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荔門婷興奮地告訴我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正在圖書館裡閱讀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國 謁見乾隆的記載。那烏木長檯;那影沉沉的書架子;那略帶一些冷香的書卷氣;那些大臣的 奏章;那象牙籤,錦套子裡裝著的清代禮服五色圖版;那陰森幽寂的空氣,與克荔門婷這愛 爾蘭女孩子不甚諧和。
克荔門婷有頑劣的稻黃色的頭髮,燙得不大好,像一擔柴似的堆在肩上。滿臉的粉刺, 尖銳的長鼻子底下有一張凹進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藍眼睛是活潑的,也許她再過兩年 會好看些。她穿著海綠的花綢子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她翻弄著書,假裝不 介意的樣子,用說笑話的口氣說道:「我姊姊昨天給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說:「是嗎?」 克荔門婷道:「是的。……我說,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著她微笑之外,似乎沒有第 二種適當的反應。對於性愛公開地表示興趣的現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詫異克荔門婷今 天和我談論到這個,因為她同我還是頂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說:「我真嚇了一跳!你覺得 麼?一個人有了這種知識之後,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的幻想全毀了!現實是這麼污 穢!」我做出漠然的樣子說:「我很奇怪,你知道得這麼晚!」她是十九歲。我又說:「多 數的中國女孩子們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 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說到穢褻的故事,克荔門婷似乎正有一個要告訴我,但是我知道結果那一定不是穢褻的,而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徹底。克荔門婷採取了冷靜的,純粹客觀的,中年人的態度,但是在那萬紫千紅的粉刺底下,她的臉也微紅了。她把胳膊支在《馬卡德耐使華記》上面,說:「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裡談論得很厲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現在我悟出來了。」……一個髒的故事,可是人總是髒的;沾著人就沾著髒。在這圖書館的昏黃的一角,堆著幾百年的書——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的氣味。悠長的年月,給它們薰上了書卷的寒香;這裡是感情的冷藏室。在這裡聽克荔門婷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的感覺,彷彿雲端裡看廝殺似的,有些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
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 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裡正像夏天 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吱……吱……吱……」一陣子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 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羅傑安白登開著車橫衝直撞,他的駕駛法簡直不合一個四十歲的大 學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絕對不會出亂子,他有一種安全的感覺。今天,他是一位重要 人物,誰都得讓他三分,因為今天下午兩點鐘,他將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結婚了。
他的新娘的頭髮是輕金色的,將手放在她的頭髮裡面,手背上彷彿吹過沙漠的風,風裡 含著一蓬一蓬的金沙,乾爽的,溫柔的,撲在人身上癢癢地。她的頭髮的波紋裡永遠有一陣 風,同時,她那蜜褐色的皮膚又是那麼澄淨,靜得像死。她叫愫細——愫細蜜秋兒。羅傑啃 著他的下嘴唇微笑著。他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在華南大學教了十五年的化學物理,做 了四年的理科主任與舍監,並不曾影響到他;歸根究底,他還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為什 麼不用較近現實的眼光去審察他的婚姻呢?他一個月掙一千八百元港幣,住宅由學校當局供 給;是一個相當優美的但是沒有多大前途的職業。愫細年紀還輕得很,為她著想,她應當選 擇一個有未來的丈夫。但是她母親蜜秋兒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沒有能力帶她的三個女兒回國 去。在香港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羅傑,這安靜而平凡的獨身漢,也是不可輕視 的。於是蜜秋兒太太容許羅傑到她們家裡來;很容易地,愫細自以為她愛上了他。和她玩的 多數是年輕的軍官,她看不起他們,覺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齡比他們高,只有羅傑是與眾不同 的,後來她就答應嫁給羅傑……羅傑不願意這麼想。這是他對於這局面的合理的估計,但是 這合理的估計只適用於普通的人。愫細是愫細啊!直到去年她碰見了羅傑,愛上了他,先前 她從來沒有過結婚的念頭。蜜秋兒太太的家教是這麼的嚴明,愫細雖然是二十一歲的人了, 依舊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麗笙在天津結婚,給了她一個重大 的打擊,她捨不得她姊姊。靡麗笙的婚姻是不幸的,傳說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靡麗笙很 快的離了婚。因為天津傷心的回憶太多了,她自己願意離開天津,蜜秋兒太太便帶了靡麗笙 和底下的兩個女兒,移家到香港來。現在愫細又要結婚了。也許她太小了;由於她的特殊的 環境,她的心理的發育也沒有成熟,但是她的驚人的美貌不能容許她晚婚。
羅傑緊緊地踏著馬達,車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個傻子,娶這麼一個稚氣的夫 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這麼一回!他愛她!他愛她!在今天下午行禮之前,無論如何要去 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裡活著麼?她會在禮拜堂裡準時出現麼?蜜秋兒太太不會讓他見 到愫細的,因為辦喜事的這一天,婚禮舉行之前,新郎不應當看見新娘的,看見了就不吉 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經和蜜秋兒家裡通過兩次電話了,再去,要給她們笑話。他得找尋一 些借口:那並不是容易的事。新房裡的一切早已佈置完備了,男儐相女儐相都活潑潑地沒有 絲毫生病的象徵,結婚戒指沒有被失落,行過婚禮後他們將在女家招待親友,所以香檳酒和 茶點完全用不著他來操心。……哦,對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儐相的花束都已定購,但是 他可以去買半打貴重的熱帶蘭花送給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佩戴。照理,他應當打電話去詢問 她們預備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可是他覺得那種白色與水晶紫的蘭花是最容易配顏色的,冒昧 買了,決沒有大錯。於是在他的車子經過「山頂纜車」的車站的時候,他便停下來了,到車 站裡附屬的花店裡買了花,挾著盒子,重新上了車,向「高街」駛來。這「高街」之所以得 名,是因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數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嶇的特殊現象之一。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 窗戶裡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白褥單,橙色的窗簾,還有愫細的 妹妹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垂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 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羅,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拉搖 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 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繫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 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你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 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麼?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 傑驚道:「愫細在哭麼?」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 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裡面呆著,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 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面一截光脊樑,脊樑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 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所灰色的破爛洋房裡面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 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 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與母親……微 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式的,甚至於是必需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伙兒 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裡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 一個部落裡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他一面這麼想著,一面卻深深覺得自己 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係,自然分外 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麼?