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三天,學生們再度群聚在校門口,蕭謙秉背著擴音器,只見連著線的麥克風卻是握在梳了雙髻、穿得像中國娃娃的畢白芊手中,而她接著對校門口零散分佈的學生宣佈道:
「待會去淡水,我們先去參觀老街的一些古跡建築,有帶相機的可以多拍一點。」
說到這裡,蕭謙秉伸手將胸前掛著的相機揚了揚,臉上還是一貫的傻笑,然而明眼人可以察覺到他現在的笑容傻得沒以前徹底了。
在這等車的空檔,安宜芬雙手環胸,緩緩踱到了落單的阮夢媛身旁,挑著眉道:「你再躲啊!寒假就是不跟我們去淡水,現在看你跑不跑得掉?」
阮夢媛露出一絲心虛的笑意,「上次剛好感冒了。」
安宜芬微瞇著眼,對她的話是半信半疑,又說:「結果你寒假一次都沒有跟我們出來,你真的很難約耶!」
「有嗎?」阮夢媛回問了聲,然而她自己也知道答案。
「有些事你就想得簡單一點嘛。」安宜芬搖搖頭道:「我們就是幾個同學出去玩一玩而已,你好像覺得有阿光在,就會變成像是約會一樣,所以心裡才會有顧慮。可是就算是約會好了,你現在又沒有男朋友,有什麼好顧忌的嗎?」
阮夢媛無言以對,只能怔然望著遠方那男生的背影,無法說出心中誠實的想法。而且……那個會讓她產生顧慮的人,真的會在意她做了些什麼嗎?
她還記得那天她收下粱復光的玫瑰時,他在一旁鼓掌祝福的笑容;她還記得自己經過他面前時,差點要哭出來了?安宜芬大概以為她是天下間最幸運的女生吧?但卻不知道,她也同樣承受著在喜歡的男生面前,卻連一句話內心話都無法傾訴的心傷,不同的是,安宜芬總還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玩樂談話,而對於她喜歡的男生來說,她卻是一個無名的別班女生……
全然不知道該如何向他接近,卻又多出這許多牽絆,雖然她知道梁復光對她是出於一種真摯的好感,若她能敞心接受,也不會是一件壞事,但她卻無法忽視自己那種主動喜歡著一個人的悸動感。
在這裡的最後一年,原本她只想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為這學校自由的風氣,還有同學們精采的風格,留下離去前最美好的記憶,她從來沒有介入這一場故事的打算;然而他的出現,卻讓她不知不覺的想要爭取在他的故事中演出一角,她想認識他、同他說話,每每看著他們班上的女生,她都會陷入一種羨慕的悲傷。為什麼老天爺安排他們兩個人相遇,卻又在她面前隔了一塊玻璃牆,讓他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宛若天涯……
阮夢媛無語看著蒼天。這個學期過後,她就要離開這裡了,沒想到她沒能留下最美好的回憶,只留下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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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阿仲,你的名字在哪?」
被楊辛妮推了一下,徐之仲有些無力的回過頭來,朝著校名招牌的「山」字下方一比,「這裡啊。」
「啊……結果我們三個人都在不同的字裡面,我在『雲』上面,胡逸山在『中』中央,然後你在『山』下。』
徐之仲低下頭來,再度尋找自己嵌在校名中的簽名。現在這招牌後方已安上燈箱,再也無法讓人在牆的兩端互看,和阮夢媛隔著玻璃深深凝望的畫面,已成絕響,他無奈一笑,這也算是和她一種獨有而無法複製的共同回憶吧,只是他不知道她還記得嗎?
看了自己斜斜的簽名之後,徐之仲無意往旁一望,才訝然驚覺鄰近的玻璃柱後,有著「阮夢媛」三個宇的簽名!
我為什麼沒有想到?,徐之仲看著這兩個緊緊靠在一塊的簽名,才瞭解到當時兩人為何會眼對眼的隔著一道玻璃互相凝望。
為什麼名字可以如此接近,但現實中的兩個人卻像平行線一樣,永遠交集不了?
