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克呂旭頓時感到渾身冰涼。雖然當公證人的都有不動聲色的本事.但是他想到巴黎的格朗台或許央求過索繆的格朗台支援幾百萬而遭拒絕,彷彿有一股涼氣透過他的脊樑。
「他兒子昨天那麼高興……」
「他還一無所知,」格朗台依舊鎮靜地答道。
「再見,格朗台先生,」克呂旭全明白了,要緊去給蓬豐庭長吃定心丸。
格朗台回到家裡,看到早飯已經擺好。歐葉妮撲到母親的懷裡,情緒激動地吻了吻母親,她的心情跟我們極其苦惱但又無法渲說時一樣。格朗台太太正坐在窗邊那張四腳墊高的椅子上編織冬天用的毛線套袖。
「你們先吃吧,」娜農從樓梯三步並成兩步地跑下樓來,說道,「那孩子睡得像個小娃娃,正香著呢。他閉著眼睛的那模樣多可愛!剛才我進去叫他。嗨!就像沒有人似的,一聲不應。」
「讓他睡吧,」格朗台說,「今天他什麼時候醒都趕得上聽到壞消息。」
「怎麼啦?」歐葉妮在咖啡裡放了兩塊糖。天曉得一塊重幾公分,那是老頭兒閒著沒事兒把大塊切成的小塊。格朗台太太不敢問,只望著丈夫。
「他父親開槍打碎了自己的腦殼。」
「我叔叔?……」歐葉妮問。
「可憐的年輕人!」格朗台太太失聲叫道。
「是可憐,」格朗台說,「如今他分文沒有了。」
「唉!可他現在睡得那麼香,好似天下都是他的呢。」娜農說,那語調分外柔和。
歐葉妮吃不下早飯。她的心給揪得緊緊的,她生平第一次,為自己所愛的人遭受的不幸,感到切膚之痛,同情的激流瀉遍她全身心。可憐的姑娘哭了。
「你又不認識你的叔叔,哭什麼?」她的父親像餓虎一樣瞪她一眼,說道。他瞪眼看黃金時的目光想必也是這樣的。
「可是,老爺,」女傭人插嘴道,「這可憐的小伙子睡得那麼香,還不知道橫禍臨頭。誰見了能不同情啊?」
「我沒有跟你說,娜農!別多嘴多舌。」
歐葉妮這時才知道,動了情的女人應該隱瞞自己的心跡,她不吭聲了。
「等我回來之前,誰也不許給他漏半點口風。這是我的希望,格朗台太太,」老頭兒接著說道,「我現在不得不去叫人把草地挨著大路那邊的水溝挖齊。中午回來吃飯的時候,我跟侄兒談談與他有關的事情。至於你,格朗台小姐,要是你為這公子哥兒哭鼻子抹淚,就到此為止吧。他很快就要動身去印度。你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父親從帽子邊拿起手套,像往常一樣鎮靜地戴上,一個手指接一個手指地捋妥貼之後,出門去了。
「啊!媽媽,我透不過氣來,」歐葉妮等房裡只剩下她和母親兩人時,失聲叫道。「我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格朗台太太見女兒面色發白,趕緊打開窗戶,讓她大口吸氣。「我好一些了,」歐葉妮過了一會兒說。
平時外表那樣冷靜和穩重的女兒竟激動到這種地步,格朗台太太不禁一怔,她憑慈母對嬌兒心心相通的直覺,看著歐葉妮,同時猜透了一切。確實,她們母女之間關係密切的程度,超過了那一對遐邇聞名的匈牙利孿生姐妹;匈牙利孿生姐妹由於造物主一時的錯誤身體連在一起,歐葉妮和她母親坐在窗前做女紅,到教堂望彌撒,總形影相隨,連晚上睡覺都呼吸一樣的空氣。
「可憐的孩子!」格朗台太太把女兒的頭摟在懷裡。
聽母親這聲低吟,女兒抬頭望母親,揣摩她沒有明說的意思,然後,她問:「為什麼要送他去印度?他遭受不幸,難道不該留下嗎?他不是咱們的親骨肉嗎?」
「是的,孩子,按理說他應該留下;可是你父親自有道理,咱們應該尊重他的主張。」
