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沒多久,就有長安酒客在等著兩家酒樓開張,聽著大街上震天的鼓噪聲,心想那必然是因姚衣衣和水寒而起,姚爾爾更是慌亂地奔跑著。
她也知道不可能衝破重重人牆到姚衣衣和水寒的身邊,於是跌跌撞撞跑上沽飲閣的二樓,推開了窗,朝下望──
立在街心,神色蒼涼得令人心疼的水寒握住姚衣衣的小手。
「誰說不重要?告訴我你要嫁誰,給我個名字,我從此放棄娶你為妻的愚蠢念頭!」
大姊到底和水寒說了什麼?!
心頭被人重重一擰,姚爾爾上半身探出窗外,她好不容易掙脫姚彩衫的阻止,不是想要看到兩人走上決裂的道路。
大姊懷了水寒的骨血呀!
「大姊,你在做什麼傻事啊!你該告訴水公子──」
還沒能說完,一掌已封住她的唇。
「二姊,你別說話。」姚彩衫摀住她的嘴。
他很卑鄙他明白,但這事情再發展下去就無可轉圜了!
他看向對面,季清澄淡然的回視。
站在街心,姚衣衣硬生生地回過眸,她的目光中除了水寒,尚有站在京醉樓前,這樁娃娃親的一干男主角們。
她舉起了右手,「逍遙,我要嫁給樂逍遙。水當家,我姚衣衣求你,請你娶爾爾為妻!」為了讓水寒斷了娶她的想法,進而答應娶姚爾爾,她語氣堅毅的說。
聞言,姚爾爾拚命的搖頭,一顆心快要承受不了。
水寒臉色陰寒,他轉過身,朝著那俊美男子拱手。
「敢問樂兄,你是否要娶姚衣衣為妻?」
無數的眸箭射向樂逍遙。
樂逍遙微微一笑,目光觸及一旁眼神發直的楚小南,當著全長安人的面,他點了下頭。
「沒錯,我樂逍遙元月十五要娶姚衣衣為妻。」
樂逍遙話一出,姚爾爾的世界崩解了,在她的視線裡,彷彿所有人的動作都滑稽的停格,紛落不停的白雪蓋住了水寒的背影,正值少壯的水寒彷彿一瞬間蒼老。
許久──
「姚姑娘,水某先祝你幸福,至於令妹,請恕水某沒這福分,請另尋高明娶令妹!」
水寒說完,俐落地上了馬車,抽鞭,頭也不回的奔向遠方。
姚衣衣按著肚子的背影好似想阻止卻無能為力。
「水寒!」
一聲淒厲的叫喚,消失在大風雪中。
姚爾爾的眼淚如斷了線般滾落,姚彩衫的手也放下。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姚爾爾喃喃自語著,不能自己淒楚地望了京醉樓前一眼。
在人潮之中,不期然和一個兩個月沒見面的男人目光對上,她什麼感覺都失去了,整個人徹底地碎成片片。
連看他一眼的資格也失去了。
她旋即轉過身,奮力推開姚彩衫僵硬的身軀,踉踉蹌蹌地往自己房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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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意相信她瞬間和他纏繞的眸光。
在被人聲驚醒沒多久,親眼目睹發生什麼事情,後腦勺仍莫名隱隱作痛的華自芳只一眼,雙腿便自有意識地移動了。
兩個月沒有見她,印象一直停留在她甜蜜窩進季清澄懷中,強烈撞擊心情的那一幕,卻沒想到她會用摻雜一絲特別情感的眼光看他。
那淒涼悲愴的眼神,那不堪一擊的眼神,那短暫如香氣纏捲上來,卻又在下一刻飄散的眼神,他並沒有錯過。
衝擊過大,她如泥流般的情感無法掩飾,直直奔向他。
又甜又苦、又愛又恨全包含在那一眼中,她不可能對他沒有絲毫情意!
還有一點昏沉的腦海,又浮起姚衣衣求水寒娶姚爾爾的畫面。
他直覺姚爾爾會拒絕他的求親,是為了姚衣衣。
華自芳在心底怒罵那時笨得只看姚爾爾,卻沒注意到週遭發展的自己。
明明不是個遲鈍的人,卻被愛沖昏了頭,愛上了一個不會為自己著想的女人,還敢忽略了外在情勢。
他真蠢!
