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唐古拉山的蜻蜓
張家男總是做同樣的一個夢,在唐古拉山飛奔往上,卻突然撞到一只碩大的蜻蜓,眾所周知,唐古拉山高寒地代,所以是沒有蜻蜓的。張家男想,如果不是在做夢的話,那麼我要怎麼辦呢?
裴新民從浴室裡出來,看到張家男正坐在床上抽煙。
“要做嗎?”他神色坦然。
當裴新民發現性不能取悅一個人的時候,他其實是很惶恐的,因為除了性之外,他還能奉獻些什麼呢?忠誠和愛情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會成為致命的弱點,他所有的,就只是一無所有而已。
“不,我只是想看一下,一只手的人要怎麼洗澡。”
“這就跟自慰是一樣的。”
“我一向是用兩只手自慰。”
“這樣嗎——”裴新民挑了挑眉,“那是吹喇叭。”
張家男大笑:“少一張嘴啊。“
“所以出不了聲音嘛。“裴新民走過去,在他身前跪下來,“其實在很多時候,我都會像一條狗一樣的忠誠,可是你們並不需要對不對?”
“傻瓜。”張家男摸了摸他的頭發,“你總是讓我想到一種生物。”
“什麼?”
“蜻蜓。”
裴新民想不通這裡面的關竅,微蹙起了眉頭:“為什麼?”
張家男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其實你要殺林志豪的話,用不著那麼莽撞,我會給你提供你要的一切,包括機會,人力,槍械,甚至是炸藥。“
裴新民呆呆的看著他:“如果我不想殺他的話,對於你來說,是不是就沒有任何價值了?”他轉瞬就發現自己問了個傻問題,在眾人面前脫衣服他可以面不改色,但人要犯起傻來,這可真讓人臉紅。
張家男果然笑而不答。
他冒著諾大的風險把他從酒店弄出來,當然不會是為了sex這麼簡單,何況不用本錢的sex滿大街都是,正所謂找一條好槍很難,而找一個好洞,容易的簡直讓人唾棄。
“你可以聽聽我的故事——”張家男仰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他發現天花板是前所未見的金黃色,這在以前是他從來都沒有注意過的,“你知道我家裡很有錢——”
裴新民零星散碎的聽到過一些,但張家男對他來說,卻始終是很神秘的人物,即使一個人把所有的一切都傾倒給你,你不願意去聽。不願意去記,那又有什麼用處呢?
“我父親是個正經商人,錢這個東西——跟正經——它們從來都扯不上什麼關系,所以有一天下午,我母親在停車場被人射殺了,後來是我父親——再後來,我拿出一半家產請第一流的殺手教我槍法,他叫我少爺——”
那個人說少爺,這件事我會替你辦得很漂亮,一點風險都沒有,你何必磨糙了你自己的手呢?殺人可不是個好行當。
張家男靜靜的看著他,他有一雙野獸般的眼睛,淡褐色,後面隱藏著一片死海,他說你叫我什麼?
“少爺啊。”那個人微笑。
張家男也笑了:“如果我拿起槍,你還會不會這樣叫我呢?”
“不會。”
“為什麼?”
“沒有哪個少爺肯冒這種風險。”
“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親自動手的緣故。”
同樣的道理,裴新民,你是不是也要永遠躲在別人身後做一個不敢出頭的少爺呢?還是說,你想讓林志豪的陰影籠罩你一輩子,當然前提是,你能夠安然無恙的把這一輩子活下來的話。你願意這樣做嗎?
裴新民輕吁了口氣:“不願意。”
“是啊,不管是你死我死你我死他們死,總歸是要有一個人死,這就是所謂的野獸的法則,沒有人死的話,這世界怎麼發展下去呢?文明的步伐怎麼前進呢。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張家男勾起他的下巴,像調戲良家婦女的惡少一樣的淫笑著逼近了他,“對不對?”
