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陳在中秋節後得病,直到九月中才痊癒。又養息了十多天,這一日太極陳精神爽快,對群徒說:「你們只顧服侍病人,把功夫也就耽誤了。等明天叫啞巴把場子打掃打掃,兵刃也擦摩擦磨。」
太極陳性情嚴冷,卻是尋常也不是總鬧脾氣的,何況這一場病,弟子們盡心侍疾,他儘管口不言謝,心上到底感激的,坐在太師椅子上,撚鬚含笑而談。眾弟子侍坐左右,見師傅今天高興,各人遂將自己所練的技業,和內功調息之法,有不明瞭處一一說出來,請師傅指正。
太極陳給眾人指點一二,隨即欣然說道:「今天天氣很好,晚上月亮明,我就下場子。一來我自己也該練習練習,二來也可驗看驗看你們近來的功夫。」
耿永豐、談永年一聽此言,很高興的答應了,忙著到方家屯,給方子壽送信,又到隔巷,把屈金壽找來。即刻開了跨院的門,吩咐啞巴路四,把場子快快收拾乾淨。
耿永豐大聲告訴路四:「老當家的今天是病後第一天下場子,非常高興,你把兵器架子全打磨淨了。老當家的今天一痛快,也許把太極門的絕招,傾囊抖露出來。」
啞巴聽了,趕快打掃把式場子,擦磨兵器,用細磚末蘸油,把架上兵刃擦得錚亮。耿永豐、談永年、屈金壽,也跟著一齊動手。雖然老師傅才病了一個來月,可是沒正經練武,差不多快半年了。
不一刻,方子壽也已趕了來,欣然說道:「師傅今天高興?」
耿永豐道:「老師今天高興極了,要在月亮地練拳。老四你趕到了很好,今天老師不知要教多少路呢。你不用回去了,今晚就住在這裡吧。」
四個徒弟聚在武場,未到申刻,已經忙著把練武的罩棚和露天場子都收拾好了,又將以前學過的招數私自演習了一遍。晚飯後,師徒喝了幾杯茶,又□談一回,太極陳這才率領群徒,來到跨院。
這時碧藍的晴空,萬里無雲,星河耿耿,新月初升,那兵器架上的長短兵刃,被皎月的清輝照耀著,反射出來閃閃的青光,顯露出兵刃的鋒芒銳利。
在練武場四角,本有四架戮燈,不過光亮很小。等到太極陳師徒齊集把式場罩棚前,啞巴路四走過去,要把燈焰全撥大了。太極陳迎面說道:「啞巴,把燈全熄了罷。這麼亮的月光,豈不比那昏黃的燈光還強?」他又隨口說道:「我們練功夫,你可以隨便歇著去吧。」
眼看著啞巴熄了燈退出去,又把跨院門掩了,太極陳轉臉來,向耿永豐、方子壽、談永年、屈金壽等說道:「你們這幾個月,自己練得怎麼樣了?覺得有進境麼?」
耿永豐見師傅今日的神氣,聲色藹然,遂向五弟等看了一眼。談永年忙說:「頭些日子,師傅欠安,我們人人心上慌慌的,也沒顧得考究。這些天倒是早晚用功,不敢稍懈,有了疑惑的地方,我們就請教三師兄。不過這裡頭,三師兄也有說不上來的。」
太極陳轉看耿永豐。耿永豐陪笑道:「太極拳的奧義,弟子領略的不多,五弟、七弟他們不知道了就問我,有時就把我問住了,師傅常說,牽動四兩撥千金,弟子倒是明白,只是運用起來,手法上總覺得夠不上得心應手。五弟擺出式子來,教我給他矯正,我還不知巧勁怎麼使呢。」
太極陳微微一笑道:「初步門徑,常常會覺著有這樣的。有的好像明白了,細一著真,又全不明白;有的心裡明白的,可是口上說不出來。這就是功夫上還隔著一層,就到了升堂入室的地步了。可是欲速則不達,太極拳的精義,是隨著個人功夫的進境漸漸領悟,不是靠著講解指示,就能速成的。」