母女倆一聲不響地坐著,母親坐在墊高的椅子上,女兒坐在小靠椅裡;接著,兩人重新拿起活計。歐葉妮對母親如此通情達理,十分感激,憋不住吻了吻母親的手,說道:「你多善良啊,好媽媽!」這話使母親常年受苦而憔悴不堪、老氣橫秋的臉上綻出了光彩。歐葉妮接著問了一句:「你覺得他好嗎?」
格朗台太太沒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之後,她低聲問道:「你已經愛上他了,是嗎?這可不好。」
「不好?」歐葉妮反問,「為什麼?你喜歡他,娜農喜歡他,為什麼我就不該喜歡他?來,媽媽,擺好桌子,等他來吃早飯。」她放下活計,母親也跟著放下活計,嘴裡卻說:「你瘋了!」但是她樂於證明女兒瘋得有理,她跟她一起瘋。歐葉妮叫娜農。
「你還要什麼,小姐?」
「娜農,鮮奶油到中午總能攪和出來吧?」
「啊!中午嗎?可以了,」老媽子答道。
「哎!那好,給他煮一杯濃咖啡。聽德-格拉珊先生說,巴黎人喝的咖啡都很濃的。給他多放些。」
「哪來那麼多咖啡啊?」
「上街買去。」
「要是碰到老爺呢?」
「他去看草地了。」
「那我快去,不過,我買白蠟燭的時候,費薩爾老闆就問了,是不是要招待遠道來朝拜耶穌的三王。這樣大手大腳花錢,城裡馬上就會傳遍的。」
「要是你的父親看出破綻,」格朗台太太說,「說不定會動手打人呢。」
「打就打吧,咱們就跪著挨打。」
格朗台太太沒有答話,只抬眼望望蒼天。娜農戴上頭巾上街去了。歐葉妮鋪上雪白的桌布,又到頂樓上摘幾串她先前出於好玩有意吊在繩子上的葡萄;在過道裡她躡手躡腳,生怕驚醒堂弟,又不禁在他的臥室門口偷聽一下他均勻的呼吸。「他睡得那麼甜,哪知禍已臨頭,」她心裡想道。她又從籐上挑綠得鮮靈的葉子,摘了幾片,像擺筵席的老手那樣把葡萄裝扮得格外誘人,然後得意洋洋地把它放上餐桌。她又到廚房把他父親點過數的梨搜刮一空,把它們堆成金字塔,下面鋪墊綠葉。她來來去去,連蹦帶跳。她恨不能把父親家裡的東西全都掏盡;可惜什麼東西父親都上了鎖。娜農拿了兩隻新鮮雞蛋回來,看到雞蛋,歐葉妮想撲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朗德的佃戶籃子裡有新鮮雞蛋,我問他要,他為了討好我就給了,那孩子真機靈。」
費了兩小時的心血,歐葉妮放下活計二十來次,看看咖啡煮開了沒有,聽聽堂弟起床的動靜,她總算張羅出一頓很簡單又不費錢的午餐,只是家裡根深蒂固的老規矩受到了極度的冒犯。照例午餐是站著吃的。每人吃一點麵包、水果或黃油,喝一杯葡萄酒。看看壁爐前擺上餐桌,堂弟的刀叉前放上一把椅子,餐桌上水果兩盤,蛋盅一個,白葡萄酒一瓶,又是麵包,又是一小碟堆尖的糖塊,歐葉妮想到萬一父親趕巧這時進門,會怎樣跟她瞪眼,不由得四肢哆嗦起來,所以她不時地望望座鐘,暗自計算堂弟在父親回來之前能不能吃罷這一餐。
「放心吧,歐葉妮,要是你父親回來,一切由我擔當,」格朗台太太說。
歐葉妮不禁流下眼淚。
「啊!好媽媽,」她失聲叫道,「我對你沒有盡孝道呀!」
夏爾哼著歌曲,在房裡轉著圈兒地繞個沒完,終於下樓了。幸虧那時才十一點鐘。巴黎人哪!他打扮得那樣花哨,好像他是上那位去蘇格蘭旅遊未歸的貴婦人的爵府裡作客似的。他進客廳時那笑容可掬的瀟灑的神情,同他煥發的青春何等般配,讓歐葉妮看了又喜又悲。安茹的宮堡夢雖已破滅,他滿不在乎;他高高興興地同伯母打招呼:
「您晚上睡得好嗎,伯母?您呢,堂姐?」
「很好,侄少爺,您呢?」格朗台太太說。
「我睡得好極了。」
「您餓了吧,堂弟,」歐葉妮說,「坐下吃飯吧。」
「可是中午以前我從來不吃東西,我中午才起床。不過,我一路上吃飯睡覺都太差了,只好隨遇而安。再說……」他掏出名表匠佈雷蓋製造的精緻絕倫的扁平懷表看了看。「嗨!