然而他是一個英 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些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 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 那是多麼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麼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 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這麼一天!屋裡的女人們哭儘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 能夠見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纖長的石級,去 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僕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 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裡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 裡,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疊疊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裡的夾心麵包用愛爾蘭細 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籐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 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於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的人中 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鬍子茬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 問道:「羅傑,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麼事麼?」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 麼,買了些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沖;早些兒想著就好了!」他向來不大注意 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 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裡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 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了花 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羅 傑道:「愫細覺得怎麼樣,還好麼?」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髮呢。我看你, 不必在這裡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裡亂得很,哪裡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 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了, 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到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 「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 行!」羅傑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裡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 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裡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 兒等一會,我去弄些冷的給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被她這一張羅,羅傑忽然覺得他的神 經的確有鬆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籐椅子上,把腿伸直了,兩隻手插在褲袋裡。輕輕地吹著 口哨。吹了一半,發現他吹的是婚禮進行曲,連忙停住了。只見門一開,靡麗笙抱著一隻電 風扇走了進來。靡麗笙大約是不知道客廳裡有人;臉上濕漉漉地還掛著淚珠兒,赤褐色的頭 發亂蓬蓬地披在腮頰上。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雪青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也許在 一部分人的眼光裡看來,靡麗笙是和愫細一樣的美,只是她的臉龐過於瘦削。她和愫細一般 的有著厚沉沉的雙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別有一種淒楚的韻致。羅傑跳起身來笑 道:「早安,靡麗笙。」靡麗笙站住了腳道:「啊,你來了!」她把電風扇擱在地上,迅疾 地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她把一隻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聲「羅傑!」羅 傑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後的籐椅子推開了一些,人就跟著向後讓了一讓,問道:「靡 麗笙,你有些不舒服麼?」靡麗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捧住了臉,嗚咽地說道: 「羅傑,請你好好的當心愫細!」羅傑微笑道:「你放心,我愛她,我不會不當心她的!」 一面說,一面輕輕地移開了她擱在他肩頭的那隻手,自己又向籐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麗笙 頹然地把手支在籐椅背上,人也就搖搖晃晃地向籐椅子上倒了下去。羅傑急了,連聲問道: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靡麗笙?」靡麗笙扭過身子,伏在椅背上,放聲哭了起來,一頭 哭,一頭說,羅傑聽不清她說些什麼,只得彎下腰去柔聲說:「對不起,靡麗笙,你再說一 遍。」靡麗笙抬起頭來,睜開了一雙空落落的藍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視著地上的電風 扇,斷斷續續說道:「你愛她……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態 度,比禽獸……還不如!他簡直不拿我當人看,因為……他說是因為他愛我……」羅傑站直 了身子,背過臉去道:「靡麗笙,你不應當把這些話告訴我。我沒有資格與聞你的家庭秘 密。」靡麗笙道:「是的,我不應當把這種可恥的事說給你聽,使你窘。憑什麼你要給我同 情?」羅傑背對著她,皺了眉毛,捏緊了兩隻拳頭,輕輕地互擊著,用莊重的,略微有些僵 僵的聲音說道:「我對於你的不幸,充分的抱著同情。」靡麗笙顫聲道:「你別誤會了我的 意思;我……我並不是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訴你。我是為愫細害怕。男人……都是一樣的— —」羅傑滿心不快地笑了一聲,打斷她的話道:「這一點,你錯了;像你丈夫那麼的人,很 少很少。」靡麗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頦兒抵在手背上,慘慘慼慼地瞅著他,道:「你怎麼知 道你不是少數中的一個?我的丈夫外表是一個極正常的人。你也許還沒有發覺你和旁人有什 麼不同;這是你第一次結婚。」羅傑對於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過身來,向靡麗笙 大聲道:「是的,這是我第一次結婚!請你記得,再過兩小時,我就要結婚了!你這些喪氣 話,什麼時候不可以對我講,偏偏要揀在今天?」靡麗笙哭道:「請你原諒我,我都是為了 愫細——」羅傑道:「為了愫細!即使我是一個最正常的人,也要給你逼瘋了!你這是為愫 細打算麼?」靡麗笙抽噎著答道:「我是為愫細害怕……」羅傑猛力搖撼著她的肩膀,嘎聲 問道:「愫細知道你的離婚的實情麼?」靡麗笙被他搖得淚花四濺,答不出話來。羅傑道: 「你說!你說!你把這些話告訴過你妹妹沒有?」那該在愫細的腦子裡留下多麼壞的印象! 他怎麼能夠克服愫細的恐怖呢!靡麗笙叫道:「羅傑,快住手,我受不了!」羅傑鬆了她的 肩膀,把她砰的一聲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訴我:你的事,你母親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 你妹妹呢?」靡麗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親會容許她知道麼?連我們所讀的 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羅傑一口氣漸漸緩了過來,他也覺得異常的疲 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著還有時候,他要回去喝兩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後換上禮 服。他早已忘了他在這兒等些什麼。
