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舞見到行歌的那一天正是春花爛漫時──
初舞的父親夏宜修在邊陲小鎮做了十年的知府,不知道為什麼,年初聖上忽然下了一道聖旨,將他連升六級調進京城做了翰林學士。
夏初舞,是夏宜修膝下唯一的子嗣,唯一的……掌上明珠。
那年,十四歲的初舞跟隨父親拜訪權傾朝野的一位大人物──吳王。
不知道父親為何要帶她同行,坐在王府的雕花團椅中,她似懂非懂地聽著父親與吳王交談著國事,很不舒服地扭動了幾下身子。
父親察覺了,低聲對她說:「初舞,注意你的儀態,一個女孩兒家在外做客更應懂規矩。」
她小聲嘀咕著,「這椅子太硬了。」
吳王看上去是個很嚴肅的人,不苟言笑,五官又過於威嚴,年幼的初舞實在是有點怕他。但是吳王每次看向她的眼神,卻帶著一抹古怪的柔和。
「初舞要是坐不住,就出去走走吧,畢竟是個孩子。」吳王的口氣也很溫和,「初舞,後院有幾株梨花樹剛剛開花,也許你喜歡看。」
「梨花?」她雙目放光,一躍跳下椅子,又立刻警醒地看向父親,「爹,我可以去看嗎?」
夏宜修說:「既然王爺開口了,你就去吧。記得這是在王府,不要亂跑,更不要闖禍。」
「是。」初舞燦爛地一笑。
吳王默默望著她的笑容,忽然問站在門外的管家,「少爺呢?」
「少爺在書齋練字。」
「讓少爺過來,帶夏小姐去看看王府的花園。」
片刻後,管家領著一位未及弱冠之年的年輕公子走進來。那公子身材挺拔,容顏俊朗溫和,對屋內的人躬身施禮,「父親,喚孩兒來有什麼事嗎?」
「見過你夏伯父。」吳王吩咐。
公子轉而對夏宜修再施一禮,「見過夏伯父。」
「這就是君澤啊,好多年不見,沒想到你已經長得這麼高了,真是年少出英才呀。」
「夏伯父謬讚了。」
吳王一指在簷廊下站著的初舞,「那是夏伯父的女兒初舞,你帶她到院中走走吧。」
「是。」君澤轉過身,對她淡淡地微笑,「夏小姐,跟我來吧。」
初舞高興地點頭,一時間竟忘了父親的話,幾步蹦下台階,蹦完了又恍然想起「規矩」二字,不好意思地回頭吐了吐舌頭。
君澤的笑意更深,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帶她向旁邊的月亮門走去。
「初舞,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剛來京城覺得如何?」
「京城的人好多。」
兩人畢竟是年少,很快就熟稔起來,初舞很喜歡君澤身上那親切溫和的氣質,如同兄長一般地牽著她的手看遍了吳王府偌大的花園。
「初舞喜歡花嗎?」
「喜歡。」
「最喜歡什麼花?」
她想了想,「梨花。」
「為什麼?」
「因為娘教我背的第一句詩就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們家以前住的立縣看不到梨花,娘總告訴我梨花開時的美景,所以在我心中,梨花是最美的。」
君澤笑了,「即使從未見過,你也最喜歡梨花?」
「是啊。」
「你娘真是個好母親。」他感歎道。
初舞卻歎了口氣,「可惜我娘去年得了肺病,還沒過新年就去世了。」
他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頂髮髻,「好可憐的初舞,現在要孤單許多了吧?」
「嗯,爹現在的公事比以前多了好多,沒有時間陪我。」
「那……你以後常來王府走動如何?」君澤深深地看著她,「我們倆經常說說話,好不好?」
