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錢良玉坐在書桌前挑燈夜讀,準備次日的小考。
門上響起極其細微的輕敲,錢良偉推門而入,輕而迅速地關上門。
「幹麼鬼鬼祟祟的?做賊啊?」錢良玉揚起眉。
「姊,爸的摩托車鑰匙是不是在你這?」錢良偉放低音量,似乎怕吵醒已入睡的父母。
「幹麼問?」
「我要用一下車,一下下就好。」
「不行。」錢良玉想也沒想地回絕。良偉跟她一樣會騎車,可是媽媽只有在偶爾拗不過他的懇求時才讓他騎到附近的商店,其他時候都是趁爸媽不在,他才敢騎遠一點。
「媽知道會不高興。」
「媽就是愛大驚小怪,我班上每個人都嘛騎車趴趴走。」良偉覺得很受不了,他都國三了,媽媽還是把他當小孩子,這也不准那也不准。
「不行,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
錢良偉遲疑了下,說:「我同學跟我借的筆記沒還,我想去跟他拿。」
「晚上十一點多?你幾時變得那麼用功?」錢良玉一點都不信,她太瞭解弟弟了。「從實招來。」
錢良偉知道騙不過姊姊,考慮了好半晌才坦白道:「我……我喜歡的一個女生明天生日啦,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在十二點的時候跟她說生日快樂,把禮物給她……你不要跟媽說喔。」要是媽媽知道他在追女生,一定會抓狂。
錢良玉愣住,沒料到會是這種答案。她的小弟居然已經有了喜歡的女生!
她訝異地看著他,良偉跟小時候沒兩樣,皮膚白白的,臉圓圓的,這幾年是長高了些沒錯,但還是比她矮上一、兩公分,不像那個項朝陽,彷彿餐餐吃肥料似的,本來只跟她差不多高,現在竟然超過她足足半個頭,甚至比項伯伯還高……
可惡!她想那個討厭鬼做什麼!那種四肢發達的男生怎能跟她弟弟相比!
回過神,錢良玉對弟弟說:「你明天再去找那個女生不是一樣?」
「不一樣啦,我想當第一個祝她生日快樂的人,姊,我……我真的很喜歡她。」
看見弟弟情竇初開、臉紅紅的模樣,錢良玉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怪異,但是她的理智仍在。「還是不行,要是媽知道我把鑰匙給你,我會被罵。」而且她不放心他在半夜偷偷溜出家門。
「拜託啦……姊,我只要去一下下就好,她家離我們家很近,騎車不用十分鐘就到了,我保證馬上回來。」
「都已經這麼晚了,人家說不定早睡了,而且你現在去找她,就不怕給她爸媽看見?」
「她朋友跟我說她爸媽出國去了,而且她也沒那麼早睡。」他早就打聽好了,現在就欠交通工具。「姊,拜託拜託拜託……我一個鐘頭內一定回來,爸媽絕對不會發現。」
錢良玉知道自己對弟弟就是無法硬起心腸,每次都這樣。
「一個鐘頭太久了,你把禮物給她就馬上回來。」她刻意板著臉又囑咐。「騎車不要騎太快,安全帽要戴。」
「沒問題!」錢良偉高興得咧大了嘴。「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下不為例。」錢良玉打開抽屜,把機車鑰匙交給他。「快去快回,一到家就把鑰匙還來,我等你。」
錢良偉興高采烈卻不忘小心翼翼地離開,幾分鐘後,錢良玉聽到房子前傳來的隱隱摩托車聲,不過只有短短片刻,不至於吵醒睡在後側臥房的父母。
錢良玉的目光重新回到課本上,但很快發現她難以定下心來唸書,事實是,她開始有些後悔把車鑰匙給良偉了。良偉信任她,總是把不想讓爸媽知道的事告訴她,她喜歡這類兩人共享的小秘密,因為這樣使她覺得跟弟弟很親近,而他們的感情也的確很好。
但是她就是不喜歡他在三更半夜出門,萬一他遇上壞人怎麼辦?或是給警察抓到他無照騎車呢?