正在這當兒,蜜秋兒太太繫著一條白底滾紅邊的桃花圍裙,端著一隻食盤,顫巍巍地進 來了;一眼看見靡麗笙,便是一怔。羅傑乾咳了一聲,解釋道:「靡麗笙送了風扇下來,忽 然發起暈來,不會是中了暑吧?」蜜秋兒太太歎了一聲道:「越是忙,越是給人添出麻煩 來!你快給我上去躺一會兒吧。」她把靡麗笙扶了起來,送到門口,靡麗笙道:「行了,我 自己能走。」便嬌怯怯的上樓去了。這裡蜜秋兒太太逼著羅傑吃她給他預備的冷牛肝和罐頭 蘆筍湯。羅傑吃著,不做聲。蜜秋兒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問道:「靡麗笙和你說了些什 麼?」羅傑拿起飯巾來揩了揩嘴,答道:「關於她的丈夫的事。」這一句話才出口,屋子裡 彷彿一陣陰風颯颯吹過,蜜秋兒太太半晌沒說話。羅傑把那飯巾狠狠地團成一團,放在食盤 裡,看它漸漸地鬆開了,又伸手去把它團皺了,捏得緊緊地不放,蜜秋兒太太輕輕地把手擱 在他手背上,低聲下氣道:「她不該單揀今天告訴你這個,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夠懂得,今 天,她心裡特別的不好受……愫細同你太美滿了,她看著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個傷 心人……」羅傑又把飯巾拿起來,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當然,靡麗笙是可憐 的,蜜秋兒太太也是可憐的;愫細也是可憐的;這樣的姿容,這樣的年紀,一輩子埋沒在這 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裡,嫁給他這樣一個活了半世無功無過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 是可憐,愛她愛得那麼厲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國式的傻事 來,也許他會淌下眼淚來,吻她的手,吻她的腳。無論誰,愛無論誰,愛到那個地步,總該 是可憐的……人,誰不是可憐的,可憐不了那麼許多!他應當對蜜秋兒太太說兩句同情的, 憤慨的話,靡麗笙等於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為人欺負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 不能夠。今天,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點。誰都應當體諒他, 安慰他,取笑他,賀他,吊他失去的自由。為什麼今天他盡遇著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圍在 他們自身的悲劇空氣裡?
哪!蜜秋兒太太又哭了,她說:「為什麼我這孩子也跟我一樣的命苦!誰想得到……索 性像了我倒也罷了。蜜秋兒先生死了,丟下三個孩子,跟著我千辛萬苦地過日子,那是人間 常有的事,不比她這樣……稀奇的變卦!說出去也難聽,叫靡麗笙以後怎樣做人呢?」她扭 過身去找手絹子,羅傑看著她,她肋下汗濕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棗紅色的衣衫變成了 黑的。眼淚與汗!眼淚與汗!陰陰的,炎熱的天——結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陣噁心。無疑 地,蜜秋兒太太與靡麗笙兩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羅傑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為了他, 蜜秋兒太太失去了愫細。為了愫細和他今天結婚,靡麗笙觸動了自己的心事。羅傑應當覺得 抱歉,心虛,然而他對她們只有極強烈的憎厭。誰不憎厭他們自己待虧了的人?羅傑很知道 他在這一剎那是一個野蠻的、無可理喻的動物。他站起身來,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門, 方才想起來,重新探頭進去說了一句:「我想我該去了。」蜜秋兒太太被淚水糊住了眼睛, 像盲人似地摸索著手絹子,鼻子裡吸了兩吸,沙聲道:「去吧,親愛的,願你幸福!」羅傑 道:「謝謝你。」他到外邊,上了車,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陽影子。凱絲玲站在一個賣木瓜 的攤子前面,背著手閒看著,見他出來了,向他喊:「走了麼,羅傑?」羅傑並不向她看, 只揮了一揮手,就把車子開走了。一個多鐘頭後,在教堂裡,他的心境略趨平和。一排一排 的白蠟燭的火光,在織金帳幔前跳躍著。風琴上的音樂,如同洪大的風,吹得燭光直向一邊 飄。聖壇兩旁的長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髮楂 子,很像蘸了糖的楊梅。窗子裡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一 切都是歡愉的,合理化的。羅傑願意他的母親在這兒;她年紀太大了,不然他也許會把她從 英國接來,參加這婚禮。……音樂的調子一變,愫細來了。他把身子略微側一側,就可以看 見她。用不著看,她的臉龐和身段上每一個細微的雕鏤線條,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 時又有些渺茫,彷彿她是他前生畫的一張圖——不,他想畫而沒畫成的一張圖。現在,他前 生所做的這個夢,向他緩緩地走過來了;裹著銀白的紗,雲裡霧裡,向他走過來了。走過玫 瑰色的窗子,她變了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了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子,她和她的 頭髮燃燒起來了。……隨後就是婚禮中的對答,主教的宣講,新郎新娘和全體證人到裡面的 小房間裡簽了字,走出來,賓客向他們拋灑米粒和紅綠紙屑。去拍照時,他同愫細單獨坐一 輛車;這時耳邊沒有教堂的音樂與喧嚷的人聲,一切都靜了下來,他又覺得不安起來。愫細 隔著喜紗向他微笑著,像玻璃紙包紮著的一個貴重的大洋娃娃,窩在一堆捲曲的小白紙條 裡。他問道:「累了麼?」愫細搖搖頭,他湊近了些,低聲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 答我一句話。」愫細笑道:「又來了!你問過我多少遍了?」羅傑道:「是的,這是最後一 次我問你。現在已經太晚了一些,可是……還來得及。」愫細把兩隻手托住了他的臉,柔聲 道:「滑稽的人!」羅傑道:「愫細,你為什麼喜歡我?」愫細把兩隻拇指順著他的眉毛慢 慢地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眉毛……這樣。」又順著他的眼眶慢慢抹過去,道:「因為你 的眼睛……這樣。」羅傑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後去吻她的嘴。過了一會,他又問道: 「你喜歡我到和我結婚的程度麼?我的意思是……你確實知道你喜歡我到這個程度麼?」她 重複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們又吻了。再過了一會,愫細發覺羅傑仍舊在那裡眼睜睜 地望著她,若有所思,便笑著,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裡吹了一口氣,羅傑只得閉上眼 睛。兩人重新吻了起來。他們拍了照片,然後到蜜秋兒宅裡去招待賀客,一直鬧到晚上,人 方才漸漸散去,他們回到羅傑的寓所的時候,已近午夜了。羅傑因為是華南大學男生宿舍的 舍監,因此他的住宅與宿舍距離極近,便於照應一切。房屋的後部與學生的網球場相通,前 門臨著傾斜的,窄窄的汽車道;那條水泥路,兩旁沿著鐵欄杆,紆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時 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欄杆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 熱氣,凝結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了熱帶森林中的回憶——回 憶裡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下面,枝枝葉葉,不多的 空隙裡,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 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 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響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 而不徹底的寂靜。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踏著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後面 又追來了一個人,叫道:「愫細!愫細!」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著一隻腳,一溜溜 下一大截子路,在鐵欄杆轉彎的地方,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欄杆,身子 往下一挫,就不見了。羅傑嚇呆了,站住了腳,站了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了轉彎的地 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地冒汗,把一套條紋布的 睡衣,全濕透了。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裡流。他明 知道井裡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裡張望,月光照得裡面雪亮,分明藏不了 人。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了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 人說著話,走上山來了,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 以玩得這麼晚才回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裡,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 了,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 的一個人。他們走過了,他怕後面還有比他們回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著上來,回 到他自己的屋子裡去了。華南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疏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 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裡孜孜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 忙!」一面說,一面朝他奔了過來。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了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 蚊帳,愫細一把揪住了那帳子,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沉沉地抱 住了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著帳子一同左右地搖擺 著。摩興德拉扎煞著兩隻手望著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 和他們的舍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南中國日報》上登 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麼?」這一句話,愫細聽了,異 常刺耳。她哪裡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蹬腳,腳上只有一 只金緞拖鞋。那一隻光著的腳劃破了許多處,全是血跡子。她這一鬧,便驚動了左鄰右舍, 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只見屋裡暗暗的, 只有書桌底下一隻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裡面兩隻粉嘟嘟的玉 腿,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著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薑黃色的 皮拖鞋裡。