「嗯……也好。」初舞答應得並不爽快。想到王府中這美麗的花園,她當然是樂意前來,但是王府中卻不知怎的,總有種壓抑的氛圍讓她渾身上下不自在。
還好只是偶爾來玩一玩,應該不會惹什麼事吧?父親似乎也很願意讓她和王爺家多親近。
她在心底小心地盤算著,君澤又說:「剛才沒有給你看最漂亮的梨花,其實我父親書齋內院有兩株梨花現在開得正美。」
「真的?帶我去看!」她晃著他的手臂,精緻的容顏因興奮染上了一層紅暈,讓他驟然間有些失神。
剛走到書齋門口,就聽到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君澤回頭看去,「楚先生,出了什麼事?」
楚先生是王府的管家,不過四十歲的年紀,向來老成持重,但是今日的他竟然跑得滿頭大汗,看起來神情異常緊張。
只是略頓了頓腳步,楚管家喘息著說:「外面來了個人,要見王爺。」
「是什麼人?」君澤不由得奇怪。每天來王府要拜見父親的人有很多,就算是聖上親臨也不至於讓管家如此驚慌失措。
但是楚管家卻沒有來得及多講,手裡握著一封書簡匆匆跑向大廳。
君澤遲疑了一下,初舞蘭心蕙質,小聲問:「你是不是想知道是誰來見王爺?那我們先回去看看?」
「好。」他拉著她返回身。
大廳上,王爺已將那封書簡握在手中。君澤看到父親從中抽出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縷白髮,就在那瞬間,他看到父親神情大變,顫聲問道:「來人呢?」
「在大門口。」
「快帶他來見我!不……我去見他!」
因為過於倉卒,吳王站起來的時候腳步有些趑趄,幸虧楚管家眼明手快將他扶住。初舞依稀聽到楚管家對他說:「王爺,十幾年都等了,不急於這一時。」
「來人是誰?」她問君澤。
他搖搖頭,一臉的困惑。
夏宜修拉住她,「初舞,別跟過去,那是王爺的私事。」
君澤對他笑笑,「沒關係的夏伯父,有我陪著她,她畢竟是孩子,好奇總是天性。」
「還是君澤哥哥最好。」初舞甜甜地說了一句,又對著父親做了個鬼臉。
微惱的夏宜修一瞧,也不由得笑瞇起來-,這丫頭!
於是,初舞被君澤牽著手,滿心好奇地跟隨吳王和楚管家快步走向王府的大門。
於是,她看到了那個人,那個日後會改變她一生的人──
第一眼看到的應是漲滿眼簾的蕭瑟。
即使那清俊得不似常人的面容讓人驚艷,初舞卻首先被眼前少年那雙黑眸中空洞的蕭瑟而震撼。
他的年紀應不比她大多少,或者比君澤哥哥要小一點,修長的身軀在雪白的外衣下顯得更加清瘦。
他像是在笑,因為嘴角微微上翹,但是他眼中沒有一點笑意,空得深不見底。
最詭異的,是他一身的靈動氣質,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你是……」吳王一把抓住他的雙肩,那雙大手幾乎要捏碎少年纖細的肩骨。
少年的嘴角又揚起幾分,緩緩開口,那是初舞這一生聽過最美妙的音色,「我叫霧影,我母親是夜隱。」
王爺向來堅毅的臉竟然開始隱隱抽搐,將他猛然抱進懷中,沉聲說:「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等了你十七年了!」
站在一側的初舞分明看到王爺的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水光。
這個叫霧影的少年是誰?為什麼王爺會如此看重他?他從哪裡來?又為何要出現在王府?