現在才十一點鐘,我起早了。」
「早?……」格朗台太太問。
「是啊,我本來想整理一下東西。好吧,先吃點也好,家養的雞鴨或者野味竹雞,隨便吃點。」
「聖母啊!」娜農聽到這話叫了起來。
「竹雞,」歐葉妮心中盤算著,她甘願掏盡自己的私房錢為他買只竹雞。
「過來坐吧,」伯母對他說。
時髦的少爺像靠在長榻上擺姿勢的俏女子,懶洋洋地往椅子上一倒。歐葉妮和她母親也端了兩把椅子,坐到壁爐跟前離他不遠的地方。
「你們一直住在這裡嗎?」夏爾問道。他覺得客廳比昨天燭光下的模樣更難看了。
「是的,」歐葉妮望著他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時候,我們去幫娜農幹活,都住在諾瓦葉修道院。」
「你們從來不出去走走嗎?」
「有時候星期天做完晚禱,又趕上是晴天。」格朗台太太說。「我們就到橋上走走,或者遇到割草的季節,就去看割草。」
「這兒有戲院子嗎?」
「去看戲?」格朗台太太驚呼道,「看戲子演戲?我的侄少爺哎,您不知道這是該死的罪孽嗎?」
「您哪,我的好少爺,」娜農端來雞蛋,說,「請您嘗嘗帶殼的小雞。」
「哦!鮮雞蛋。」跟習慣干奢華的人那樣,夏爾早已把竹雞拋到腦後。「這可是鮮美的東西,有黃油嗎?啊,寶貝兒?」
「啊!黃油?給您黃油,我就做不成薄餅了。」老媽子說。
「拿黃油去,娜農!」歐葉妮叫起來。
姑娘細細端詳堂弟切麵包的動作,看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多情的女工看到一出好人伸冤的情節劇,有說不出的痛快。確實,他從小得到有風度的母親的調教,後來又經過時髦女子的精心磨練,那一舉一動的嬌媚、文雅和細膩,簡直跟小情婦不相上下。少女的同情和溫馨具有一種磁力般的影響。所以,當夏爾發覺自己成了堂姐和伯母關注的對象,他就無法從感情的影響中抽身,只感到她們關切的情意朝他滾滾湧來,簡直把他淹沒在情意的大海中。他望望歐葉妮,那目光因充滿善意和溫柔而顯得十分亮堂,而且笑容可掬。在凝望中他發現歐葉妮純情的臉上五官和諧而優雅,舉止清純率真,明亮而有魅力的眼明閃爍出青春洋溢的愛意,卻無絲毫肉慾追求的痕跡。
「說實話,堂姐,您要是穿上盛裝坐在歌劇院的包廂裡,我敢擔保,伯母的話準沒錯,您會讓男人個個動心,女人個個嫉妒,全都非冒犯戒條不成。」
這句恭維話抓住了歐葉妮的心,雖然她一點沒有聽懂,她卻快活得心直跳。
「哦!堂弟,您挖苦沒見過世面的內地姑娘哪?」
「堂姐,您要是瞭解我的話,就會知道我頂討厭挖苦人了,這讓人寒心,還傷害感情……」說著,他討人喜歡地嚥下一塊塗上黃油的麵包。「不,我多半沒有取笑人家的那份聰明,所以吃了不少虧。在巴黎,要教誰沒臉見人,就說這人心地善良。這話的意思是:可憐這小子笨得像頭犀牛。但是由於我有錢,誰都知道我用什麼手槍都能在三十步開外一槍打中目標,而且是在野外,所以誰都不敢取笑我。」
「您說這話,侄兒,證明您心地善良。」
「您的戒指真漂亮,」歐葉妮說,「求您給我看看,不礙事吧?」
夏爾伸手摘下戒指,歐葉妮的指尖碰到堂弟的粉紅色的指甲,羞得臉都紅了。
「您看,媽媽,做工多講究。」
「哦!含金量很高吧,」娜農端咖啡進來,說道。
「這是什麼?」夏爾笑問道。
他指著一隻橢圓形的褐色陶壺問道。那壺外面塗釉,裡面塗琺琅,四周有一圈灰,壺內咖啡沉底,泡沫翻上水面。
「這是燒得滾開的咖啡,」娜農說。
「啊!親愛的伯母,我既然來這兒住幾天,總得做些好事,留個紀念。你們太落後了!我來教你們用夏塔爾咖啡壺煮咖啡。」
他力圖說清夏塔爾咖啡壺的用法。
「啊!有那麼多手續,」娜農說,「那得花一輩子的功夫。我才不費這個勁兒呢。啊!是不是?我要是這麼煮咖啡,誰替我去給母牛弄草料啊?」