心急如焚之下也顧不得撞倒了誰,震於他的喝問,被捉住的僕婦指引了他方向,他猛地推開一扇精美雕花木門,在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後,他負手闔上門,不容任何人來打擾。
突地──
「彩衫,我不會原諒你的。」
冰冷得如同能打落所有花蕾的北風,狂烈而陰厲的聲音吹向華自芳,他抬手硬扳轉那認錯人的小小身子。
姚爾爾只有極微弱的心頭一跳。
這兩個月來,她極力避免的就是再見到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鎮日鎖在後院樓裡,以為見他一面就會崩潰成沙。
但是,再見他,任何感覺都淡漠的此刻,她的心海幾乎波瀾不興。
說得也對,在親手毀掉姊姊的幸福之後,或許心灰意冷還不足以償還她的罪孽。
她根本不該出生。
「爾爾,你喜歡的是我,而不是季清澄,對不對?別再自欺欺人了!」華自芳說得信誓旦旦。
姚爾爾挑眸,淺笑。
喜歡他又如何?也不能讓大姊得回錯身而過的幸福。
「我不喜歡你。」她淡淡地道。
抹煞一次還不夠,她要親口再抹煞第二次,讓芳心活生生血淋淋一痛再痛,以為贖罪。
華自芳微勾起唇角,輕柔微笑。
「我曾看著你迎面走來,心意轉變朝向我,若現在你已經不喜歡我了,那我要知道你是在什麼時候,心情有了變化的。」
莫名其妙的問題如同一盆冰水澆下,姚爾爾痛到無法凝聚的神志,微微集中了些,她和男人四目相對,綻放一朵冰冷笑花。
戲要演下去,總得連貫吧!
「我無法生育。」
「我並不在乎!」
姚爾爾掙脫不了,笑容更加冰冷。
「華公子,你知道北方有一道牆嗎?」
華自芳沉吟了一會兒。
「前朝修築,東起紫河,經朔方、靈武,直至榆谷以東的長城嗎?」
姚爾爾微頷首,「咱們在樓裡看不到吧?」
微揚的詢問語氣讓華自芳鄭重地點頭,她的飄忽神情就像在作夢一樣,穿透了他。
「可是就算看不到,但只要咱們一直走,一直不停下來,有一天一定會狠狠撞上那道牆,那道真實存在,並且逼得咱們不得不停止,即便是妥協,但只要蠢動一衝撞便又頭破血流的牆。」
她掙脫男人的大手,轉過身去,什麼都不想看了。
「咱們都得向現實低頭,不是你不在乎這件事就能善了,我不想再承受你的溫柔,我擔當不起,與其最後傷痕纍纍再來放棄,還不如在還能夠全身而退的時候,不憎恨彼此之前分開,從頭到尾,我都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不再愛你是為了留有最後、也最原本的我,只求自保是我的生存之道,愛人只會讓我迷失。」
華自芳的溫柔,讓她失去了貪婪的權利,姊姊的失落,讓她失去了愛人的心,她只能使人不幸,活著,就往下沉,無止境的沉吧。
說什麼傷人的話都無所謂,靈魂已經是黑色就不可能再髒,讓他走出自己的生命不再眷戀,是她最後的心願。
她沒有資格被愛。
被恨反而是一種解脫,若是被他所恨,更是恩典。
無邊無際的靜默蔓延著。
久到她以為男人的出現只是她的幻覺,正想轉身之際,一聲清脆破裂聲音響起,伴隨著極強烈的香氣。
不,唯有那個,她不能失去!