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麼?」摩興 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捻開了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了親人 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你們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 道:「怎麼一回事?我們正要問你呢!」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怎麼要問我?你——你 不要血口噴人!」旁邊有一個人勸住了他道:「又沒有說你什麼。」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髮 裡一陣搔,恨恨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 問題!我唸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了,進來了就哭!」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內 中有一個提議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去把他找來。」愫細聽了,臉也青 了,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沒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誰敢去 找他?」大家沉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裡面的細 情,不曉得應該怎麼樣處置……」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裡,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 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 畜生!」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青的人,眼看著這麼一個美麗而悲哀的 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隻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 歇歇!」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 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鐘了?……橫豎 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摩興德拉只求卸責,忙道: 「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愫細伸出一隻萎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 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我要回家!」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家裡電話號 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麼?」愫細搖頭拭淚道:「方纔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預備下山 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 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 呢?」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銳叫道:「不要提起他的 名字!」一個架著玳瑁框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地歎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 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有幾個年紀小些 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 球健將叉著腰,義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 腳!」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一齊慫恿著愫 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 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的熱心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 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屋裡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裡去睡好了。」那體育健將皺著眉 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裡,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 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 在這屋裡照顧您,也給您壯壯膽。」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學生 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籐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 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鐘頭。
愫細坐在籐椅上,身上兜了一條毛巾被,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 始終靜靜地睜著。摩興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過山麓的黑影子,山後頭的天是凍結了的湖的 冰藍色,大半個月亮,不規則的圓形,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見 了,整個的天全凍住了;還是淡淡的藍色,可是已經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 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 願意回到安白登宅裡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就有人自告奮勇到那兒去探風聲。他走過安白登 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著,汽車不見了,顯然是安白登已離開了家。那學生繞到大門前 去撳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僕歐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著說有急事;僕 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討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只得進去了。過了一會,滿面驚訝地 出來了,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安白登先生。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確是不 在家,便隨意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一溜煙奔回宿舍來報信。這裡全體學生便護送著愫 細,浩浩蕩蕩向安宅走來;僕歐見了愫細,好生奇怪,卻又摸不著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 去換上了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累絲」網巾,束上她的黃頭髮。學生們陪著她爬山 越嶺,抄近路來到校長宅裡。愫細回過身來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彷彿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 面,讓她獨自進去。學生們到了那裡,本來就有點膽寒,不等她開口,早就在台階上坐了下 來;這一等就等了幾個時辰。愫細再出來的時候,太陽黃黃地照在門前的籐蘿架上,架上爬 著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學生們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她,急於要聽她敘說校長 的反應。愫細微微張著嘴,把一隻手指緩緩摸著嘴角,沉默了一會。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也 很平淡,她說:「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她採了一 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氣。她記起昨天從教堂裡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裡,他那 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她向他的眼睛裡吹了一口氣,使他閉上了眼。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 ——雖然很少人注意到這件事實,其實並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衝動時,往往能夠幻想 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裡,兩隻手拍了一 下,把花壓扁了。有一個學生咳了一聲道:「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家 了!」又有一個說道:「巴克怕鬧出去於學校的名譽不好聽。」愫細擲去了那朵扁的牽牛 花。學校的名譽!那麼個破學堂!毀了它又怎樣?羅傑——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給毀了。她 問道:「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學生們答道:「是的。」愫細道:「我記得他是個和 善的老頭子,頂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走,我們去見他去。」學生們道:「現在不很早 了,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裡去了,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裡去。」這一次,學生們毫 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葉門外面,與聞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內。聽 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熱鬧。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 低低的,因此只聽見毛立士一句句地問,愫細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內容卻聽不清楚。問到 後來,愫細不回答了,只是哽咽著。