「我替你,」歐葉妮說。
「孩子!」格朗台太太望著女兒。
這一聲「孩子」,讓三位婦女想起了苦命的年輕人臨頭的災禍,她們都不說話了,只不勝憐憫地望著夏爾。夏爾大吃一驚。
「怎麼啦,堂姐?」
「噓!」格朗台太太見歐葉妮正要開口,連忙喝住,「你知道的,女兒,你父親說過由他親口告訴先生……」
「叫我夏爾,」年輕的格朗台說。
「啊!您叫夏爾?這名字好聽,」歐葉妮叫道。
預感到的禍事幾乎總會來臨。擔心老箍桶匠可能不期而歸的娜農、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偏偏這時聽到了門錘聲:敲得這麼響,他們都知道是誰。
「爸爸回來了,」歐葉妮說。
她端走了糖碟子,只留幾塊糖在桌布上。娜農撤掉那盤雞蛋。格朗台太太像受驚的小鹿一蹦而起。夏爾看到她們如此驚慌,感到莫名其妙。
「哎!你們怎麼啦?」他問。
「我父親回來了,」歐葉妮說。
「那又怎麼樣?」
格朗台先生走進客廳,目光銳利地看看桌子,看看夏爾,都看清了。
「啊!啊!你們在給侄兒接風呢,好,很好,好極了!」他說,不打一點磕巴。「貓一上房,耗子就跳舞。」
「接風?」夏爾心中納悶,難以想像這一家人的規矩和風尚。
「給我一杯酒,娜農,」老頭兒說。
歐葉妮端來一杯酒。格朗台從腰包裡掏出一把厚刃牛角刀,切了一片麵包,挑上一點黃油,仔仔細細地把黃油塗抹開,然後站著吃起來。這時夏爾正在給咖啡加糖。格朗台看到那麼多糖塊,瞪了一眼臉色已經發白的妻子,朝前走了幾步,俯身湊到可憐的老太太的耳邊,問道:「你從哪兒拿的糖?」
「娜農到費薩爾的鋪子去買來的,家裡沒有糖了。」
簡直無法想像這一場啞劇給三位婦女造成多麼惶恐的緊張氣氛。娜農從廚房裡趕來,看看客廳裡事情怎麼樣。夏爾喝了口咖啡,覺得太苦,伸手要去拿格朗台早已收起來的糖,「你要什麼,侄兒?」
「糖。」
「加些牛奶,」家長說,「可以減輕些苦味。」
歐葉妮把格朗台收起來的糖碟重新拿出來放到桌上,鎮靜自若地望著父親。真的,巴黎女人為了幫情人逃跑,用纖纖玉手抓住絲綢結成的繩梯,那種勇氣未必勝過歐葉妮重新把糖碟放到桌上去時的膽量。巴黎女子嗣後會驕傲地給情人看玉臂上的傷痕,那上面的每一道受損的血管都會得到眼淚和親吻的洗禮,由快樂來治癒,這是情人給她的報答。可是夏爾永遠也不會得知堂姐在老箍桶匠雷電般的目光的逼視下痛苦得五內俱焚的秘密。
「你不吃嗎,太太?」
可憐的老女奴走上前來恭敬從命地切了一塊麵包,拿了一隻梨。歐葉妮大膽地請父親吃葡萄:「爸爸,嘗嘗我保存的葡萄吧!堂弟,您也吃點兒好嗎?我特地為您摘的,瞧這幾串多美。」
「哦!要是不制止的話,她們會為你把索繆城擄掠一空的,侄兒。等你吃完飯,咱們去花園裡走走。我有話要說,那可不是什麼甜蜜的事兒。」
歐葉妮和她母親瞅了夏爾一眼,那表情夏爾不可能弄錯。
「伯父,您這話是什麼意思?自從家母死後……(說到家母他聲音軟下來)我不可能再有什麼不幸了……」
「侄兒,誰能知道上帝要讓咱們經受什麼痛苦啊?」伯母說。
「得,得,得,得!」格朗台說,「又胡說八道了。我看到你這雙標緻白淨的手,侄兒,我心裡就難受。」他給侄兒看老天爺在他小臂的盡頭安上的那雙像羊肩一樣寬大而肥碩的手又說,「瞧,這才是生來撈金攢銀的手!你從小學會把腳放進本來應該做錢包的羊皮裡去,而我們呢,把票據放進羊皮公事包。這可糟得很,糟得很哪!」
「您想說什麼,伯父,我若聽懂一句,就不得好死。」
「跟我來,」格朗台說。
守財奴把刀子卡嚓一聲折好,喝掉杯底的剩酒,開門往外走。
「堂弟,勇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