她蹙著秀眉很努力地思考著這些費解的問題,不經意間和霧影的眸光相撞。她從沒被這樣深幽的眸子凝視過,本能地想躲卻躲不開,好似有磁石般將她的目光牢牢吸住。
最令她想不到的是,此時這雙空蕩無波的黑眸中緩慢地翻起幾絲漣漪,也許是她恍惚看錯,也許是她敏感多心,但即使是在多年後,她依然記得那個眼神,淡淡的,如霧如影地掠過,在她的心底卻撩撥起難以平靜的情緒。
因為那是……如春意盎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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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進王府是初舞自己一個人來的。
清晨,父親遞給她一封信,笑著對她說:「王爺讓你進府走走,這可是天大的面子。我今天有事不能陪你去,你自己在人家府裡做客一定要留意一言一行,千萬別再像上次一樣毛躁了。」
初舞握著那封信,心中癢癢的,似有東西拉著她,將她的心帶進那座華麗的庭院。
依然是楚管家在門口迎接,「夏小姐,我們家少爺等您很久了,請跟我來。」
君澤正在自己的書齋,一手執著筆,沒有寫字,望著門口靜靜地出神,看到她進來,他眸子陡然亮了起來,起身相迎,「初舞來了。」
「君澤哥哥。」她笑著問:「今天有什麼好玩的?」
「父親送了我一匹馬,想帶你看看。」
「馬?」初舞欣喜地說:「我一直想騎馬,但是爹不讓我騎,說女孩兒家騎馬太危險了。」
「沒關係,這匹馬很溫順的,有我陪著你不會出事的。」
君澤帶她來到馬廄,指點她看到一匹火紅色的小馬。「這是大玉國進貢聖上的寶馬,聖上賞賜給父親,父親又送給了我。」
初舞撫摸著馬鬃,簡直是愛不釋手。
「君澤哥哥,讓我騎騎小馬好不好?」
他點點頭,對馬童說:「換個長些的馬鞍來。」
換好馬鞍,君澤伸手要抱她,初舞一擺手,「不用。」
她飛身而起,猶如一隻輕靈的小燕子,姿勢飄逸瀟灑,讓君澤不由得脫口喊了聲,「好。」
初舞在馬上一伸手,「君澤哥哥,我拉你上來。」
他左手拉住她的左手,右手一按馬鞍也上了馬。
兩人貼身而坐,初舞大概是年幼,並不覺得什麼,只是興奮地在馬上四處張望著,君澤輕輕環住她的腰,拉起馬韁,「我帶你到旁邊的練武場轉轉吧。」
想不到王府中除了庭台樓閣之外,還有一片如此大的空曠場地。
初舞興奮地雙腳拚命去踩馬蹬,「君澤哥哥,我們讓小馬跑起來吧。」
君澤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父親不讓我騎奔馬,只許慢慢地溜躂,大夫說劇烈運動會讓我的身體不好。」
想起他過於白皙的皮膚,她忍不住問道:「君澤哥哥的身體有病?」
「只是小時候留下的一點病根,拖來拖去總好不了,其實也許沒有大夫們說的那麼糟。」他咬了咬下唇,「你若是真的想讓馬跑起來,就跑幾步看看吧。」
跟在一旁的馬童急忙阻攔,「少爺,這可萬萬不行,王爺反覆叮囑,說絕不讓少爺騎馬快跑,否則就要小的們的命啊。」
君澤有點不高興,「父親不在,這裡我說了算,只是小跑幾步,又不是什麼大事。」
初舞摸了摸馬頸,笑著對馬童說:「你放心吧,有我在,這匹馬會很乖的。是不是,馬兒?」
那馬竟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一樣,鼻子裡噴著氣,點點頭。