毛立士打了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不多一刻,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 兩個慌慌張張,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車趕來了。毛立士把一隻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把她 珍重地送了出來,扶上了車。學生們見了毛立士,連忙三三五五散了開去。自去談論這回 事。他們目前注意的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了起來;有的 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說他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了;因 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像到有這麼許多人關心他。頭一天晚上,他悄 悄地回到他的臥室裡,坐在床上看牆上掛著的愫細的照片。照片在暗影裡,看不清。他伸手 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掛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了照片的鏡架,燈是舊的,可是那嵌白暗龍仿 古的瓷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面上 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地跪在矮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 不記得。雙手捧著照相框子,吻著愫細的臉。隔在他們中間的只有冰涼的玻璃。不,不是玻 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 了。那麼,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 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 仰面睡著,把兩隻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 上,他覺也不覺得。
天亮了,燈光漸漸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來。他得離開這裡,快快的。他不願意 看見僕歐們;當然他用不著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麼他的新太太失蹤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 他們。他匆匆地跑到汽車間裡,在黎明中把車子開了出來。愫細……黑夜裡在山上亂跑,不 會出了什麼事吧?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裡去問她回了家沒有?如果沒有,他應當四 面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著風笑 了。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麼痛苦麼?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 裡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裡。今天不是週末,朋友們 都工作著,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 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 的,倒也不覺得什麼,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些酸痛。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復了 控制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回來,僕歐們見了他,並不敢問起什麼。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 太。蜜秋兒太太道:「哪!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您那兒麼?」蜜秋兒太太頓了 一頓道:「在這兒。」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好,你 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裡且不掛。聽見那邊也是靜靜地把聽筒拿在手裡,彷彿是發了一回 子怔,方才橐的一聲掛斷了。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著,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 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希 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 去,在那遼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著給她一些愛的教育。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 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剎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 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這 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的簡直不像話!」羅傑 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樓。羅傑覺 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 他,又彷彿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麼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 麼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 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地向後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著樓梯笑道:「願你 運氣好!」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詛咒似的,她也 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著眉,把眼睛很快地閉了一下,又睜開了。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 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就進了房。那是凱絲玲的臥室,暗沉沉地沒點燈,空氣裡飄著爽 身粉的氣味。玻璃門開著,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著白綢的晨衣,背對著他坐在小陽台的 鐵欄杆上。陽台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 所有,只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羅傑站在 玻璃門口,低低地叫了一聲「愫細!」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捲著 豁喇喇拍著欄杆,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 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地比畫了一下,又垂了下來。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 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羅 傑,你為什麼不早一些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 她把身子旋過來就著他,很有滑下欄杆去的危險。他待要湊近一些讓她靠住他,又彷彿…… 更危險。他躊躇了一會,從欄杆底下鑽了過去,面朝裡坐在第二格欄杆上。兩個人跟孩子似 的面對面坐著。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 月,大考結束之後麼?」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隨你揀。」愫細把 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 在知道懺悔了。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 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麼?」羅傑笑道:「他們 管得了我麼?無論如何,我在這裡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愫細道:「我們 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愫細又把他的手緊了一緊。 天暗了,風也緊了。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著,直竄到他的臉上去。她 笑著用兩隻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順著他的盾毛抹過去,順著他的眼皮抹過 去。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他說:「我們該回去了 吧?」她點點頭。