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埃耶先生最後終於從雅克手裡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寫在一小張羊皮紙上,蓋有香噴噴的封蠟,印記是勃艮第家族的家徽,簡直可以嗅出美人的香味。
他馬上奔進房間,關上房門,把她的信念了又念。
「先生,我好心好意地使你不致受到殘暴的拒絕,而且把你從經常考驗著我的誘惑中挽救出來,你卻對我如此嚴厲地進行懲罰。我相信年輕人的高貴品質,你卻欺騙了我,如果我說我對你已經開誠佈公地談話,那是十分可笑的,可是至少我是坦率的,我告訴你我的處境,目的是使一個年輕的靈魂能夠理解我的冷漠態度。你越使我感到興趣,就越能叫我產生劇烈的痛苦。我的天性是溫和的和善良的,可是環境使我變壞了。換了一個女人,一定連看也不看你的信就把它燒燬了;我卻看了你的信,而且答覆了。我說的道理可以給你證明,縱使我對你因為我而產生的那種感情並不是無動於衷,哪怕是不由自主的有所感動,我也絕對不會分享這種感情,我的行為尤其給你證明我的靈魂是誠懇的。然後我想為了你好,使用一次你給予我的,可以左右你的生命的權力,揭開蒙在你眼睛上的罩布,使你把問題看清楚一點。
「先生,我很快就到三十歲了,而你才剛到廿二歲。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到了我的年齡時你會有怎樣的思想。今天你這麼輕易地發出的誓言到那時候便會成為你沉重的負擔。今天,你能毫無遺憾地為我犧牲你的整個生命,我很願意相信這句話是真的,你甚至肯為短暫的幸福而死,可是到了三十歲,人生經驗就會使你沒有力量每天為我作出犧牲,而我,我也會由於接受這些犧牲而感丟臉。終有一天,一切都會命令你離開我,甚至大自然也會給你下這樣的命令;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寧願死,也不願意被遺棄。你大概也看出來了吧,不幸的遭遇已經教會我怎樣為自己打算。我在講道理,我絲毫沒有熱情。
你強迫我對你說我不愛你,我不應該、不能夠、也不願意愛你。我已經度過了婦女不加思考,就輕率地對男人的追求讓步的年齡,我不會成為你所追求的情婦。先生,我是從天主那裡得到安慰的,而不是從男人那裡,何況,我在愛情上是上當受騙者,我在用受騙者的悲慘目光去看男人的心,我看得太清楚了,不能接受你所要求和你所奉獻的友誼。你上了你的感情的當了,你寄希望於我的軟弱,而不是依靠你自己的力量。這一切都是本能的效果。我寬恕你運用了這種孩子氣的奸計,你還沒有資格在這種奸計裡當幫手呢。我以這個短暫愛情的名義,以你生命的名義,以為了我的安靜的名義,命令你留在你的祖國,不要在國內為著一個必然要破滅的幻想而放棄過一種體面而美好的生活。將來,等到你實現了你的真正的命運,發展了男人所應具有一切情感以後,你就會欣賞我的回信了,目前這時刻,也許你會罵我的回信太冷酷無情呢。到那時候,你一定會愉快地發現有一個老婦人仍然是你的朋友,對你說來,她的友誼是甜蜜的和珍貴的,她雖然飽經愛情的風霜,歷盡人生的滄桑而沒有屈服,高尚思想和宗教觀念把她保全得純潔而神聖。永別了,先生;請照我的話去做,你的成功會使我在孤寂生活中感到愉快,不要想念我,除非你像想念離別的人一樣想念我。」
加斯東-德-尼埃耶讀了這封信以後,就寫了下面幾句話: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議,不再愛你,甘心當一個平庸的人、我就活該倒霉了,你總承認這句話吧!不,我不能聽從你的話,我發誓要永遠忠於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責備……」德-尼埃耶先生的僕人從庫爾瑟勒回來以後,主人問他:
「你把我的信交給誰了?」
「交給子爵夫人親收;她正坐在馬車上,要到……」「到城裡去嗎?」
「老爺,我想不是到城裡。子爵夫人的轎式馬車已經駕上了兩匹驛馬。」
「啊!她出門了,」男爵說。
「是的,老爺,」那個隨身男僕回答」加斯東馬上準備一切,追隨著德-鮑賽昂夫人外出。她把他一直帶到日內瓦,還不知道他緊跟著她,在旅途中,他的心頭湧上千萬種思想,尤其使他擺脫不開的,是這樣一個念頭:「為什麼她要走呢?」從這句話就引伸出來無數假設,他自然選擇了其中最討自己歡喜的一個:「子爵夫人如果願意愛我,像她這樣聰明的女人,當然寧願選擇誰也不認識我們的瑞士,而不會選擇她會遇見許多監視者的法蘭西。」