裴新民不得不說,很對。
在殘酷的達爾文定律中,我們所能做的,並不是怎麼樣保全自己,而是怎麼樣擊潰對方。所以林志豪對你所做的一切,你不用覺得委屈苦惱痛不欲生歇斯底裡,那只不過是一種本能,認為你有被攻擊的義務而已。
換句話來說,就是你的存在,已經威脅到他了。
裴新民似懂非懂,但漸漸的卻有撥雲見日的感覺,他說張家男,如果有一天,我也處在能夠威脅你的位置上,你會不會殺了我?
張家男望著他。
在這張華麗的大床上,深深深深深深不見底的深情。
如果我說不會你會不會信?
不會。
那不就完了。
張家男拍了拍他的臉:“以後沒用的話,趁早少問。”
【B】
張家男對裴新民說,殺一個人,只有好的槍法和眼力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定力和決心。他說這就是人類這麼強大,卻依然懼怕瘋狗的原因。
靶場上的標的全部換成了林志豪,蠟像做的惟妙惟肖,一槍擊中之後,甚至還後流出鮮紅的血,張家男把槍放在桌子上:“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把槍對准這家伙,我都會有一種很……很……要怎麼說呢……”
“很淫蕩的感覺。”裴新民笑了一笑,槍柄上還留有他掌心的熱度,他抬起手,遙遙對准了林志豪的眉心,“開槍和射精一樣,追求的只不過是一瞬間的快感。”
張家男面不必色,他屬於臉皮奇厚,特別的厚,非同一般厚的那種人,對於他來說,大概沒有什麼具體的詞匯能讓他坐立不安。
一槍中的,裴新民長吁了一口氣:“其實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為什麼要費這麼多的周折?”
張家男在杯裡倒上紅酒:“因為林志豪不是靶子,他不會乖乖的站在那裡讓你打。”
“那你會不會——”裴新民把槍口轉向他,他發現張家男甚至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他豐潤的嘴唇噙著鮮紅的液 體,猶如吸血鬼的盛宴,他微啟了唇齒,用不屑一顧的聲音吐出兩個字:“淫蕩。”
裴新民臉微微一紅,說起淫蕩,他倒是比誰都更喜歡淫蕩。他解開了張家男的褲扣:“其實我什麼都不懂,你得教我怎麼挑逗你——”
張家男眼皮微搭,看了他一會兒:“小可憐,這種事你得自己悟透,別人可幫不了你。”
裴新民舌尖在他彈出來的性器上打了個轉:“奇怪的味道。”他仰起頭,“如果配上點紅酒,也許口感會好一點。”
裴新民覺得他不可能應付得這亢奮的家伙,緊緊抱住台子,被逼得不住的撞到木板上,他身體緊繃幾乎抽搐,像痛苦又像快樂,扭曲的,要死去。
他蜷縮到桌台和牆角的夾縫裡,全身發軟,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張家男甩掉上衣,狂笑一聲向他撲過去。
裴新民用痛苦的眼神望著他:“不要趁人之危啊。”
張家男噶噶大笑:“不好意思,流氓干的就是這一行嘛。”
裴新民被他抱到腿上,像個玩具一樣的任人擺布,他昏昏沉沉的想,其實殺人要比做愛輕松的多呢。
【C】
他醒過來的時候,屋裡一片漆黑。
做愛做到昏倒,這在裴新民來說還是頭一次。
他通過窗戶看到外面的天,黑的不純粹,仿佛敷了污塗塗的一層薄膜。
大都市的天空和人一樣,都是那麼的不純粹,愛和欲望,有時候也並不像冰與火,能分的那樣的清楚。
張家男給他額上換了個冰水袋:“發燒了啊——不過還好,不是很嚴重——”
他低下頭輕觸他的臉,很熱:“聽說跟發燒的人做愛會很舒服——因為直腸是火熱的——”
裴新民微笑,回敬了他句禽獸。
張家男不以為意:“要不要喝水?”
