自對面走來,不過二十二三歲年紀,儀容秀麗,神采飛揚。作一揖道:「這位將軍打擾了。」也不待何琛說什麼,逕自便坐下。  

    何琛心裡正愁悶,也不耐煩多說話,清明倒不介意,笑吟吟道:「素昧平生前來打擾本屬冒昧,但小可見將軍服飾頗似定國將軍麾下的飛龍騎,陳將軍乃是家父平生最為欽佩之人,故而冒昧問上一句,不知陳將軍在前方戰績如何,可是已經得勝歸來了麼?」  

    本來這是軍國大事,並無事先向外人洩露之理。但何琛一來年輕,二來此事已是多日鬱結在心,三來清明貌似關懷,實則恰觸到他痛處。不由傷心道:「陳將軍……陳將軍已被清明雨那惡賊……」一語未完,忽省得自己出言冒失,連忙收口。

    清明故做不解狀,道:「清明?清明節下雨與陳老將軍又有什麼干係?皇上此刻必定龍顏大悅了吧,哎我說這位將軍……」原來何琛實在難捺傷痛,放了銀子在桌上匆匆下樓,只說了一句:「我明日便去覲見。」猶帶哽咽之聲。  

    清明也起了身,回了自己座位。那邊南園早已聽得一清二楚,不由低聲道:「虧你,竟問的出。」  

    這一聲其實不無責備之意,清明卻道:「惡賊啊,這個稱呼倒也不錯。」說罷自飲了一杯酒。  

    其實南園自己也是殺手,殺人被殺之事早是司空見慣,但清明自己便是兇手,卻當面藉著陳玉輝死訊去刺探消息,也不免覺得他有些過分。若清明說一兩句解釋言語,他自己反要歉意的,未想清明漫不在意,倒調侃起來。  

    清明又倒了一杯酒,道:「那邊兩位客人也不錯。」說著攜了南園的手,逕自向那兩個書生座位走去。  

    南園心中不解,又合著方纔那一分若有似無的怨氣,也不答話,只隨他過去坐了。這次清明連招呼也未打,大剌剌一坐,又叫道:「小二,把我們酒菜移到這邊來。」竟是不待主人言語。  

    南園未免詫異,抬頭仔細看那兩人一眼,不由心中暗驚。  

    眼見上首那人不到三十歲年紀,身形高挑,眉目生得溫文細緻。素色長衫上系一枚碧玉雙魚。遠看不甚出奇,近坐了,方覺這人週身一種清華顯貴之氣隱然其中。真如明珠美玉一般。  下首那人與清明年紀彷彿,面貌雖不算十分俊美,一雙眸子卻生得嫵媚靈活之極,眼風只輕輕一轉,鄰近幾個客人,竟不由自主紅了臉。  

    上首那素衣公子見二人過來,非但不惱,反微微笑了,待店裡夥計收拾完杯盤,方道:「二位相貌不凡,在下方才便有意招呼。卻不知該如何稱呼?」  

    南園拱手笑道:「在下沈南,這是表弟於冰。」原來外人只知清明雨與南園名聲,二人真實姓名卻無人曉得,雖則如此,於清明和沈南園畢竟也太過招搖。故而南園假用了化名。  

    素衣公子也笑道:「幸會幸會,卻不知沈公子仙鄉何處?」  

    南園自然也假造了籍貫身份,二人這裡寒暄,清明卻不說話了,一手托了腮,只不錯眼珠看著下首那書生。  

    南園說了一會兒話,見清明如此,不免奇怪。那素衣公子也停了口,卻聽清明感歎道:「好漂亮。」  

    這一句說得倒是真心誠意,卻也未免有點莫名所以。下首那書生卻笑盈盈道:「甚麼好漂亮?」聲音有些怪異,倒似刻意壓低了嗓子一般。  

    「眼睛好漂亮。」  

    「眼睛,哪一個的眼睛?」  

    「自然是京城花魁,會芳居的靈犀小姐的一雙眼睛。」清明忽然起身一揖,莊容道:「在下竟然一時未認出小姐,乃至失了禮數,唐突佳人,罪過罪過。」  

    那書生嫣然一笑,「公子過獎了。」聲音也為之一變,不再如方纔的刻意壓抑。只這五個字,低低的一聲,卻是說不出的千回百轉,南園一邊聽了,心神都不由為之一蕩。

    那素衣公子在一旁笑道:「於公子也好厲害一雙眼。」  

    清明笑道:「怎比得上潘相。」  

    「怎比得上潘相」這短短六個字一出,南園、靈犀皆是一驚。  

    那素衣人倒不驚慌,淡然道:「潘相,哪一個潘相?」  

    這句話倒合上了方才靈犀那一句,清明笑起來,「京城裡除了潘白華,在下並不曾聽說有人當得起這兩字。潘相,您說是麼?」  

    「哦,於公子卻又怎見得我便是那潘白華?」  

    清明笑道:「公子氣度高貴不凡,衣著雖尋常,所佩的碧玉雙魚卻價值千金。言談手勢顯是慣於指揮他人,偏又半點不顯刻意。再加上身邊的靈犀小姐——京城裡人物雖多,然而除了潘相,又有誰能得靈犀一顧?」  

    「更何況——」清明眉鋒輕輕一挑,容色間便多了三分佻脫,神情靈動,煞是動人,「除了潘相自己,我還真不知有什麼人敢在京城中隨意直呼潘相名字的。」  

    素衣人看了清明神態,微笑起來:「除了我自己,還可以加上你一個。」話語之中已不再否認自己身份,「倒是於公子,不會是只為了確定一個身份就過來吧。」  

    「此處不便,可否請潘相移一步說話?」  

    「於公子有何要事?」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不是「要事」,也打動不了小潘相。  

    清明笑笑,「潘相,我們來自玉京。」  

    只這一句,足矣。潘白華臉上終是變了顏色。  

    雖是兵行險招,然而事態緊急,南園心道:確也別無他法。  

    幾人舉步下樓之時,南園悄聲問道:「你怎知道那人便是潘白華?」方纔那番理由對別人說倒罷了,他沈南園對清明知之甚深,可絕對不信。  

    「你還記得綠綺麼?」清明也悄聲道。  

    「綠綺?玉京城中的花魁娘子?」  

    「是啊,她和靈犀是手帕交,我在她那裡看過靈犀和潘白華的小像。」  

    「……」  

    南園有時會想,清明臨行那天晚上去綠綺那裡,是不是就是為了看這張小像?但是那天他再沒有時間去問。後來事情繁多,卻又總忘了提起。他若真問了,清明又會怎生回答呢?或者,最大的可能是清明只會像平時一樣無所謂地笑,依舊什麼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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