馬童戰戰兢兢地讓開,君澤一甩馬鞭,令原本如閒庭散步的小馬慢悠悠地跑了起來。
初舞第一次騎馬,那種奇妙而興奮的感覺無法用言語表達,她一再地要求君澤讓馬跑得再快點,他也很順從她的要求,將馬速一提再提。
馬兒載著兩個少年漸漸飛奔起來,初舞和君澤的笑聲混在掠面而過的風聲中,飄得很遠。看初舞和君澤配合得如此有默契,連馬童都開始放下心來。
突然間,只聽奔馬長長地嘶鳴一聲,這聲音怪異而淒厲,馬頸高揚,幾乎將兩人摔下馬背。初舞慌得將韁繩緊緊勒住,高聲喝斥了幾句周圍人都不大懂的語言,同時她反手拉住君澤,以免他掉下馬背。
他臉色雪白,身子搖搖欲墜,就在千鈞一髮之時,有道白影從他們眼前閃過,有個人將他自馬上拉起,穩放在一旁的空地。
等到初舞完全控制住馬身,才注意到將君澤救下的,竟是那個叫霧影的少年。
君澤大口大口地喘氣,臉色始終沒有緩和,他低低地對霧影說了句,「二弟,多謝你了。」
初舞一驚,以為自己聽錯,轉頭去看,霧影也正在靜靜地看著她,唇邊是抹神秘的微笑。
「你的馬騎得很不錯。」他的眸子在陽光下顯得流光四溢,更加深不可測。「這匹馬很通人性,難得它的主人都沒有你懂它。」
君澤強笑道:「初舞冰雪聰明,是我所不及的。」
霧影仰起了臉,望著還坐在高高馬背上的初舞,伸出右手去,「要我扶你下來嗎?」
初舞默然看著那隻手──如此修長纖細,竟比她的手還美上三分。半曲半張的手掌和指尖的紅潤都瀰漫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引力,情不自禁地,她也將手遞過去,就這樣十指相交,被他,牢牢握住。
君澤只覺在初舞面前丟了面子,神情很尷尬,「不知道這馬怎麼這麼不聽話?看來是野性難馴,多虧霧影及時幫忙,否則還不知道要出什麼大事。」
他不忘對一旁幾乎嚇癱了的馬童說:「把馬牽回去吧,好好管教。」
馬童連聲應著,惡狠狠地瞪了紅馬一眼。
初舞撫摸著馬頸釋疑,「這事不能怪它,是有人拿飛針紮了小馬的脖子,它一疼之下才發了狂的。」
「哦?飛針?」君澤不相信,湊近到跟前,在她的指引下果然在馬頸處看到一個小小的血點,似被用針尖扎過,只是滿地都找不到針。
會有人想故意陷害他們?
他深深皺眉,又見初舞從地上揀起一根柔韌的松針,若有所思道:「會不會是這根松針?」
「松針?」他不由得震驚,「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摘葉飛花,傷人於無形?」
「最厲害的高手應該可以。」她一邊說著話,眼角餘光卻在悄悄掃視霧影。
他不遠不近地站著,一句話都沒有說,眼神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
到底他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麼會被君澤稱做「二弟」?她還是一無所知,卻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
楚管家遠遠跑來,「少爺,您怎麼在這裡?不會是沒聽從王爺的命令偷偷跑來騎馬了吧?」
「沒有沒有,」初舞趕緊替他打圓場,「因為我喜歡馬,所以君澤哥哥帶我來看看他的小馬,我們沒有騎。」
楚管家鬆了口氣,對霧影說:「霧影公子,王爺請您去書齋說話。」
「有勞您了。」
他的聲音總是那樣淡淡的,雖然美妙動聽,卻讓初舞感覺不到任何的溫暖。他的心中在想什麼?為什麼他看著她時,會有那樣古怪的笑容?
