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紫茉若有所思的走進後院,乘著傍晚的涼風坐上鞦韆輕輕蕩著,享受微風吹拂著臉、滌淨一切煩惱的感覺。
自從關驥警告她不許動那片玫瑰花後,她就不太願意踏進這裡了,她討厭他眼中那抹被她侵犯私人領域的警戒與防備。
沒想到這段時間以來,那片經過她修剪過後的玫瑰已經重新長出嫩芽新葉,看起來顯得生意盎然。
不知怎麼的,她競又想起那夜關驥衝進房興師問罪的不尋常眼神。
直到現在她還是完全無法理解,看似對什麼都冷漠不在乎的他,竟會對這片荒廢的玫瑰花園如此保護,儼然像是多麼重要的東西。
看著在晚霞映照下的玫瑰花叢,她的思緒不知不覺越飄越遠!
關驥一進家門,發現整個家裡安靜得沒有一絲人息,瞇起眼,他的臉色頓時沉下來。今天已經夠累了,他沒有多餘的體力去應付一個小麻煩。
放下公事包,他跨著大步來到她的房間,門也沒敲的逕自打開門。
果然不出他所料,整個房間空無一人,怒火開始在他掩不住疲憊的眸底竄升,煩躁的鬆開幾顆把子,他遽然轉身就往樓下大步走去。
在廚房找到何嬸,他冷靜的嗓音透露出一絲慍怒與焦急。「何嬸,小姐呢?」
「她、她在後院。」何嬸被臉色不善的關驥嚇了一跳。
後院?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大步往後院走去。若是她又敢動那園玫瑰一片葉子,他發誓一定會把她那多管閒事的小腦袋給扭下來,讓她侮不當初。
拉開後院的白色紗窗門,他的目光凌厲的掃向那片玫瑰園,不過出乎意料的,玫瑰園跟上回看到的一樣,只是長出不少葉子,看樣子應該是沒再被動過。
他的目光狐疑地四下搜尋,突然在樹下的鞦韆上看見她的身影,剎那間,他心口竟有種被某種東西重擊的莫名感覺。
他瞇起眼,看著坐在鞦韆上若有所思的小人兒,微風輕輕吹拂,一頭柔細的髮絲在空中飄揚——襯著夕陽的餘暉,她身上宛如被灑下橘紅的亮片,整個人像是在發光;沒有白色的羽翼、沒有耀眼的光環,但她看起來卻純真聖潔得像個天使。
這一刻,他心頭湧起一種莫名的情緒,膠著的目光怎樣也無法從她身上-開。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紫茉,突然莫名感受到兩道灼熱的視線,遽然轉頭,只見關驥竟站在門邊,高大的身影半倚在門框上,身上的藍色襯衫已經鬆開幾顆把子,袖子挽起露出古銅色的手臂——不知道為什麼,那雙盯視的幽暗黑眸讓她突然心跳加速,一張小臉頓時漲紅,急忙別開視線不敢多看他一眼,希望他趕快走開。
他沒開口卻也沒走開,一雙若有所思的眸依舊緊盯住她不放,他們之間不該有這種不協調的平和,偏偏這種怪異的氣氛卻在他們之間持續瀰漫著。
她不應該跟他說話的,除了對立,他們根本就不會有任何和平的可能,但纏繞在心底的疑問越來越需要一個答案,讓她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挑挑眉,關驥沒有答話,像是在等她把想問的一次問完。
「你為什麼要替我轉學?為什麼要撤掉保鏢,為什麼?」目光一觸及他的表情,紫茉的話戛然而止。
「不為什麼,我有權決定你的一切。」他的輕描淡寫中帶著一貫的霸氣。
「這不是答案。」紫茉有些生氣,這毫無誠意的回答不能消除她心中的疑慮。
「小丫頭,有時候人做某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懂嗎?」
「別老是把我當小孩。」紫茉氣惱的抗議道。「我已經快二十歲了!」
「是啊,一個快二十歲的小孩。」他的語氣裡多了嘲笑的意味。
「我、不、是、小、孩!」她氣得小臉紼紅,活像被踩著尾巴的小貓。
