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時分,花木扶疏的小園內蜂蝶知飛。
項梁穿著一襲白色素袍,獨自在園內踱著步,他那張歷盡風霜的臉孔流露著絲絲惆悵。
「老爺。」秋水的聲音自背後響。
項梁連忙收起憂傷的神色。
「謝謝你,秋水。」他裝出笑臉,轉身接過秋水手裡的瓷皿。
秋水欲言又止的望著他。相處了二十幾年,她怎會看不出他在強顏歡笑?
自從十十五年前她隨秀嫁人項庥後,就對文武雙全的項梁萌生愛意,她知道自己卑微的身份配不上項家高貴的門第,可是,她依然一往情深的傾慕著他。她不在乎名分,只希望能夠乞得他一丁點的愛。
「籍兒吃過了嗎?」項梁避開秋水的眼光。
秋水的癡情,他豈會不知?但是,他自己也是個癡情種,他忘不了那個無緣的愛人。
「少爺一大早就去找虞姑娘了,這會兒準是在太湖
畔練劍射鏢。」
「嗯。」項梁定定神,眼光秀露著幾分深思。
馬童曾托人捎來見到虞夫人的訊息,算算時曰,他們應
該快回到會稽郡了,等虞夫人一到,我們立刻讓籍兒和
虞姬成親,如此一來,我才算不愧對先父和兄嫂。」
「是啊。」聽到這兒,秋水終於露出了笑容。
項羽是她一手拉拔長大的,她對這樁婚事自然特別注意。
再說,虞姬聰慧美麗,人見人愛,有她這樣一個美人兒進府來作伴,日子可就有趣多了。
「嗯,這門親事早點定下也好,免得郡守老是向我提成親之事。」項梁歎道。
「你沒有回絕他嗎?」秋水狐疑道。
「當然,當然。」項梁忙答道。
說到這兒,項梁不禁惆悵的打住,他又想起自己難圓的愛情夢。
他也曾派人去打聽過李無愁的消息,只是,她不若虞夫人有名,多年來一直查不出她的下落。
她還活著嗎?或是仙逝了?若已故逝,魂魄為何不曾人夢來?
項梁忍不住悠悠歎了一記。
秋水然的凝視著他,她知道他又想起那個女人。
兩個中年人無言的望著彼此,二十幾年的情愛糾葛依然荒涼無止境。
驀然,一陣雄渾的足音踢踏響起。
月洞門出現兩道人影,一道高大健壯,一道纖細嬌弱。
「叔父,奶娘,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兩人怎麼會在這兒對看?」項羽劈頭就問。
秋水望望高粗獷的項羽,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回答些什麼。
項梁的嘴動了動,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意興蘭珊的打住了。
虞姬見狀,已猜著了八、九分。
她暗暗擰了項羽的手臂一下。
「今天特別悶熱,奶娘和項步只不過是在這兒乘涼,哪有什麼事啊?」她總善解人意的打著圓場。
「是啊,少爺不要擔心。」秋水感激的望望虞姬。
「籍兒,你---」
項梁正想吩咐些什麼時,老家走了進來。
「老爺,呂公從咸陽回來了。」老管家說。
「哦?呂馬童回來了?快請,快請。」項梁驚喜的站了起來。
「虞姬,呂馬童就是去咸陽打聽你母親消息的人,他一定帶你母親回來丁。」項羽興奮的攬住虞姬。
「啊。娘回來了。」虞姬輕聲嚷了起來。一陣狂喜淹沒她的意識,她的臉頰紅通通的,她的眼睛閃耀著璀璨的晶光,看起來更美、更惹人疼。
幼年時,母親為她梳髮結,教她吟歌跳舞的情形又浮現腦海。
「項郎。」她怯惶惶的望著項羽,好柔弱無助的眼光瞅得項羽心疼不已。
「像你這麼美的人,世上能有幾個?再說,母女連心,虞夫人一看到你,自然就會知道你是她的女兒,別擔心。」他溫柔的撫慰著。