「他是誰?」等霧影走後,她問:「為什麼你要叫他二弟?」
君澤怔怔地想了會兒,「他是我父親剛剛收養的義子。」
初舞恍然道:「難怪管家伯伯直呼他的名字,尊稱他為『公子』,而不是像叫君澤哥哥一樣,只叫『少爺』。」
他一愣,「是嗎?有這樣的不同?我沒有留意。」
「大概因為他不是王爺親出,所以管家也不願意叫他『少爺』吧?」她還自作聰明地解釋。
「若果真如此,也許……」君澤喃喃自語,卻沒有說完後半句話。
她眉心低垂,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天地間空曠了許多,連剛剛還欣喜雀躍的心也冷清了下來。
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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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影慢慢踱著步,看著腳下那模糊的一片黑色影子,嘴角的笑容早已收斂。
依稀間,他聽到從廂房兩側傳來的輕聲細語──
「就是他,突然來找王爺,王爺居然還把他收為養子。」
「難道他真的是夜隱的兒子?」
「他說是,看那眉眼五官,和夜隱真的很像呢,只是,誰能確定他與王爺到底是不是血親呢?」
「夜隱那個妖女,當年迷惑王爺還不夠,現在人死了,居然還叫兒子繼續迷惑王爺,真是不要臉。」
霧影站住了,面前的影子也停住,雖然那片黑影沒有五官,他卻對著那影子微微一笑,「辛苦你了。」
這四個字輕輕飛出,讓走在前面的楚管家誤聽了去,回頭說道:「公子太客氣了。」
他笑出聲。這誤會真是誤會得妙極!
是啊,管家又怎麼會懂得他的心?
他所說的「辛苦」,遠非常人所指的那種皮肉之苦。從關外獨自一人走遍千山萬水,來到陌生的地方,找到一個陌生的男子,將自己的命運全盤交付,只因為母親臨終前的一句遺命。
到了這裡,即使得到王爺的熱情擁抱,依然可以感受到四周充滿懷疑和敵視的目光。
他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為何要生於這個世界上?為何要在這個世上生存?
他只是霧影罷了,一團呵之即散的白霧,一片永遠不會有生命靈魂的黑影。
吳王依然用熱烈的笑臉迎接他,像個孩子獻寶似地捧出一具古琴給他看,「這把琴,你能認出它嗎?」
他的手在琴身上輕輕撫摸了下,又錚錚地彈了幾聲琴音,一笑道:「是鳳尾梧桐七巧琴。」
吳王高興的拍了拍手,「你果然認得!」
「娘在世時,經常和我提起這把琴,說是當年走得匆忙,留在了王府,非常想念。」
歎了口氣,吳王眉宇間都是抑鬱,「那她為何不肯回來?哪怕只是來一趟,住個幾日。」
「娘是很要強的人,既然已經選擇別的路,就會堅持走到底,絕不肯回頭。」
吳王看著他,「你很瞭解你娘,你也長得很像她。」
「我不希望自己像她。」
他一愣,「為什麼?」
「因為娘走錯第一步,然後一錯再錯,又不肯扭轉自己的命運,只知道逃避,讓王爺為她牽腸掛肚了十七年,直至油盡燈枯都不得重聚。若我是她,所走的也是一條錯的路,那我會選擇自己掌握命運,絕不會允許它錯。」
吳王怔忡地看著面前這個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少年,他有著與自己記憶中念念不忘的那個人七分相似的面容,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這樣的優雅,又是這樣的淡然,這本不應該出現在他這個年紀的人身上,是什麼力量讓他變成如今這模樣的?