太極陳又微咳了一聲,徐徐說道:「太極拳的拳法,微妙處就在這一圖中。」說著做了一個手勢。
「這拳法本於太極圖說。有人說,太極圖是從道家推演來的,並非易學正宗,這個不去管它;我們只說太極拳的運用,不管太極圖的來源。太極拳依太極圖的學理,由無極而太極,即由無相而生有相,由靜而生動。太極十三式,□、[才履]、擠、按、采、[才列]、肘、靠,是為八卦,亦即四方四隅;進、退、顧、盼、定,是為五行。合五行八方,統為十三式,就是太極拳的拳訣。每一字訣,有一字訣的運用;那一訣功夫不到,就運用不靈。初學常覺顧此失彼,又被玄談奧義所迷,就以為太極拳不易學了,卻也是的。太極十三式變化不測,式式相生,運用起來是一貫的。包括起來是由動至靜的,拳術練成,便能靜以制動,攻暇抵隙。練拳的時候,還要一心存想,英華內斂,抱元守一,這就是煉氣凝神;必要氣貫丹田,技重不搖,使得靜如山嶽,動若河決。人剛我柔為『走』,人順我背為『黏』;能得走字訣,休為黏字累。敵未動,我不動;敵動,我先動。只爭一著先,便是守為攻。」
太極陳講到這裡,向眾弟子臉上一看,看看他們領悟了沒有,隨向三弟子發話道:「永豐,你解說一遍,給他們聽聽。我問你,什麼較敵未動,我不動;敵動,我先動?這為的是什麼?攻敵致勝的要者,是早動手,先發招好?還是容得敵人的招術發動出來,我們以逸待勞的好?」
耿永豐從師有年,這些理論早都耳熟能詳了,遂答道:「我們這太極拳,要訣在以柔克剛,以巧降力,能制先機。敵不動,我當然不動,這就是『靜以制動』。可是身雖未動,精氣神早貫於四肢,在是暗寓先發制敵之意。容到敵人已經把招發出來,這決不是一味的以逸待勞,在是使敵人的力量發□出來,敵人就外強中乾,身心失了平衡。此時我們運用太極拳,可就決不許慢了;我們應該乘虛疾入,攻敵不備。要借勁打勁,以敵之力攻敵之力,這就是『敵動,我先動』。『我先動』不是我先動手,乃是說我『得佔先著』,應付靈活。『四兩撥千金』,巧妙全在這裡。師傅,是這樣的嗎?」
太極陳道:「子壽、永年、金壽,你們說對嗎?」一齊答道:「是的。」
太極陳今天下場子,雖然未脫長袍,可是口講指劃,把太極拳的一招一式,頗講出不少來。眾弟子認為機會難得,頭一個是耿永豐,他心中懷藏著疑而未覺得地方很多很多,正要請師傅逐式表演指撥,不意五師弟談永年也趁師傅高興,搶先湊過來,問道:「師傅,太極拳第七式『摟膝拗步』,第九式『手揮琵琶』,還有十六式『海底針』,二十七式『野馬分鬃』,是這麼練麼?弟子運用起來,總覺著這幾招不能得心應手,曾聽師傅說,這幾招的功用能置敵人於不能用武之地,展開太極拳封閉攔切之力,用好了,不僅能把敵人發的招拆散了,還能趁勢取勝。可是我直到現在,這幾個式子的訣竅,一點也沒有得著。」一面說,一面把這幾套拳式演出來,請師傅指正。
太極陳微微含笑道:「你說的『摟膝拗步』這一式,如遇敵人用『鐵腿掃樁』,或用『擺蓮腿』,來□我們的下盤,我們就可以用這式來破他。用的得當,不但可以將敵人的招術拆了,敵人招術變化稍遲,我們還能把他的身勢制住,使他不能立即換招。然後我們趁勢變勢撥招,便令敵人難逃太極拳下。這一招在太極拳訣上是運用[才履]字訣,重在下盤之力。」