看著她惱怒的小臉,以及那雙因為染上怒火而熠熠發光的眸,一時之間,他竟移不開視線,不由自主陷落在她雙頰的兩團嫣紅裡。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這樣平和的跟他說話的一天。
他突然收回目光,逕自踏進後院,在樹下的一張休閒椅上坐下來,放鬆的舒展一雙長手長腳;仰起頭,他閉上眼任由涼爽的微風吹拂著,怡然自得的樣子儼然當做紫榮不存在似的。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展現輕鬆的一面,也是第一次發現他鬆弛的臉部線條,竟帶著一種平靜得近乎溫柔的味道。
她呆呆地看著,幾乎出了神。
她的身體一不小心晃了下,失去平衡的同時,眼看著就要從鞦韆上跌下來——
「當心——」一隻大手及時伸來接住了她。
她狼狽抬起頭,當兩人的視線相交的那一刻,像股電流遽然交錯,一種像是被撼動的感覺同時震悸著彼此。
他懷裡的身子柔軟纖細得不可思議,一股淡淡的、屬於少女的香甜氣息竄進他的呼吸裡,完全不同於姚可欣那種成熟的女人味。
像是察覺到自己的手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他驀地回神,以略帶瘖啞的嗓音戲譫道:「怎麼?嚇傻了?」
她紅著臉,羞窘的急忙從他懷裡掙脫。「我、我才沒有。」
鼻尖劃過他的胸口,她不經意聞到一股極淡的香水味,融合著成熟且性感的香氣—那絕對是女人身上的味道。
抬起頭,她怔然望著他英俊出色的臉孔,像是刀刻出來的陽剛五官,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她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會為這張魔鬼般的俊顏瘋狂。
只是她無法想像,這個看起來如此冷酷無情的男人會喜歡上什麼樣的女人,又是什麼樣的女人,有勇氣愛上這樣的男人?
像是為了掩飾那份不尋常的感覺,關驥迅速抽身跟她拉開距離,轉身走向另一頭的玫瑰花園。
站在玫瑰花圃前,他伸出大手探向玫瑰花叢,溫柔的輕撫著新生的片片嫩葉,縹緲的眼神像是跌進了某個難忘的回憶裡——
「小心那玫瑰,有很多刺……」看他的大手驚險的在玫瑰花叢間來回,她忍不住出聲提醒。
「這玫瑰是我陪我母親種下的,我比任何人都瞭解它們……」他近乎喃喃自語的說道,語氣甚至帶點感傷。
這玫瑰是他媽媽種的?半晌,紫茉這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好意修剪這片玫瑰花會令他勃然大怒,原來是怕母親留下的回憶遭到破壞。
「那……關伯母呢?」明知道不該問,她卻還是不由自主的開口。
「過世了。」而且是帶著對丈夫無情拋棄他們母子的恨離開……
紫榮無言地望著眼前的背影,落日餘暉下竟透露著一股深沉的寂寞。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同情的安慰抑或是送上一個關心的眼神,都不適合他們現在的關係,但她的心口卻有種莫名的緊繃,像是還泛著點微微的疼。
「先生、夏小姐,開飯了!」
何嬸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散兩人之間那股奇異的氣氛。
關驥猛一回神,像是意識到對紫茉透露太多關於自己的事,急忙別過頭去迴避她的眼神。「吃飯吧!」匆忙的吐出一句,他高大的身影逕自跨著大步走進屋內。
怔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許久,她才終於回神,跟著進到屋子裡。
走進餐廳,一股食物的香氣襲來,偌大長桌上擺滿色香味俱全的豐盛菜色,暈黃柔和的燈光映照著桌邊忙著布碗筷的何嬸,以及一個沉斂平靜的俊朗男人。