姚爾爾不能控制地猛轉過身──
地上一片破瓷,華自芳淺笑裡有一分殘酷,復將塞子又塞上,搖蕩著淡紅色的花露,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我都差一點忘了你是一個可以面無表情說謊的人了。」他笑著道。
他在試探她……
姚爾爾放下捂唇的手指,強迫自己不為所動。
「我沒有說謊──」
她的話語中斷在華自芳用兩根長指輕輕晃蕩,琉璃瓶子隨時都能落地的動作之下。
「想說謊就不要有所顧忌。」男人笑著冷聲道。
那作勢要鬆手的態度可能是假,但姚爾爾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腦袋一片空白,什麼都不能想……她雙膝一曲點地。
「請把它還給我。」
「爾爾,你真是超乎我的想像。」
姚爾爾緊盯著膝前地面。
「請把它還給我。」
男人的繁花衣袍飄落地面,知道華自芳應是單膝點地面對她,但她不敢讓視線移動。
「何必?」
逸出的歎息是那麼的無奈,姚爾爾只覺得自己瘋了。
但那是她僅有的,唯一能緊緊握住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證明她生命中曾有過一小段可以被珍藏的時光,無法取代,只要擁抱著,就能夠頭也不回的孤獨一世。
「何能不必。」她啞著聲回應。
小小的琉璃瓶被擱在自己視線裡,她想也不想的就將它拽進心口,縱然明白這個動作有多侮辱人,但她已無能為力,只想確認七生露不會再離開她的手心。
華自芳幽然一歎。
「爾爾,你不會從你設下的界線裡跨出來,但為什麼明明這麼捨不得,還硬要舍下呢?」
姚爾爾一咬牙。
「……我不要你有一天恨我。」
華自芳沒有靠近,但氣勢逼人。
「為什麼不要我恨你?」
姚爾爾無言。
他無奈地又歎息,「為什麼不要我恨你?」
她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守住的了。
「……我害怕你討厭我。」
「怎……唉──」
那似憐惜又似悒悒不快的未完語氣,讓她眼眶蓄滿了淚水,但她動也不動,不敢讓它滴下。
好似察覺她的死守,華自芳又是一歎。
「爾爾,我低估你了,比起姚衣衣,你更適合作為一個保護者,你可以渾身浴血也在所不惜地勇往直前,只為了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他微微的頓了下,復又開口,「不過,你也徹底錯估我了,你以為我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嗎?你以為退讓和成全,就能夠讓我全身而退,毫髮無傷地重回我的人生,只可惜,我遠比你所想的陷得更深,不可能安好無缺,不可能不滿身是傷,尤其是心。」
安定而又柔軟的聲音,更像在掙扎和咆哮,如同不斷地在質問:她為什麼不懂他?為什麼如此殘忍的不懂?
姚爾爾什麼都說不出口,她咬著下唇。
「爾爾,你知道我養了這麼久的花,哪一種花是最難養的嗎?」
她不敢想,閉起雙眼顫抖。
如同自言自語的聲音,輕輕緩緩地接著響起。
「是不願意相信可以綻放所以不願綻放的花朵。」
耳邊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接著便是門板開啟又關閉的咿呀聲。
那聲音摩挲著耳畔,配上濃郁的香氣,初見面之時,他為自己簪七世香的感覺又再重現。
這是真實的幸福,但也同時帶來無法呼救的痛苦。
她無止境的一直沉,沉到一潭污墨之中。
曾經,她渴望能夠變成一滴水,現在她如願以償,只是不是清水,那是一滴髒污得連她都不想看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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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三年元月十五日,沽飲閣內。
僅十天不到,人事全非。
楚小南在那之後隨即宣佈要拋繡球招親,事情的演變已經無人控制得住。
樂逍遙和姚衣衣、季清澄和姚爾爾的婚事,也火速進行著。
長安城裡轟動著元月十五要喝誰家喜酒,而沽飲閣和京醉樓所有人都瘋了,卯足勁辦喜事,互別苗頭。
可是這一切紛紛亂亂,和姚爾爾已無關係。
姚爾爾穿著一身喜紅嫁衣,坐在床沿,空洞的雙眼找不到焦距,彷彿一抹幽魂。
平素的溫柔寧靜,全都化為一股無所謂的冷冷淡漠,可失焦的大眼,仍離不開案上半瓶蕩漾著柔柔紅光的花露。
她死死牢牢封住,但在這天寒地凍的天裡,還是放肆張狂地溢出滿屋的溫暖花香,一沾上身便再也揮之不去的露,沒有形體的味兒,亦濃烈得彷彿在指控,好似在陳述著一份不能釋懷,無法忘情的不甘心。
呵,但她可沒有不甘心啊……只不過,她的心也無法輕盈。
「娃娃親,娃娃心,當年一滴露,伴誰到緣盡?」姚爾爾近乎無意識地唱,那聲調裡,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因為這心甘情願的嫁人,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
她不能嫁呀,他為何不明白?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嫁給他的啊!
爾爾,她名喚爾爾,正是不過如此的意思,那個男人的存在,使她更清楚她僅是不過爾爾。
人生苦短,如霜似露,就算明日得死,她也絕不隨他的姓,一身清白的來,那她就該一身清白,什麼都不帶走的去,七生七世的糾纏,她承擔不起!
一個用這瓶露聘她的男人,她怎麼能嫁?!
