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進咖啡館每只眼睛都立刻轉向他。他開始覺得像個外星人,每次他一在鎮上露臉每個人都停止談話瞪著他。羅絲正在和一位客人爭論,聽來像是她認為他點的東西太愚蠢,但是她也停止了咕噥瞪著他。接著她猝然轉身走進廚房,或許是去拿她的尖鏟。
黛琳沒做任何表示,但是不到一分鍾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已經送到他面前。她的氣色很好,頭發編成一條長辮輕輕地垂在背後。她穿著一條寬松的打褶褲,大號卡其襯衫的衣擺在腰部打個結,衣領上翻衣袖卷起,甚至圍著圍裙也顯得不可思議的時髦。他再仔細看那襯衫一眼不覺皺起眉,那是他的襯衫!可惡,她離開他時,竟然帶走了他的衣服。
無庸置疑。就算是為了他的衣服,他也必須把她弄回家。
幾分鍾後她在桌上放下一塊巧克力派。他忍住笑拿起叉子。他們或許分居了,她仍在試著喂飽他。
終於他抓住她的視線,下巴一比示意她坐下。她揚起眉毛,不理會他傲慢的召喚。他歎口氣。唉!他又能指望什麼?到現在他應該已經學會黛琳是不會服從命令,除非她因為自己的理由要服從。
現在顯然是克魯的尖鋒時段,至少如果由咖啡館中的客人數目來判斷。他陰郁地納悶鎮上是否有預警系統,一等他的卡車停在咖啡館前就通知大家。過了一個多小時咖啡館才逐漸冷清下來,但是他繼續耐心等待。下一次她持著壺過來替他補充咖啡時他說:「黛琳,和我說話,請你。」
或許是那聲「請」打動了她,因為她驚訝地看他一眼,坐下了。羅絲從廚房出來,手插著腰審視瑞斯,彷佛在納悶為什麼他仍在這。他對她眨眨眼,她頓時滿臉怒容地掉頭走進廚房。
看到那一幕,黛琳輕笑出來。「現在你上了她的黑名單,就在『花心惡老公』那一欄。」
他粗聲悶哼。「在那之前我是列在哪一欄,『呆笨惡老公』?」
「沒錯。」她補充。「羅絲對男人的評價不高。」
「我注意到了。」他仔細打量她。「你今天覺得怎麼樣?」
「很好。每個人見到我第一件事就問這個。懷孕是很普通的事,但是我都開始懷疑這一鄉的女人從來沒有生過孩子。」
「從來沒有人生過我的孩子,因此我有權感興趣。」他握起她放在桌上的手。她仍戴著婚成,他扭動它,提醒她它的存在。「黛琳,和我回家。」
同樣的曲調,同樣的歌詞。她悲哀地微笑,重復她的說詞。「給我一個好理由為什麼我該回去。」
「因為你愛我。」他輕說道,握緊她的手指。那是他能想到最有力的說詞。
「我一直愛你,那不是新鮮事。在我收拾衣服踏出那扇門時都還在愛你。如果當時那個理由不足以叫我留下,為什麼它現在又足以叫我回去?」
她好灰好灰的眸子冷靜地看著他。他的胸中一緊,領悟他的說詞仍不能生效。不論他怎麼說她都不會回去。自從那天看到旅行車停在外面,他的情緒就一直在坐雲霄飛車,但是突然間他像是一頭栽進了無底洞。親愛的上帝!難道他已經毀掉了此生最好的一件事?