說到這裡,太極陳把這招的功用以及打招的訣要,都以身作則的擺出架勢來。隨著又表演第九式「手揮琵琶」。
「這一式太極拳中非常重要。敵人走中宮直進,用『黑虎掏心』、『烏龍出洞』等招術來攻,我便可運用此招破他。在拳訣上重在『擠』、『按』之力,按卦象的離宮,論方向是正東;雖中虛,由無極生有極;這地方既不能閉,又不能走,全靠著靜以制動,虛中有實,借力打力。」
太極陳隨又把第十六式「海底針」,二十七式「野馬分鬃」全演了一遍。講完這幾招的訣要,然後又教談永年重練了一遍,別的弟子也都隨著看。談永年經師傅這番指點,立刻心領神會。四弟子方子壽看著師弟談永年那種高興的神氣,如膺九錫,不禁偷笑。
五弟子搶先領教,飽載而歸。耿永豐叫了一聲「師傅」,剛要請教,四弟子方子壽卻又搶先上來,乘著師傅轉臉的功夫,將一柄純鋼劍提了過來,笑嘻嘻的捧到師傅面前,說道:「師傅,你老看這把劍……」
太極陳轉身一看,接過來,就月光細細端詳。劍長三尺八寸,綠紗皮鞘已然破壞,吞口銅什件卻很精緻。
方子壽笑道:「這是弟子新從懷慶府一家古董攤上買來的,倒是一口古劍。師傅你瞧,使得過嗎?」
月光下,太極陳一按崩簧,崩簧鬆了,用不著按,信手便噌的拔出鞘來。劍才出鞘,一縷青光映月爭輝,脊厚刃薄,鞘雖殘舊,柄雖活動,用指甲彈了彈,劍身卻錚然有聲,恍似龍吟。太極陳掂了掂,又驗了驗刃口,立刻對方子壽道:「那裡買來的?」
方子壽重答道:「在府城古董攤上。」
太極陳道:「你倒識貨,花了多少錢?」答道:「才五吊九六串,買來剛六七天。」
太極陳就月色下,細賞此劍。群弟子聚過來,一同看劍。太極陳對眾弟子道:「這把劍也可以說是無價之寶。你們看,這是精鋼所鑄,剛中有柔,比我那把劍還強。」
方子壽欣然道:「師傅那把劍,不是三十五兩銀子買的嗎?這個便宜貨,倒教弟子瞎撞上了。」
太極陳手提著劍柄,顫了顫,連聲說:「好劍!不過零件必須收拾,劍把劍托也都搖晃了。」
太極陳提劍走到武場當中一站,向眾弟子道:「我這些日子一病累月,功夫也都擱荒了;子壽這把劍,倒很值得試一試。子壽,你拿這把劍給我看,你是繞著彎子,要究一究奇門十三劍劍點嗎?」
方子壽見師傅臉上隱含笑意,忙順著口氣應承道:「師傅,你老人家栽培我們。不過師傅病剛好,我怕你老過於勞神。」
太極陳含笑道:「子壽,我不是捨不得教給你,無奈你天資有限。」
耿永豐、談永年等,都一齊慫恿道:「師傅,你老人家精神要是好,你老就費心練一套吧。我們幾個人巴不得你老人家練一趟,我們看看哩。」
太極陳哼了一聲,卻又笑道:「我就知道子壽專好耍這小心眼。想要學劍,就弄一把好劍來給我看看。」
但是太極陳這回卻把方子壽的本意猜斷錯了。方子壽深感師傅救命洗冤之恩,無以為報,他花了五十六兩銀子,尋來這一把好劍,意思是看準了師傅愛的話,他就裝配好了,奉獻給師傅,聊盡孝心。他的酬恩微忱,可以借劍掬示了。不道意外的師傅錯疑他要學劍,這又是求之不得。