「娃娃親,娃娃心,今日一滴露,與君緣已盡!」姚爾爾哽咽低吟,給了這長年流傳在京師裡的譏笑童歌一個答案。
打去年早來的雪一路下過了年,天空正狂舞著風暴,但她卻極平靜極平靜。
不敢再去奢望什麼,她愈是努力,愈是扭曲一切,令所有人不幸,只能人事無覺地進行著婚禮。
她不後悔,後悔是能選擇的人才有的饒恕。
她不流淚,因為沒有心的人不被容許心傷。
姚爾爾漾起一抹甜笑,藏在寬寬繡袖裡的十指扣得更緊,扣得發疼,那麼就能笑得更濃更濃。
媒人笑吟吟地接過小童捧著的一方大紅喜帕,罩住了視線,她的世界一片紅。
「蓋著頭,好兆頭,生兒子,高過頭,來鴻運,臨到頭,事事喜,上眉頭喂喲!」
媒人笑著說著吉祥話,這是樁神旨娃娃親,亦是件瞎眼婚事,姚爾爾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當一切是一場夢,在那香味之中醉生夢死。
好痛苦……也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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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等著開宴喝喜酒的長安酒客,按捺不住的鼓噪聲此起彼落,吵鬧不休得連在內閣的華自芳都不由得苦笑。
手指微微攪著,心念跟著攪動。
原來他一點也沒有成長,經過七年的時光,他還以為他已從那個無法面對失敗就逃避的少年,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沒想到他這睜眼瞎子,居然一撞壁就自暴自棄地灌了兩個月的酒,讓醉意麻痺了他應該好好運作的腦子。
那個說害怕他討厭她的姚爾爾才是真正的她。
現在的她。
他一直在她身上尋找的是七年前那個天真可愛,什麼都不懂,一心一意只想支撐著病體,跟著姊姊、弟弟腳步出門一起玩耍的她。
逗她,鬧她,疼她,寵她,都是在尋找八歲時的她,甚至將十五歲的她給硬套進八歲時。
她不可能不變化。
總被委由重任的他不熟悉,但他應該要發覺,那個初次出門就昏在大街上被人送回家的小女孩,在一醒來,要面對的是什麼。
旁人的憐憫,家人的心疼愧疚,一個住在虛弱身體裡的巨人,不可能愈挫愈勇,只能渴求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吧!
那不是她的自尊,而是她最後的乞討。
強逼她露出那無力自主,什麼都守不住,千瘡百孔的樣貌,自己究竟有什麼權利那麼做?
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不可一世和自大而已。
想許她幸福這個念頭根本就太過狂妄,真相是她的笑容才能讓他得到無上的喜悅。
不忘七世之香,不滅七生之緣,其實在訴說的是他的心願。
而懼怕的,惶恐的,害怕他討厭她,只希望能夠離去時把傷害降低到最低程度的是她的真心。
花了近十天,擺脫了酒力的影響,他才能夠瞭解在各自背後,究竟誰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個關係。
如果說他用了全力,那麼她就是用了全部生命。
怎麼能不使人憐愛。
憐愛本身就具有可憐和可愛兩面的意象,他仍舊是那個想背起她的少年,心意未曾改變。
她卻是從那個小女孩,長大成一個被迫得困屈面對一切的女人,和他相遇,然後愛上他。
天真的微笑幻滅在他的不在乎粗魯舉動之下。
他到底幹了什麼好事,令她背負了什麼不該由她背負的使命,他應該更清楚的令她明白這一切,都是他為了自己而做的。
他好心疼,同時也更愛更愛。
無論是哪一個姚爾爾,都讓他最後終結到這個想法,想要她的背面,是一種難以逼視的強烈情愛。
華自芳一面自省,一面攪動著濃黑得說不出是什麼的液體,神態漸漸的篤定了起來,有一種擺脫不必要拘束延展出的從容不迫,在隨心所欲的同時,更懂得如何去面對別人,也誠實面對自己人生的瀟灑姿態。
「師父說不可以害人呀。」
他自言自語,輕笑了下。
不過,雖然反省自己,但也僅是針對作法不夠周延的部分。
他絕不放手,也沒有放棄要和她共度一生的願望,更何況她分明就是愛著他,又怎麼能讓事情錯上加錯?
況且,她那個他絕對不會受傷的想法,委實令人不快至極。
真是氣人,但奇怪的是,他又更愛上現在的她一點。
或許她無論怎麼對他,他就是只能更愛她,萬劫不復的愛她到瘋狂,然後更為瘋狂的愛著她。
據說每個人都會有一個命運,還有一個秘密,他的命運和秘密都名為姚爾爾,他此生唯一的花。
這是他一個人獨佔,不容許任何人分享的狂情愛戀。
她沒有責任背負,但她必須目睹。
想為她當一個成熟溫柔的男人,卻沒想到和她之間變得嬌柔做作,他不再隱藏了,他的自私,他的任性,都因為她而驚心動魄,他要她用相同的情意,去自私和任性的抉擇要怎麼回應他!
一切由她來選。
端起藥碗頭也不回的華自芳像下定了決心,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堅毅果敢,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