他們挽著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樓下的樓梯口,立著靡麗笙,赤 褐色的頭髮亂蓬蓬披著,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抬著,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 和樓上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辯。羅傑道:「晚安,靡麗笙!」靡麗笙不答。她直 直地垂著兩隻手臂,手指楂開了又團緊了。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並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面奔 下樓去,抱住了靡麗笙,直把她向牆上推,彷彿怕她有什麼舉動似的。羅傑看見這個情形, 不禁變色。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 夷去了,遠遠地離開了靡麗笙,蜜秋兒太太,僕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 使人難堪的。當然,等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依舊要見到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了真正 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了,他們誰也不怕了。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 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面,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 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 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地哼了一 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 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 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 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 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僕歐們預備晚飯。 僕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 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抬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 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裡。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 睛,一面笑一面銳叫道:「喂,喂!你這是做什麼?」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 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麼美!燈影裡飄著她 的鬆鬆的淡金色的頭髮。長著這樣輕柔的頭髮的人,腦子裡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裡總 該有他罷?
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裡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 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 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 使我有些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他們放大了十幾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 「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呵,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麼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 多麼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僕歐敲門進來報道:「巴克先生來了。」愫細噘著嘴 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話? 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裡來。巴克背著手,面向著外,站在窗 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些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髮,頭頂正中卻只餘下光蕩蕩 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 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裡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 批考卷,宿舍裡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地說道: 「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麼?」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 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吧?不見得帶燒飯的僕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 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麼?」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了一副喉嚨答 道:「當然!」巴克漲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歎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 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只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 去,似乎有些侷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面對著窗子,輕輕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 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裡,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面使我們 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干涉的權利。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我們有干涉的權利,我 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巴克?請你 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麼熟的朋友,還用得著客氣麼?」巴克對他的眼睛裡深深地看了 一眼,彷彿是疑心他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 嚼字地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為也管束 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的手裡……」羅傑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道: 「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太太跑到男生宿 捨裡,看樣子是……受了些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作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 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 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 事,很有些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 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岳母帶了女兒四下裡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 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閒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 在褲袋裡,露在外面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彷彿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 來道:「這件事?……我還是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犯了法麼?」巴克 躲躲閃閃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 有一些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辯;就連對於最親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 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麼話可說 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鐘,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 裡除了鐘擺的滴嗒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鍾不大准了,可是一 架鍾還是一架鐘。女的,成天的結絨線,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 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麼?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 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裡面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面又何嘗 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 的蛛絲網一般地飄粘在他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他把一隻手放在巴克的肩 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這樣的為難。我明天就辭職!」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兒 去?」羅傑聳了聳肩道:「可去的地方多著呢。上海,南京,北京,漢口,廈門,新加坡, 有的是大學校。在中國的英國人,該不會失業罷?」巴克道:「上海我勸你不要去,那兒的 大學多半是教會主辦的,你知道他們對於教授的人選是特別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 他們習常的偏見。至於北京之類的地方,學校裡教會的氣氛也是相當的濃厚……」羅傑笑 道:「別替我擔憂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過意不去。那麼,明天見罷,謝謝你來告訴我這 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羅傑笑道:「明天 見!」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羅傑道:「明天見!」