真討厭……她煩躁地合上書本,決定等良偉回來再繼續溫書,不過她會先好好地罵他一頓。
然而,她一直沒等到自己的弟弟歸來。
在漫長的數小時中,她懊悔、生氣、擔憂、坐立難安,明明眼皮已經沉重得睜不開,可是又不敢上床,即使最後濃重的睡意戰勝了她的意志,她也是趴在書桌上睡睡醒醒,耳朵豎得高高的,怕錯過了車聲。
她想叫醒爸媽,對他們據實以告,可是又怕良偉怪她出賣他,也怕媽媽責備她,怪她沒照顧好弟弟。
直到凌晨五點半左右,尖銳的電話鈴聲響遍整棟房子,錢良玉猛地坐直了身子。
她想,一定是良偉打回來的,她應該鬆了口氣,但是她沒有,反而感到一股沒來由的恐慌掐住她的心臟,就像惡魔的手。
幾分鐘後她就知道,那是一通來自地獄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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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惡夢,她不斷告訴自己。
錢良玉癡愣地站在這個處處都是白牆壁的冰冷走廊上,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
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和兩個警察正跟她的爸媽說話。
他們說,良偉在路上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到了。
他們說,良偉沒戴安全帽,頭部受到重擊,即使他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仍是無能為力。
他們說,他們很遺憾……
他們都是騙子!大騙子!良偉只是出門一下下,很快就回家,他保證過的……他向她保證過的……
錢良玉想大叫,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醫生,你弄錯了,那不是我兒子……」錢母緊揪著醫師的袖子,聲音顫抖,兩眼瞠到一種駭人的大小。「死掉的不是我兒子,你們都弄錯了……我家良偉還在家裡睡覺……」
「秀枝,你冷靜點……」錢父哽咽,硬是把妻子拉開。「醫師已經盡力了,這是命啊……」淚水從那張平凡的老臉上滑下。
「都是你!都是你的錯!」錢母完全失去理智,邊掙扎邊嘶喊著:「你為什麼要教他騎車?你為什麼要給他騎那輛老爺車?為什麼要讓他騎車出門?你說啊!你說啊!」
「我沒有──」
「媽,鑰匙是我給良偉的。」錢良玉終於開口,可是她不確定有沒有人聽見,因為那個聲音遙遠得不像她的。
「你說什麼?」錢母驟然轉頭。「你再說一次?」
「車鑰匙一直在我那裡,是我給他──」
啪!
錢良玉的話尾被狠狠的一巴掌打掉,纖瘦的身子整個跌坐在地上。
「秀枝!」錢父抱住妻子,嗓音粗嗄,錢良玉在父親臉上看見傷痛跟譴責。
「是你!」錢母歇斯底里地吼道:「是你害死良偉!就是你!現在你弟弟死了,你高興了吧?!作孽啊!我怎麼會養出你這種女兒?老天爺,為什麼禰要這樣懲罰我?真是作孽啊──」
「媽……」
「不要叫我!我沒你這種女兒!」
「秀枝!別說了!」
「錢太太……」醫生和警察同時喊出聲,死亡這種事,資歷再深的人都不可能習慣。
錢良玉緩緩爬起身,感受不到一絲疼痛,一步一步地,她退到牆邊,她必須靠住某種東西,否則她站不直身子。
「我兒子啊……還我的兒子來……他才十五歲……還我的兒子來啊……」
錢良玉看著母親聲嘶力竭,父親泣不成聲,可是她覺得自己好像是麻木的,什麼都感覺不到。漸漸地,所有的聲音愈來愈遠,直到她再也聽不見。
她靠著冰冷的牆,雙手環繞著自己,一動也不動,彷彿是個旁觀者,靈魂已離開了身體飄到天花板上,正冷眼往下看著這一切……
媽媽恨她。從那雙怨毒的眼睛裡,她知道媽媽恨她,可是媽媽說的沒錯,是她害死了良偉。
如果不是她……良偉不會死。
是她,害死了唯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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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良偉下葬之後,錢家所有親朋好友都回到錢宅,聚集在客廳、前院中。
由於某種項朝陽搞不清楚的忌諱,他沒有跟父母一起到殯儀館,但是儀式結束後,他也跟著來到錢宅。這天,他穿上除了學校制服之外,唯一的一套白襯衫與黑褲子。