紫茉眨著眼: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悸動,恍然間,她競有種像是置身在一個聿福溫馨家庭的錯覺。
「坐啊!」
坐在桌邊的關驥突然出聲,把還沉浸在悸動情緒中的紫茉給驚醒。
「喔……」紫茉急忙從眼前的感動中回過神來,帶著幾分羞窘,挑了個離他好幾個座位遠的位置坐下來。
「坐到我隔壁來。」
紫茉驚訝的望向餐桌另一頭神色平靜的關驥,以及他身邊的那個位置。
「嗯……」此時此刻的氣氛讓人無法拒絕,她只好乖乖坐到他身邊去。
「開動吧。」
他輕聲宣佈後便逕自拾起碗筷吃飯,她也跟著乖乖拿起筷子。
餐桌上異常平靜,少了兩人平時一見面就會出現的劍拔弩張,現下只聽得到餐具偶爾的碰撞聲。
原以為毫無食慾的紫茉,出乎意料的竟然胃口大開,此情此景讓她想起以前關爸爸還在時,不論多忙都會趕回來陪她吃晚餐一樣。
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劃破了這片寧靜,紫茉驚訝地望向大門,關驥則是神色自若的擱下碗筷,像是早已知道會有訪客似的吩咐何嬸去開門。
關驥抬起昂貴的腕表瞥了眼,心想,這男人還真準時。
何嬸去開了門,不多時帶著一名男人進來。
一見到這名訪視的律師,關驥表面不動聲色,實則卻詫異不已。
眼前這男人魁梧得不可思議,一襲西裝下包裹著運動員似的精壯身軀,看來如此突兀卻又莫名協調,純然的陽剛臉孔算得上英俊,卻淡漠得沒有半點笑容;從對方緊抿的雙唇、冷靜謹慎的眼神,皆能輕易窺出他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藏在鏡片後的犀利瞳眸,似乎連再細微的破綻都能識穿。
男人迅速瞥了眼楞在一旁的紫茉,隨即朝關驥簡單頷了個首。「關先生。」
「易律師。」關驥從容起身,朝他伸出手。
兩個大男人相互握了下手,隨即簡單的交談起來。
紫茉怔楞了好半晌,胃裡的食物像是突然衝上喉嚨似的,直叫她反胃欲嘔。
她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關驥怎麼可能會突然提早回家,甚至還跟她一起吃晚餐,原來這一切只因為今晚是這位易律師例行探視的日子,關驥只是為了演一場戲。
沒想到他甚至還費心的陪她在後院花了一點時間,培養演好這場和諧感人戲碼的默契,好讓易律師相信,他確實是個盡職的監護人。
看出易律師絕非能輕易應付的角色,關驥謹慎也警戒的應對,卻不經意瞥見僵坐一旁的小丫頭,那副模樣,簡直像是準備跟全天下人作對到底似的不馴。
「夏小姐你好,我是關老總裁委託的遺囑執行人——易慎人。」突然間,易律師轉身朝紫茉走去,不疾不徐的介紹道。
紫茉僵硬地盯著眼前高大嚴肅的易律師,賭氣似的緊抿雙唇,久久不發一語。
「紫茉,易律師在跟你說話,請注意你的禮貌。」掛著一臉和煦的笑容,關驥快步走到她身邊,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說道:「怎麼?還在為昨天沒趕上那場電影生氣啊?」
她生氣地瞪著他,不是為了什麼沒趕上電影,而是他滿嘴自說自話的謊言。
「我已經一再道歉了,我保證明天一定會準時回家,好不好?」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大手更是佯裝親暱的為她理順頰邊的髮絲,實則不露痕跡的俯身在她耳邊撂下警告。「微笑!」他咬牙低吼道。
她倔強抿著唇,用一種不肯妥協的眼神與他對峙。
「你最好配合點,否則我們誰都得不到半點好處。」關驥很清楚現在的她叛逆頑強、充滿敵意,但她終究只是個小女孩,要對付她,輕而易舉!
紫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配合他,最好她能被帶離這裡:永遠離開這個冷血的男人!