巴克走了之後,羅傑老是呆木木地,面向著窗外站著,依然是把兩隻大拇指插在褲袋 裡,其餘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跟著手上的節奏,腳跟也在地上磕篤磕篤踮動。他藉著這 聲浪,蓋住了他自己斷斷續續的抽噎。他不能讓他自己聽見他自己哭泣!其實也不是哭,只 是一口氣一時透不過來。他在這種情形下不過一兩分鐘,後來就好了。他要離開香港了,— —香港,昨天他稱呼它為一個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鄉。 他還有母親在英國,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時候,總覺得過不慣。可是,究竟東方 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華南大學來教書的時候,他是一個熱心 愛著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的時候,他有時也用腦子思索一下。但是華南大學的空氣不是 宜於思想的。春天,滿山的杜鵑花在纏綿雨裡紅著,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紅不斷地紅。 夏天,你爬過黃土的壟子去上課,夾道開著紅而熱的木槿花,像許多燒殘的小太陽。秋天和 冬天,空氣脆而甜潤,像夾心餅乾。山風,海風,嗚嗚吹著棕綠的,蒼銀色的樹。你只想帶 著幾頭狗,呼嘯著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腦子的劇烈的運動。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五年來, 他沒有換過他的講義;物理化學的研究是日新月異地在那裡進步著,但是他從來不看新出的 科學書籍與雜誌;連以前讀過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現在用的還是十五年前他所採用的教 科書。二十年前他在英國讀書時,聽講的筆記,他仍舊用作補充材料,偶然在課堂裡說兩句 笑話,那也是十五年來一直在講著的。氮氣的那一課有氮氣的笑話,氫氣有氫氣的笑話,氧 氣有氧氣的笑話。這樣的一個人,只要他懂得一點點幽默,總不能夠過分地看得起自己吧? 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對於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學教育,也沒有多少信心。但是,無論如何,把 一千來個悠閒的年青人聚集在美麗的環境裡,即使你不去理會他們的智識與性靈一類的麻煩 的東西,總也是一件不壞的事。好也罷,壞也罷,他照那個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並沒有礙 著誰,他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為什麼愫細,那黃頭髮的女孩子,不讓他照這樣子活下 去?想到愫細,他就到房裡去找愫細。她蹲在地上理著箱子,膝蓋上貼著挖花小茶托,身邊 堆著預備化裝跳舞時用的中國天青緞子補服與大紅平金裙子。聽見他的腳步響,她抬起頭 來,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燈盞照耀得眩暈了,她看不見他。她笑道:「去了那麼久!」他不 說話,只站在門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個屋頂。愫細以為他又像方纔那麼渴望地凝視 著她,她決定慷慨一點。她微微偏著頭,打了個呵欠,藍陰陰的雙眼皮,迷濛地要闔下來, 笑道:「我要睡了。現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羅傑聽了這話,突然覺得他的兩隻手 臂異常沉重,被氣力充滿了,墜得酸痛。他也許真的會打她。他沒有,當然他沒有,他只把 頭向後仰著,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紅布條子,跳在空中 蹦回到他臉上,抽打他的面頰。愫細吃了一驚,身子蹲不穩,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著 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彷彿有話和她說,向她一看,又笑了起來,一路笑,一路朝外走。 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館裡。
第二天,他到校長的辦公處去交呈一封正式辭職的書信。巴克玩弄著那張信紙,慢慢地 問道:「當然,你預備按照我們原來的合同上的約定,在提出辭職後,仍舊幫我們一個月的 忙?」羅傑道:「那個……如果你認為那是絕對必要的……我知道,這一個月學校裡是特別 的忙,但是,麥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還有蘭勃脫,你也表示過你覺得他是相當的可 靠……」巴克道:」無論他是怎樣的可靠,這是大考的時候,你知道這兒少不了你。」羅傑 不語。經過了這一番搗亂,他怎麼能夠繼續和這裡的教授,助教,書記們共事?他怎麼能夠 管束宿舍裡的學生?他很知道他們將他當做怎樣的一個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瞭解你 這一次的辭職是有特殊的原因。在這種情形下,我不能夠堅持要求你履行當初的條件。但是 我仍然希望你肯在這兒多待三個禮拜,為了我們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經說過了,今天我 願意再說一遍:這回的事,我是萬分的對你不起。種種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說不出的抱歉。也許你覺得我不夠朋友。如果為了這回事我失去了你這麼一個友人,那麼我對我自己更 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為了職務而對不起自己,我這已經不是第一 次了。」羅傑為他這幾句話說動了心。他是巴克特別賞識的人。在過去的十五年,他辦事向 來是循規蹈矩,一絲不亂的,現在他應當有始有終才對。他考慮了一會,決定了道:「好 吧,我等考試完畢,開過了教職員會議再走。」巴克站起身來和他握了握手道:「謝謝 你!」羅傑也站起身來,和他道了再會,就離開了校長室。
他早就預料到他所擔任下來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實比他所想的還要複雜。他是 理科主任兼舍監。在大考期間,他和學生之間極多含有個人性質的接觸。考試方面有口試, 實驗;在宿舍裡,他不能容許他們有開夜車等等越軌行動;精神過分緊張的學生們,往往會 為了一些小事爭吵起來,鬧到舍監跟前去;有一部分學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經鬆弛,必定要 有猛烈的反應,羅傑不能讓他們在宿舍裡舉行狂歡的集會,攪擾了其他的人。羅傑怕極了這 一類的交涉,因為學生們都是年少氣盛的,不善於掩藏他們的內心。他管理宿舍已經多年, 平時得罪他們的地方自然不少,他們向來對於他就沒有好感,只是在積威之下,不敢作任何 表示。現在他自己行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嚴,他們也就不顧體面,當著他的面出言不遜, 他一轉身,便公開地嘲笑他,羅傑在人叢中來去總覺得背上汗濕了一大塊,白外套稀皺地黏 在身上。至於教職員,他們當然比較學生們富於涵養,在表面上不但若無其事,而且對於他 特別的體貼,他們從來不提及他的寓所的遷移,彷彿他這些年來一直住在旅館裡一般。他們 也不談學校裡的事,因為未來的計劃裡沒有他,也許他有些惘然。他們避免一切道德問題; 小說與電影之類的消閒品沾著男女的關係太多了,他們不能當著他加以批評或介紹,他們也 不像往常一般交替著說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近來教職員圈內唯一的談資就是他的婚姻。連政 治與世界大局他們也不敢輕易提起,因為往往有一兩個脾氣躁的老頭子會氣吁吁地奉勸大家 不要忘了維持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於是大家立刻寂然無聲,回味羅傑安白登的醜 史。許許多多的話題,他們都怕他嫌忌諱,因而他們和他簡直沒有話說,窘得可憐。他躲著 他們,一半也是出於惻隱之心,同時那種過於顯著的圓滑,也使他非常難堪。然而他最不能 夠忍耐的,還是一般女人對於他的態度。女秘書,女打字員,女學生,教職員的太太們,一 個個睜著牛一般的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著他,把臉嚇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 突然發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該作的事來。她們鄙視他,憎惡他,但是同時她們畏畏縮縮地喜 歡一切犯罪的人,殘暴的,野蠻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這兒耽得久了,總有一天她們會 把他逼成這麼樣的一個人。因為這個,他更加急於要離開香港。
他把兩天的工作並在一天做。愫細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難於解決。英國的離婚律 是特別的嚴峻,雙方協議離婚,在法律上並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瘋狂,或因罪入獄, 才有解約的希望。如果他們僅僅立約分居的話,他又不得不養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 到別處去混飯吃,帶著她走,她固然不情願,連他也不情願;不帶著她走,他怎麼有能力維 持兩份家?在目前這種敵視的局面下,愫細和她的母親肯諒解他的處境的艱難麼?但是她們 把他逼瘋了,於她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他相信蜜秋兒太太總有辦法;她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岳 母,靡麗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順利地離了婚麼?