他的喉嚨打結,他必須吞口氣才說得出話來。「你……你介意我每天來看你嗎?只是要確定你沒事。還有我想要陪你做產前檢查,如果你不反對。」
現在黛琳必須吞下她突然想哭的沖動。她從沒看過瑞斯怯懦,她不喜歡他那樣。他一向粗率傲慢,而她就喜歡他那樣,只要他能了解他們婚姻中的幾個重要事實。「這也是你的孩子,瑞斯。我不會把你摒除在外面。」
他歎口氣,仍舊把玩她的手。「過去我錯了,甜心。對於牧場我有種恐懼症。我知道,你不是愛波,而我不該把她八年前做的事出氣在你身上。你告訴過我,但是我沒聽。現在你告訴我,我怎麼做才能彌補。」
「瑞斯,這不是彌補的事。」她柔聲說道。「是關於我們,我們的關系,還有我們在一起可有未來。」
「那就告訴我你還在擔心什麼。寶貝,如果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就不能改正。」
「如果你不知道,什麼都不能改正。」
「我們是在說謎語嗎?我不擅讀心術。我可以應付實際,猜謎卻不是我的專長。」
「我不是鬼扯。我也不滿意現在的情況,但是除非我確定我們有未來前,我不會回去。事情就是這樣,我不會改變主意。」
他站起來從口袋中掏出幾張鈔票。「不用,今天我請客。小費收入很好。」她調皮地笑笑,揮手阻止。
他低頭看她,突然湧上來的饑渴幾乎將他撕裂,而他沒有試圖抗拒。他俯下身,用嘴覆住她,手扶著她的頭,更穩穩地蓋住她的唇。他的舌滑進她自動分開的唇。她發出嚶嚀,舌頭和他的相舞。如果四下無人,他們這一吻會以做愛結束;就是這麼簡單。他這一輩子沒有任何女人能像黛琳這樣迷住他。
咖啡館完全安靜下來,仍在的幾名客人屏著氣注視。唐瑞斯和他老婆之間的狀況是幾年來全郡的最佳娛樂。
「嘿!」
瑞斯抬起頭,嘴唇仍因那一吻而濕亮。燥音是羅絲發出來的,她離開了廚房來保護她的女侍。至少瑞斯是這麼想,因為現在她已捨棄了尖鏟改拿一把屠夫刀。
「我的地方不准有那種傷風化的事。」她對他尖呼。
他站直身體,輕柔但清楚地說:「羅絲,你就是需要一個男人好好疼愛一下,就能治好你的酸溜病。」
*****
四月底。春天來得很快,但是瑞斯不能像往常一樣由土地的重生中獲得愉悅。他在家中坐立不安,比什麼時候更感覺得空虛。他很忙碌,但並不滿足。黛琳仍沒回家。
她用她外婆給她的遺產提供了他財務保障。沒有了貸款的重擔,他可以用去年的售牛所得來擴張。正如他原先的計劃。因為黛琳,現在他能讓牧場恢復往日的繁榮。
有些事他需要做決定,而且是盡快。如果他要擴張,他必須現在就進行。
但是他的心卻不在上面。雖然對牧場的愛一如往昔,現在他卻沒有一向都有的熱心。沒有了黛琳,他也失去了重心。
但是她說得對。牧場也是他們孩子的祖產。為了那個原因,他必須盡全力照顧它。
如果他靠自己的力量擴張,那會花掉他所有的資本,若是再來一次酷寒會令他無力翻本。如果再用牧場做抵押向銀行貸款,他會陷入黛琳解救他之前的同一狀況,而他受夠了銀行貸款。
如此一來只剩下找人合伙一途。甘羅勃聰明過人,他會是個精明的股東。而瑞斯的確有清楚的生意頭腦,因此他看得出合伙的好處。它不只能擴大他的財務基礎,他也能轉投資,因而牧場的存續不會再為嚴寒的冬季左右。這塊土地是他自己留給他孩子的遺產。
他拿起話筒按下羅勃的號碼。半小時後他放下電話時,一切都已談妥只差正式文件。他和羅勃很能交談,兩個精明的人用最精簡的文字,就敲定了雙方都滿意的條件。他覺得奇怪,有點頭暈,過了一陣子才明了發生了什麼事。他才自願地信任某人,交出他對牧場唯一的控制權;更甚的是,他的新伙伴是他太太娘家的人,那是一年以前他萬萬不能想象的。彷佛他終於擺脫了多年來纏繞著他的苦澀及怨恨。愛波終於成為過去。他在第一次擇偶時犯了錯,聰明人由錯誤中記取教訓並且繼續他的生活。他雖然記取了教訓卻沒有繼續生活直到黛琳教他。甚至在那時他還緊守著苦澀不放直到他毀掉了他的婚姻。
天!如果跪地求她能說服她回家他會照做。
就在他絕望得就要那麼做時,他接到一通電話令他震驚莫名。那是愛波的姊姊愛嘉打來的。愛波死了,酒後駕車身亡,他是她遺囑中的主要受益人。他肯過去嗎?