但不知道為什麼,可憐又可悲的她,卻仍渴望能擁有一絲家的溫暖。
雖然在他身邊僅能得到虛偽的溫情,但起碼這裡還像個家,關驥還會在律師每個月一次的訪視中,努力營造出溫暖家庭的假象,讓她能假裝自己仍是以前那個被旁人在乎關心的夏紫茉。
像是看出什麼端倪的易慎人突然開口。「夏小姐搬到關先生這裡還習慣嗎?」
關驥立刻投給她一記警告的眼神,要她乖乖聽話配合,但她卻仍用那雙像是恨不得瞪穿他的憤恨眼神回視他。
死寂的氣氛在略嫌燥熱的室內持續發酵,像是即將揭穿一個天大的謊言,就在關驥以為一切都要搞砸之際,紫茉心不甘情不願的勉強開口了。
「呃……習慣。」她言不由衷的回道。
「嗯。」易慎人雖然在點頭,卻仍是對她怪異的態度不太放心。
第一眼,關驥就知道這個易律師不好打發,果然他沒有料錯,光從易律師一雙謹慎觀察的眼神看來,今晚恐怕還有不少難關要應付。
「易律師,要不要一起坐下來吃晚餐?」關驥熱絡的邀請,儼然將一個好人的角色給扮足了。
「那就打攪了。」易慎人也不推辭,態度從容地就著紫茉對面的位置落坐。
關驥表面不動聲色,但很清楚易律師絕不是真的想吃晚餐,而是要藉機找出破綻,於是他轉頭吩咐何嬸替客人備好碟子、碗筷,便開始善盡他監護人的職責。
「小茉來,吃塊烤牛排,我知道你愛吃,這可是我特地吩咐何嬸做的。」
關驥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隨即一塊牛排落進紫茉的碗裡,她瞪著那塊肉,像是看到突然降落在她碗裡的外星人似的。
「謝謝。」她機械式的吐出兩個字。
「快吃啊!瞧你這麼瘦,我讓何嬸努力補了一個月還是沒啥起色,一陣風就能把你給吹走了。」關驥像慈父般的叨叨絮絮後,又把一根肥碩的雞腿夾進她碗裡。
為了阻止他繼續上演煽情劇碼,她只好佯裝忙碌,努力的將飯扒進嘴裡,但米粒卻像是沉甸甸的鉛沙,一顆顆全沉進了胃裡。
一頓晚餐下來,紫茉食不知味,原本令她食慾大開的菜餚全都味同嚼蠟,甚至還得配合關驥不斷放進碗裡的食物,以及一聲聲虛偽且親暱過頭的溫言軟語。
從頭到尾,易慎人都沒有打斷這幅溫馨畫面,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只是靜靜觀察眼前的一切。
吞沙大會結束,關驥親暱地攬著紫茉的腰,送易律師離開。
「謝謝你的招待,打擾了。」易慎人客套的致謝。
「易律師不必客氣,還歡迎您有空常來,我跟小茉都十分歡迎您來作客。」論起應酬的表面功夫,無疑的,關驥絕對是箇中高手。
「謝謝,有時間我會的。」易慎人沉穩回應道:「我下個月會跟您的秘書約好時間來訪,今天就此告辭了。」
「沒問題,易律師慢走!」關驥仍是笑容不減。
「夏小姐,再見!」易慎人轉身朝紫茉點了個頭,手裡遞出一張名片。「有任何問題,隨時撥電話給我。」隨後他便轉身離去。
怔然接過名片,紫茉望著易律師,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他說這話的眼神並不尋常——莫非,易律師真看出了什麼?
「何嬸,把這裡收拾一下,你早點休息吧!」
支開了何嬸,關驥立刻一手將紫茉抓到跟前。
「我對你今晚的表現非常不滿意。」他表情慍怒,冷聲說道。
「那真遺憾。」她不甘示弱的昂高下巴回敬他。
「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別壞了一切。」
「我知道你心裡只有錢。」她既憤怒又悲哀,原來,這才是她僅有的價值。
「沒錯,你最好記住這一點,別給我惹麻煩,否則後悔的人是你不是我!」
前一刻顯露出些許溫情的男人,此刻卻又變成一個冷冰冰、毫無人性的惡魔。
她甚至懷疑,在後花園看見的那個寂寞背影,只是她的錯覺。
她用力抽開被他鉗制的手臂,轉身奔上樓。
衝進房間後,她將房門鎖起來,用力投進床上,強自壓抑充滿悲憤的胸口,緊繃得像是快爆炸。
終於,一聲壓抑的啜泣從口中溢出,她立刻用力緊咬住唇,不讓任何人聽見。
黑暗中,她的淚水無聲地沉進枕頭。
她真是個可笑的傻瓜,居然還對關驥那個男人、對這個地方抱著一絲希望,到頭來,這一切都只是個騙局,只因為她能保障他名正言順的取得繼承權、獲得龐大的利益,而她所想要的關心與溫暖,卻始終那麼遙不可及。
這一刻,她心死了。
她知道這世界上永遠不會有人在乎她:永遠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