痛失愛子的錢媽媽正痛哭流涕,錢伯伯跟一票親戚在一旁安慰、平撫,項朝陽四處搜尋,卻始終不見錢良玉的蹤影。
他已經有數日沒見到她,向來開明的爸媽反常地禁止他過來打擾鄰居,他們認為錢家需要幾天獨處,需要時間適應失去親人的痛。
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只是想看看小玉,想確定她沒事。
他對於錢小弟的意外身亡很難過,夜裡也偷偷地哭了幾回,可是他更擔心的是小玉,他知道她有多麼疼愛弟弟,這件事對她的打擊一定很大。
他總認為,死掉的人就是死了,不會再有什麼感覺,真正承受哀傷跟痛苦的是活著的人。只要想到小玉傷心欲絕,他的胸口就悶痛。
趁著沒人注意,項朝陽溜上了錢宅二樓,來到錢良玉的房間前。
他謹慎地敲了兩下門,輕輕喊道:「小玉,你在裡面嗎?」
房內沒有回應,他又叫了一聲,結果仍是相同。
可是他的直覺告訴他,她就在裡面。他伸手旋了下門把,門沒鎖,他決定進入。
房裡有些暗,日光被厚厚的窗簾擋去大半,他只曾從屋外朝窗子丟小石子,從未進入過房間。房間不大,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個櫥櫃和一張附著架子的書桌。一抹瘦瘦的身影就落在床和書桌之間的地板上,沉默得猶如傢俱的一部分,項朝陽覺得胸口又緊了緊。
房裡的氣氛令他難受,他帶上門,直接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驅走滿室的陰暗。
這樣好多了,他想。他轉過身,瞧仔細了錢良玉,震愕地杵在原地。
她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兩手抱著膝蓋,細細瘦瘦的手背上看得見青色的血管,原就蒼白的臉龐沒有一丁點血色,兩邊眼眶下,是淡紫色的陰影。
她一動也不動,只是木然地注視著前方,而那雙眼睛,空洞得讓人心驚。
她看起來比死人還像個死人。
活了十七年多,項朝陽首次嘗到心如刀割的滋味。
「小玉……」他喊她,可是她仍舊沒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畔坐下,好想伸手把她攬入懷中,可是他不敢,她像個玻璃做的娃娃,沒有生命,沒有靈魂,一碰就會碎。
他陪她靜靜地坐著,很無措、很沮喪,長輩們常常說他嘴巴甜、很會說話,但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自己是個笨蛋,嘴巴好拙,想不出該說什麼安慰她。
樓下的錢媽媽哭得天地變色,小玉卻只是沉默地坐著,安靜得教人害怕。
她為什麼不哭?要是她哭,至少他可以替她拿面紙,而不是像個沒用的笨蛋,不知道該做什麼。
他一向很怕女生哭哭啼啼,可這時,他寧願小玉能痛哭一場,能把情緒發洩出來,而不是把自己縮在某種殼子裡。她這種樣子不健康、不對勁、不自然,也讓他很不安。
「小玉,你想哭就哭,別憋在心裡好不好?」他勸誘,用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輕柔語調。
她緩緩轉頭,彷彿現在才意識到項朝陽的存在,那雙黑幽幽的眼眸讓他聯想到森林裡迷路的無助小動物,她看了他幾秒,再次別過臉。
「我……哭不出來。」她垂首,更加抱緊膝蓋,低低淺淺的聲音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我應該要哭,可是我哭不出來,剛剛在葬禮上也一樣……也許我真的很冷血……也許我是受到詛咒,因為我害死了良偉……所以老天罰我沒有眼淚……」
項朝陽覺得心臟好像又被劃了一刀,好痛。小玉從來沒用這麼柔順的口吻跟他說過話,說他犯賤也好,不過他真的寧願她像平日一樣擺臉色給他看,而不是像這樣了無生氣,令人心疼。
「那是個意外,跟你沒有關係。」他聽到錢伯伯跟他爸媽之間的對話,大概知道事情經過。
她置若罔聞,自顧自地道:「如果我沒給他鑰匙,良偉不會騎車出門……是我害死他的,就是我……我偶爾會偷偷嫉妒他,因為媽媽總是對他偏心,可是我從來沒有希望他死,我真的沒有……但是我還是害死了他……」
「那是個意外。」項朝陽試著告訴她。「如果真要怪誰,也該怪那個闖紅燈的司機,不是你的錯。」
「你不懂……如果我沒答應讓他騎車出去,他不會死……如果不是因為我,他現在還會活著……我比他更常騎車,該死的人是我……」
「不要這樣說!」她的不斷自責讓項朝陽既挫敗又忍不住惱怒。她為什麼要那麼頑固?為什麼都說不聽?