要是沒認識她就好了……徐之仲忍不住產生這種想法。要是當初他念別的學校,就不會讓日夜的思念折磨著他的心,儘管沒見過她會是他一生的遺憾,但要是當時選擇別的學校就讀,他也不會知道自己會有這一份遺憾……
公車到來,三個班依序搭上了不同的車。徐之仲現在已經沒有緊跟著她的企圖,反而想離得她遠遠的,有多遠就離多遠,她和別人的幸福,只會提醒他他的不幸,他不想一次又一次感受那深深的挫敗和失望了。
到了淡水,大批人馬跟著畢白芊的腳步,聽她述說廟宇的建築和老街的歷史,解說完畢後,學生們各自解散,徐之仲拎著畫簿,背著人群才走兩步,就發現有兩個陰魂不散的身影緊貼在自己後方。
徐之仲腳步一停,兩個人便前後撞上他的背,他回頭斜視著道:「幹嘛?」
胡逸山和楊辛妮一臉不解的回問道:「什麼幹嘛?」
「這裡氣氛這麼好,」徐之仲沒好氣地道:「你們兩個不找機會獨處,跟著我幹嘛?」
「要獨處有的是時間啦。」楊辛妮推了下黑框眼鏡,又裝出一副憂慮的表情說:「淡水河就在旁邊,看你沒什麼精神的樣子,我們還是陪著你好了。」
「嗯。」胡逸山在一旁點頭認同道:「至少會比較快把你撈起來。」
「白癡。」徐之仲懶得跟他們鬥嘴,「要來就來,不會打擾到你們的幸福就好。」
楊辛妮奇怪的望著胡逸山,「這傢伙幹嘛對別人的幸福這麼敏感?」
胡逸山聳了聳肩膀,「不知道。」
徐之仲腦中浮現出一串圈圈叉叉,但還是邊嘟囔邊往前直走,打算隨便找個景點畫完交差,愈早回家愈好。
三人坐在前方的河堤邊,看著日光半遮在厚厚的雲層之後,出海口的河面上閃爍著粼粼波光,白鷺鷥橫越天際,漁船傳來隱隱的馬達聲響。徐之仲畫著畫著,無意間回頭望了一眼,只見胡逸山和楊辛妮肩膀挨著肩膀,一刻都捨不得分離的模樣,他有些羨慕,又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別人都能夠如此容易的找到兩情相悅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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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先暫停一下。」
聽見這句含混的招呼聲,阮夢媛停筆抬起頭,就見眼前橫著一個充滿烤魷魚香氣的紙袋,而提著紙袋的梁復光,嘴裡正含著一串油亮亮的魷魚不放。
「謝謝。」阮夢媛揚起嘴角,立即從提袋中掏出錢包,問道:「多少錢?」
「不用啦。」梁復光將嘴裡的魷魚嚥下,搖了搖頭,「我難得請客,你不讓我請一次,下次就沒機會了。」
「沒關係。」阮夢媛還是從錢包中掏出了一張一百塊遞去給他。
梁復光只好接過紙鈔,無奈的含笑搖頭,將錢找給她後,在一旁坐下,一面吃著魷魚,一面端詳起她的畫作。她畫得還不錯,筆觸滿細膩的,然而看了一晌,卻不禁讓人有些莞爾。「呃……你畫得會不會太寫實了一點?」
阮夢媛自己看了一下,不解回問道:「怎麼說?」
「不是畫風景就好了嗎?」梁復光往她畫中右方的小人比了下,好笑的道:「你不用把前面的同學也畫出來吧?」
阮夢媛看著自己畫中的那男生背影,的確是有些突兀,若說她執著於寫實,那沿著河堤席地寫生的同學們,她怎麼只畫出一個?若其他人可以忽略,又何必特意要將那人的身影留下?可是……她不想要擦掉他。
梁復光不會懂,美術老師也不會懂,那個人出現在她畫中的意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甚至可以將天上的雲擦掉,河岸也擦掉,將漁船和河水都擦掉,但那人的背影她卻要留著,因為這是她至今唯一畫過,想永遠留在身邊的畫。
「還是覺得……留著比較好。」阮夢媛說完抬起頭來,望著那人遙遠的身影,嘴角淡淡笑著。現在她似乎能體悟到,有些事物的價值只存在她的心中,並不會因為旁人的評價而有所動搖。
微風拂過阮夢媛的長髮,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含水的雙瞳散發出一種幸福感,梁復光看得魂都飛了,他跟著呆了半晌,才想起提醒道:「先吃吧,涼了比較不好吃。」
「快完成了,等一下。」阮夢媛低頭再添上幾筆,將那張畫給畫完,然後滿意的再欣賞一眼,才將畫冊合起收入了提袋。
「等一下你想去哪?去八里還是漁人碼頭?」