愛嘉在機場迎接他。她是個高瘦、保守的女人,只比愛波大兩歲看起來卻像她的阿姨。搭出租車進城時他問:「她為什麼提名我做她的主要受益人?」
「我想是內咎,或者是愛。一開始她瘋狂地迷上你,離婚後又覺得好不甘心。她嫉妒那牧場,你知道嗎?離婚後她告訴我,她寧願你有情婦而不是擁有那片牧場,因為她可以和另一個女人爭,但是那片土地對你的魅力沒有任何女人比得上。那就是她在離婚時要牧場的原因,為了懲罰你。」她朝他疲憊地笑笑。「天!人的報復心有多強。她看不出她只是不是你需要的那種妻子。你們沒有共同的嗜好,不喜歡同樣的事物。看到你愛她不如愛牧場,她認為那是她的污點。」
瑞斯從未由那種方向想過愛波,從來不曾用她的觀點看他們的婚姻及後來的離婚。他曾有過的苦澀及怨恨都是莫須有的怨屈,彷佛他一直戴著有色眼鏡看事情因而扭曲了一切。
第二天喧讀遺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愛波已經周到地分配她所有的財產,彷佛她預測到她的死亡。她將她的珠寶及收藏平均分給家族中的人,個人擁有的股票及公債亦然。令他吃驚的是她留給他的部分。
「對於唐瑞斯,我的前夫,我把他給我的離婚贍養費留給他。如果他先我而亡,同樣的金額將留給他的子嗣以彌補長久以來對他的虧欠。」
律師繼續宣讀,但是瑞斯什麼都聽不進去。他向前彎,手肘撐著膝蓋,瞪視腳下的東方地毯。她把那些錢全還給了他,同時也宣示了他這些年來的怨恨全都無意義。
最諷剌的是他已經不計較了。只要他有黛琳,就算他不能將牧場重建至往日的規模他也會快樂。在他們一同歡笑一同親愛的日子裡,他對她的迷戀變成了愛,強烈得令他沒有她不能獨活。
他的心突然痛苦地擰緊。該死!他怎麼可能如此愚笨?
和我回家。
給我一個好理由為什麼我該回去。
那就是她要求的,一個好理由,但是他一直沒給她。沒錯,他說出了各種理由,但都不是她要的。她就差沒告訴他那個理由是什麼了,但是他一直注意自己的需要而沒有注意她需要什麼。其實它多麼簡單,而現在他知道該說什麼了。
給我一個好埋由為什麼我該回去。
因為我愛你。
他大步邁進羅絲咖啡館,站在大廳中央。咖啡館的客人有增無減,或許是因為羅絲被安全地隔絕在廚房而黛琳在外面用她慵懶的談吐,性感的風姿迷倒每個人。
一如以往,他一進去全場就安靜下來,每個人都轉頭他。黛琳正在櫃台後面,一面擦拭咖啡漬一面和麗娜閒聊。她抬起頭,看到他,立刻停止動作,灰眸和他的眼睛緊緊鎖住。
他的拇指勾住腰帶,對她一眨眼。「猜猜這一題,甜心。什麼人有兩條腿,一個頑固的腦袋,卻表現得像頭笨驢?」
「那簡單,」她輕斥。「唐瑞斯。」
他們四周爆出壓抑的悶笑。他看得出她眸中的有趣神采,自己也禁不住咧開了嘴。「你覺得如何?」他問,聲音變為低沉,親密,幾名耳尖的女人不禁倒抽一口氣。
她的嘴泛出一抹自得其樂的微笑令他想一把抓牢她。「不大舒服。唯一能使我支持下去的就是結帳的鈴聲。」
「和我回家,我會照顧你。」
她朝他看一眼,靜靜說道:「給我一個好理由為什麼我該回去。」
當著上帝和蒙大拿州克魯鎮大部分的居民,他深吸一口氣拿他的一生做賭注。他清晰的聲音全場可聞,因為甚至沒有任何人假裝他不在聽。
「因為我愛你。」
黛琳的眼睛眨動。出他意料之下的,他看到她的眼睛閃礫著淚光。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向前,她已破涕為笑。她沒有花時間繞過櫃台,她直接爬上去然後從另一邊滑下來。「也是時侯了。」她說,投入他的懷抱。
客人群起鼓掌。羅絲從廚房出來,看到黛琳躺在瑞斯的臂彎,她悶哼一聲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我想那意思是我必須另外找一位女侍了。」她咕噥。
什麼人嘟嚷回去。「羅絲,如果你肯繼續待在廚房,我們會替你找一位女侍。」
「說定了。」她說,接著露出震驚全場的微笑。
*****
他還沒回到大屋就迫不及待地和她做愛。他們一到達唐家的地界,他就將卡車停好,拉她跨坐在他身上。聽著他隱約的愛語,黛琳認為她的心會激動得爆炸。她永遠摸不夠他;她想沈進他的肌膚。