「你怎麼不說如果良偉懂事一點,他就不會半夜出門被車撞?」他知道不該批評死者,可是他真的無法忍受她繼續鑽牛角尖。「你怎麼不說如果良偉負責任一點戴上安全帽,他就不會重傷不治?」
錢良玉的身子猛地一震,雙眸在瞬間燃起怒火。
「不准你說他壞話!」她一氣之下伸手推他,可是推也推不動。「你走開!誰讓你進我房間的?!」
項朝陽臉上出現了超乎年齡的強硬與固執,接著道:「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這麼多的『如果』有用嗎?改變不了任何事實!」
「你閉嘴!閉嘴閉嘴閉嘴!」推不開他,她索性用打的。「不用你來管我家的事!滾出去,滾出我的房間!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走開!你什麼都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她從來不曾使過暴力,可是她停不下來。
骨感纖細的雙手打起人來其實很痛,但是項朝陽咬牙忍了下來,任她打。痛歸痛,她的怒火卻帶給他莫名的心安,至少她不再把所有的傷痛鎖在體內。
她捶著打著罵著,直到筋疲力喝,當她落下第一滴淚水時,項朝陽不假思索地將她攬入懷裡。
「哭吧,小玉……盡量哭……」他緊緊環住她,漠視她的掙扎。
「我好討厭你……」她甩不開他的鐵臂,終於放棄,把臉蛋埋在他的肩窩,泣不成聲。「我好討厭你……為什麼你要說那些話……為什麼你總要惹我生氣……良偉他……他……嗚……」
項朝陽鼻酸,眼眶跟著紅了,卻如釋重負。「我知道我渾蛋,老是讓你發火……以後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好不好?」
她放聲痛哭,傾倒出多日來積鬱的所有傷痛,項朝陽輕拍著單薄得不堪一擊的背,任她把鼻涕眼淚抹在雪白的襯衫上。
「乖,哭出來就沒事了……哭出來就沒事了……」
他不斷地輕聲哄著,過了不曉得多久,劇烈顫抖的纖弱雙肩緩和了下來,原本的哭聲也轉為低低的啜泣。
然後,事情不知怎麼地就發生了……
他不是故意的,項朝陽發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漸漸意識到,懷中的人是個女孩,她的頸間香香的,有種非常乾淨甜美的氣息,那兩團軟軟的、女生特有的突出部位緊緊地抵著他的胸膛,讓他想忽視都忽視不了,反而全身熱了起來。
這跟不久前球場上那個興奮又帶點惡作劇性質的擁抱截然不同。老天,他的生理反應居然選在這種場合蠢蠢欲動!
他有些心慌地鬆開她,想用衣袖替她抹眼淚,可是當他對上那張惹人心憐的蒼白臉龐時,又忘了原先的打算。她真是漂亮,眉毛漂亮,眼睛漂亮,鼻子漂亮,還有那兩片粉粉嫩嫩的嘴唇……更是漂亮得讓他想嘗嘗味道。
而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果然,她的唇軟軟的、香香的,比他想像中的更甜蜜。項朝陽閉上眼睛,繼續沉醉在那種美好的觸感中,可是不到兩秒,他發現自己已經被推開,然後──
啪!
「你幹麼又打我?!」他捂著臉,這次忍不住大叫出聲,忿忿不平地瞪著已經爬起身、跳到幾尺以外的錢良玉。
「你還敢問!你還敢問!」她暴跳如雷、激動不已,淚痕猶在的粉頰紅得快滴出血來,卻不知是出於羞赧還是出於狂怒。
「不就是親一下而已咩……」項朝陽站起身,既委屈又有些意猶未盡。
錢良玉差點氣暈,而這一次,她成功地把他掃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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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並未因一名少年的驟逝而停止運轉,生活照樣得繼續。
在數天喪假後,錢良玉重新回到學校,又開始唸書、考試,像所有快升高三的學生一樣,為大學聯考衝刺。
撇開失去親人的不幸,她的日子與從前並無不同,除了她正對項朝陽生氣。當然,這並非什麼新聞,只是這次她的怒火已經持續了一個月。
想到那天的事,錢良玉就忍不住一陣暴躁,雙頰不爭氣地又開始發熱。
有那麼短暫的片刻,她曾感激項朝陽提供了一副讓她哭泣的肩膀,可是他後來惡劣的行為馬上就抹殺了那一丁點謝意。
那傢伙居然偷走了她的初吻!