阮夢媛搖搖頭,微笑說:「待會我要趕回去,我姑姑今天要去醫院複診,我要先回去整理房子還有做飯。」
這是真的還是借口啊?梁復光心中有些嘀咕,但還是關心問道:「你姑姑……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什麼,就是有點脊椎側彎,禮拜三她會固定去做復健,我怕沒趕回去,她一回來就會搶著把家事做完。」
「喔,是這樣。」梁復光還是覺得她下必非趕回去不可。想想他又問:「聽小芬說,你父母現在都在大陸?」
「嗯。」
「她還說,你可能高二就會過去了?」
阮夢媛點了點頭,「應該吧。」
「不會吧?難道……你家裡不能讓你在這把高中念完嗎?」
阮夢媛微微苦笑,如果再留下來,情況仍然沒有變化,她也只是多了兩年的困擾罷了。
「你真的要仔細考慮一下。」梁復光憂慮地道。
咬著烤魷魚,阮夢媛沒有再答話,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也不知道要如何拒絕才不會造成傷害,那就讓她逃避吧。
吃完之後,阮夢媛抬起頭來,遠方的徐之仲已不在河堤旁,她想,也許他畫完後和同學去玩了吧。沒再多想,她匆忙的跟梁復光和安宜芬告別之後,就走向了捷運站。
一走人站中,就看見電聯車已在等候,即將關門的聲響忽而響起,她連忙抓緊提袋,半跑著衝入了車廂。此時已是放學的時刻,環目一望,學生們已將這列車廂坐滿,於是她走向前去,想找尋一個空位歇腳。
前方的車廂末端,恰好有排位子空著,她喘著氣走了過去,坐下後將提袋安放在一旁,一抬起頭,她整個人霎時怔住了,她沒想到徐之仲就坐在她的正對面,而他的臉上也有著同樣的愕然。
然而他錯愕的表情只出現一剎,隨即他別過眼看著上方的車廂廣告,臉上回復一貫的淡然。
阮夢媛也將目光錯開,心中七上八下,她暗咽口口水,在這車廂之中,只有他們兩人是同校的學生,看在這份上,他會不會跟她說說話?
如果他提問到自己目前和梁復光交往的情況,那她就可以順勢解釋她並沒有接受梁復光的追求,其實……她另有欣賞的對象。
阮夢媛再抬起眼來,不安望著徐之仲,然而他的視線仍然朝著上方空洞的打轉,她耐心等著,想給他一個友善的笑意,然而他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總是不將眼神望來。終於,她微不耐的想——你什麼時候才會將眼睛放下來啊?
過了兩站,他依舊維持著這個模樣,阮夢媛從滿心期待,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心傷,她不禁質疑起自己真的讓人那麼不屑一顧嗎?
你為什麼不願意看我?就算你不喜歡我,對我沒有感覺,我們也是同校的同學,不是嗎?上回在聖誕派對裡,我們也算是談過一次話,你真的要這樣裝成一點都不認識我嗎?
阮夢媛直視著他的視線,漸漸的湧上了氣苦的淚光,她不甘心連一次為自己辯白的機會都沒有,也許他覺得她已經有男朋友了,不適合同她搭訕,但以同校同學的身份打個招呼,不算過分吧?
「下一坫,北投。」
廣播傳來停靠的站名,徐之仲忽然站起身來,在阮夢媛訝異的眼神中,毅然步出了車廂。她絕不相信這裡就是他應下的車站,難道同她面對面坐著,會讓他感到如此的不耐煩?望著他的背影消逝在啟動的電車窗外,阮夢媛紅著眼眶,在心中低低的喊——
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背對著呼嘯而去的電車,徐之仲抹了下痛苦的臉龐,心中不解的想:你一直看著我幹嘛?
你一直看著我,在等我跟你打招呼嗎?你還以為我能像其他的同學一樣,很自然的跟你聊天嗎?我沒有義務這樣做,我也辦不到,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痛苦,我就是沒辦法……
徐之仲深怕跟她說不到三句話,自己就會當場崩潰,他怎麼能夠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若無其事的和她聊近況?難道要聽她與粱復光甜蜜的交往,然後笑笑地說,你們兩個很合適,祝你幸福嗎?
如果兩人只能有緣無分,那他寧願沒有緣呀!就算再有無數次巧合讓兩人有機會獨處,但如此面對面坐著,他卻只能將內心的愛慕強制壓下,那倒不如讓兩人隔得遠遠的,讓他的單戀自生自滅吧!