裴新民說要,他轉身拿了水杯,一點點的,小心翼翼的喂到他嘴裡。
張家男是個骨架粗大的男人,這種人,永遠不適合廚房和花前月下,裴新民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手指關節,因為握槍,粗糙而微微凸起。
裴新民輕輕握住他的手,他想這個男人,多少是有那麼一點點愛他的吧。
說起來真是可笑,愛情這種東西,對他與他,只能讓人顯得更滑稽。
他把他的指尖放在唇邊輕輕吸吮,張家男笑了,胡亂撫了他頭發一把。
裴新民很少生病,因為不允許,不管是男人還是命運,它不會因為你的荏弱就放過你,人生對於裴新民來說,就是一個摸爬滾打的過程,他只能讓自己變成得硬一些,更堅硬一些。但現在他好像感到了某種程度的放松,所以他放任自己,發燒了。
下午說是有客人過來,沒想到會是扎寧蘭,她穿了粉紅色的套裝裙,人顯得比當初在舞會上碰到,成熟了很多,然而一開口,仍然是那美妙而聒噪的女高音:“張家男,你有沒有眼福見,出去給我呆著。”
男人捏著下巴,厚顏無恥的微笑:“他現在是病人,你不要打他主義,強奸是犯法的。”
“鴨,禽獸,我強奸你。”
張家男哈哈大笑,反手帶上了門。
扎寧蘭坐到裴新民對面的椅子上,很端莊,也很規矩。
裴新民看女人自有他的獨到之處,他很敏銳的發現扎定蘭瘦了,顯得蒼老。女孩子的青春就那麼短短幾天。一旦放任,就公然老去。
扎寧蘭把凳子拉的離他近了一些:“你不跟我私奔,我都快痛苦死了——”
她把手伸給他看,腕子上傷痕累累,但都不深,明顯是用來嚇唬人的。
裴新民按住她的手:“不管什麼情況下,都盡量的不要傷害自己,因為別人虎視眈眈,要傷你的已經太多了。”
“因為我喜歡你嘛。”扎寧蘭終於還是把臉靠了上去:“雖然就是貪圖你的美色,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一種愛對不對?”
裴新民哭笑不得,對於一個毫無避諱的女孩子,雖然她說的都是真的,但怎麼想都讓人有一種蒼涼的感覺。
“其實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扎寧蘭直起身之前,不動聲色的用他的衣服擦了擦,“沒別的意思,我和板橋源要結婚了——他在日本接手板橋組,這對我們有好處。”
裴新民無言以對,扎寧蘭卻微微一笑:“我也想通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委屈的哪就是我一個人呢,大家說起來,都是滿肚子的怨氣,我嫁了,走了,活著,死了,在我能做到的范圍內,讓自己開心些。”
裴新民不能為她做任何事,不管說什麼,都顯得虛偽:“好好活著——”
“你放心!”扎寧蘭笑著砸了他一拳“肯定比你長久,我走了,baby,達令,還得去化裝趕飛機呢——”
她波的一記飛吻,嫣然一笑。
裴新民倚坐在床上,看到自己手上的戒指,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這雖然是句老話,可說的實在好,他想起了付三,付三,那個時候,他為什麼要引誘他開槍?