某些熱情的男子並不喜歡女子精明到自己能夠挑選場所,他們都是些過分講究的高雅人。不過,也沒有什麼能夠證明加斯東的假設符合事實。
子爵夫人在湖邊租了一間小房子。她安頓好以後,加斯東就選擇了一個美麗的黃昏,在夜色將臨時分前來拜訪。雅克天生就是貴族的隨從,對一切都司空見慣,他看見了德-尼埃耶先生也不驚異,就通報了他姓名。德-鮑賽昂夫人聽見他的名字,看見他走進來,不由得讓手裡拿著書跌落到地下;她的驚訝正好讓加斯東利用這段時間走到她身邊,而且用一種在她聽來是相當美妙的聲調對她說:
「我多麼高興我使用的馬兒就是把你帶到這兒來的馬兒!」
她的秘密願望這麼巧妙地實現了!哪一個女人能夠抵抗得住這樣的幸福呢?意大利女郎是些絕妙人兒,她們的心腸同巴黎女人的心腸正相反,有一個被法國人認為十分不道德的意大利女郎,在閱讀法國長篇小說的時候,曾經說過:「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些可憐的情郎要花這麼多的時間去處理在一個早上就可以處理完畢的事情。」那麼本書作者為什麼不能按照這個意大利女郎的意思。節省一點篇幅,以免折磨讀者和使本書的內容顯得枯燥無味呢?當然這裡有許多動人的風流韻事可以描寫,例如德-鮑賽昂夫人溫和地遲遲不答應加斯東的追求,以便自己象遠古時代的處女那樣,縱使失身也保存著面子;也許她遲延的目的是要更好地享受一下初戀的純潔樂趣,使初戀能夠表現出它的最高度能量和威力。德-尼埃耶先生還年輕,正處在男子最容易受這些愛情遊戲欺騙的年齡,對女人來說,這些愛情遊戲最富有吸引力,她們總要拖長這些遊戲,目的也許是提出一些對她們更有利的條件,或者是延長一下她們享受權力的時間,因為她們本能地猜到她們的權力很快就會削弱了。可是這些閨房外交會議的內容,當然比不上倫敦會議1的內容那麼多,在一篇真正愛情的故事裡佔據著無足輕重的位置,實在不值一提。
德-鮑賽昂夫人和德-尼埃耶先生在日內瓦湖邊子爵夫人所租賃的別墅裡同居了三年。他們離群獨居,不接見任何人,不讓別人說他們閒話,泛舟遊湖,睡得很晚才起床,總之,像我們夢想那樣幸福地生活。這座小別墅是一所樸素的房子,有綠色百葉窗,周圍有寬闊的陽台,台上飾有遮陽布簾;那是一所真正為愛侶而設的房子,裡面有白色的長靠背椅,有踏上去毫無聲息的地毯,有鮮艷的帷幔,這裡一切都閃耀著快樂的光芒。從每一個窗口望出去,湖的景色都不同;遠處有群山和變幻萬千的浮雲,時而染上顏色,時而飄然飛逝;他們頭上是蔚藍的天空,他們面前是長長一大片湖面,湖水嬉戲著,變化著!周圍的一切彷彿都為他們製造夢境,彷彿對他們微笑著。
德-尼埃耶先生為了重要的利益必須返回法國,他的父親和哥哥都身故了,他得離開日內瓦。兩個情侶早已買了這所房子,他們真想把群山粉碎,打開閥門讓湖水流光,讓他們能把一切都帶走。德-鮑賽昂夫人跟著德-尼埃耶先生回來。她變賣了她的財產,在馬內維爾附近買了很大的一塊地皮,同加斯東的地連接在一起,他們就在那裡住下了。德-尼埃耶先生心甘情願地讓他的母親享受他在馬內維爾產業的使用收益權,交換條件是讓他享受過單身生活的自由。德-鮑守賽昂夫人的地產座落在一座小城附近,位於奧熱山谷最美麗的地段上。一對愛侶在他們自己和社會觀念之間設置了社會和任何人都不能逾越的鴻溝,又恢復了他們過去在瑞士的好日子。整整九年,他們享受著不必細細敘述的幸福;這篇故事的結局無疑可以使那些能夠理解任何形式的詩歌和祈禱的人,猜想得到這種幸福的滋味。
德-鮑賽昂夫人的丈夫,德-鮑賽昂侯爵先生(他的父親和哥哥都已去世,由他繼承了爵位,所以由子爵變成了侯爵),身體十分健康。只要我們確實知道我們的死能夠使別人幸福,這個信念就最能幫助我們堅持活下去。德-鮑賽昂先生是一個執拗而且喜歡挖苦別人的人,他同別的終身享受年金的人一樣,認為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精神飽滿,就是多一層別人所不能享有的快樂:再說,他又是一個風流老手,做事有條不紊,過分講究禮節,精於心計,他能夠冷靜地對一個女人傾訴愛情,就如僕人說:「太太,開飯了」一樣。
這一小段關於德-鮑賽昂侯爵的傳略,敘述出來的目的是叫讀者明白,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給德-尼埃耶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