轉過頭來,那輛列電車已漸漸遠去,徐之仲無奈的眼神下有著深深的無力感。
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忽視你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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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同學,請大家趕快想好園遊會的攤位項目,上次主任說因為學校的學生還太少,所以一種攤最多只能六個人擺,不然園遊會必須請農產品推廣協會來助陣才不會太難看。想好的人趕快來登記喔……」
班會時間,康樂股長在台上宣佈園遊會的事項,胡逸山和徐之仲聽了沒啥反應,反而是楊辛妮一直在推著徐之仲的肩膀。
「快點快點,你們想要擺什麼?」
徐之仲斜了她一眼,「就看你呀,你應該有想到吧?」
「有啊!」楊辛妮扳著指頭盤算道:「就看你們要弄吃的攤位,還是要弄玩的?吃的我們可以賣燒仙草或是貢丸湯;玩的話,可以去租投籃的機器或是夾娃娃機;如果要省錢的話,徐之仲你裝成小丑讓我們砸水球也行。」
徐之仲雙手插在口袋裡,低低地哼一聲,「你為什麼不穿泳裝讓我們砸?」
「喂!沒禮貌。」胡逸山抓著徐之仲的肩膀,不快地道:「已經夠扁了,不能再砸她啦。」
「胡逸山,你在說什麼?」楊辛妮斜過幾可殺人的雙眼,立刻丟過去一塊橡皮擦。
「啊……我沒有說什麼啦。」胡逸山連忙哀號著舉手遮擋,深怕她連鉛筆盒都會丟過來。
忽然,梅信男走入了教室,擺擺手對著台上的康樂股長喊道:「閃閃閃!」
「等一下啦,老師,我校慶的事情還沒有宣佈完。」
梅信男從腋下抽出公文袋,直接遞到康樂股長手上。「發下去,校慶的事情有變化。」
「甚麼?」、「校慶要延期嗎?」、「不會是要取消吧?」……
重重嘖了一聲,梅信男不耐地道:「哎喲,自己看了就知道啦!」
康樂將公文袋中的一疊紙張抽出,數著張數一排排發了下去,就聽見驚疑聲逐漸擴散,坐在最後一排的徐之仲三人聽了都不禁懷疑起來。
一會兒楊辛妮先拿到了那張資料,她仔細一看,登時張著嘴巴合不起來。徐之仲懷疑的看著她的表情,待從前方接過之後,也是「呀」了一聲說不出話。胡逸山看著他們兩人的反應,等不及地湊到徐之仲身旁一看,原來是張校慶的活動時問表,他從上到下看了一眼,不禁震驚說:
「這學校是怎樣?要把學生玩到死呀……」
徐之仲輕咽口口水,喃喃念著活動表上的行程:
「十點校慶開始……十點半趣味競賽……十一點半園遊會……晚上六點BBQ烤肉晚餐……晚上十點營火晚會……凌晨一點星空夜話?甚麼是……」
「安靜安靜!」梅信男拍手跺腳,終於讓教室安靜了下來。
這時康樂立即舉手問道:「老師,什麼是——」
「你要不要聽我講?」梅信男斜瞪了他一眼,接著捏了下喉結,清清喉嚨說:「校長有交代,每一項活動全部的學生都要參加,不參加的人要扣操行成績。」
不玩還不行呀?徐之仲瞪大雙眼,原本已在設想要如何逃過這一堆頭痛的活動,沒想到一句話就把他的計畫全部推翻。
「前面幾項應該沒問題,凌晨一點的這個活動我就要解釋一下了。」梅信男環視著學生們,挑眉解釋道:「一點開始,學校會安排一大片區域讓你們學生自己聚會,每個人都得待在外面,不准給我躲進教室來!到時候這一年來有什麼怨仇,你們都可以摸黑去找對方談,要吵架還是單挑都隨便你們,只要沒有危險,旁人都不准干涉,你們可以將藏在心裡的不滿,藉這個機會說出來。」
胡逸山轉頭望了徐之仲一眼,皺眉問道:「這不是私了大會嗎?」
「當然,我想這種情況很少,我們的學生都是很愛好和平的。」梅信男雙手環胸,環視著學生們問道:「還有另外一種情形,你們可以藉這個機會發揮,有誰知道嗎?」
等了半晌,台下學生仍是一片怔愣,梅信男皺眉嘖了一聲,受不了的說:「真的沒有人猜得到嗎?嗯,那個……徐之仲!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叫我幹嘛?徐之仲被他突如其來的叫喚嚇了一跳,搖了搖頭,腦中是一片空白,只能囁嚅應道:「不知道……」
「厚!你真的不知道嗎?」梅信男直搖著頭,沒想到連這個一臉聰明相的學生都猜不出來,他只好重重歎氣說道:
「真是的,還不懂嗎?這就是製造一個機會,讓你們能跟平常不容易說話的人,說出自己的內心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