不由得為之心疼,「霧影,十七年來我沒能盡到父親之責,你很怨恨我吧?」
他笑了笑,搖頭,「若怨恨您,我就不會來這裡了。」
吳王歎氣道:「那你為何到今日都不肯喊我一聲『爹』?」
霧影再笑,「因為我並不是吳王的兒子,我只是霧影,一個孤單的人,一個說不清出身來歷的人,我可以為王爺交付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王爺又何必執著於這一句簡單的稱呼呢?」
他敏感地察覺到他話裡有話,「是不是王府內有誰給你氣受了?」
「入府當日我就被您收為養子,貴為『霧影公子』,誰又能給我氣受呢?」他低頭看了眼那把古琴,「這把琴王爺是準備送給我嗎?」
「當年你娘沒有帶走它,我保留了十七年,也該物歸原主。既然你娘不在了,這把琴自然由你保存。」
霧影的眸子浮起幾絲悵然,「鳳尾梧桐七巧琴,誰又能說得清它的主人到底是誰。」
吳王說:「當年你娘最愛彈『燕雙飛』給我聽,你會彈嗎?」
「這首『燕雙飛,纖雨歸,昔巢毀,斷垣頹。暮靄沉沉寂聲悲,殘月朦朦墮夢飛。』娘當年彈它的時候定然心中淒苦,如今她既然不在了,我想還是換一首好了。」
說罷,他撩袍坐下,十指按弦,一陣琴聲錚錚然,竟如金戈鐵馬刺破靜寂,剛烈之音讓吳王陡然驚住,萬萬想不到他這樣清俊逸麗的外表下,竟然會有這麼一副豪放大氣的胸懷。
恍惚間,吳王的心已被他的琴聲彈得熱烈起來,數次幾乎要拔劍起舞。
待琴聲戛然而止,吳王不禁拍案叫絕,「真沒想到你的琴技竟如此高超,似乎比你娘還高上一籌。」
霧影起身說:「娘病了許多年,後來已經不再操琴了,多是我彈琴給她聽,娘在旁邊指導。」
「難怪,名師出高徒啊。」吳王笑著,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他身後正走了進來的君澤,揚聲道:「你怎麼也來了?」
「被琴聲吸引,忍不住就走過來了。」他驚喜地問:「是二弟在彈琴?我一直想找個高超的琴師討教琴技,沒想到二弟會是箇中高手。」
「嘔啞嘲哳之聲罷了。」霧影不引人注意地悄悄退開了幾分,讓吳王和君澤可以面面相對。
吳王問:「初舞走了?」
「是的。」
「這女孩兒和你很投緣啊?」
君澤的臉竟有些紅了,「是,兒子和初舞很投緣。」
「那,把她許給你做妻子,如何?」
他既驚又喜,雖然在意料之中,卻還是不免遲疑,「她年紀還小,不過才十四歲,以後的變量太多,誰知道將來又能怎樣?」
「你若喜歡,我就派人去給夏家下聘禮,先定下,等過個三年五載再成親就行了。」見他還要再說,吳王擺擺手,「我第一眼見到初舞就覺得那丫頭適合做我王府的兒媳,所以我才讓你們多親近。你要是真心喜歡她,就不要再說東說西,若是還不放心,我就稟奏聖上,金口賜婚,定死了這件事。」
君澤喜動顏色,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說:「有勞父親為兒子費心了。」
離開書齋時,他與霧影並肩而行。
「在府內住得習慣嗎?有什麼需要可以直接找我。父親膝下子嗣單薄,我的身體又不好,父親如此看重你也是楚家之福,以後我也可以少些內疚了。」他誠懇地道。
霧影沉默許久,緩緩開口,「君澤少爺真的很喜歡那個夏初舞?」
「你我的名分已經是兄弟了,我叫你一聲二弟,你不如就叫我大哥吧,說什麼『少爺』的,反倒生疏了。」
他淡淡地笑問:「大哥真的喜歡夏初舞?」
「是啊,你看那女孩兒是不是很可愛?因為我自幼身體不好,所有下人親友見到我都是必恭必敬,似乎生怕傷了我一分一毫,所以我一直沒有什麼貼心的朋友。但是初舞就不同了,她率真開朗,我對她……不怕你笑,或許是一見鍾情吧?」
霧影笑看著自己腳下的虛影,「一見鍾情……倒像是段美麗的傳奇,祝大哥這段傳奇能禁得起長久些,畢竟,一生一世的感情才是每個人都渴望得到的。」
「承你吉言了。」君澤心胸坦蕩,此時得逢喜事更是春風滿面,眼中心中所看到的,都是那漫天飛舞的美麗梨花。
只是,身側那雙黑眸幽冷得猶如暗夜寒潭,精緻的唇角掛起的,亦是冰涼的笑意。
一生一世的感情,他憑什麼得到?他不可能得到的。