「真的嗎?」虞姬依然有著幾分情怯。
不知怎地,好;咱母親會不認識她。
項羽把她摟得更緊廠。穿過重重迴廊,華麗的前堂已然在望。
「羽公子。」他朝項羽頷頷首,那雙犀銳的眸子自然沒漏掉偎在項羽懷中的美人。
「呂大叔,虞夫人吧?」項羽奇道。
呂馬童瞥了虞姬一眼,欲言雙止。
虞姬的心驀地驚跳幾下。
「馬童,這次可辛苦你了。」甫進門的項梁連忙寒暄。可是,當聳找不到虞夫人的身影時,也納悶的皺起了眉頭。
不待項梁說完,呂馬童忽然轉身去取放在茶几上的白色包袱。
他敏捷的解開包袱,雙手捧出一隻褐色的陶缸。
「項公,虞夫人在此。」呂馬童臉色凝重的說著。
「這……」項梁臉色大變。
「我見到虞夫人時,她已病得奄奄一息,她非常掛虞公子和虞姑娘,我便反虞家的近況說給她聽,她知道虞姑娘有羽公子照顧後,便放心了。虞夫人說完希望和虞公合葬在一起的遣言後,就含笑而逝。」
「不--」虞姬一聽,魂魄全失,她悲啼一聲,昏了過去。
「虞姬!虞姬!」項羽氣急敗壞的喊著。」急的喊聲引來秋水和傭人。頓時間,華麗的堂屋亂成一片。
「項公,這是虞夫人死前交給我的,煩請你轉交給虞姑娘。」呂馬童自懷中摸出一塊色澤溫潤的翡翠玉珮。
項梁黯然接過翠玉。
「唉!」除了歎息,他又能說什麼?
這是無可奈何的命運悲劇,誰教他們生在這個暴君專制的時代?
「對了,項公,最近咸陽有不尋常的動靜,有人暗中傳言始皇帝已經駕崩。呂馬童趨近項梁,壓低嗓子說道。
「始皇帝駕崩?」項梁詫異。
「我知道。」呂馬童聳肩。
「噢?」項梁雙眼一瞇,露出深思的神色。
屋外忽然傳來一記仲夏的雷鳴,轟隆的雷聲急促冗長,彷彿正預示著有風雲雪大變的時刻。
項梁心神一震,疾行至屋簷下觀看天色。
我可以取代他當皇帝。
驀地,項羽豪氣萬丈的話如一道閃電般掠過腦海。
「莫非……」
項梁不禁大喜,看來,雪國恥、報家恨的時刻已經不遠了。
三匹快馬由會稽出發,向北方疾馳而去,白幔白衣隨風飄揚。
五十歲的始皇帝在巡行天下的途中染上重病,最後病死,結束了他威赫奇特的一生,皇子胡亥繼位為秦二世,下令天下人民為始皇帝縞素守喪。
騎馬疾馳的男女亦是披麻戴孝。
不過,他並非為始皇帝戴孝,而是為丫自己的親人。
他們是項羽、虞姬,以及虞姬的哥虞琦。
為了完成母親的遺願,他們千里迢迢的奔向位於北方的故鄉---趙地。
快馬奔馳的數月,厲盡夏暑秋霜,終於來到趙地。
他們遵照虞夫人的遺願,把她的骨灰葬人虞公的墓穴裡。
葬畢虞夫人,虞琦姬哭了出來。
「妹妹以後要多保重。」虞琦哭紅了眼。
「哥哥別這麼說。」虞姬的眼睛也紅了,可是,他並沒有落淚。
虞姬一身素衣,烏黑的長髮也用白絹柬在腦後。
她淒楚的神情散發著一股莊嚴,這是歷盡愛、恨、傷痛之後,所淬練出來的成熟美。
「項羽.虞姬就交給你了,你千萬不能虧待」虞琦望向項羽,殷殷叮囑項羽把虞姬攬人懷裡。
「我愛虞姬更甚於自己的生命。」項羽鄭重聲明的說道。他望了虞氏雙親的墓穴一眼,突然跪了下來。「我項羽願在虞公、虞夫人前立下血誓,今生今世,除了虞姬之外,我絕不另娶任何妻妾,如果違背,天地不容,遺臭萬年。」
說完,他自腰間拔出一把首朝自己左手的指尖刺了下去——
哪知,虞姬突然握住他的左手,匕首刺破虞姬的手背,鮮血不僅染紅了項羽和虞姬的白衣,也噴在白石墓碑上。
「虞姬!」兩個男人全都嚇住了。
「項郎,你的就是我的身,你的血就是我虞姬的血,往後,請你珍惜虞姬的骨血,不要任意殘害自己。」她望著一臉驚愕的項羽,沉靜深情的說道。