人在江湖,到底該不該愛,有沒有資格去愛,為什麼所有愛過的人,都在他的注視下遠去。還是像張家男所說的,人與獸性,一線之隔,只有摒棄了這一切,才能穩穩的立足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
【C】 長生殿
林志豪曾有一段時間迷戀過京戲,裡面有這麼一個折子,叫長生殿,講的是貴妃與玄宗的故事。
十二月十二號是洪秀麗的半周年紀念日,林志豪帶了身邊的幾個人到廟裡上香,公墓離大廟不遠,因為平時就有人打理,倒不顯得過於淒涼,林志豪把鮮花放在墓碑前,大理石面用篆字雕刻著,愛妻洪秀麗之墓。他用手沿著微白的刻痕輕輕撫摸,人生就像這墓碑,凹進去,凸出來,月圓月缺,各有際遇。
小四輕咳了一聲:“老大您節哀順便。”
林志豪微點了下頭:“走吧。”
天陰得很厲害,有下雨的趨勢,青石子鋪築的小路,到盡頭是一道小門,略一抬頭,見一輛車停到了門口,上面下來一個人,年紀大概五十出頭,個子不高,卻是一臉的精明與刻薄。
林志豪叫了聲爸爸。
那老人微笑:“難得你會記得。”
林志豪輕聲說:“秀麗是我愛的人,一直都是。”
老人拍了拍他肩膀:“當初就是看你有心,我才會把秀麗嫁給你啊,可惜這孩子命不好——”他歎了口氣,“年輕人,你們忙,先走吧。”
“我跟爸爸去。”
老人也沒再說什麼,兩個人一前一後,又到了墓碑前。老人焚上一柱香:“秀麗死的冤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天日。”
“我已經在派人查這件事。”
“那小子是叫裴新民吧。”老人把香插在墳頭上,“我記得。”
林志豪沉默,追殺裴新民的事一直不順利,這使這個人漸漸的具體化,已經成為他身上一的個污點。
老人笑了笑:“你也別太放在心上,我聽人說,秀麗出了車禍,你馬上就派人去抓他,反應真是神速啊。”
林志豪沉吟了一下:“爸爸,事到如今,我得跟您交個實底,裴新民……是同性戀。”
“你是說——”
“對,秀麗是個好女孩兒,但她是我夫人,所以她不管做什麼,那在裴新民眼裡,就一定是有錯的。”
老人回過頭,看了他一會兒:“我老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刀和會現在已經完全交給了你,秀麗也是一樣,她沒什麼出息,從小就只有一個願望,嫁給她喜歡的人,刀和會想托付她是不可能的,她在這麼多人裡面選中了你,你可不要辜負她。”
“這個您放心,爸爸,我以後,不會財另娶。”
老人微微動容:“這話不要說的太早,不過你有這決心,秀麗已經很高興了。”
“我不是說空話的人,這您是知道的。”
老人看著他平淡的臉,他眸子漆黑,給人以深情無鑄的印象,老人記起愛女秀麗,就是被這個年輕男人的一雙眼睛所迷惑,而今當他面對他的時候,也不禁要問,難道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洪秀麗對於林志豪,那只有一個字,愛,那麼林志豪呢?他在大學裡追求貌美如花的洪秀麗,愛她,應該也是件很容易的事。男人和女人之間,那不是最理所應當自然而然的?
老人微吸了一口氣,他一直覺得,林志豪這個人不可靠,而他不可靠的原因,老人左思右想,忽然發覺,竟然是因為他太可靠了,老人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林志豪回到車上,小四問他想往哪去,他想了想,決定到A大後面的渝南公園去坐坐。可能是要下雨的緣故,公園裡人不太多。他找了條長椅坐下來。
他畢業於A大,和洪秀麗同班,這種漆成粉紅色的長椅從他們畢業以後就一直沒換過。不遠處有小孩子在打秋千。一邊驚叫,一邊笑成了一團。一對老夫婦沿著小路慢慢的走過來,臉上的表情恬淡,仿佛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再值得他們惦記的事情。灌木叢是草綠色,很矮,低,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人影晃動。
林志記得洪秀麗曾跟他抱怨過:“最討厭我爸爸了,老擔心我吃虧,什麼地方都派人跟著我。”
他從懷裡掏出一支小木簽,微短,光滑,泛著明黃色的光澤,握在手裡的感覺很奇怪,仿佛命運,你無論如何也把握不住。
這是剛才在廟裡一並求到的,上面用黑色小楷端端正正的寫著:秋風無意殘楊柳,落雪無聲老桂花。
和尚湊到他近前,極曖昧的微笑:“施主問什麼?”
“前景——”
和尚笑意更深。
林志豪把簽裝進了口袋裡,轉身出了大廟。
那麼這兩句讖語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思忖著,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