太極陳對群徒道:「連你們也誤會我了,我何嘗把太極門的武功秘惜不傳?我只恨你們悟性太慢,耐心不足,教我費了多少唇舌,把拳訣劍點給你們講解了一遍又一遍,你們還是瞪著眼珠子發楞。你們總覺得我說的這些理論近乎空談,你們只盼望我不講玄理,只演實式把一招一式從頭到尾,都傳給你們,你們比葫蘆畫瓢,就算是學會了。告訴你,那不成!人人都是這樣,最怕我逼著練死式子,一個式子練二三十天,你們都嫌我太麻煩。『人家會了,還這麼瑣碎!』殊不知太極拳這一門差之毫□,失之千里,□根基一點也不許躐等含糊。子壽的脾氣就是沒耐心,又沒悟性,練個粗枝大葉還行,一到細處,你就嫌麻煩了。我不肯教你,不是捨不得,乃是看準你要半途而廢。你還記得嗎?我教你『盤馬彎弓』那一招,只教你站半個月,你就受不住了,那可怎麼行?現在你哥們幾個都盼望我把太極十三劍演一套,我就演一套,你們好好看著。自己那點不對,就勢改正過來。其實光看我練,不聽我辯開了細講,那不過是看熱鬧,除非你們自己有一點根,看我練還有點用。」
這時月到中天,清輝匝地,令人倍覺爽快。太極陳立身於月光之下,眼望清空,精神一提,立刻目攏英光,左手倒提劍把,右手掐劍訣,把門戶一立,雙臂一圈,立刻將劍換交右手,左手掐劍訣,指尖指到左額,劍尖上指天空,亮「舉火燒天」式。一變招,身隨劍走,「青龍探爪」、「白鶴抖翎」,把身法劍式倏然展開,說道:「你們留神看!」
登時間,劍光閃閃,泛起一團青光,進退起落,身劍合一。身法是迅若風飄,劍法是疾若電掣,果然不愧為技擊名家。
施展到「龍門三擊浪」,身隨劍起,嗖的一縱,縱出兩丈多遠,跟著一收勢,立刻仍回到原起勢的地方,連半步也不差,把劍重交左手,雖在病後,仍然攝得住氣。弟子們不禁歡呼:「今夜竟得觀太極十三劍的全套!」
忽然間,牆隅那邊人影一閃。眾人齊叫道:「誰?」
太極陳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啞□路四。太極陳提劍走過兩步,大聲叫道:「是路四嗎?你還沒出去,你難道也想看我們的劍術嗎?」
啞巴轉身要走,忽又過來,呵呵了半晌,才用手一指兵刃,又指跨院門口。太極陳這才想起來,啞巴大概是等著師徒練完了,好進來收拾兵刃,關門上鎖,他一天的差事才算交代完。然而這個啞□的興頭卻也不小,他竟不去下房假寐等候,卻跑到這裡,看練劍演拳。太極陳不禁失笑道:「你也喜好這個嗎?你一個殘廢人,也要練太極拳嗎?」
啞巴比手劃腳,向太極陳做手勢。耿永豐說:「這可糟,好不容易師傅高高興興的講著武功,傳著劍術,卻叫啞巴打岔了!」走到啞巴面前說道:「你忘了規矩了吧?師傅上武場,不許□人出入……」
啞巴一低頭,急忙轉身退出去了。
果然不出耿永豐所料,太極陳覺得多少有點疲累,遂向門人說道:「天不早了,明天再練吧。」
自此太極陳督促群徒,逐日的下場子,練功夫。不過有時不高興,還是教徒弟們自己練。
光陰荏苒,轉瞬又是一年。太極陳的大弟子傅劍南,十年受業,深領師恩,藝成出師,跌涉江湖,雖然魚雁常通,書璧時至,卻是師徒久違,已經七年沒見面了。這一日傅劍南忽然帶著許多禮物,來到陳家溝,給師傅請安祝壽,順便還打聽一點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