「好……好……」項羽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對虞姬,他真是又憐,又愛,又敬。
虞琦連忙拿出創約為姬上傷。」
項羽撕下襟上的布,小心翼翼的包紮著虞姬的傷口。
虞姬見項羽對虞姬確是真心真意,不禁放心了。
他跪在墓前然後,躍上馬背,朝遠處奔去。
一抹殘陽染紅了天際,幾隻烏鴉呱呱飛壺北國的天空,悲涼的啼聲迴繞不絕。
虞姬和項羽一直盯著那抹逐漸的背影,直到黑影完全消失在荒涼的暮色中,他產才收回戀戀不捨的目光。
「虞姬,我們找個地方過夜,明天一早就回會稽去。」項羽嫌惡的望望四周。
「這兒太蕭瑟了,我們還是回風光明媚的江南。」
自幼生長在江南的項羽實在受不了北國荒涼的秋色。
虞姬朝墓園拜了又拜,依依不忍不離去。
項羽不再催促,他陪虞姬跪在墓前,任由秋霜沾濕他們兩人的髮絲。
夕陽落心,晚風淒迷。
虞姬回首望了項羽一眼,含淚的眸子在幽暗的暮色中恁地晶亮璀璨。
「走吧,項郎,我們回會稽去。」
「如果你想多陪陪你父母,我們可以多留幾天。」
雖然他極不喜歡趙地荒涼的秋天,但是,為了虞姬,他願意忍受。
「不……」虞姬投入他溫暖的壯闊的胸懷。
虞姬雖是趙國貴族的後代,但是,她生於楚國,長於江東,對故國趙地並無特殊情感。
一堆黃土、一方墓碑無法代表她的爹娘,親的爹娘永遠存活在風光柔麗的水城。
她要和她的愛人回到會稽去。
項羽扶她上馬。兩匹駿馬踏著緩慢的步代離。
夜色愈來愈深,墓影愈來遠。
雜草叢生的荒徑突然達達的馬蹄聲,兩匹馬狂奔而至,揚起風塵無限。
為了早日回到會稽,虞姬和項羽專挑偏僻捷徑行走。
小徑兩旁是高聳的山巖,禿禿的不見一寸草。
驀然,一陣清淙水聲吸引了虞姬的注意,她勒緊韁繩。白馬霎時停了下來。
怎麼了?」項羽見虞姬停下,也勒住黑馬。
「我聽見水。」虞姬四處張望。
「太好了,我們休息一下,順便裝些水。」項羽見虞姬展露笑,不禁高興的嚷了出來。
小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彷彿一道流動的銀光。
馬兒見到水,歡喜的嘶嘶幾聲,迫不及待的低下頭去飲水。虞姬和項羽也蹲到小溪畔,用雙手掬水洗臉。
在飛濺的水珠中,虞姬的視線,被水面一片搖曳的紅影吸引住了。
熱如火,冷如虹。
流燙在水面的紅影,究竟是什麼?怎會紅得如此奇特?
在這一刻,虞姬迷惑的鵬了眉。
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小溪對岸的石壁上,長出一簇隨風招展的紅花。
「沒想到光禿的巖壁上,竟也能長出這樣奇異美麗的花來。」虞姬怔怔說道。
項羽正在喝水,他察覺虞姬的聲音有異,連忙抬頭一望,果然,禿壁上晃飄著一簇亮燦的艷紅。
「你喜歡?」項羽問道。
虞姬的眼裡流轉著眩惑的神色,想必十分喜歡這簇紅花。
「這麼特別的花兒,哪個姑娘不喜歡?」她依然癡癡凝著紅花。
「我上去採給你。」項羽站了起來。
虞姬一聽,嚇得臉色大變。
她連忙揪住項羽的手臂。
「項郎,不行!」她氣急敗壞的喊著。
巖壁光滑無洞,根本沒有地方可以攀爬,除了飛鳥,恐怕無物能至。
「我不怕。」項羽握緊虞姬的手,柔情萬千的凝視著她。
他願意為虞姬涉任何險。
「你當然不怕,但是,我怕。」虞姬抱緊他的腰,不讓他走。
說什麼她都不讓他去!