他們終於回到了大屋。他抱她進門,上樓來到他們的臥室後,他將她放在床上開始替她寬衣解帶。她發出夢幻般的笑聲。「還要?」
「我要看看你。」他說,聲音緊繃。她全身赤裸後他安靜下來,為她身體的改變而驚呆。她的小腹已開始稍稍隆起,乳頭變深成為棕紅色。他俯身向前,用舌頭在一座玉峰上畫圈圈,她的身體一陣咚嗦。「天!我愛你。」他說,頭擱在她的小腹,兩臂鎖住她的腰。
黛琳的手探進他的發叢。「這麼久你才明白。」她輕聲說。
「我在速度上的缺失會在強度上補回來。」
「你的意思是?」
「五十年後我仍會告訴你相同的感覺。」他頓了頓,轉頭親吻她的小腹。「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是好消息嗎?」
「我認為是。很快這裡的狀況就會有變化。」
「什麼變化?」她一臉猜忌。「我不確定我喜歡它變。」
「我有了股東。一星期前我打了電話給羅勃,他接受了。一等我能展開行動我們會擴張得很大,這裡現在不是我一人獨資了。」
黛琳爆出大笑,令他驚訝地抬起頭。「不論你怎麼做,」她說。「只要別稱呼它為唐甘牧場。我不認為我能住在一個聽起來像糖罐的牧場。」
他咧開嘴,覺得全身的細胞都在她神奇的笑聲中活了過來。「我會保持原來的名字」
「很好。」她的笑慢慢轉弱,接著她冷靜地看他一眼。「你為什麼打電話給他?」
「因為我信任你。」他說得直截了當。「透過你,我可以信任他。因為那是個很好的生意決策。因為我想讓你看看一個真正的好牧場是如何作業的。因為我們就要有寶寶了。因為,可惡,我太驕傲得不能滿足於二流營運。這些理由夠嗎?」
「第一個就夠了。」她凝視他,無限的情意盡入他眼瞼。
*****
十一月的第三天,黛琳躺在比林的一間待產房,握著瑞斯的手試圖集中她的呼吸。她已經在那裡超過二十四小時並且筋疲力盡,但是護士一直告訴她一切都很正常。瑞斯的胡子沒刮,眼睛下出現了黑圈。羅勃在外面把地板磨出一個洞。
「再說一個。」她說。瑞斯看起來一臉絕望,但是她需要能使她分心的事。
「天上飛過一只小鳥,獵人舉槍射擊,沒打中,小鳥卻摔下來死了,請問它是怎麼死的?」
「被槍聲嚇得心髒病發作而死。」她大笑,但是笑聲突然中斷,又一次陣痛突襲了她。這一次的強度稍微不同,她也感覺出來了。她向後靠著他的手臂虛弱地說:「我想不會太久了。」
「謝天謝地!」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看她痛苦是他做過最難的一件事,而他在認真考慮將他們的孩子數目限制為一個。他吻吻她汗濕的額角。「我愛你,甜心。」
那句話贏得她緩緩一笑。「我也愛你。」又一次抽痛。
護士替她檢查後微微一笑。「唐太太,你說得沒錯,要不了多久了。我們最好送你進產房。」
生產時他一直陪在她旁邊。醫生替她做過完整的產前檢查,不認為黛琳會在生產時遭遇任何麻煩。瑞斯則極端地胡思亂想醫生所謂的麻煩是否和他的不一樣。她已經陣痛了三十六小時了。在他告訴她那只小鳥的謎語後半小時,瑞斯抱到了他紅通通的兒子。
黛琳用淚眼模糊的眼注視他,禁不住綻出微笑。瑞斯的表情溫柔強烈得幾乎令她受不了。「八磅二盎斯。你剛好勉強安全過關。」
黛琳笑出聲,向他們伸出手。瑞斯將嬰兒放在她懷裡,自己則將她摟住,視線離不開他們倆。他這一生還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畫面,天,他感覺真好!雖然筋疲力盡但是感覺真好。
她打個呵欠,頭枕著他的肩。「我想我們完成了一樁美事。」她宣布,檢視嬰兒的小手指及潮濕的棕發。「我也認為我要睡上一星期。」
就在她昏然入夢前,她聽到瑞斯又再說:「我愛你,甜心。」她困乏地沒法回答,但是她伸出手感覺到他握住她,這三個字她永遠聽不厭。
瑞斯坐在她床邊注視她入睡,眸中漾出微笑。慢慢地他的眼皮垂了下來,臣服於他的疲憊,但是就算在睡夢中,他的手也不曾松開一次。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