愫細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兒太太幾次三番打電話和托人來找羅傑。羅傑總是設法使人轉達,說他正在忙著,無論有什麼事,總得過了這幾天再講。眼前這幾天,要他冷靜地處置他 的婚姻的糾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考試總算是告了一個小段落。麥菲生夫婦和巴克的長子約他去打網球。他們四個人結伴打網球的習慣已經有了多年的歷史了;他們現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請他,是因為不願他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他不能不照常 去,也是因為不願他們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然而異樣總有些異樣的;麥菲生太太一上場 便心不在焉,打了幾盤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兒子陪她坐在草坪邊的長椅上,看羅傑 和麥菲生單打。羅傑正在往來奔馳著,忽然覺得球場外麥菲生太太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把手 搭在眉毛上,凝神看著他,一面看一面對麥菲生太太說一些話,笑得直不起腰來。麥菲生太 太有些侷促不安的樣子。他覺得他自己是動物園裡的一頭獸,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網拍一 丟,向麥菲生道:「我累了,讓巴克陪你來幾盤罷。」麥菲生笑道:「你認輸了?」麥菲生 太太道:「人家肯認輸,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該歇歇了。巴克給他父親叫去有事。天也晚 了,我們回去吧。」羅傑和麥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場。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 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髮,濃得不可收拾,高高 地堆在頭上;生著一個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後縮著。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只有笑 起來的時候,瞇緊了,有些妖嬈。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台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 是她現在穿著一件寬大的蔥白外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把那件外衣繃得筆直,看不出身段 來。毛立士為了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 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數一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了。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他們 兩人間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現在毛立士的報復,也就更為香甜。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 大學的校區內,和羅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注意過,她向羅傑和麥 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便飯。我丈夫待會兒 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麥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對不起,我有些事,怕不 能夠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 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 只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准到。幾點鐘?」 哆玲妲道:「准八點。」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麼?」哆玲妲道:「那用不著。安白登教 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 一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向山叢中的石階去。哆玲妲道:「不行! 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 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慄。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 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捲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地聯想到愫 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台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 一閃地霎著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 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呆在旅館裡。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 朋友們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麥菲生插嘴道:「對了,今天輪到他們開他們的 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嗤一笑 道:「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麼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 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了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 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梯,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 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 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 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 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 飯後,大家圍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 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傑悄悄地走開了,去捻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 電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拍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涼 席,蓆子上擱著一本雜誌,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一歪身坐了下 來,在裡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 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麼?」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 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迭地把那本雜誌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 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 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誌,身子坐在羅傑的左 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經不起輕輕的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著一件淡黑銀皮 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裡彷彿養著兩隻小松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羅傑猛 然站起身子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裡的人有沒有 注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噗噗 噗之上,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喝彩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 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 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鐘內, 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 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裡,她的潤澤的臉 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反都鍍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 「不要把你自己壓制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 玲妲,她對於他連一些單純的性的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 他沒有壓制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 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麼!哆玲妲又說了:「壓制得太厲害,是危險 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死了麼?」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 不到事——」羅傑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 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慾望,但是他一味壓制著自己。結果他有 些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她 這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裡盤來盤去只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 佛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裡,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蠓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 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 ——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裡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裡來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裡穿過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 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個樣子!」蘭勃脫道:「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嚇著了女士太太們,倒反而不好!」哆 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傑,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 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且不回 過身來,站定了,緩緩地伸手去捏捏帽簷,然後兩隻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式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兩隻茁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羅傑並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 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彷彿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 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只覺得他走到哪裡,暗到哪裡。 路上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一觸帽簷,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裡漆黑的。連僕人房裡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家,僕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捻開了電燈。穿堂裡面掛滿了塵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隻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裡走來。廚房裡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僕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藉著穿堂裡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 只管想著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 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彷彿是一個人在那裡哭。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呆,一蓬熱氣 直衝到他臉上去,臉上全濕了。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去。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裡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
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