「項郎,不要,我寧願不要紅花。」
她知道項羽力能扛鼎,才氣過人,但是,這道陡壁根本不是人可以爬上去的。
虞姬愈是擔心,項羽就愈想證明給她看。
然後,他又低頭親吻她的唇。
虞姬情不自禁的上眼廉,正當她想伸手去摟項羽的頸子時,身畔忽然掠過一道風。
糟糕!
虞姬連忙睜一雙眼,項羽已涉過閃亮的溪水。
光滑的壁面無處攀爬,只能運集內力,點足而上。
這種方法極為危險,若是稍稍分神,就會立刻跌個粉身碎骨。
然而,他是項羽,世上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眼見約花已在前方,項羽喜不自勝,連忙伸手去抓,不料,他這一分心,內力旋即分散,高大的身子驟灰向下掉落——
「啊——」虞姬心口一冷,眼前一暗。
在這生死交關之際,項羽完全沒有想到自身的安危,他只擔心採不到紅花,雄健的和臂一指,紅花已握在手中。然後,他在空中翻轉了幾次,人與花都平安落了地。
「虞姬,你看,我採回來了。」他意興飛的跳過水溪。
跌坐在地上的虞姬,臉色慘白,雙眸盈薄光。
「虞姬,來,送你。」項羽蹲在她面前,志得意滿的獻上紅花。
虞姬接過紅花,哭著投入他懷裡。
「我剛剛好害怕,我以為你會跌得……」
項羽抱緊她顫抖的身子。
「有什麼好擔心?我不是把它給採回來了嗎?」項羽偎在她耳畔輕語。
淡淡的髮香混凝著濃郁的花香,在冬日午後譜成一種令人迷亂的暖香,項羽深深吸了幾口香氣,體內的熱血都沸騰了起來。
柔軟的身子抱在懷中,綺麗的暖香流竄在血液中,充滿男子氣概的項羽再也把持不住,他把虞姬壓倒在地上,飢渴乾燥的唇辦火熱的鎖住她的唇。
「虞姬……虞姬……」他邊聽邊喚,強健有力的雙手撫過她玲瓏有致的身軀。
「項郎……」虞姬意亂情迷的應著。
這天崩地裂似的激情雖是前所未有,但,她一點都不害怕,她相信他,她相信這分愛。
狂野的愛火無際的燃開——
雪白的雙臂緊緊摟在他的頸子上,艷紅的花崧垂落在他烏黑濃密的頭髮上。
紅花亮燦的光芒,猶如情愛的光華,深沉,纏綿。
夕陽金灑滿荒蕪的小徑。
兩匹駿馬緩緩踏在泥石混雜的崎嶇路面上。
黑色駿馬上坐著兩道身影,空無人騎的白馬悠閒的跟在黑馬後面-
情後,虞姬的臉頰酡紅如醉,項羽的心依灰跳得又猛又急。
艷紅的花朵在金光中閃耀著眩目的光芒,虞姬不時把花兒湊到臉旁來嗅。
「這花叫什麼名字啊?」項羽好奇的問道。
「這……我不知道耶。」虞姬凝凝眉。
「你不知道?」項羽大奇。
「我從沒見過這種花。」虞姬斂眉苦思。
「喔,這麼說來,這花必定十分罕郵珍貴。」項羽大為得意。
涉險採花果然是正確的。
「嗯,應該是。」
「既然如此,我們就幫它取個名字好了。」項羽興沖沖的提議。
「好主意。」虞姬笑面燦然。
「自然,自然。」項羽點頭。
「噢?」虞姬仰望他,她的項郎笑得好得意。
「既然這花早我辨來送你的,我看,就叫它『虞美人』好了。」見她歡欣,項羽笑得更加驕傲。只見她輕輕一笑,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報。今生今世,他定要竭盡所能來討她開心。金光轉紅,霞光崩落處,有張客棧的布招在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