彷彿出氣似的,錢良玉踢開路面上的一顆小石子,背著書包繼續朝家門走去。
天色已暗,晚餐時間也過了,這一個月來,她總是早早出門上學,下課後又在圖書館待到關門時間才回家,一方面是想避開項朝陽,一方面卻是害怕回到那棟瀰漫著濃重哀傷的房子裡。
她的母親已經不再跟她說話,而她的父親,則把自己隱藏在忙碌的工作以及沉默的盔甲之後,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住在一座冰冷的墳墓中,處處是死亡的陰影。
錢良玉緩緩地拉開步伐,這時,一陣啪噠啪噠的聲響傳來,她不必看就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但她還是抬頭。項朝陽正在籃球場的燈光下踢球。
她微微一頓,決定當作沒看見他。
但是他看見她了。「小玉!」
項朝陽跑到她面前,錢良玉一臉漠然地繞過他繼續往前走。她可不打算這麼快原諒他!
「小玉!」他急忙攔住她。「我一直在等你,有件事要跟你說。」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若非她故意不用正眼瞧他,她會看見那張黝黑的臉上罕見的鄭重。「讓開,你擋到我了。」
項朝陽沒移動。「我要搬家了。」
「什麼?」錢良玉怔住,她一定是聽錯了……他不是要來跟她道歉的嗎?
「我爸被調派到西班牙,我媽跟我會一起過去。」項朝陽抓了抓頭髮,顯得有些懊惱。「這是前陣子就決定好的,可是你家出了事,後來你又不理我,我一直沒機會說……」他遲疑著,坦白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開口。」
錢良玉錯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要搬家了……不是搬到台中,不是搬到高雄,而是搬到西班牙……她只有在地理課本上讀過那個國家呀!
她吞嚥了下,強作鎮定,她從來不知道問個問題竟是如此困難。
「什麼時候?」
「學期一結束就走,我爸媽想盡早過去熟悉環境。」
可是再過兩星期就放暑假了。
他怎麼可以搬家?他怎麼可以丟下她一個人?!
強大的恐慌毫無預警地襲來,又快又猛,連她自己都被心中激烈的反應嚇到了。
看到她的臉色發白,項朝陽試著解釋道:「我也不想搬家,可是我爸媽不肯讓我一個人留下來,而且……」他頓了頓,俊挺的臉上出現歉疚。「而且他們答應我,一到西班牙之後就讓我參加正規的足球俱樂部,那是我實現夢想的機會。」
又是足球!她不要聽!
一股毫無道理的憤怒油然生起,但是錢良玉拒絕顯露出來,於是她選擇用冷漠武裝自己。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她輕嗤。「又不關我的事。」
「別難過。」相識數年,他已經學會判斷她的情緒。「我會給你寫信,一有機會就會回來看你。」
「誰說我難過?別自以為是,我高興都來不及,你愈早離開愈好,省得一天到晚來煩我。」沒錯!她告訴自己,這個討厭鬼,纏人精就要搬走了,她應該放鞭炮慶祝才對。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對,不是。」她固執地忽視他臉上那種受傷的表情,不帶感情地又說:「其實在你搬來的第一天我就希望你搬走,老天有眼,現在我的願望終於達成了,我應該到廟裡上香還願才對。」她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惡毒的話語就是成串地冒出來。「誰管你是搬到西班牙還是北極,我只希望你這個厚臉皮的傢伙永遠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看到他的臉色終於變了,錢良玉卻一點勝利的感覺也沒有。她的心裡有憤怒、有沮喪,還有許許多多她無法辨認的紛亂情緒,獨獨不見一絲喜悅。
為什麼會這樣?終於得回清靜的日子,她應該感到高興的,不是嗎?
不願多想,她繞過他,把他丟在夜色之中。
「小玉!」這聲叫喚差點讓她停下腳步,但是她沒有。
「我會想你的!」項朝陽對她的背影喊道。
錢良玉沒回頭,反而加快步伐,幾乎跑了起來,沒人發現,她的眼睛其實刺痛著。
項家離開的那天,錢良玉以溫習功課的理由待在朋友家裡,一直到翌日中午才回到社區。
到家之前,她在籃球場邊呆站了將近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